第三章
里昂的春天,過了三月,天氣暖和的很快。華商會的陳會長在一家新開的很高檔的海鮮飯店請江蘇來的商人的那天晚上,下小雨。江蘇客人們要了怡雲礦泉水,酒過三巡,陳會長看着怡雲的瓶子唸叨:最近這隻股票浮動的厲害,讓人心慌慌的,手裏那些啊,拿不定主意是拋還是留,改天還得問問那個楊曉遠。
慧慧不玩股票,只説到:怡雲是政府控股的大企業,市值波動,有驚無險的,您有什麼擔心的?
陳會長捋了一下額前的頭髮:經濟形勢不好,什麼怪事兒都能發生。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看一看,是楊曉遠,她去餐廳的過道上接電話,這位先生在那邊説:我研究了兩道好菜出來,想請你來我家吃飯。
我去跟你吃飯,我的店誰來管?
晚上還敢開店,小心政府罰你明天晚上,行嗎?你來我家,你認識我家的。他説話有點霸道,還有點賴皮,我還弄了個《大話西遊》的法文版,哎,你知道《大話西遊》法文版叫什麼嗎?
不知道。
叫做《東方的奧德修記》,來吧,咱當做是做聽力練習。
這年輕的北京男人油嘴滑舌的幾句話在她腦袋裏勾勒出個場面:倆人吃着中國炒菜,看《大話西遊》的法國話版,還挺搞笑的。
慧慧説:好啊,我帶點心去吧。你喜歡什麼甜點心?
這位大哥還真是想了想,然後很仔細的吩咐:離你的店不遠,皇宮酒店旁邊有個玫瑰井大道,你知道吧?嗯,那裏有個里奧尼達斯巧克力店,你知道吧?
嗯,知道,你要巧克力啊?
聽我説完。這家裏奧尼達斯對面有一家叫做老餃子的甜品店,哎呀裏面的奶酪蛋糕好吃極了,我自己得吃三份,二個紅酒的,一個藍莓的,你吃幾個我就不過問了。
您繞這麼大圈子就是要三個奶酪蛋糕啊?
就這家店的。可別弄錯了啊。楊曉遠囑咐的可認真了。
好好好好。慧慧點頭答應,好不容易放了電話。
她此時在這家餐廳的三樓,外面下着雨,幾輛黑色的車子拐進餐廳的停車場。有人下來給主人打傘,一行人進了餐廳的大門。
慧慧正想這麼大的排場會是哪位富商政要,陳會長從餐廳裏面追出來找她:哎小齊幹什麼呢?一個電話打了這麼久啊?進來進來,有表演上來了。
慧慧返回去,看見餐廳的正中的演出台上正上演雜耍。演員是個高個子的阿拉伯小夥子,他有捲曲的黑頭髮,黑色眼睛,赤着上身,穿着闊腳褲,光着雙腳,手執一柄彎刀,只見他的彎刀在周身上下翻滾,閃出一輪銀亮的光影。真真是好身手,好精彩。
小夥子的節目結束,換了一隊香豔女郎上來跳舞。阿拉伯女人的肚皮漂亮,臀部豐腴,搖晃起來,像能弄散男人的心。她們那一支舞蹈跳完了,觀眾們好長時間才反應過來,繼而掌聲隆隆。
第二天在楊曉遠的家,他把好不容易研究出來的兩道菜端上來,慧慧只覺得很無奈:一個炸醬麪,一個拌西紅柿。
你就拿這個換我繞那麼大圈找到的甜點心吃?
楊曉遠笑着説:別,彆着急,嚐嚐再説。
吃一口味道還不錯,慧慧説:這醬炸的還行。雞蛋和油你沒少放啊。真大方。
楊曉遠的房子很漂亮,有一百多米,兩個帶着陽台的房間,花台上都種滿了雛菊,客廳和廚房都很大。屋子裏收拾得很整潔,從很多細節裏能看出來是那種一貫保持的整潔,而不是臨時抱佛腳收拾出來給客人看的。他還有點小情趣,他洗手枱上的刷牙缸是龍貓多多洛。
慧慧洗完了手,拿起來看看。
楊曉遠説:你也喜歡宮崎駿嗎?
她點點頭:原來特別喜歡。
後來不了?
後來我長大了。
他很久沒有新片子了。楊曉遠説,你原來喜歡看哪一部?
《千與千尋》。
你是不是不是很喜歡這個《東方的奧德修記》啊?我們換《千與千尋》吧?我有這個片子。楊曉遠看上去因為找到了同道中人而興致勃勃的。
慧慧説:好啊。
結果這個傢伙進了他的書房去找那張影碟,半天沒出來。慧慧喝完了自己的果汁去看看,楊曉遠正對着電腦叭叭亂打,發郵件呢。
慧慧站在門口説:你忙着,我先走了。
楊曉遠回頭看她一眼,説話很快:我這就好啊,手頭的東西處理一下。
怎麼忽然這麼忙?
有人在商場上大動作,我們抓住機會,跟着掀點風浪,賺點錢。楊曉遠那封郵件打完了,按了發送鍵,24封郵件同時發出去,他終於辦完了事兒,回頭看看她,齊小姐,你是福星,你剛來我家吃飯,這邊就有動靜了。要是這下子賺得多,我送你一個好禮物。
慧慧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看着總是高高興興的楊曉遠:到底怎麼回事兒啊?你説的我都心癢癢。
你不弄股票可能不知道。最近有一個大公司讓人玩得上上下下的,好慘,聽説了嗎?
她想起來昨天陳會長吃飯時候説的話:嗯,是怡雲嗎?
沒錯。我提前十個小時得到消息,始作俑者是,海格。
慧慧怔住。
丹尼海格把怡雲逼得無路可走了,除了被收購,沒有任何出路。
你知道丹尼海格吧?他是海格水的老闆。楊曉遠看着她説。
慧慧點點頭,慢慢地説:我知道的,我知道。他很有名,很有名。
過了三年,他的名字忽然又明目張膽的出現在她的面前,第二天的清晨,很多報紙的頭條都刊登出了一個頗為震撼的消息:海格或將吞併怡雲。
什麼樣的評論都有,官員的,專家的,業內零售商的,也有老百姓的。有人認為老態龍鍾的怡雲早該讓海格大修了;有人準備好了爆米花等着看這歐洲兩大礦泉水巨頭的年度大戰;有人説只要水仍然是好的,那麼誰吞併誰跟我無關;有人批評海格的巨大野心和不自量力這不是當年雪鐵龍和標誌的合併,海格作為私企,想要吞掉政府控股的怡雲,這是痴心妄想;也有人從另一個角度表示了擔憂,諷刺報紙《鴨鳴報》刊登出了一幅漫畫,一個人一腳踩着巨大的礦泉水瓶,龍頭擰緊了,老百姓在下面眼巴巴地等着那裏一滴一滴出來的水,幾個字寫在旁邊如果連礦泉水都壟斷那踩着礦泉水瓶的正是丹尼海格,被他們畫的凶神惡煞。
她把那張報紙啪的拍在桌子上,丹尼海格怎麼興風作浪都跟她無關,多少人恐慌,多少人被得罪,多少人罵他也跟她無關,但是他們畫圖之前,至少多看兩眼他的樣子。她非常討厭他們把他畫得那般醜陋。
無論如何,從報紙上或者別人的嘴裏聽到丹尼海格的名字,總讓她的思維有那麼片刻的短路。昨天晚上,楊曉遠發現她後來心不在焉,就主動説:時間晚了,我送你回家吧。《千與千尋》的開頭他們都沒有看完。
他送慧慧到她家的樓下,她要下車了,他在後面説:齊慧慧。
嗯?她回頭看看他。
他笑着説:你看月色多麼好。
慧慧還真向外面看了看,然後轉過頭跟他説:什麼月亮啊?都被雲彩擋住了。
她轉過頭才發現,這位兄台的臉離她只有一釐米,那雙好看的眼睛黑眼珠特別大,眼睛裏有得意的笑容,像是在説:着道了吧?
他身子漸漸向前傾,慧慧慢慢向後靠,那情形彷彿一個存心吃定,另一個欲迎還拒,楊曉遠笑得更深了,好像喜歡極了這個小遊戲。直到慧慧被逼到沒有退路,腦袋貼在自己一側的車窗上,她搖了搖頭,表情嚴肅。
他也停住了,想了一會兒,特別認真的説:曉遠哥一般開弓沒有回頭箭,就這麼讓你拒了?
慧慧沒什麼幽默感,不知道怎麼上來一句話把楊曉遠逗笑了:我拒了你也好過把你的箭撅折啊。
他哈哈笑起來,回到駕駛座上去:改天啊,改天真有月亮的。改天姑娘你有心情的。
那天之後,齊慧慧再就沒有見到楊曉遠,大約過了兩個多星期,他給她打了一個電話:那天我沒得罪你吧?
她知道他什麼意思,只説到:哪天啊?什麼事兒啊,我都忘了。
那太好了,求你一件事兒,請你一定幫忙。
先説來聽聽。
瑞士銀行集團的週年慶,今年由里昂分理處主辦。兩個星期的活動,還有一場酒會我想請齊慧慧陪同我去,你説她能同意不?
場面太大了,不會應酬,怕給你丟面子。她説。
你不用應酬,你站在我旁邊就行。楊曉遠説。
你是不是真要手起刀落,拒我兩次?
慧慧笑起來:哪一天?什麼時間?你的場面這麼高端,我得好好準備啊。
楊曉遠可高興了:這個週五的晚上八點鐘,麗多皇宮。您不用準備什麼,您洗把臉就夠用了。
她有很久沒有穿過夜禮服了,那天打扮好了,在鏡子裏面看了自己好久:高個子,長頸子,黑頭髮披在□的白肩膀上,像細絹上潑墨,她穿了一件黑綢子的齊胸短裙,沒有什麼特別的裝飾,只是顯得腰細腿長,皮膚髮亮。天氣還冷,她披了一件檸檬黃色的小貂皮披肩,那是去年聖誕節,小多送給她的禮物。
她塗上深紅色的唇膏,然後對着鏡子笑了笑,還是年輕漂亮的一個人,還有一個不經風霜的皮囊。
那天慧慧自己開車去了麗多皇宮,因為楊曉遠下午去巴黎辦事,下了高速火車直奔晚會,沒有時間去接她。他跟她解釋這個的時候十分抱歉,慧慧説:沒關係的,這算什麼啊?不然我去火車站接你都可以。
他們在酒店的大堂裏見面的,他的眼睛就再也沒有離開她。慧慧的心裏想,所以一條漂亮的裙子對一個女孩多麼重要,他們之前見面,她從來是毛衣牛仔褲,但是今天的楊曉遠把她當作了另一個人。
當然了,這位男士也是一表人才,瘦且高,白襯衫和黑領結一絲不苟,精彩在黑色西裝的袖口處,三粒丁香形狀的小金釦子。
這兩個人的身高容貌不輸給任何一位到場的洋人,又都那麼年輕,楊曉遠終於説了一句楊曉遠該説的話,是他們對着牆壁處的一面鏡子時,他説:咱倆太般配了。
慧慧微微的笑起來,飲一口杯子裏的香檳。
麗多皇宮富麗堂皇的大廳裏高朋滿座,這是世界上反應最快,手段最多,聲譽最佳的銀行的週年聚會,來自世界各地分理處的金融精英濟濟一堂,紳士淑女,衣香鬢影。
大廳中間的舞台上有一黑一白兩架三角鋼琴,兩位琴師在上面演奏着快活的阿爾卑斯小調《撒伏瓦的春天》,舞台周圍的噴泉水隨着音樂聲搖曳跳動,濕潤的空氣中瀰漫着讓人愉悦的百合花香。
楊曉遠説:我老闆來了,你跟我去打個招呼?
可以啊。
我説什麼,都請你配合一下。
你要説什麼?
我跟他介紹,這是我的女朋友。他説。
有這個必要嗎?她看看他。
太有了,我老闆説我什麼都好,但是想要晉級到一個讓人覺得徹底成熟可靠的銀行家,最好先把婚結了。我今天藉機會跟他表明一下,我是有這個準備,並向之努力的。還有,楊曉遠又囑咐道,要是我等會兒一副拍馬屁的嘴臉,請您忍住別吐,都是為了混口飯吃。
楊曉遠的老闆是個四十多歲的德國人,離着老遠就看見他了,哈哈笑:老齊!
楊曉遠併攏了食指和中指指着他:尤爾根!
倆人跟足球隊的隊友似的。
老頭子過來吻慧慧的手背:這位小姐是
楊曉遠一摟慧慧的肩膀:我的女朋友。
他夫人跟楊曉遠也是熟絡到不行,眨眨眼睛開玩笑:你膽敢把美女藏到今天!
楊曉遠道:但你們絕對是最早知道我畢生最大秘密的人。
這個反應啊,這張嘴啊,慧慧想,我怎麼忍住別吐?我佩服都來不及呢。
尤爾根一側頭,楊曉遠迎過去,那老頭子壓低了聲音,典型的跟心腹説話的語氣:去巴黎給拉米夫人辦的事兒搞定了?
楊曉遠比劃了一個ok.
慧慧看看他,尤爾根的太太説:雷米是我見過的最聰明能幹的男孩。
慧慧點頭笑笑。
尤爾根繼續説:另外,等會兒丹尼海格會到,我跟行長説了,我一定要上去跟他打個招呼問候一下,你呢,你跟着我
那句話之後,她就什麼都聽不清了。
慧慧一個人在露台上呆了一會兒,傍晚的風吹上來,讓人頭腦發涼。旁邊拐角的地方,一隊穿着演出服的阿拉伯藝人翻了幾個跟頭,做上場前的熱身,一個穿着古裝,帶着包頭的男孩將火棍在舌頭上一點,霍的一下一道火龍從他口中飛出。
身後忽然有人碰了一下她的胳膊,慧慧猛地回頭,是楊曉遠。
你怎麼了?他問她。
她搖搖頭:沒事兒,我,她看看他,其實,我不太舒服。真抱歉我想要先離開。
楊曉遠説:怎麼忽然不舒服了?好的,我們這就走,我送你回家你回家還是去醫院?你是哪裏不舒服?你剛才喝了不少香檳,是不是
我頭暈。慧慧説,我最近有些感冒,可能昨天晚上也沒有睡好,不過不是大問題。她咳嗽了一下,所以你看,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你留在這裏,你等會兒還有應酬呢。
楊曉遠還要堅持,幾個同事上來跟他説話,慧慧説:我先走了,我給你電話。
她沒再跟他説話,轉過身,離開露台,急匆匆的穿過忽然間變得漫長無比的大廳,穿過層層疊疊的人羣,想要迅速的離開這裏。
可是,她還是遲了一步。
第四章
她不是沒有想過在這個城市裏,有一天會遇到他的。可是這一天毫無徵兆的到來了,讓她不知所措。那一刻她的靈魂好像又出了殼,浮浮悠悠的到了半空中,看這一個豪華綺麗的場所裏熱鬧的悲喜劇:
丹尼海格的身邊是紅頭髮的美麗女郎,身後跟着他的班底。他們從雕花的大門外下了兩節台階進入宴會廳。他的眼光似乎在她的臉上掃了一下,然後便和她就在那兩節台階上擦身而過。在細微流動的空氣中,她似乎能聽見他低聲吩咐的聲音,他輕快的毫不遲疑的腳步聲,甚至他呼吸的聲音,那曾經是她多麼熟悉的聲音。可是丹尼海格心無旁騖,就那樣在她身邊過去了。
慧慧在那裏呆了一會兒,一腳在台階上,一腳在台階下,過了一會兒,她回頭看了看,她覺得似乎看見丹尼海格那耀眼的金色頭髮,但是他被上來問候的人圍住。
他們錯過去了。
那個失落的靈魂好久都沒有回到軀殼裏面去,看見茫然的自己下樓找到車子,坐在裏面呆了很久。黃昏時候開始下的小雨停了,此時是晴朗朗的夜晚,青草長長的葉子上攢動着水珠,反射着星星的光芒,夜很美很寧靜,讓人有一種虛幻的感覺。
想得太多了,她的腦袋裏面漸漸形成了一個讓她困惑不解的疑問:剛才那可是真的丹尼海格?她會不會是出現了幻覺?她最近總覺得有點累,又對那些吞併啊,壟斷啊的新聞過於關注了一些,因此看錯了也説不定。
可是,慧慧慢慢的靠在方向盤上,她到底是不願意相信些什麼?是不願意相信那是丹尼海格,還是不願意相信丹尼海格就在她身邊經過,把她當做一個徹底的透明人?
像是回答她這個疑問一般,一個人在外面輕輕的敲她的車窗,她向外看一看,久違的丹尼海格站在外面,向她點頭微笑。
慧慧怔了一下,她覺得自己看花了眼睛,這個人怎麼又會明晃晃的出現在她的眼前了?
她在那裏發呆的當兒,丹尼海格又用食指敲了敲車窗,在外面對她説:請把窗子打開。
他想要幹什麼?他想要跟她説話?不不不,他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説的,她看着他搖搖頭,心裏面害怕起來,鑰匙一轉,車子點着了火。
丹尼海格在外面用手掌拍她的車窗:你在幹什麼?請馬上下來。
她沒給他機會把話説完,車子晃了一下,丹尼海格被陡然甩開,那一瞬間,她像支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
她是喝了很多香檳,但是她神智清楚,頭腦冷靜。她只是想要開得更快,她只是不想要見到丹尼海格,後面的車子在大聲的鳴笛,不停的閃動着前燈,要她停下來,那是丹尼海格,他追上來,要她停車。
她偏不,她心底發狠,一腳把油門踩到底。車子在老城區狹窄的馬路上一路顛簸,好在夜深人靜,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她也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少個紅燈。過程當中,丹尼海格一直在後面緊緊的追趕,他的車子幾次發力,幾乎與她並行,幾乎逼着她停住,可是慧慧總是抓住機會急轉上另一條路。
道路越來越窄,車子漸少,地勢變高,樹枝遮蔽了月色,她這時發現自己漸漸上了山路,一直在後面追趕的丹尼海格此時也放慢了車速,跟她保持着一個車身的距離,但卻亦步亦趨的跟隨。山路很窄,一個彎都抹不了,她沒有別的選擇,只得上山。
直到小山頂,是平地,有一個老舊的鐘樓。慧慧想要一個急轉,躲過丹尼海格然後沿原路再衝下山去,誰知道他早就料到她會這樣,將車子打了橫輪,整個車子推過來,把慧慧直逼到鐘樓的牆壁下。她終於停下來。
她沒有熄火,他也沒有再挪動地方,人從駕駛席上下來,又過來敲一敲她的車窗,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車子開得很好。保險金額上得足夠高嗎?
她一聲不響。
你的酒氣很重,他説,坐到那邊去,我送你回家。
她在自己的車子裏吸了一支煙,過程當中,手一直不停的發抖,心彷彿要從喉嚨裏面跳出來,不知道是因為剛才極速的飆車,還是因為再次見到丹尼海格。
他一直在外面等她,倚在她的車子上,被白月光剪出一輪側影。
她看着他,不知怎麼就有小小的淚水從眼角流出來。
慧慧從自己的車上下來,換到副駕駛的位置上。丹尼海格上了她的車,緩慢發動上路。
一直到她的家,他們有一些極簡單的交談,她告訴他,應該在這裏左轉,然後再直行她也問他,那你在山頂上的車子怎麼辦?丹尼海格説,不用擔心,我會派人取回。
在她住處的樓下,他下了車向上看了看,對她説:嗯,這裏看上去不錯。
她點點頭:嗯,還算安靜。謝謝你送我回來,我要上去了。
她向前走了幾步,他在後面喊她:慧慧。
她回過頭。
他們之間是那盞黃色的路燈,三年之後的丹尼海格站在那裏叫她真正的名字,慧慧。
丹尼海格輕輕的點着頭跟她説:這麼久不見,宴會上你連個招呼都不打,這麼就走了?
她把披肩攏的緊一點,説實話:我不知道應該説什麼。
説些什麼都好。説一説你過得怎麼樣,説一説你一直都在做什麼,説一説你怎麼留在這裏了,沒有回中國去我很想知道關於你的這些事情,我很想知道。他説。
今天太晚了,我們改天見個面,你覺得怎麼樣?
我的電話沒有變過。他説。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情節很乾淨簡單,就是她一個人坐在火車上,一站不停的趕路。車窗外的風景各不相同,有時她看到自己原來的家和幼兒園,小孩子們很吵鬧;有時她看到她跟小多住過的那個在羅納河左岸的老樓,庭院裏水汽騰騰的;有時候她又看見貝爾熱湖,藍色的湖水上,一個人坐在白帆船上釣魚的背影,他披着毛衣,戴着耳機聽慢搖滾。然後她醒過來,看見明亮的月光印在她的枕頭上,她安靜的想,原來無論她是否願意去回憶或者尋找,這個人總是在那裏的。
早上起來,她一邊給自己熱牛奶做早點,一邊聽收音機。
牛奶在鍋子裏,一隻鷯哥從窗前經過,收音機裏五花八門的音樂和新聞很多。
她忽然聽見他的名字。
昨天晚上十時許,在城東凡爾納大街發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輛轎車與一輛吉普車相撞,造成包括兩車司機在內的四位男性受傷,目前四位傷者都在醫院治療,情況穩定。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據悉,其中一位傷者是海格集團的總裁丹尼海格先生。目前,警方已經介入對事故原因的調查
牛奶從小鍋裏面撲出來,她擰了一下開關,來不及收拾就去找電話。
她一邊撥通那個她爛熟於胸的號碼一邊想: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十點多,正是他從這裏離開,他叫來了自己的司機,然後就出了車禍了?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電話響了兩聲被接起來,他説你好,他的聲音聽上去完全沒有任何異樣。
我,是我,她在這邊説,自己並不知道,聲音有輕微的顫抖。
是的,我知道是你,慧慧。
我聽了廣播,你
車子撞了一下,不過還好,問題不大。
她有一會兒沒説話。
我現在在讓若賴斯醫院,你願不願意過來一趟?他説。
好的。
等會兒見慢一點開車。
她這時候放心了一點,起碼在電話裏,丹尼海格並無大礙。可是到了醫院,慧慧發現事情並不像她想象的,或者説像丹尼海格描述的那樣簡單。
在讓若賴斯醫院的問訊處,還沒等她開口,身後兩個拿着攝像機的記者搶着問工作人員:請問海格的媒體招待會在幾樓?
七樓322會議廳。
她於是跟着這兩個人坐電梯到了那個擠滿了記者的大房間,門一打開,看見丹尼海格坐在房間中央的平台上,身邊是他的律師傅里葉,還有數位海格水的高層。鎂光燈閃得兵荒馬亂,好像一定要在這位剛剛出過狀況的名流身上把傷口翻出來,但是丹尼海格毫無破綻。
他身上是一件小格子紋樣的休閒西服,白色襯衫的裏面,灰藍色的絲巾系成温莎結,他身子向後稍稍靠在椅子背上,臉上沒什麼笑容,但是看上去自在且舒服,彷彿這裏不是醫院的會議廳,而是香貝里杜露大街十五號那臨湖的陽台。
傅里葉律師手執話筒:女士們先生們,謝謝大家給予丹尼海格先生和海格集團的熱情和關心,現在招待會開始,請大家提問。但是,海格先生時間有限,等一下還要請醫生做例行的檢查,所以海格先生只能回答媒體方面的三個問題。
記者們紛紛舉手,丹尼海格看了看,授意傅里葉律師,點了一位年輕的女記者,準備回答她的問題。
女記者起身説:《東南財經》記者拉斐爾弗蘭。海格先生您好,您氣色不錯,身體還好嗎?
丹尼海格點點頭:謝謝,您也好。我的肩膀有一些擦傷,除此之外,醫生建議我稍微少喝些酒,其餘的,如您所見,並無大礙。
女記者笑一笑:據我們瞭解,車禍發生的原因和過程都有一些疑點,警方已經介入調查,海格先生您個人認為,這起車禍跟海格進來一連串的商業大動作有沒有關係?是不是一次有預謀的報復行為?
丹尼海格回答道:關於這個問題,也請您幫我督促警方的調查結果。我個人的意見就是,這是一次很偶然的事件。我老實做生意,沒有敵人。
接下來的是一位中年男記者,來自《世界報》財經版,他的問題很直接:您這次受傷,會影響對怡雲的收購過程嗎?
丹尼海格連一秒鐘的遲疑都沒有:我個人的任何問題都不會對海格集團已經做出的商業決定有絲毫的影響。
這個房間被記者們大大小小開足馬力的專業機器弄得很熱,慧慧掏出手帕擦擦汗。她心裏想:就憑你們,跟他鬥?
慧慧正擦汗,忽然她身邊跟她一起進來的記者被點中了,那記者提完了問題,慧慧恰抬起頭來,熱得紅彤彤的一張臉,正對着前面台子上丹尼海格的眼睛。
他沒説話,過了一會兒問那記者:哦,對不起,請再重複一下您的問題
他的眼光一直在她的臉上。
丹尼海格回答完了記者的三個問題便離開了會議廳,沒一會兒有人打開慧慧身邊的門,來人對慧慧説:齊小姐?
是。
請跟我來這邊。海格先生在等您。
慧慧隨那人出來,先是上了八樓,經過醫院保安和海格的保鏢把守的樓梯門,穿過空無一人的長長的甬道,直到西翼檐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那人敲敲門説: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他親自過來把門打開,看到她,終於笑了:那個房間很熱,對不對?
慧慧還沒回答,先看見的是他白襯衫的裏面,鮮紅的血色從厚厚捆紮的繃帶裏隱隱透出來,在左側胸口的位置上。她嚇了一跳,看看他的臉,再看看那傷,説話結巴起來:到底,到底怎麼回事兒?
他還是説:小傷。
他説:進來,進來,慧慧,説説你怎麼樣了。這是什麼?這是給我帶的東西嗎?
隨從問他:先生,我要叫醫生來嗎?
丹尼海格一邊打開慧慧帶來的東西一邊説:先不用,等一會兒再請醫生過來。
她的口袋裏有自己店裏的兩罐蜂蜜還有來的路上買到的兩隻甜瓜,丹尼海格拿了一隻甜瓜出來,摸一摸碧綠色的粗糙表面,又嗅一嗅味道:這一隻挑得好。這個季節買到甜瓜,很貴吧?
五歐元。在我認識的一家水果店買的。
看看,他説,我説的。
他們在窗子下面小圓桌兩旁的椅子上坐下來,慧慧注意到,他的行動稍有不便,胸口的傷困擾着他。剛才面對記者,那硬錚錚的都是假象。
是不是昨天送完了我,你回去路上發生的車禍?
跟你沒有關係。他説,司機不小心,跟另一輛車子碰在一起。
我最近聽到你要收購怡雲的新聞,那麼記者的懷疑有沒有可能?
他搖搖頭:記者什麼都懷疑。
他可能是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把一瓶蜂蜜從那個袋子裏面拿出來:這是什麼?你怎麼買了這個送給我?
慧慧説:這是我店裏賣的東西。
哦?他抬頭看看她,微微蹙着眉頭,不是不驚訝的,你店裏?
她點頭,笑一笑:我自己有一個小店,專營中國來的營養品,主要是蜜蜂製品,主要是蜂王漿和蜂蜜。
聽上去不錯。
去年的利潤有二十多萬歐元。
他笑起來:你這個有錢人。
她也笑起來:如果你説我是有錢人,那我真的是。
他記得給她買的珠寶嗎?他記得送她的名車嗎?他記得那每一個壁櫥上每一條銀線嗎?他記得他最後要送給她的那兩匹威風凜凜的賽馬嗎?
她都是記得的,那麼輕易得來的東西也就不在乎,扔得也快,可自己賺到的一粒小穀子也覺得香甜,如今丹尼海格説,你這個有錢人。
她應該為自己驕傲的。
我得走了,丹尼。她説,還得去店裏。
好啊。他站起來,你自己開車來的?
嗯。
在門口他説:慧慧。
嗯?她抬頭,看着他三年間別來無恙的湖水般的藍眼睛,她又嗅到他身上薄荷的味道。
今天早上,醫生在給我包紮,疼得要命,可是我接到你的電話,我非常高興。他説,你能來看我,我也非常高興。你過得好,我就更高興。所以,所以,慧慧,如果你有什麼事情,有什麼為難,你要記得,我總是在這裏的。
嗯,謝謝。她迅速的點頭,然後離開他的房間,腳步很快,沒有回頭。
她迎面遇見打發完記者的傅里葉先生,聽見他對着電話説:小姐,丹尼在休息,他現在不見任何客人。您也許可以下午過來。
她開着自己的車子回到店裏,回覆了兩個訂單,發了一批到外省的貨物。
她晚上去小多的酒樓吃飯,摸了摸她的肚子,喝了一些杏子汁。
她自己拄着頭回憶着昨天晚上忽然見到丹尼海格,還有今天去醫院看望他時兩個人那些客氣的温暖的對話。
她看到一個留學生在這家中國餐館的唱片機上塞進一歐元的硬幣,點播了一支老歌:
也許我偶爾還是會想他
偶爾難免會惦記着他
就當他是個老朋友啊
也讓我心疼也讓我牽掛
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
讓往事都隨風去吧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話
仍在我心中
雖然已沒有他
她的心頭縈縈繞繞着這歌聲,直到自己一個人坐在漆黑的車子裏,看一隻夜鳥劃過月亮。
她趴在方向盤上,眼淚無聲的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