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是阿美族的嗎?”
辜戀星抬起臉,困惑地看着整整高她一個頭的男同學。
“不是。”她小小聲地回答。
“騙人!你的皮膚那麼黑,眼睛那麼大,又是從花蓮來的,還説不是阿美族!”眼睛像兩顆花生米的小男生,雙手叉着腰,一副警察盤問犯人的口氣。
“我哪有騙人,我真的不是啊!”辜戀星臉上的表情既緊張又驚慌,小腦袋完全無法理解男同學奇怪的邏輯。
“不説就算了,有什麼了不起!”男同學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一臉悻悻然地走了。
剛轉進台北念小學的辜戀星,每天起碼要應付一次諸如此類的問題。
“你是原住民對不對?”
“哇,你的皮膚怎麼那麼黑?是哪一族人?”
更乾脆的就是像那位男同學一樣直接替她決定族別。
“花蓮來的,一定是阿美族!”
真是奇怪了,從小在花蓮出生長大的辜戀星,壓根兒都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原住民=阿美族=黑皮膚大眼睛。
她在花蓮就讀的小學,雖然學生總數全部加起來只有五十幾個,但除了阿美族以外,還有泰雅族、魯凱族,以及客家、閩南和外省人,大家都曬得一樣黑,個個都擁有古銅色的健康肌膚,還有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在沒離開花蓮以前,她一直以為全世界的小朋友都長得跟他們差不多。
誰知轉進台北的明星小學以後,彷彿突然間掉進了另一個世界,她發現同學們的皮膚都好白喔,男同學們都一臉念過不少百科全書的聰明樣,個個都好會説話,而女同學們則是幾乎個個都會彈鋼琴,看起來都好秀氣優雅。
爸媽在她小的時候就離開花蓮北上工作賺錢了,把她留給不識字的爺爺奶奶照顧,因此辜戀星根本沒有讀過“十萬個為什麼?”,鋼琴甚至連摸都沒有摸過,偏偏爸媽的虛榮心作祟,硬是把她轉進台北的明星學校,讀這所學校的多半都是些政商名流的子女,每每聽同學提起顯赫的家世,她總要抿緊嘴唇,才能不發出土包子般的驚呼。
她覺得自己並不笨,可是為什麼班上的同學都像天才般聰明,她的學業成績總是倒數幾名,怎麼考都考不贏同學,能拿到第一的只有跑步成績,演講、作文、繪畫比賽等等,根本沒有一樣靈光。
唯一能令同學們驚豔的,是她擁有來自爺爺工作牧場的牧牛知識,她很知道侞牛怎麼交配、很知道怎麼幫母牛擠奶,也很會幫剛生下來的小侞牛喂……同學們一開始對她的牧牛經驗很感興趣,但新鮮感消失的速度快得好比流星劃過,她仍然無法避免地成了班上的一小塊陰影,和大多數的同學們分處在光明與黑暗的兩個不同世界。
然後,她漸漸被一種陌生的情緒淹沒,那種情緒的名字叫——自卑。
強烈的自卑感,讓她在明星小學裏學會用謙卑和禮讓來經營少得可憐的友誼,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漸漸變成了王子與公主的僕人——
“辜戀星,借我二十塊錢,我今天忘了帶錢買麪包了。”借了,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親愛的星星,我喜歡吃你家隔壁那家早餐店的早餐,明天順便幫我帶一份來好不好?”好。然後,她莫名其妙必須每天帶兩份早餐上學,值得欣慰的是,她偶爾能收得到錢,而且一定比當天的早餐多,“公主”説那是給她的小費。
“辜戀星,明天輪我當值日生,萬一我遲到了,你先幫我掃地。”起初,她幫一個同學掃地,接着變成兩個,然後是三個、四個、五個……
“辜戀星,你跑得快,幫我去福利社買飲料!”好。她努力跑第一。
“辜戀星,你跑得快,幫我去領躲避球!”沒問題。她一定幫班上搶到比較新的球。
“辜戀星,你跑得快,幫我……”
“辜戀星,你跑得快,幫我……”
她的名字被呼喚的次數高居班上第一位,知名度遠遠超過帥哥班長,長這麼大以來,她第一次為了自己能擁有飛毛腿而感到自豪。
人際關係的發展真是奇怪,辜戀星突然變成了班上人緣最好的學生,為了維持自己“聲名不墜”,王子與公主們不論提出什麼奇怪、過分的要求,她統統來者不拒。
只不過,王子是王子,公主是公主,他們並不會認真地把僕人當成知心朋友,可是辜戀星卻催眠着自己,相信大家都是很需要她的,藉此遺忘內心深處強烈的自卑感。
雖然有時候,自卑這個惡獸還是會突如其來地冒出來張牙舞爪,不過隨着辜戀星漸漸地長大,也愈來愈懂得如何駕馭自卑自憐的情緒了。
小學畢業時,老師給她“熱心助人”的評語,初中畢業時,老師給的是“謙恭和氣,温柔善良”,高中老師在她畢業時,給了“善體人意、仁慈敦厚”的佳評,她沒上大學,所以沒有大學教授的評語。
她以為自己會像絕大多數的平庸女子一樣,過着乏善可陳、平凡無奇的人生,至少在遇見蒙於硯以前,她一直是這麼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