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關錦嬋其實不想出來,可是老同學朱穗英實在懇求得厲害,所以約了再角落咖啡室等。
穗英遲到,錦嬋卻不悶,咖啡店近海,她看着海灘出神。
正如穗英説:“錦嬋,(甘少一劃,二十的意思)載同窗,遷就我這一回,救救我。”
講得這樣惶恐,不得不出來。
穗英是直性子,不會作弄人,錦嬋信她真確有急事。
來了。
車子停得歪七纏八,她忽忽奔進來。
錦嬋站起來招呼:“這裏。”
穗英坐下,氣略順,從手袋取出一張照片,遞給老同學看。
錦嬋心想:莫非穗英得丈夫有外遇,唉。
低頭一看,發覺照片裏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穗英的長子日-(沒火字旁),他身邊的少女不是華裔:大眼睛,高鼻樑,黑色濃髮,身段曼妙,是個美人兒。
“哎呀,”錦嬋説:“可是波斯人?”
“好眼光,她是阿拉伯人。”穗英跌腳。
“只要不是丈夫有外遇,一切好辦事。”
“虧你説得出。別安慰我了,阿裔,信回教,怪不可容。”
“穗英,你我受過大學教育,是個文明人,口氣不可如此,大家都移了民,早已放棄原先祖籍,成為加國公民,不可有歧視眼光,調轉來説,唐人何嘗不是少數可見族裔。”
穗英嘆口氣,“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那女孩得大哥結婚,請我去觀禮。”
“我也去?”
“我實在沒有勇氣單槍匹馬出席。”
錦嬋好奇,“在回教寺院舉行婚禮?”
“不,在假日酒店。”
“看,大家都已全盤西化,人家且不介意女兒與支那人來往,你還想怎樣?”
穗英發狀(?不知道如何打這個字)。
打擊太大,她怔怔地落下淚來。
“年輕人約會,實屬平常,你鎮定些,予他們自由選擇,過三兩個月,保證換人。”
穗英低下頭,“我教兒無方。”
錦嬋握住她的手。
“時間到了沒有?”
穗英點點頭。
她們駕車往假日酒店。
還沒走進大堂,穗英自手袋取出兩方絲巾,自己先綁在頭上,另一張交給錦嬋。
立刻有人笑着走近招呼,歡迎她倆走進大堂。
儀式已經開始。
大堂不設座椅,親友一層層圍住花壇,大部分穿傳統服飾,年輕人則穿西服,一組樂師奏出傳統音樂,嗩吶聲刺耳響亮,鼓聲邦邦,叫錦嬋詫異。
更奇怪的事跟着來了。
只見幾個穿深色長袍遮住頭髮的中年婦女忽然掀起嘴唇,用力發出嘯聲,像野人宣戰打仗模樣。
錦嬋驀然想起,在國家地理雜誌某期內讀過,這嘯聲是表示慶祝。
可是她已經受驚,拉着穗英退到一角。
還沒有完呢。
眼前一花,一個金髮披肩,只穿胸衣紗裙的赤足舞娘跳了出來,開始扭動玲瓏浮凸的身軀。
什麼?
肚皮舞?
舞娘一邊扭動,一邊伸長雙臂,引一對新人隨着鼓聲緩緩走向大堂中央的花壇接受長老祝福。
原來對他們來説,肚皮舞是老幼咸宜的大眾娛樂,可登大雅婚禮之堂。
錦嬋目定口呆。
她忽然垂頭,投降。
她這樣説:“穗英,我們走吧,我幫你同日-談一談。”
穗英沒聲價道謝。
“你這個阿姨自幼幫日-補習法文,他會聽你。”
“我當盡綿力,你叫他明早到我家來。”
她倆逃似離開現場,回到車內。
錦嬋嘆氣,“什麼種族和諧,你説,可怎樣同他們做親戚呢,理論歸理論,現實歸現實。”
穗英想一想:“一對新人倒是穿西服,新娘那襲禮服甚有品味。”
“新郎是金髮兒。”
“肚皮舞娘也是歐裔。”
“啊天下大同。”
兩個中年太太有點歇斯底里般笑起來。
錦嬋籲出一口氣,“天下大同,説時容易做時難。”
“婚筵吃些什麼?”
“帶眼珠的羊頭湯。”
“不會比雞腳爪牛內臟更可怕吧。”
她們靜默了。
穗英忽然疲倦,“錦嬋,我想回家。”
“傻子,這裏就是你家,還有什麼家?回不去了。”
“不,我想回耶穌的家。”
錦嬋嚇一跳,連忙勸説:“這是為着什麼呢,日-又不是説同阿拉伯女結婚,你別急急拉起警報,這樣憂慮,對健康不好。”
穗英頹然,“鄺佩美許就是這樣生的癌。”
錦嬋抬起頭,“世上的確無人累得過華裔中年婦女。”
“説得好。”
錦嬋輕輕説:“你看我就知道了,七歲南下,同時學粵語及英語,考獎學金往英國升學,回來做工貯錢,結婚生子,做兩次大手術才生得一女,又再次移民,一生做得賊死,想起都覺嚇人。”
穗英內疚,“是我不好引起你嗟嘆。”
“別再講我了,耶穌接你?你倒想,還要服侍孫兒呢。”
她們又笑。
兩人像姐妹般緊緊擁抱一下。
第二日一早,錦嬋聽到車子引擎聲,她張望一下,立刻去開門。
“日-,歡迎歡迎。”
那高大年輕人一臉陽光,眉宇間依稀像當年的穗英。
“錦姨有話同我説?”
“可不是,來,先喝一杯你喜歡的玫瑰普洱茶。”
日-坐下來。
“錦姨,明年我就大學畢業,不再是小孩子了。”
“在愛你的大人眼中,你永遠是蠢鈍的小孩,討厭你的人才會説:‘不用替他擔心,他不知多精刮’。”
“錦姨説話一向有哲理。”
“日-,我不拉扯了,我與你媽都擔心你現任女友並非德配。”
日-睜大眼,“你們見過王迪琪?”
輪到錦嬋意外,“不,是那阿拉伯女。”
“耶思敏?”
“阿拉伯人,回教徒。”
“你説的是耶思敏,我們只看過三場戲,吃過兩餐飯,我們性格不大配合——”
錦嬋站起來,如釋重負,她舉高雙手這樣説:“哈利路亞!”
日-大笑,“你們擔心我同耶思敏?”
錦嬋看着他。
“我十年內都不會結婚。”
“你媽知道嗎?”
“這是我的私事。”
“你媽懷胎十月,生你下來,在她面前,你有什麼私隱?”
日-看着她,“連開通和藹的你都説這種話,錦姨,女人老了真有點可怕。”
“你這小子調侃起阿姨來。”
日-又笑。
“這個王迪琪,可是華人?”
“迪琪父親在大學人機械工程科教授,幾時我介紹你認識,不過,我仍然不打算結婚。”
錦嬋看着年輕人,“那豈非耽擱人家青春?”
日-這樣答:“錦姨,彼此彼此,在此期間,我也陪上寶貴時間。”
“可是男性的青春期往往又長一點,你看,五十多歲老伯伯仍拖着年輕女友。”
“錦姨,那些是社會畸形現象,作不得準,一般男性,倘若無財無勢,到了一個時候,晚景甚虞。”
錦嬋嘆口氣,“你長大了,講話有紋理。”
日-有點惆悵,“可不是,長大了。”
“你比可恩大三歲,當年我到你家,你媽在廚房忙,我把你抱在膝上坐着説故事,記得嗎?”
日-笑答:“記得。”
然後他們一起説:“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
“錦姨,我還有些事,先走一步。”
錦姨送這小子出門。
忽然她想起,“藕色牡丹花開了,待我剪幾枝給你帶回去給你母親,她最喜歡這個。”
真沒想到與日-談話如此完美結束,錦嬋滿心歡喜,以後還可以易子而教。
她把花放進一隻玻璃缸,交給日。
日-臉色猶疑。
“不方便?讓我自己送去好了。”
“不,錦姨。”日-欲言還休。
“你還有話説?”
他忽然問:“可恩好嗎?”
“很好,她明年進大學。”
日-仍然站着不走。
“日-,是什麼事?”
日-搔搔頭,“錦姨,這話不知該不該説。”
“關於什麼事?但説不妨。”
“錦姨,遊人看見可恩在上學時期與男友孵在咖啡室,又有人見到她在紋身店裏。”
錦嬋笑容僵在臉上,“我不相信”四字即將衝口而出。
可是往年受得教育壓抑了她的衝動。
“有這種事?我必好好調查,你放心。”
日-見阿姨這樣鎮定,倒也安樂。
換了是他母親,一定尖叫跺足。
日-終於開走了小跑車。
錦嬋一個人站在花園裏發呆。
會不會是日-故意中傷?她代他母親教訓他,所以他反擊。
不不,她自幼看着日-長大,他不是那樣的人。
錦嬋回到屋裏,想了一想,駕車去學校去找女兒。
找到教室,敲門進去,只見黑壓壓坐滿了人,一位女教師轉身雙目炯炯看住她。
“可以幫你嗎?”
錦嬋輕輕説:“我找李可恩。”
“可恩今日告假,李太太你不知道嗎?”老師狐疑。
錦嬋耳畔嗡一聲,一顆心像是沉到腳底。
她聽見自己這樣説:“呵是,我忘記了她去看牙醫生。”
她道歉,退出教室。
李可恩去了什麼地方?
她在一間紋身店。
她對一個荊棘圖案愛不釋手。
店主是一箇中年婦女。
她對可恩説:“小姐,你不如先回學校,想清楚了才來。”
可恩抬頭,“那麼,我先做臍環。”
老闆娘笑,“拿學生證來看看,夠十八歲沒有?否則,你母親需陪你同來。”
可恩泄氣,“你不做?我去別家,別人才不這麼羅嗦。”
“回去上課。”
可恩不出聲,離開小店,把父親買給她的跑車開走。
看看時間,已近中午,她駛回學校,忽然後邊有警車嗚嗚追來,打燈號示意她停車。
可恩自覺並無犯規,可是也只得把車停在一邊。
她探頭出去,“什麼事,警官?”
那警察吆喝:“坐好,別動,你駕駛的是一輛報失的車子,你有何解釋?”
可恩呆住。
她伸手去取車輛登記文件,警察又説:“舉起雙手,取出駕駛執照。”
可恩啼笑皆非,一邊舉手,一邊如何取物?
增援警察來到,探頭一看,“小姐,請你下車,不要有大動作。”
可恩合作。
警察看過所有文件,證實無訛。
他對可恩説:“今晨你母親不知你駕車離家,以為車子遇竊,來,我護送你回家。”
可恩明白過來。
東窗事發,母親竟浪費警力緝捕她歸家。
可恩無比反感。
她默默駕車回家。
母親開門出來,警察與她對話:“我是布朗督——”
只見她打躬作揖,道歉道謝,銷案,送走了制服人員。
關上門,立刻拉長面孔。
“可恩,出來。”
可恩站在母親面前。
錦嬋看着女兒,雙手忽然顫抖,不知説什麼話才好。
可恩先發制人:“叫警察抓我?你不可以等我回來?你太戲劇化,專擅小事化大,搞得人家下不了台,自己也下不了台,難怪父親同你離婚。”
錦嬋一聽,氣得連身子都發抖,她需握着沙發扶手,才不致像一個柏堅遜病人。
她想賞可恩一記耳光,但是舉不起手,她從未打過可恩,也不想在這種時候打人,她只覺心灰意冷,所有失敗在該剎那湧上心頭。
她嘔吐起來。
錦嬋自己都吃驚,胃裏所有殘餘食物一湧而出,她嗆咳着蹲下。
可恩看到害怕,取來大毛巾捂着母親的臉。
錦嬋見到自己一身穢物,如此狼狽,更加痛恨自身。
她坐下喘氣。
她揮揮手,對女兒説:“回學校去。”
“快放學了。”
“去!”
可恩只得出門去。
錦嬋見她出門,又後悔起來,千方百計找了她來,又轟她走,為着什麼?
也許,小孩也有難為之處。
她掙扎上牀,額角痛得像要開裂,她嗆咳着走上樓撥電話給穗英。
“請你來一趟。”
穗英二話不説:“立刻過來。”
錦嬋清潔自己,淋浴,服藥,捧着一杯黑咖啡,忽然落淚,頹然説:“老了。”
聽見門鈴,她抹去淚水,開啓大門。
穗英進來,放下水果。
“原來日-與那耶思敏早已分手——”
一眼看到老友浮腫面孔,立即禁聲。
錦嬋低頭,“我做人失敗。”
“你怎樣勸我?共勉之。”
“勸人容易。”
穗英説:“可不是,趙彤的女兒要嫁黑人,有人居然可以同她説:‘不要緊,很快離婚’。”
錦嬋想笑又笑不出。
“是否李志明由來羅嗦?”
“不,他很好,按月匯贍養費,我們母女找他,最遲半日即復。”
“那一定是你再次戀愛了。”
“我也想。是可恩變壞,我説給你聽。”
穗英聽得面色煞白。
聽罷他大力頓足,“關錦嬋女士,你已是死肉,你怎可這樣處理母女衝突。”
“依你説怎麼辦,懇求孩子原諒,流着淚傾訴不該罷她帶到這萬惡的世界來,懺悔自己盡了力,仍然做得不夠好不夠多,可是這樣?”
“你怎麼教訓我?”
“我只得一張嘴,會説不會做。”
“錦嬋,,我認真覺得你應向女兒道歉。”
“永不。”
“錦嬋,她是你的女兒,記得嗎,六磅新生兒,一日喂九支奶。”
錦嬋掩起臉嚎啕大哭。
“他們一出生我們已立於必敗之地。”
穗英斟給她半杯拔蘭地。
錦嬋一飲而盡。
“我打電話叫她回來。”
錦嬋説:“她在上課。”
穗英老實不客氣,“你倒想。”
她撥可恩的手提電話,説了半晌,這樣説:“她就回來了,別再與她吵,慢慢理論,好不好?”
錦嬋點點頭。
穗英説:“我得回去工作,有事隨時叫我。”
錦嬋握住她手,心酸地説:“我只有你了。”
穗英嘆口氣,“彼此彼此。”
她走了以後,錦嬋站門口石階等女兒回來。
紅色小跑車才出現在街角,她便急急奔出去,腳步浮,一跤摔倒,頭先下地,作滾地葫蘆,她還能爬起,“哎呀”一聲,覺得下巴濕滑,伸手一摸,看到一手掌血。
她不覺驚嚇,只覺無奈。
這時可恩趕來扶起她。
她對女兒説:“可恩對不起。”
關錦嬋失去知覺。
醒來已在醫院裏,可恩一身乾涸的鐵鏽色血漬,焦急地凝視母親。
醫生説:“醒了,李太太,你會完全復原,以後小心下樓梯。”
可恩鬆口氣,伏在母親身上。
錦嬋問:“什麼事?”
這三字出口,她才吃驚,原來她已不能移動發出正確發音。
“你的下巴脱臼,已用魚絲固定位置,唇嘴爆裂縫線,一星期後來拆線。”
“不能講話?”錦嬋含糊地問。
這醫生很愛開玩笑:“是,暫時不能發威了。”
可恩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李太太,你可以出院了,這幾日吃流質。”
可恩扶着母親出院。
子女大了,輪到他們照顧父母。
半夜,撞破的唇舌痛得她怪叫,起身服藥,鏡子裏的她眉青鼻腫。
可恩過來探視,“媽媽,你沒事?”
錦嬋坐在牀沿發怔。
不能講話有不能講話的好處,多講多錯,有什麼好話講出來呢,説不定以後她都會裝聾作啞。
“媽媽,我已通知父親。”
錦嬋霍一聲站起來放對。
可恩攤攤手,“別反對了,媽媽:你每日實施三反五反,逢李必反,我一個人怎麼照顧你?”
錦嬋又坐下。
“我知你不想見他。”
錦嬋作不得聲。
可恩低頭,“我幾時開始逃學?自從你與爸爸吵得厲害,整整一年,就是看見你倆自天亮吵到天黑,為財產,為贍養費,為着我,為着過去——只教我覺得人生沒有意義,我不能專心讀書,有朋友教我鬆一鬆,給我一支煙,吸完感覺非常愉快,我又跟他們喝一杯,渾忘功課測試。”
錦嬋惱怒,取過紙筆。
她用力寫:“怪父母,怪社會,還有什麼?”
可恩轉身。
她拉住女兒又寫:“非要十全十美環境才能栽培你成人?”
可恩也寫:“我們不能交通。”
她轉身出門。
錦嬋走進女兒房間,只見雜物凌亂,一地衣服書本有待收拾,寫字枱上放着一疊惹眼得紅色字條,一看,原來是欠交功課得警告單,像小書那麼厚。
錦嬋氣苦,這樣如何升大學?
她取來一隻大垃圾袋,把可恩露臍小上衣及低腰喇叭褲統統扔進去準備丟掉。
忽然想起穗英警告,她猶疑了。
又把衣物從垃圾袋倒出,拿到洗衣房去洗淨。
她怔怔地坐在洗衣機旁,衣物洗好乾透,她又插上熨斗熨好,取回房間。
整個晚上就這樣消磨掉。
第二天,有人按鈴,錦嬋去開門。
她披頭散髮穿着運動衣,嘴傷未愈,青腫難分。
門外站着她前夫李志明。
李志明一見她這個模樣,也呆住了。
他把簡單行李挪進屋內,“你傷得這樣重?難怪可恩嚎啕大哭。”
錦嬋示意他坐下。
她在紙傷寫了幾行字給他看。
李志明一看,呆住。
他責問:“你怎麼做得母親?吸毒,逃學,紋身,你是死人抑或活人?”
錦嬋霍一聲站起來,怒火中燒。
不知怎地,李志明總是有本事把她最壞一面帶出來。
他繼續吼:“我該做的全做了,你們母女好自為之。”
錦嬋氣得眼前發黑,苦在説不出話。
就在這個時候,可恩紅着雙眼出現,她受傷拿着一把精光閃閃八寸長牛肉尖刀。
這對前任夫婦嚇一跳。
可恩這樣説:“這裏有一把刀,你們既然這麼痛恨對方,不如你插死他,我幫你解決他的遺體,切成一塊塊,埋在後園,若不,你插死她,我也幫你把屍身載到海旁,扔進太平洋,人不知鬼不覺。”
錦嬋聽得呆了。
“還有更好的方法,你們倆人殺死我,誰會知道呢,一個移民家庭,來了不久,又走了,誰關心?你倆的煩惱從此可獲解決。”
可恩像是比父母還累,坐在他們面前,低下頭。
室內一片靜寂。
半晌,錦嬋站起來,聲音模糊,“可恩,媽媽與你一起去做心理輔導。”
李志明百思不得其解,“可恩,你想我怎麼做?”
“你們不要再吵。”
李志明嘆口氣,“可恩,不如你跟我回東南亞,我下月將到北京公幹,我替你安排,參加夏令營。”
可恩説:“不,我有朋友在這裏。”
“什麼朋友?”
“好朋友,我時時向他們傾訴。”
“向你提供毒品的朋友?”
“你有偏見,戴有色眼鏡。”
“好,爸爸除下眼鏡,你用什麼,大麻?”
可恩點點頭,“有時,我也試過服極樂丸。”
“這些都是違禁藥品,你不怕有一日泥足深陷,染上毒癮,萬劫不復?”
可恩忽然軟弱,“是,我怕。”
李志明握住女兒的手,“這是你叫我過來的原因?”
可恩又強硬起來,“不,我想你照顧媽媽。”
“我們已經分手。”
輪到可恩問:“為什麼?”
“可恩,父母離婚是很普通的悲劇,你應該接受。”
“你看她,她整個人變了,她憔悴,蒼老,仇恨,封閉,你毀滅了她。”
錦嬋咳嗽一聲,用紙筆寫:“我並不是那般不堪。”
可恩説:“看,她還滯留在逃避否定階段,她未能面對事實。”
李志明説:“我們現在需正視你的問題,李小姐,你尚未成年,我不想你做沉淪少女。終有一日冬夜瑟縮在慈善飯堂外等一碗熱湯,你跟我走,讓你可憐的母親好好休息。”
錦嬋髮狀,她好久沒聽到任何人説出這樣體貼的話來,更何況出自前夫嘴裏。
可恩也覺意外。
李志明拿出做父親的樣子來,“李可恩小姐,回房間去,不準外出。”
他累極跌沙發裏,閉上雙眼,忽然口渴,説:“錦嬋,給我一杯茶。”
錦嬋不知如何,像往日那般,泡一杯濃洌玫瑰普洱,交到他手中。
李志明捧着茶盅喝口茶,感慨萬千,他知道不能開口,一説話必定又再吵起來,説不定有人會拿起那把尖刀。
他喃喃自語,“老了,每次乘長途飛機都似脱層皮。”
他知道客房在什麼地方,走上樓去,推開門,倒在牀上,竟熟睡了。
錦嬋見他只帶一件輕便行李,知道他不可能逗留很久。
她到書房開啓電視,呆呆看着熒屏。
這是一個旅遊節目,鏡頭對牢巴黎羅浮宮博物館入口,不知怎地,那座振翅欲飛的勝利女神像仍然放在同一位置上,二十年不變,同第一次與李志明去參拜羅浮宮時一模一樣。那邊,可恩回到房間,發覺衣物都收拾過了,洗熨得發亮,走近聞到一股清香。
發生了這許多事,母親依然愛她。
她奔下樓,在書房找到母親。
“媽媽,爸爸可是不走了?”
錦嬋轉過頭來,這樣説:“十六歲的人了,應看將來。”
可恩知道失去的已經永遠失去了。
“跟父親去北京見識。”
“我不想見到那個女人。”
“你在夏令營,怎麼會見到她?”
“我不去。”
可恩再轉身,看到母親的頭歪在一邊,已經昏睡。
他們為她精疲力盡。
可恩回到樓上,電話已經響了許久。
是她的損友。
“可恩,我在街角等你。”
“我爸來了,今晚不行。”
“我保證老人家已經入睡,出來吧,我們去跳舞,三千人舞會你去過沒有?最勁音樂,還有,我買了你最喜歡的琵琶牌小瓶氣酒,不出來你會後悔。”
可恩沉吟。
“去兩個小時即送你回來。”
可恩笑了,她的心已野,不願困在屋中。
她披上外套,輕輕走到玄關,在母親手袋取出鈔票,塞進褲帶,打開門,奔向黑夜。
不知過了多久,錦嬋被人推醒。
“錦嬋,你還睡?女兒不見了。”
錦嬋驀然驚醒,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怔怔看着李志明。
錦嬋錯了時間空間,模糊地以為自己還在大學宿舍,李志明還叫她起身温習。
但是耳邊聽見的話竟是:“可恩不見了。”
她跳起來,奔到樓上,果然人去樓空。
李志明大跳大叫:“報警,報警。”
錦嬋看一看時間,已是凌晨兩點。
可恩並沒有開走車子,這次警察也幫不上忙。
錦嬋額上全是汗。
忽然她想起一件事,取起電話,按再撥鈕,果然立刻有人回話:“今夜狂野舞會在西北區三十六街舊貨倉舉行,入場券每人二十元,遲者向隅。”
錦嬋抬起頭,讓李志明再聽一次這段電話錄音。
李志明立刻説:“我去把可恩帶回來。”
錦嬋點頭,“我也去。”
她去車房駛出車子。
“可有地圖?”
“有。”
錦嬋一支箭般駛出車子,直奔西北區。
“離市區多遠?”
“四十五分鐘車程。”
李志明痛心地問:“可恩怎會變壞?”
“我沒做好母親。”
“你已盡力而為,你也是人。”
錦嬋很久沒有聽到這樣體恤的話,不禁淚盈於眶。
李志明又説:“是我不好,孩子需要父親在身邊管教。”
車子在黑夜中疾駛。
錦嬋氣惱略平,上次他們二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是多久之前?感覺上自從可恩上學之後,默契已經蕩然無存,沒想到今日可恩又把他們拉到一起。
車子遇到一羣呼嘯的機車,司機穿着皮夾克皮褲,在公路上穿插挑釁。
錦嬋一點也不客氣,無懼地踏下油門,逢車過車。
李志明對前妻刮目相看。
到了西北區農地,錦嬋停下車,用手電筒找地圖查看。
李志明説:“不用看了,就在前邊。”
只見農田附近停滿車輛,在小路盡頭,有燈火傳出,隱約還聽到樂聲。
他倆下車,錦嬋打開車尾箱,取出兩雙長統黑膠靴,“穿上吧”,她説。
“怎麼有這種裝備?”
“雨天雪季接送上學放學,少了這個,摔死無人理。”
李志明點點頭。
車尾箱還有強烈水銀電筒及黃色塑膠雨衣,全派上用場。
天瀝瀝下雨,泥地濕滑不堪,一步一驚險,足印半口尺深,十分難行。
李志明扶着錦嬋步步為營,“是什麼令青少年離開温暖家庭跑到這種鬼地方來?”
少年人倒底想要什麼?
錦嬋忽然想起在可恩七八歲時,放學遇見開蓬車上樂聲震天,疾駛而過,小可恩懂事地同母親説:“這是青少年車子,青少年都狂野”,沒想到過了幾年,她也成為他們一份子。
錦嬋心急如焚,掙扎着向一座大谷倉走去。
漸行漸近,見到燈光人影,沒想到熱鬧得像趁墟,人山人海,擠滿大門口。
門口有彪形大漢收現款賣門券,李志明與錦嬋魚貫而入。
他倆緊緊握住雙手,唯恐失散。
進到大谷倉,不禁叫聲苦,人頭湧湧,場內怕有三兩千人,到什麼地方去找女兒?
李志明咬咬牙,“分頭找,你往左我往右,三十分鐘後在門口集合,用手電筒做記號。”
錦嬋只覺頭皮發麻。
這時,她內心反而鎮定下來,她採取之字形搜索,自牆至牆,逐個人細看。
只見年輕人着魔似舞動雙臂,隨着場內強烈閃光顫動身軀,樂聲咚,咚,咚,節奏像煞一種祭曲。
錦嬋一無所得。
她背脊已爬滿冷汗。
角落有人滾在地上,分明服過藥物,受不了反應倒地,錦嬋過去視察,那是一個十多歲少女,雙目緊閉,似笑非笑。
錦嬋對她大叫:“回家去!”
她並無絲毫反應。
附近有人逐件脱去衣物,錦嬋繼續全神貫注尋找女兒,每張面孔細看,她見到男男女女滾在地上擁吻。
她累極靠在牆上,覺得這就是地獄。
也許他們沒有來這裏,也許應該回家等可恩。
就在這時,她聽到啪啪啪啪啪幾下悶響,像是有人放炮竹。
錦嬋叫苦,如此擁擠,肯定已經違反消防條例,如果有人攜帶易燃物品,萬一火災,她怎樣逃生?一定被人踩死。
果然,有人尖叫起來,場內人羣攢動,像大羣老鼠失控,錦嬋被擠到牆角。
這時,穀倉忽然燈火通明,音樂也停止了,大隊警員搶進來,用揚聲器吆喝:“排隊,搜身,逐一出門!”
人羣退開,錦嬋看到穀倉中央躺着兩個紋身男子,渾身浴血。
啊,剛才啪啪炮竹聲原來時槍聲。
錦嬋呆了。
忽然之間她發狂似拔盡喉嚨大叫:“可恩,可恩,你在哪裏?”傷口撕裂而不自覺。
有警察走近她,“這位女士,請你靜一靜。”他看仔細了她,“咦,你是李太太。”
錦嬋也認得他,他正是布朗督察。
布朗意外,“李太太,你怎麼到這種地方來?你快成為警方熟悉人物。”
錦嬋哭喪着臉。
“這裏發生開槍傷人事件,警方需逐個人搜身,天亮也未能完事,你跟我來。”
“我來找我女兒。”
布朗督察惻然。
這時,錦嬋聽到有人輕輕叫媽媽。
她的耳朵豎了起來。
在蝙蝠世代居住的巨大洞穴中,黑暗無光,可是成千上萬的蝙蝠覓食回來,總找得到自己子女,它們天生有本領辨別子女叫聲。
人類媽媽也做得到。
關錦嬋驀然轉過身去:“可恩。”
母女緊緊擁抱。
可恩也已經嚇得面無人色。
布朗督察輕輕責備可恩,“又是你。”
這時,李志明也擠過來,他滿頭大汗,足足老了十年似,一家三口自覺萬幸,六隻手握在一起。
布朗把他們帶到門口,搜過身,記錄了身份,放他們離去。
穀倉內空氣渾濁,走到空地,他們深深吸口氣,像再世為人。
這時,天際已經魚肚白。
錦嬋把外套脱下罩在女兒小襯衣上。
李志明忍不住説:“你看媽媽多痛惜你。”
錦嬋給他一個眼色,示意他噤聲。
他們三人上車。
錦嬋與女兒坐在後座,李志明開車。
一路上三人並沒出聲。
可恩受了驚,頭都不敢抬起。
路經快餐店,李志明買了三杯熱飲。
錦嬋先喝盡一大杯咖啡,然後把熱牛奶遞到可恩手中。
晨曦下看到可恩化妝已糊,雙眼如熊貓,十分可憐。
錦嬋輕輕説:“隨父親往北京去可好?”
可恩打了敗仗,她顫聲説“好”。
李志明與關錦嬋齊齊鬆了口氣。
但是該剎那一個念頭閃過錦嬋心頭:結什麼婚,生什麼子,統統自尋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