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府的宴會直到子夜時分方才結束,顯瑒乘車回到府中,看見後院明月的房還沒熄燈。他去敲她房門,是丫鬟開門,她聞聲也迎出來,跟在後面,頭髮濕漉漉的,都梳到後面去了,像個英氣的男孩,她身上是件大綠色攢着粉色牡丹的織錦袍子,顏色鮮豔激烈。
傭人們給他備水沐浴,明月小心伺候,袖子翻到手肘上面,露出一小段胳膊,圓圓細細的,上面有些淺色的汗毛,他伸手過去,手背蹭了蹭她那一節皮膚:“明月。”
“王爺。”
“你念書念得好不好?”
“中上。”
“能在日本找到事情做嗎?”
“也許能吧。”
“同學們待你可和氣?”
“都很好的,不時有聚會,還有人帶我去她家裏玩。”
“我去了你住的地方,那裏不錯啊,乾淨整潔,旁邊是不是有一個湖?”
“嗯。樹都長在水裏,夏天的時候,鴛鴦可多了。”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子,“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你自由得像只麻雀,怎麼又回這裏來了?”
熱汽從浴盆裏慢慢蒸發,在他的臉上結成水珠,順着臉龐滑到尖的下巴上,她看着他的臉,他濃黑的眉毛和眼睛,慢慢説道:“一隻麻雀的翅膀能有多大?王爺説我到底能飛到哪裏去呀剛到日本的時候,看到街上的蘿蔔我就覺得很奇怪,哎,蘿蔔不都是小方塊形狀的嗎?怎麼還能長得圓圓長長的?”
他聞言“哧”地一笑:“笨蛋!小方塊是廚子切出來燉牛肉的,蘿蔔真長成那樣不就成面果子了嘛?”
明月説:“王爺你看,我連蘿蔔長什麼樣都不知道,你讓我去哪裏啊?”
他轉頭看着她,皺着眉頭髮笑:“姑娘,你是逗我呢,是吧?”
“您笑了就行。”她把他手指拾起來輕輕咬了一下,是個膽小又淘氣的狐狸。
他忍不住了,一隻手捧着她的臉,吻她的唇,舌尖兒度過去跟她的糾纏在一起,久違的味道和感覺,越來越用力氣,太消耗空氣和心血。他從水裏出來,把她橫抱住,直往卧室裏面去,明月身上綢子的衣服沾了水,發冷發緊,可兩具身體都是熱的,他太渴,沒有耐心對付一雙雙精緻的攢花扣盤,“咔”的一聲把它們撕開了,雙手上去撥開袍子和內衣,尋找她的皮膚,她的肉,她的骨頭,像從沙子裏焦急地發掘出一個白玉的花瓶。
他們距離上一次做/愛的時間太長了,長得對對方的身體都有些陌生,長得連他都覺得有點疼。明月發怯,向牀裏面縮,他趨上前,困住她佔據她,一隻手從後面握着她脖子,他覺得自己手裏的這個才是根圓圓長長,水分充沛的,鮮嫩的白蘿蔔,他又笑了,親吻她,呼吸她,輕輕地咬,折騰着,疼愛着
之後她面朝裏面,側着身體,闔着眼睛打盹,他有點意猶未盡,手指頭捻了她的耳垂,又去摸她圓潤的肩膀,又去找她的腋窩,胳肢得她笑起來:“幹什麼呀!”
他便又湊上去親一親:“你是不生氣了?”
她背對着他,睜開眼睛,心裏面想:我不生氣了?我不生哪一齣的氣了?
雜耍班子被人砸了,爹爹被人介紹到雨露街二十八號的大宅門去看更護院。門口有石頭獅子守着,卻連個匾額都沒有,他們到了三四個月之後才從別的下人嘴裏知道,這是留守陪都的旗主王爺的府。
院落太大,每一層都用不同的下人,裏面的人出得來,外面的人進不去,老王爺有時騎馬有時坐轎,經過第一層場院,明月從來沒看到過他正臉。直到有一天,四個好手段的刺客翻了院子進門,揮刀直取老王爺,明月的爹帶着眾家丁跟刺客殊死搏鬥,最後跑了一人,擒了三人。明月的爹身上掛了彩,給他治病開藥的是王爺自己的大夫,傷好了,明月跟着爹爹進了院子裏面,爹從此跟着王爺的身邊保衞服侍,明月可以在花園的旮旯裏面踢毽子。
還是小貝勒的顯瑒長她幾歲,那時已是個身長玉立的少年,聰明頑皮,玩世不恭。她在他窗外看見這人拿着毛筆,停在白紙前面,慎重莊嚴,她以為他是在臨帖寫字或者畫丹青,被他招進去了一看,紙上畫個圓殼烏龜。
顯瑒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明月道:“烏龜。”
“這叫王八符。貼誰誰是大王八。”
“你要貼誰身上去?”
“給我上課的石先生。”
“為啥?”
“煩他。我貼他後背上,再念個小咒,石先生立時變王八。你信不信?然後我就勾着他脖子,切個口喝血,可補身了。”
他描繪出的是個好恐怖的景象,她嚇了一跳,把自己眼給蒙上了,他哈哈大笑起來。
這人居然説到做到,真把那個王八符不知不覺地貼到石先生後背上了,老頭子在王府裏面上課請安跟人聊天,轉了一整天,後背都揹着顯瑒畫的王八符,但是他老人家沒有變成王八,倒是顯瑒自己被氣急眼的老王爺罰跪整整一天一宿。他不吃不喝,最後嘴角都乾裂了,還跟明月擠着眉毛笑,一笑,乾裂的嘴唇上就流血,難看死了。
這人不知悔改,到底把石先生氣得傷身稱病,換了別人。換先生的當日,他為了慶祝,用毛病給明月白白淨淨的小臉上畫了一副眼鏡。他畫的過程中,明月什麼都沒説,事後照着鏡子看看發現醜怪極了,根本不像他説得那麼斯文好看,當時鎮靜地把手杵到硯台裏面,飽蘸了墨,然後一下扣在顯瑒的右臉上。
所以這件事情,也算有還有報,她是可以不再生氣了的。
新來的先生是個曾經留學英國的年輕人,名喚唐伯芳,入府時二十二三歲,講的説的都是年少的顯瑒原來不知道的,現在想要知道的。明月眼見着他漸漸專心,人也正經了,有一日看他居然做些數字和圖形的題目,濃眉緊鎖,絞盡腦汁的樣子,她趴在窗頭,捂着嘴巴,咯地一笑:他可受苦了吧,這回?
他抬頭一看是這個小傢伙,筆扔在旁邊道:“幸災樂禍可不好。”
“你做啥呢?”
“代數題。”
“代數”是個什麼鼠?把他難為成這樣,她搖頭晃腦地哈哈笑。
他説:“你進來,我這兒有山東來的黑櫻桃吃。”
她撇撇嘴巴:不稀罕。
他把裝櫻桃的琉璃杯子拿到窗台上,捻了一顆,離了半尺遠的距離扔在她口中,明月含到嘴裏,咬了下去,濃郁香甜的汁水彷彿流到她小心裏面去了。
顯瑒説:“丫頭,會寫自己名字嗎?”
她搖搖頭,不會寫也不耽誤她吃飯睡覺還有玩啊。
顯瑒於是拿了張紙在上面寫了四個筆畫,明月左看右看,看明白了,也生氣了,抬起頭,悶悶問他:“你怎麼寫了兩個‘二’,你才二呢。”
他也吃了顆櫻桃:“這不是你名字嗎?”
“這是你名字。”
“你啊,以後也學着認識幾個字吧,怎樣也得把自己名字寫出來啊。”
她後來也開始跟着伯芳先生學寫字了,毛筆字寫得像筐一樣大,後來越來越小,越來越好看了,在他寫的那兩個“二”上,加了些筆畫,漸漸成了自己的名字“明月”。九歲的時候,他送給她一根自來水筆,金色的筆放在小黑絨匣子裏,真奢侈真漂亮啊,深夜裏她才捨得看一看。
天是一點一點變的。
她看見老王爺拿着從京城來的書簡發愁,她也看見有年輕的學生在街上結隊遊行請命,王府深宅大院裏的生活像井水一般死寂,可井外的火卻越燒越旺。
那年夏天,老王爺進京面聖,明月的爹爹要護送同行。彷彿一切都有預兆,爹爹臨走的時候告訴她衣服鞋子都放在哪裏,積蓄若干都藏在何處,告訴她照顧好自己,爹爹可能一個月之內不能回來,一個月之後就是中秋了,天冷了,你自己要添好衣服。
可是爹爹沒能回來,他替王爺捱了刺客一槍,子彈打在肺子上,最後連句話都沒説出來就斷氣了,老王爺把明月爹爹的屍首帶回來厚葬,又下旨全府上下從此善待明月姑娘,她再不是下人,有了自己的小樓,華麗的房間,被人伺候,每一季都有裁縫來做新的袍子。
外人看來,她是乖乖的,簡直有點傻的小孩兒,被忽然到來的得失嚇呆了的小孩兒,沒有表情,沒有反應,不知悲傷,也不懂感恩。
沒人見到她夜裏哭。
除了顯瑒。
他陪着她,用手去擦她源源不斷的眼淚,耐心聽她説話,回答她的問題。
“他們為什麼把我爹爹葬在這裏?”
“人走了,要回故土。”
“我爹爹,他好像不是這裏人的。”
“他是哪裏人?”
“跟我説過的,我忘了……你看我多笨,我怎麼把這事兒都給忘了?”她説話的語氣很穩定很平靜,如果不去看她,好像這個孩子根本就沒有哭泣一樣,可是她的眼淚不停的洶湧的流出,流得他都來不及擦,之後很久,他有一天不知道跟誰生氣了,把自己卧室的珠簾子狠狠地拽下來,那些玻璃珠子滴滴溜溜地跑了一地,他坐在榻子上發呆,想到的就是她現在這個模樣。
天慢慢變了。井裏的王爺還是王爺,井外面連皇上都沒有了。
老王爺病重,顯瑒迎娶蒙古貴族的大女兒沖喜。她看着他騎着高頭大馬,她看見新娘子被人攙扶着踩過火盆,她看着他們的身上都是紅色墜滿綾羅綢緞的袍子,她聽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她終於跟着眾人一起跪下去,祝福他們福壽安康,早生貴子,只不過後來才知道,一切都有悖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