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什麼玩笑?”我問。
“我沒有開玩笑,我要你,現在就要你。”他説。
“我手上有家明的戒指。我要回去了,他在找我,他在等我的答覆,我一定要回去。”
堅忽然伸手抓住了我。
我盯着他。
我問:“幹什麼?”
“到我家去。”他鎖_L了車門,開動了車子。
“看天的份上,堅,讓我走,讓我走,看天的份上,你也應該放過我了。”
他緊繃着臉,他薄唇,他耳鬢灰白的頭髮,他美麗的側面,他手上那隻考究的戒指,他熟捻的古龍水味道。
我把頭靠在車窗上,玻璃是冰冷的。
是的,我愛他。
奇怪,到了今天,我還愛他。
我還愛他。
十年了,我不變的愛着他。只因為我得不到他。我轉過頭去,我把手放在他肩膊上,我摸他的後頸,他修得那麼整齊的頭髮。我趨身過去,我吻了他的臉。他應該微笑,但是這一次他沒有。他仍然緊繃着臉。以前,每當我吻他的臉,吻他的手,他總是微笑了啊——那個傻小女孩子,她是多麼的愛我。
今天堅沒有笑。
我希望今天明白了,我愛他。
他把車子停在門前,他的家門前。他開了門,我大步踏進去。今天,今天我算是與他平等了。我走進他的客廳。他的屋子沒有改變,只是又多了更多的裝飾——畫、瓷器,什麼都有。就像他生命裏的女人。
我走到他的書房去。
是的,我已經多年沒來這個地方了,但是我記得他的書房。我記得他那一套最好的唱機錄音機,我常常把我的流行曲夾在他的吉格里,氣他。我那個時候最喜歡的一首歌是“寶貝,你不知道這是怎麼的,寶貝,愛一個人,寶貝,如我愛你。”
我笑了。
那張唱片自然不在了。但這間書房還是一樣。
我坐在他的真皮沙發上,依然像以前一樣,在他那張石英玻璃大茶几上打手印,一個又一個,明天他的女傭人得花上半天來擦乾淨這張茶几。
我沒有變。
我是一個長不大的人。
他坐在那張大寫字枱後面,看着我,冷冷的看着我。
我抬頭,我站起來,緩緩向他走過去,他那張寫字枱。
我看着他的臉。曾經一度,我肯將我的靈魂賣給魔鬼,只為了得到他。
他站起來,倒了一點撥蘭地給我。我道謝。
“你有沒有愛另外一個人?這些日子以來?”他問我。
“愛人?”我想着,“有一次,有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我幾乎愛上了他。因為他是這麼純潔,這麼天真,只有十六歲。他的雪白使我快樂。跟以前你喜歡我的情形恐怕有點像。但是……但是我放鬆了他。”
“為什麼?”
“他説他愛我。他的藍眼睛那夜轉為深灰色,他的睫毛重得抬不起來,他有一張蘋果似的臉,他説他愛我。我想,我怎麼可以玩這樣一個孩子呢?不公平,我讓他走了。”
“辛蒂,你的生活,像小説。”
我點點頭,“是的。”
“你愛家明?”堅説。
“他是一個好伴。而且他整個人是那麼敏感古典纖細。我尊重他。他會是一個好丈夫,而且信不信由你,我也會是一個好妻子。”
“好妻子應該作為丈夫的影子。”
“我會做一個影子。家明有這個格使我成為影子。”
他拿起了一隻玻璃架子,轉向我。
我看到了家明的一張照片。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黑白照片,他的側面,含着一支煙,在拍手。這張照片是偷拍的。
堅説:“哈蘇白拉特,O-八光圈。我們在一起開會,有人發表了一篇演講,他大表欣賞,他鼓掌。我第一眼看見了他的神采,拍下了這張照片。”
“你喜歡他?”我看着他。
堅笑。“這是一張好照片。
他又拿出另外一隻照片架子,給我看。
那是我。
我與我的短牛仔褲,我與我的T恤,我與我的亂髮。堅拍照的技術,相信我,是最好的。對於那張照片裏的我,我不置信,因為我不相信那種美麗是我的。
他還保留着那張照片。
那一天,我去看爸爸打網球,他也在球場裏,我向爸奔過去,他用他的哈蘇白拉特拍下了這張照片。他是個賊,偷拍照片,偷女人的心。他是個賊。
但是他還保留着這一張照片。
我轉過臉去,喝光了拔蘭地。
他又為我倒了一點。
一切都好像與以前一樣。
我把手放在粗布褲口袋裏,我那顆眼淚型的鑽石在閃閃生光。
“辛蒂,我見過不少女人。年輕的年老的,醜的美的,風雅的庸俗的,總找不到比你更放肆的,更不羈的,更自然的。辛蒂,你是獨一無二的。
我微笑,我眼睛裏孕着眼淚。
“你仍要嫁我?”他問。
我搖頭。
“你長大了。”堅説。
“沒有。對於別人的婚禮,我仍然是妒忌的,因為別人得到了我沒有得到的,堅,你明白?”
“你有一日會結婚的。”
“是的,我要嫁家明。”我説,“快了。”
“嫁了家明,你就不可以做我的情婦了,辛蒂,你情願選他?”
我看着他。“你總跟別人的老婆上過牀吧?”
“你是一個公道的女孩子,辛蒂,不然你不會放過那個十六歲的男孩子。”
“説得對。”
“你仍選他?”他問我。
“我喜歡家明。”我緩緩的説,“但是你要把我們拆開,為什麼?”
他趨過臉來,吻了我的唇。
我笑,“你知道?堅?男人都是一樣的。都一樣,他們穿上衣服,是原子物理學家,是音樂家,是煤礦工人,是大明星,是博士,是醫生,他們脱了衣服上牀,都一樣。”
他很鎮靜,“你的口氣像個妓女。”
“我只是一個女人,堅。一個普通的女人。”
我站起來,我脱了我的襯衫,我的長褲。
在書房陰涼黯幽的亮光裏他看着我。
“你現在連內衣也不穿了?”
“內衣?什麼是內衣?”我笑問。
“你是變了,辛蒂。”他説。
他的手碰在我的肩膊上,向我的背部滑下去。
“但是你的皮膚還是最好的。”他吻吻我的肩膊。
“他們都這麼説。”
“我是第一個。”他微笑。
“是的。你是第一個。”我也微笑。
“你的腰是最細的。”
“他們也這麼説。”
“你希望我生氣?”
“堅?為我生氣?當然不。”
“我知道你在外國過的是什麼日子了。”
“我只是一個女人。”我説。
他喃喃的説:“好,辛蒂終於變了女人了。”他説,“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在他的屋子留了一夜。
在早上,他端了咖啡過來,就像以前一樣。
然後我穿上我的破衣裳。我説:“堅,借車子給我用。”
他把鎖匙交給我。
“再見,魔鬼。”我説。
“天使,我幾時再見你?”他問。
我伸手撥他的頭髮,但是手指上的鑽石劃破了他的臉,我吃驚,縮手,血自他的臉頰上緩緩的沁出來。他卻若無其事的握住了我的手。
“把鑽戒退回去,它劃破了我的臉。”
我點頭。
他笑了。
我轉身去開大門。
“啊,對了,辛蒂,如果你家裏——”
“放心,我會搬到酒店去住,就像以前一樣。”我冷冷的説,“這不是我的錯,他們應該明白。”
我開了他的車子回家。
家裏所有的人都坐在客廳裏等我,包括爸在內。我笑了。
家明給我一個疲倦的微笑,他顯然一夜沒有睡。
我走過去,吻了他的臉一下。把戒指褪下來還給他。他看着我,不出聲。
哥哥大聲問:“你昨夜在哪裏?”
我説:“哥哥,如果你要我在這家裏住,最好不要問那麼多。”
然後,然後我真沒料到他會那麼做,他給了我一個耳光,用力之大,我往後退了好幾步,嘴角一陣鹹味,我知道我淌血了。我頭昏了一陣,然後我到房間去,反鎖了門,拿出我的衣箱,把所有的衣服儘快的塞進去。
我要離開這裏。我只不過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他們要我做什麼?洋娃娃?一張沙發?聖母?
嘴角的血一直淌下來。
外邊爸爸在罵哥哥,媽媽的尖叫,哥哥大力關門,他也走了。好,大家都走。離家三年,天曉得我想念過他們,但是他們與我,是一個悲劇,我走了只有好一點。好得多。
我用力壓上箱子蓋,然後打算開門,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門。敲得這麼文靜。
我拉開抽屜,把我的現款塞到口袋裏去,然後去開門,房門外站着家明。
我看着他,他走進來,輕輕的關上了門。他掏出了手帕,替我抹嘴角的血,鼻子的血,痛,我偏偏頭。他吻了我的臉,我低下頭。
我對他不起。
我不能染污他。
他是一個乾淨的人,就像那個十六歲的孩子。我不能傷害一個愛我的人,我不能。
“我們只是擔心,沒有其它,是我不好。”
我説:“你有什麼不好,是我不好。”
“你也沒有不好。”
“你也沒錯,我也沒錯,”我笑,“錯在社會,怪社會。”
他也笑了,“辛蒂,把衣箱放回去,你會傷害你父母。”
“他們也傷害我。”
“我明白。但我們是中國人嘛。”
“天殺的中國人。”
“辛蒂。”他坐在地上,抬頭看着我。
他清澈的眼睛,他漂亮的臉。我只好笑了。
我説:“家明,找另外一個女孩於,好的女孩子,我配不上你,真的,我配不上你。”
“為什麼?就因為你一夜未歸?”
“不是,為了昨夜我在一個男人的牀上。”我坦白的説。
他靜默了。
“我們是好朋友,家明,我不要騙你。”
“我愛你。”
“我不比一個妓女強,只是我不收錢。”
“不收錢的不是妓女。”他説,“我愛你。”
“你令我笑,家明,但是家明,我真想哭。”我掩上了臉。
他抱住了我,我把頭埋在他的懷裏。我説:
“我希望你是我的哥哥。至少你明白我,但不要愛我。請不要愛我。”
“讓我們再來一遍,我愛你,不是我的錯,你不愛我,也不是你的錯,錯在社會。”
我哭了,“家明,我愛你我愛你,誰説我不愛你?”
他抱住我,不出聲。然後我知道他也在哭。我的天。我們兩個抱在一起,哭成一堆。我的天。結果我沒有離開家,家明一整天在家陪我。我擦乾了血,嘴唇又破又腫。哥哥在晚飯時分回來了,大家坐在飯桌上,一語不發,靜得很。他有些歉意。
我到底是個大人,他有什麼可以好好的説,不該當眾給我沒臉,我吃不下飯,一整天呆坐着。
我躲在家明身後。他的戒指又在我手上了。
我喜歡在背後抱他的腰,我兩天沒出街。回了所有的電話。其中也有堅的吧?我不知道。我把他的車匙交到車行去,車行會把車子開回去。我告訴他們車子在什麼地方。我做得很好。
我只在家裏,家明陪我。
哥哥平了氣。
但是我抓住家明,像一個將溺的人,抱住了一隻浮泡一樣。我必需要二十四小時見到他。他不在我身邊,我開始虛弱,我要吃鎮靜劑,我要打電話給他。
爸爸在報上登了我們訂婚的消息。我把報紙剪了下來,貼在牆上。
我彷彿洗心革面的從新做人了。
爸爸説:“這兩個孩子,也真對上了,都傻乎乎的,見面是一定要見的,見到了又不説話,只是對着笑。”
花燭面前相對笑。
結婚消息發生在第三天,他把我叫到他屋子裏去。我去了。我甚至穿得很整齊,內衣內褲、襯裙、絲襪、裙子、外套加一頂有網的帽子。
家明來替我開門。
他穿一件絲襯衫,雪白的,白長褲,沒有鞋襪,手中拿着一杯酒,他見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他的臉上帶一種説不出的悲哀,我知道事情有毛病了。
“家明?”我試探的問他。
他拉着我的手,我們走到房間裏去,他讓我坐下來。
我呆呆的坐下。
快樂就完了吧?我有一種感覺。
什麼事?
家明對着牆壁。
“辛蒂。”他開口。
“什麼?”
“辛蒂。
“是。
“辛蒂。
“家明。
“辛蒂。那夜你沒有回來,你與誰在一起?”家明問。
我站起來,我打開手袋,拿出香煙,燃着了。
所有的男人都一樣,終歸要問,終歸會覺得抵不過。我悲哀的想,家明,家明也一樣。我站起來。他既然問了,就會一直問下去,問下去,問了那夜的男人,再問先一個月的男人,先一年的男人。有什麼意思,這是我走的時候了。我站起來。
“你到哪裏去?”
“走”“坐下來,辛蒂,他是堅?”他問,“是不是堅?”
“是堅,一個叫堅的男人。”
“為什麼?為什麼是堅?”他轉過頭來,那種痛苦的神色令我吃驚。
我坐下來。“家明,我認得堅多年了。我離開這裏,是因為他不愛我,他只想玩我。我認得他太久了,為什麼?我不知道。或者我仍舊愛他,就是這樣。你知道了我可以走了!”
“辛蒂——”
“我告訴過你我不是好人,”我温和的説,“我沒有騙你,真的沒有騙你,家明,你自己騙了自己。”
“你誤會了,堅,為什麼是堅?”
“有什麼分別?”我問,“他也是男人。”
“他要我離開你。”
我抬起頭來,“他是誰?為什麼他叫我離開你,叫你離開我?他有什麼資格説這種話?”
“是堅”“這與堅有什麼關係?”
“他要你。”
“你打算將我交給他?”我説。
“不,你會自動走向他,他説你會,就像那一夜一樣。”家明説,“你會走向他,不管我有多愛你,你永遠是他的,你掙不脱他。而且我相信他,辛蒂,我相信他。”
“你相信他?”我問。
“是。
“我也相信他。家明。”我説,“我會,只要他把手一招,我就會走過去。你要幫助我,你願意嗎?”
“辛蒂,我要你的幫忙。””“我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他叫我離開你。”
“他是你的什麼人?為什麼你要聽他的話?”
“你會愛我嗎?辛蒂,你會愛我嗎?”
他慌亂了。我抱着他。可憐的家明,只不過為了我,我不值得他這麼做,不值得。
“放心,他沒有贏得這麼容易。我現在恨他了。他這個不擇手段的人廣“不要離開我,辛蒂。
“我不會,家明,我不會。”
“我愛你,辛蒂。
我抱着他,心裏一片茫然。堅,他真要我?真的?他肯為我來恐嚇家明?
“為什麼你要愛我?有這麼多好的女孩子。”
“我只要你。”
好。他只要我。這是合理的,就像以前,天下有那麼多的男人,我只要堅。這是無法解釋的,我只要他。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我使家明靜下來。平時他是多麼的冷靜温柔。今天卻被刺激得這樣子。為了我。我應該怎麼做?
第二天一清早。
我一個人走到堅的家去,按門鈴連續的接了三分鐘。
他的女傭人出來開門。
“你找誰?”她問。
我拉下了臉,“開門!”
她認出了我,“小姐——”她想笑,因為往日我待她不錯。
“開門!”我喝道。
傭人開了門,“先生還在睡覺!”
我一手推開大門,衝上樓去,一路叫:“你狗孃養的!你滾起來,不要以為我不會殺你,滾起來!”我到了他房門前,一腳踢開他的房門。
堅自牀上跳起來。
他一個人。
他從來不帶女人回家,這是他的好處。他只帶我一個人。
我瞪着他,把衣服扔給他,“穿上它們!”
他從睡夢裏驚醒,先是一怔,隨即笑了。
“為什麼要穿衣服?你又不是沒見過我不穿衣服。”
“閉嘴!”我説。
“你大清早來做什麼?”
“你跟家明説了些什麼?
“奇怪,他也問同樣的問題,你們兩個人似乎真的洗心革面,在談戀愛了。
“放過我。
“放過你?”
“是的。
“不,辛蒂,你不要我放過你。你真可以嫁給家明,做一個平常的家庭主婦?不,你要不停的刺激,只有我可以滿足你。你走遍了全世界,你回來了,因為你找不到第二個人,所以你回來了!”
他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盯着他,在他的眼珠裏,我看到了自己的臉。我看到了我驚恐的樣子,我曉得我完了。我閉上了眼睛。
他撫着我的頭髮!我抱住了他。
我低聲的説:“但是家明,家明不會這麼容易鬆手。
“他會的。”我睜開了眼睛。我仍然抱着他,沒有讓他看見我的臉。
“為什麼?”我平靜的問。
“他愛你,他會放棄你。
“為什麼?”
他撫着我的頭髮。他的手指有點冷。
我有點明白了。
“堅。你不是要我。你只是要他離開我。”
堅一震。
我仍然抱着他,“你不是要我離開他,而是要他離開我,是不是?”
他靜默了一會兒。
他説:“辛蒂,你太聰明瞭。”
“他才是你愛的人,是不是?堅你恐嚇他,如果他不放我,你就告訴我,他是你的愛人,是不是?堅,你骯髒狗孃養的,你不放過他。正像你不放過我。”我的聲音平靜得出奇,“你厭了女人,你把他勾上手了,堅,你不放過他。”
“辛蒂,你猜到了。我們在一起很久了,辛蒂,但是你回來了,他愛上了你。我們都髒,辛蒂,沒有分別,我勸你離開他。他不是男人。你到現在應該明白了,他不是男人。”
我鬆開堅。
我瞪到他的眼睛裏去,“是的,我明白。但是我喜歡他,正如你説:我們三個人都髒。但是堅,這一次你輸了,堅,他愛我,你不能使他不愛我,我還是要嫁給他。”
“你瘋了,辛蒂。”
“我們不全是瘋子嗎?”我冷冷的問,“我還是嫁他,你永遠得不到,堅,永不。”
我轉頭。
“辛蒂——”
我轉頭。
他臉色蒼白,我第一次看到他臉色蒼白。
我聳聳肩,“我一點也不介意,事實上我現在就去告訴他我不介意。這回事算什麼?我讀書的地方,十分之四的男人是這樣的。堅,再見了。不要裝樣你要我,你要的是家明,但現在他是我的了。對不起。”
我關上了他的大門。
我站在街上,有種作嘔的感覺,我靠在牆壁上,頭暈得抬不起來。我的天。為什麼是家明,竟是家明。我要他救我,誰知道更需要人救的是他。
我靠在牆上好一會兒,我該做什麼好?應該走。遠遠離開他們兩個人。我怎麼有可能鬥贏堅這個魔鬼?但是正如堅説,我要活下去,活下去,不是平淡正常的活下去,而且照我生活的方式活下去。
現在放棄已經太遲了。
我真鈍,早在那天看見他們兩個在一起吃茶就該明白,最遲在看到堅書房裏家明的照片也該明白了。家明,何以他一直只是吻我的頭髮,何以他從來不碰我。
我喘氣,奔出馬路,伸手攔了一輛車。
堅真不是人。
我沒有回家,我叫司機開車到家明那裏去,我要見家明,我淌着一手一身的汗,但是那顆眼淚型的鑽石還是在我手指上閃着光。我用手抹去了額角上的汗。
當堅叫我把戒指送還給家明,我還以為他要的是我。
天下像我這種人還有幾個?
我要他,我愛他,至今我還是愛他。然而我終於得到機會了。現在他得聽我的。他得聽我的。我笑了一笑,現在我不會鬆手,現在他得聽我的了。
車子到了家明那裏。我按鈴。按鈴。沒人應門。我倒出了手袋裏所有東西,希望有他的鎖匙,是的,幸虧,我開門進去。
“家明?”我叫,“家明。”
我在地毯上被茶几勾了一下,摔在地上。
我看到走廊那一頭有水淌出來。
“家明!”我爬起來奔過他房間那裏去。
“家明?”我尖叫。
我推升房門,浴室的門開着,他浸在一池紅水裏,浴缸裏的水溢了出來,整個房間地板是水。血水,他的血。割了手腕。
他穿了絲襯衫白長褲浸在浴缸裏。
我拿起了電話。打給一個熟捻的醫生。他説他與救護車馬上來。
我真鎮靜得奇怪。
我挽起了自己的頭髮,我把浴缸的水塞拉掉,把水龍頭關好。把他的頭托起來,謝謝天,這年頭的浴缸小,不然他會淹死。
是的。三年半前我也用這個辦法自殺過,一模一樣的辦法。吃了足夠的安眠藥,開了一缸熱水,然後割了手腕。可笑的是他們在三個鐘頭後才發現我,我居然還活着。居然還活着。
他的臉孔是蒼白的。有種説不出的美。我的家明。
我探他的鼻息。他還温暖。
他會活,我知道他會活。
我把他兩隻手從水裏撈出來。血離開水會凝固,只要傷口不太深,我也知道。
浴缸裏的水流乾了。我用毯子把他裹起來。
醫生到了。
他看了我一眼,跟我一樣鎮靜。
“他會活。”醫生説,“我們馬上去醫院。”
我抓住了醫生,然後我昏了過去。
我真的昏了過去。
這大概是好笑的,因為醫生要把我們兩個人一起送到急診室去,他私人的急診室。
我是很快醒過來的。
醫生很好,因為事情與家人無關,我又沒有受傷,他沒有通知父母親,問我家明的親人,我搖頭。醫生對我説:“你心腸不要太硬。”我苦笑。都是為了堅,關我什麼事?替家明輸血,替他縫針,把他送進醫院裏去休養。我拿着醫生給的鎮靜劑回家,吃了,睡覺。
一夜看見家明的血。
這個醫生好,有肩膊,夠膽量,我恨某一些醫生,對病人完全無關痛癢,除了傷風之外,什麼都不理不睬,病人好好的,他們先嚇死了,先把病人往醫院裏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