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整天在校園忙。
史密士教授説:“王,年輕真好,看你,坐着一小時動都不用動,我雙腳十五分鐘就會麻痹。”
我微笑不語。
這種問題,叫人怎麼回答?“是,年輕才好,過了三十歲就走下坡路,到了五十,大可自動辭世”。説這樣滿話的人往往愉快地生活到七老八十。
老史又説:“許多女學生對你有興趣可是?你未婚,年輕,比男學生成熟,又有優差,可是,王,我勸你當心,師生戀不可為,她們另有目的。”
老史口吻,像個過來人。
“等她們畢業,就嫌從前的老師老大迂腐,唉。”
我只得説:“多謝指教。”
正好思敏到教員室遞功課。
老史説:“看見沒有,”他嘆息一聲,“校園像香格里拉,鳥語花香,與世無爭,每年有年輕貌美明敏的少女來追求夢想,所以我一耽二十年。”
我欠欠身,“我要去上課了。”
別以為他已一百歲,他才四十餘,正當盛年。
陽光自圖書館的染色玻璃射進圖書館,形成彩色光環,剛好照在思敏漆黑頭髮上,她看上去像安琪兒,可是,老史的忠告發生作用,我靜靜看了一會離去。
回到家,爸媽似乎已經吃過飯,我做一個三文治,邊咬邊叫:“爸,媽。”
忽然看到冰箱上有一張字條:“志一,我們上船去了,好好看店,記得吃飽,穿暖。”
我嚇一大跳。
什麼,我以為是下個月,至少是下個星期,他們竟忽然離開了我,我頹然坐下。
不再疼惜我,終於當我是大人了,過些日子,説不定勸我搬出去獨立:“志一,到底廿多歲了,男兒志在四方,守在媽媽裙腳下不是辦法。”
我苦笑。
在家裏真享受,永遠有好吃食物水果,不用做清潔工作,還有,免租免水電。
這幾年來我已頗有積蓄,隨時可以置一層小公寓搬出去住,可是,除出慣性依賴,我對老店頗有感情。
讀歷史的我對百年老店十分愛惜,據説中山先生向華僑籌款之際,曾經到過王家鋪子,可惜並無照片作證。
我鑽進被窩睡覺。
第二天一早鬧鐘把我叫醒,屋裏冰冷。
可是,我有正經事要做,我要下樓打開店門。
我淋浴更衣,到了樓下,已有人客在等。
我説:“襯衫西褲可以自信箱遞進。”
“我要洗大衣,有人把羅宋湯倒在白色外套上。”
我一看,喲,橘紅色一大灘,又油又髒。
客人開始野蠻,“小哥,能否清理,喂,別忘記你們叫潔如新。”
我沒好氣,“放下吧。”
他走了,跟着又有客人進來,我忙着打單,取衣,收款,十分忙碌,這便是小店生涯。
我到鄰近小店買了甜圈餅泡到咖啡裏吃,剎那間覺得自己真像足洗衣店小哥,些微讀書人氣質也失去了。
有年輕人來找失物,我問:“請問失去什麼?”
“一封信。”他焦急萬分。
“呵,是在這裏。”
那年輕人立刻把信撕個粉碎,他問我説:“謝謝你,幸虧沒有寄出,我與她已和好如初。”
我微笑。
他走了,我聽見身後有人叫我:“小志哥,吃午飯了。”
誰,這是誰,什麼人有這樣悦耳聲音?
我轉過頭去,目瞪口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漂亮少女,身段挑長,臉容秀麗,面孔只比我手掌略寬一些,可是大眼睛明亮,眉毛濃密,她只穿白襯衫藍布褲,手裏捧着一盤食物。
我回過神來,“你是哪一位?”
她笑笑答:“我是房客汪太太表妹。”
“對,”我想起來,“你叫阮津。”
“正是,令堂叫我表姐照顧你飲食,這事由我負責。”
“怎麼好意思。”
她放下食物盤,“請來用餐。”
我一看,是一碗水餃,“什麼餡?”
“這是素餃,你請試試。”
我一吃,發覺是薺菜餡,香口無比,這薺菜是一種華北野菜,十分難得,“何處找到薺菜?”
她答:“表姐朋友在後園栽種成功,完全有機,放心食用。”
我哈哈大笑,“華僑去到何處都設法弄吃的,民以食為天。”
“小志哥,”她説:“我可否請教你關於英語上疑點。”
“你英語對話已相當流利。”
她搖搖頭,“那不足夠,我想學俚語。”
我看着她秀麗五官,上帝造她之際,肯定心情特佳,用了許多心思,她是美人。
媽媽説我一次自幼稚園下課,曾經嗟嘆:“班上沒有美女”,大人因此笑得前仰後合,可見我自小貪圖美色。
只聽得阮津這樣説:“前日我在學校聽見兩個男同學玩笑,一人戴上面具,重呼吸兩下,忽然對另一人説:‘我正是你父親’,大家都笑了,這是什麼意思?有什麼好笑?”
我一聽,也忍不住笑。
“看,小志哥,你懂,你也笑了。”
我答:“那是萬千影迷星球大戰三集中一幕濫情戲,黑武士忽然對小天行者坦白:‘我正是你父親’,影迷覺得幼稚可笑,故此時時引用。”
阮津一臉疑惑。
“我有這套電影,我立刻借你看,你會明白。”
她説:“又有一次,老師建議我取名史提拉,忽然有男生扯着上衣大聲嘶叫‘史提拉’,大家又笑,為什麼?”
“呵,這比較複雜,你得讀一本叫‘慾望號街車’的著作。”
“要學多久才能真正懂得英語?”
我想一想,“在此地讀書的話,三五年已足夠。”
她點點頭。
客人進進出出,美色是人人都看得見人人喜歡的一件事,人客不住朝阮津搭訕,“你可是新來的幫手”,“是王家女嗎”,“讀書抑或做事”?
我把六套珍藏星球大戰全部找出來讓阮津在小小影碟機上觀看。
一方面我設法處理那件染上橘紅漬子的白色大衣。
我小心翼翼用棉花棒逐公分那樣用化學洗衣劑清除漬子,效果理想。
我輕輕説:“像不像古蹟專家清理西西庭米開蘭基羅的壁畫?”
這下子阮津聽懂了,“聽説由日本人付出龐大費用支持這項工程。”
“正是,故此,指東洋人盡得一個壞字是説不通的。”
阮津忽然表態:“我仍不喜歡他們。”
我連忙説:“我也是。”
她笑了。
我問她:“英語班同學可用心學習?”
“大多用功,韓國與日本人眾,華人多數來自台灣。”
我説:“要留心聽課。”
“我正在申請延期居留。”
就在該剎那,忽然之間,轟隆一聲,所有機器停頓,電燈熄滅。
我大急,洗衣機最怕停電,這可怎麼辦好?
我打開店門去看個究竟,沒想到隔鄰快餐店老闆也已站在街上破口大罵。
餐廳比洗衣店更慘。
我打電話到市政廳公務部,電話沒人接。
忽然有警察聚攏,我大聲問:“什麼事?”
警察答:“有人在附近電箱偷取電線,不小心遭到電殛,因此停電,現正搶修。”
所有店主都一齊問:“幾時恢復供電?”
“下午左右。”
“什麼叫左右,我中午生意已經泡湯——”
“儘快修復中。”
我輕輕問:“為什麼偷電線?”
警察答:“電線內有銅線,各種金屬供應短缺,可迅速轉售換錢。”
“但,這是一個廿一世紀文明都會啊。”
警察嘆氣,“小偷取百元利潤,市府可要付出一萬維修。”
我搖頭不已。
一轉眼,不見了阮津。
我回到店裏,守到下午,電力猶未恢復,現代人沒了電,什麼都做不成,電腦電視無法啓動,只得呆坐,電鍋微波爐失效,連做杯熱茶也難,外加暖氣停頓,室温漸降,立刻瑟縮。
不幸中大幸是父母正在度假,不會為此煩惱。
傍晚我正想關門,啪一聲,電力恢復,我鬆口氣,連忙把客人送來的衣物逐件收拾,我聽見快餐店老闆歡呼聲。
文明?有電才有文明。
阮津這時忽然又出現在我身後。
我笑問:“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囁嚅。
我忽然想起,“你怕警察?”
她不出聲,我猜想她的證件有點不妥。
她忙着幫我處理衣物,很快上手,兩雙手當然比一雙手快捷,我們把停電時錯落工作整理出來。
我説:“我會照最低工資補還給你。”
阮津忽然笑,“不用客氣,我上樓做日式豬排飯大家一起吃。”
真沒想到她件件皆會。
這餐還要津白雞湯,我連忙掏出鈔票,“明後天買菜用。”
阮津笑,“不必給家用,你媽媽早已安排妥,菜肉都由她配妥放冰箱裏。”
我一聽家用兩字尷尬得耳朵燒紅。
“你真好福氣,有那般慈愛的父母。”
我忽然問:“汪氏夫婦待你好嗎?”
“還算客氣,天氣欠佳的話會叫我添衣。”
我告訴她:“我們收他一千二百元租金,你付多少?”
她據實答:“四百五,一間房間,包水電雜費,算是公道,我都打聽過了。”
忽然之間她對我傾訴很多,不像是才認識一天,她收拾碗筷要上樓。
我鼓起勇氣:“可想去看場電影?”
她一怔,輕輕説:“我要工作。”
輪到我意外,這麼晚,去何處上班?
她解釋:“我在上海菜館打臨時工。”
原來如此,“可要我送你?”
“不敢當,乘公路車很方便,幾乎自門口到門口。”
“你要當心,這個山明水秀的都市有極之陰暗一面。”
她忽然苦笑。
她早已知道。
一個年輕貌美女子單獨流落異鄉,無親無故,一早已經明白世上每一角落都以金錢掛帥,處處勢利。
那晚我一早休息,臨睡時想,廿多歲的我仍然賴在父母家中,真有點變態,人家讀大學第一年已經羽翼長成,完全獨立生活。
女孩子一聽見男方居然住在父母家裏便嚇得退避三舍。
凌晨長娟打電話來,“有事同你説,”聽見我聲音惺忪,“鄉下人,這麼早就睡了?”
“什麼事?”我啼笑皆非,“你要説什麼?”
“爸媽總算去了旅行。”
“你要説的必不止這樣。”
“志一,你姐姐我決定結婚,麥可與我將於明早註冊。”
我一聽,完全清醒過來,“長娟,不可倉猝。”
“我已三十二歲,志一,我與麥可在一起已經三年,我倆相愛,他説,再不結婚他會掉頭而去,況且,我已懷孕,你要做舅舅了,志一。”
我一時接受不來,嘩地一聲。
“趁老爸老媽外遊,志一,明日你來做證婚人。”
“大姐,他們回來知道了會傷心,你是家中長女,總得鋪排一下。”
“志一,我想來想去想不通結婚為什麼得請客吃飯,那完全是農業社會舊習慣:有機會才可大吃一頓,我們每天都大魚大肉,不必擺喜宴。”
“爸媽回來會趕你出門。”
“多謝你鼓勵,明早十時市內婚姻註冊處見。”
她卜一聲掛上電話。
嫁洋人!不知會親友!未婚先懷孕!
我還怎麼睡得着覺。
我撥電話到東岸幼娟處,她的電話錄音這樣説:“我正在西岸參加大姐婚禮,有急事請留言。”
她一早知道了,豈有此理。
我立刻起牀梳洗趕往大姐公寓與她理論。
凌晨二時,天尚未亮,我在門口碰到一個人。
是阮津,她十分疲倦,看到我,愣住,她臉上有殘妝:黑眼圈、大紅嘴唇,卻另有風情,令人呆視。
她在上海館子工作?看樣子不像。
她見到我,有點尷尬,“這麼早,去哪裏?”
我温言説:“快洗個熱水澡休息,回來才告訴你。”
她點點頭上樓。
我趕到西岸長娟家咚咚咚敲門。
她來開門,“志一。”她像是哭過的樣子。
我把姐姐擁到懷裏,“別這樣,孕婦要維持心情愉快。”
幼娟自房裏出來,“志一,你來了。”
原來她一早已到西岸。
我悻悻説:“你們兩姐妹把這樣大事瞞着我。”
幼娟説:“志一,你可有西裝?不如在店裏借一套穿上。”
虧她想得到。
“麥可呢?”我問:“那大塊頭躲何處?”
話尚未説完,麥可到了,長娟躲進他懷裏,這時我才發覺大姐是那樣嬌小,至少大個子可以保護她,經濟獨立女子在婚姻上只求精神滿足。
我紅着雙眼説:“麥可,你若有行差踏錯,我用彈弓石蛋射殺你。”
麥可回答:“我完全明白。”
我忽然流淚,大姐牽着我手一起長大,忽然要隨別人而去,改姓胡士,我戀戀不捨。
幼娟也想到同一事,攬着大姐哭,大姐亦不捨得,跟着落淚。
麥可提高聲音:“怎麼了?”
天亮了。
我連忙趕回洗衣店開門,請阮津幫忙:“請你代為照顧小店,我十一時之前必定趕回。”
阮津問:“什麼急事?”
“我大姐結婚,我做證婚人。”
她先睜大眼睛,隨即眉開眼笑。
我嘆口氣,“她嫁紅毛,不敢讓父母知道,先斬後奏,我會把現場情況電傳給你看。”
我在衣架上借了一套西服穿上,沒有牛津款皮鞋,只得仍然穿着球鞋。
阮津看着我微笑,我匆匆叫車到婚姻註冊處。
他們已經在等候,長娟與幼娟都穿合身份的香奈兒套裝,一白一黃,大塊頭剃淨鬍髭,相當英俊,學歷人品都不能説他配不上長娟。
我簽名做證婚人,看着他倆交換誓詞及戒指,禮成我上前吻賀大姐。
我問:“新屋準備好沒有?”
“兩個人都忙,暫時兩邊住。”
我去過麥可家,他住河邊舊貨倉改建的loft,極富情調,但那不是育嬰的地方。
但,不用為他們擔心,這是一對收入豐厚的專業人士。
我把現場照片用電話傳給阮津,接着一聲“我要看店”,便打道回府。
前後不過用了四十五分鐘,婚禮這件事原來可以如此簡約,我羨慕長娟的智慧。
回到店裏,只見阮津手揮目送,揮灑自如,做得頭頭是道,她告訴我:“那客人取回白色大衣,檢查橘紅污漬,一點痕跡也無,大聲叫好。”
我模仿洋女洋婦那種吊起聲線的做作尖叫。
阮津笑,“你身為大學教師,為何調皮?”
我問:“看到照片沒有?”
“那外國姐夫十分高大。”
“昂藏六尺三寸。”
“恭喜你,可是,王先生太太回來後怎樣交代?”
“別擔心,結婚的不是我。”
阮津説:“我上去做午餐。”
我拉住她,“阮,你不是廚娘,買兩客三文治好了。”
“不,我樂意服務,你們對我寬容。”
我一怔。
“你早已知道我並非汪氏的表妹,我只是一個三房客,可是你們不出聲,你們包容我。”
我見她臉紅鼻紅,連忙説:“快別那樣講。”
她轉身上去了。
我坐下躊躇,油輪上不是沒有電話,我可以立時通知爸媽,但是,我微笑,他們三十年來首次度假,不必打擾他們,一切待他們回來再説。
剛要吃飯,幼娟出現。
“稀客,”我説:“快加雙筷子。”
幼娟説:“譁,白切雞、黃魚湯,吃得這樣好。”
她忽然看到阮津,立刻歡笑,“志一,快給我介紹這可人兒。”
阮津連忙站出來答應。
二姐老實不客氣坐下吃飯,一向節食的她居然添飯。
她説:“我立刻要返回東岸,今晚我有份主持茶諾頒獎禮,志一,我的男友亦是老外。”
阮津不敢笑,我則輕嘆一聲。
“我們是外嫁女,不要緊,志一,你切記得娶華女,阮小姐,你説是不是?”
阮津只是陪笑。
幼娟説下去:“老媽怎會接受碧眼兒做孫子。”
我提點她,“幼娟,你在外頭,自己當心。”
她抹乾淨嘴角,與我擁抱。
阮津給她一杯綠茶漱口。
她道謝,計程車來了,她直接往飛機場。
阮津輕輕稱讚:“真瀟灑,真能幹,我好不傾慕,我最敬重這樣女子。”
我不出聲,太有本事,走得太遠,於父母有何益處,誰看店誰打理生活?
我説:“我中學畢業成績得四分滿分,英國與美國均有名校取錄,我選擇留在本省接近父母,我並不希望揚名立萬,這是我性格上缺憾。”
阮津按着我手,“這是優點。”
中午過後生意又忙起來,她要去上英語課,我鼓勵她:“用心。”
這個年輕女子也很獨立,熟習公路車路線,一張月票通街走,不靠人接送。
傍晚,軟件打電話給我:“菜飯在鍋裏,你請便,我直接往工作地點,明天見。”
我再問:“你在何處工作?”
她回答:“上海菜館。”
還是不願透露真相。
那天晚上,我改卷子到深夜。
一些學生把草稿交上,凌亂不堪,又無時間謄清,我評“醜陋”兩字。
又有一些學生用字嚕囌,像“而是對之沒有什麼感情,即使不過是記下一些偶然相識者的聯絡,但總認為是人生歷程的記錄”,我這樣寫:字數太多了,你的意思是:“不重要的姓名電話就不必登記。”
工作至深夜,聽見有人回來,打開門,果然,看見阮津走上,她同昨晚一般疲倦,長髮披肩,穿着緊身深紅低胸裙子,身段如葫蘆般曼妙,臉容纖細的她四肢豐潤。
她輕問:“你還沒睡?”
我答:“今日發生太多事,失眠。”
“我可是要休息了。”
她頭髮上有酒氣及煙味。
“晚安。”我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