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是第6次在這裏逗留了。
這是一家禮品兼文具小店,雖然離我們學校不遠,但因為是新開的,所以來的人還不多。店主人是一對和氣的大叔和大嬸。
小店靠裏面的牆上,有一個木製的長長的擱板,在那上面,擺着一排玩具禮品。每一次,當我的眼睛掃過那些禮品的時候,只會盯住其中唯一的那一個——
我把它叫做“小熊的家”。
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和精緻的玩具。這是一幢温暖舒適的小房子,它有着紅色的木地板、木稜的窗户,和木框的門,如果把它放在陽光下,會有温暖的陽光從窗户裏撒進來。在房子裏還有一張桌子,以及敞開式的衣櫃。在衣櫃的每一格,都整齊地迭放着漂亮的小衣服,還有乾淨的毛巾……
正在架梯子打算幹維修活兒的,那一定是熊爸爸。坐在縫紉機前休息的,那一定是熊媽媽,在縫紉機旁邊的桌子上,還擺着熊媽媽用的剪刀和裁剪下來的花布呢,它們看起來是那麼那麼的小,卻像真的一模一樣!
熊寶寶躺在一個小小的搖籃裏,它在睡覺。他的身上蓋着一牀櫻桃花的棉被,那牀花棉被應該是可以揭開的,它只有媽媽的大拇指甲那麼大!如果你湊近了看,會看到熊寶寶的腦袋下面,墊着一個很小很小的枕頭……
我怔怔地站在那裏,小熊的家,就像是我的一個夢一樣。
“小姑娘,喜歡就買下吧。”大叔走了過來,親切地對我説。
我慌亂地打算轉身離開。
“帶的錢不夠嗎?”大叔緊跟在我的屁股後面追問我。
我低下頭,不敢説話,也不敢動。
“咳,你講話太大聲了,看把小姑娘嚇着!”大嬸走過來,用埋怨的口氣對大叔説。
然後她又用非常非常和氣的聲音對我説:“這個玩具有點貴,要260塊錢。如果你很喜歡,就回家告訴媽媽,也可以明天帶媽媽來看一看。好嗎?”
260塊!
我咬着嘴唇,回頭再看一次“小熊的家”,內心裏充滿了絕望和傷心。
走出小店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眼睛裏有淚。
我默默地走着。
“小念,你很想得到它吧?”茶色熊公仔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
“可是它太貴了,媽媽無論如何不會同意給我買的。”
我苦惱地説,又想哭起來。
“咳,那個房子太小了,我肯定住不進去。”茶色熊公仔突然又説。
我想笑,可是沒笑出來。
“260塊,是一筆很大的錢吧?”茶色熊公仔又問我。有時候,他就像是一個很小的孩子,有着問也問不完的問題。
我點點頭。
媽媽連一毛錢也不允許我亂花。
260塊,就是260個一毛錢——我們一年級時就做過這樣的數學題了!
不過我突然很想再看一眼“小熊的家”,所以,我拉着茶色熊公仔,又轉回到原來的路上去了。
剛一邁進小店,我就後悔了——因為我看到了薛佳,還有她的兩……條狗。我在心裏叫她們大汪和小汪。”
她們背朝着我,也在看着“小熊的家”,還興奮不已地議論着。
我的心緊縮起來。
大叔站在她們旁邊,正在大聲推薦着自己的商品。臉朝着小店門口的大叔,一眼就看見了我,他指着我説:“我説的就是這個小姑娘,你們看,她又回來了!”
就在我來不及反應的那一瞬間,那三個人已經轉過了身子,詫異地盯着我。
緊接着,她們冷笑起來。
我感到頭皮發麻,正要走開,可是手臂卻被大嬸一把拉住了,她得意地笑着,對薛佳她們很誇張地説:“這個小姑娘,已經來看過不下10次了!”
“是啊,我們只進了這一件貨,被別人買走了就沒了!”
大叔緊接着幫腔説。
“哈哈哈哈……”薛佳她們看着我,突然誇張地大笑起來。
我低下頭,咬着嘴唇。手臂因為被大嬸用力抓着,無法掙脱。
“喂,你們不相信嗎?恩,小姑娘,你告訴她們,你是不是很想要這個玩具?”大嬸搖着我的手臂問我。
這時候我才明白,其實大叔和大嬸的和氣只是他們平時戴着的面具——是為了賣出更多的東西而戴的。
我看着大嬸。
“咦?你這小姑娘,怎麼一句話都不肯説呢!”大嬸奇怪地問我。
“哈哈哈哈……”薛佳她們還在笑個不停,這時,有一句話清清楚楚地傳進我的耳朵裏——
“她是啞巴!”
我頭腦中“轟”地一響,羞愧難當。
大嬸詫異而又同情地看着我。
大汪説,“媽呀,我的肚子都笑疼了!她她她……居然想要這個玩具!”
“這……這叫做天鵝想吃癩蛤蟆肉……啊不不不,叫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哈哈哈哈……”
她們三人勾肩搭背,故意做出笑得喘不過氣的樣子。
“哎,你們怎麼可以這麼説呢。”大叔有點看年不下去了。
“是啊,你們也不能欺負這啞巴小姑娘啊!”大嬸看她們根本就是在瞎胡鬧,就鬆開手,有點生氣地説。
我轉身就衝出小店,從耳邊傳來一聲驚叫:“媽呀——”
“小心!”這是茶色熊公仔在喊。
緊接着,我被一個很重的東西從右邊撞了過來,然後我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是躺在醫院裏。
媽媽一見我睜開眼睛,就大聲地罵我:“你不會走路嗎?一頭就撞到別人的車上!還好是三輪,要是大汽車你就沒命了!你這小孩,哪天才能不叫我操心啊!”
“哎,別罵孩子了。”
一個輕柔的聲音把正在氣頭上的媽媽制止住了。
循聲望去,我看到一雙又大又亮的雙眼皮眼睛,不知為什麼,它們把我吸引住了!
“咳,小念,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穿着白大褂、套着聽診器的醫生叔叔彎着腰,笑吟吟地問我。他的眼睛裏溢滿笑意。他看上去很年輕。
我目不轉睛地盯着醫生叔叔。
“告訴林醫生,你現在身上哪裏疼。”媽媽也彎下腰來,她的語氣也變得平和下來。
“林醫生!”我喊了他一聲,不過是在心裏。
他讓我感到心安。
“別害怕,其實你根本就沒受傷!”林醫生用鼓勵的語氣告訴我。
這令我相當驚訝。
“當然了!叔叔怎麼也不會騙小念的!”大概是看出了我的驚訝,林醫生竟伸出小指頭來拉拉我的小指頭。
我微微地笑起來。
“估計你當時是被嚇昏過去了,是不是很好笑?”林叔叔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額頭。他的手又大又温暖,我感到很享受。
我閉上眼睛,又睡着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病房裏一個人都沒有,黃昏的陽光,虛弱無力地逗留在病房的一角。
我的茶色熊公仔地趴在我的牀前,黑色紐扣做的眼睛,在安靜地看着我。
“茶色熊公仔,你來了!”
我高興地把手伸出被子,輕輕地摸着他毛絨絨的臉。
這是一種實實在在觸碰的感覺哦,因為,茶色熊公仔的身上,不但是毛毛的,而且,
似乎還有温度。
就像是5歲那一年,我到姨媽家,看到姐姐懷裏抱着的茶色熊公仔,姨媽對姐姐説:“給小念摸一下你的熊公仔哦!“
於是姐姐就把熊公仔放進我的懷抱裏。
我欣喜地抱着熊公仔,他幾乎和我一般高,所以,當我抱他的時候,有一點吃力。
但是,觸摸着熊公仔毛毛的身子,是多麼快樂呀!
他是有温度的!
暖和的温度。
想到這裏,我欠起身子,用力把站在病牀前的茶色熊公仔抱上牀來,和我並排躺在一起。我抱着他,把臉貼在他的身上,然後問道:
“熊公仔,我不是在做夢吧?”
真的,我一定在做夢哦!
只有在夢裏,我才可以這麼真實地抱着我的茶色熊公仔。
5歲那年,我還在上幼兒園。
每天都是我和媽媽在家,我很少能看到爸爸。
爸爸偶爾回來一次,就和媽媽吵架吵個不停。所以,我寧願爸爸不要回家!但是,我經常又會想爸爸。
可是,爸爸越來越不喜歡我,這,我能感覺出來。
媽媽經常在晚上給外地的姨媽打電話,我在一旁玩着小娃娃,媽媽的話一字也不漏地進了我的耳朵裏。
媽媽跟姨媽説,爸爸在外面早已有了他喜歡的人,所以,他天天都逼着媽媽離婚。媽媽説着,就哭起來。
我很擔心媽媽。
但我也很清楚,爸爸他不要我們了!
姨媽一直在電話裏勸媽媽離婚,媽媽猶豫地問姨媽:“我們離婚以後,小念怎麼辦?”
聽媽媽提我的名字,我愣住了。
好像姨媽又勸了媽媽很久,媽媽哽咽地説:“這樣的話,小念就成了沒有爸爸的可憐小孩了!”我抱着小娃娃,走過去,抱住了媽媽的腰。
媽媽放下電話,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蹲下身來問我:“小念,姨媽問你,想不想去她家玩幾天?”
我看着媽媽。
“媽媽有一些事情要處理,等處理完了就去接你回來。”
媽媽嘆了口氣,不等我回答,就站起身來。
第二天,媽媽就帶我坐上了汽車。我在車上吐得天翻地覆,媽媽手忙腳亂地為我收拾,還要不停地向司機和周圍的人道歉。
媽媽一邊收拾一邊罵我:“你怎麼這麼麻煩!”
我頭暈、噁心,心裏難過極了,忍也忍不住,就大聲地哭起來。
旁邊的人都紛紛説媽媽,“孩子這麼小,暈車很難受,你不要罵她了!”然後他們就遞一些香蕉、蘋果和糖給我,哄我別哭了。
我拼命止住了哭泣。
媽媽卻拿着紙巾擦起了她自己的眼淚。
我一動也不敢動。
到了姨媽家,我和媽媽都累極了。
姨媽迎了出來,她的臉色看起來有點沉重;小姐姐站在姨媽身後,探出扎着小辮子的腦袋,好奇而又欣喜地看着我和媽媽。
姨父站在小姐姐身後,他笑着對媽媽打了個招呼,然後把小姐姐推了出來,親暱地説:“假裝斯文!還不快喊姨媽和妹妹。”
我突然感到自己好羨慕小姐姐!
“姨媽好,妹妹好!”
小姐姐雙腳踩在一雙毛毛拖鞋裏,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們,她的眼神既喜悦又害羞。我卻目不轉睛地盯着小姐姐懷抱裏拖着的那隻很大的熊公仔。
茶色熊公仔張開兩手,黑色油亮的兩隻眼睛期待地望着我。
姨媽就對小姐姐説:“給小念抱一下你的熊公仔哦。”
小姐姐走上前來,踮起腳,把茶色熊公仔吃力地遞到我的懷裏。我只能抱住熊公仔的上身,他的腳幾乎是站在地上的。
和我差不多高的茶色熊公仔,摸上去是那麼温暖!
我把腦袋也貼在熊公仔身上,好舒服!
於是剛才在車上的疲倦和難過,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
我對着小姐姐笑了起來。
我和茶色熊公仔一刻也不願分離,吃飯時我把他放在我的腳邊,睡覺的時候我必須抱着他才肯閉上眼睛。
媽媽走了很長時間,我想媽媽的時候,就抱着茶色熊公仔,坐在椅子上,一搖一搖地哄着他睡覺。
小姐姐有時想要回她的熊公仔,可是姨媽説,給妹妹玩玩吧,妹妹過幾天就要走了!
過了幾天,媽媽果然來接我回家。
給我吃了暈車藥之後,媽媽要我把熊公仔還給小姐姐跟她走。可是我抱着熊公仔死也不撒手,哭得呼天搶地、滿頭大汗。小姐姐也在哭,不過她哭的沒我那麼大聲。
姨媽勸小姐姐:“把熊公仔送給妹妹吧!妹妹好可憐,她沒有爸爸了。”
小姐姐委屈地憋着嘴巴,眼淚汪汪地點點頭。
我剛要鬆口氣,可是媽媽卻發脾氣了,她粗暴地從我懷裏拽走了茶色熊公仔,然後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打了幾巴掌,拎着我就朝門外走。
我一下字就哭昏過去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坐在媽媽的腿上,屁股下面感覺到一顛一顛的,原來我們是在回家的大客車上面。
讓我心安的是,茶色熊公仔也和我們在一起,他就躺在我的身邊,也在媽媽的身上。
我直起身來,抱過茶色熊公仔,看着窗外的風景,精神好得不得了。
一路上,我一次也沒吐。
上幼兒園的時候,媽媽不許我帶着茶色熊公仔,我只好讓他躺在我的小牀上睡覺,給他蓋上我的花被子。
我在幼兒園的時候,每時每刻都惦記着茶色熊公仔,一想到家裏可能會有小偷從窗户裏爬進來,偷偷抱走茶色熊公仔,我就會忍不住發抖和哭泣。
唐老師告訴我媽媽,我不但不合羣,還會毫無緣由地發抖和哭。
揹着媽媽,唐老師就和其他老師議論説,小念這孩子有心理疾病,是自閉症。聽的人就搖着頭説,這種病是很難治得好的。
媽媽很生氣地呵斥我:“你哭什麼啊,你媽還沒死呢!”
聽到這樣的話,我的小聲的哭泣,會變成號啕大哭。
如果媽媽死了,我該怎麼辦呢?
我的心頭惶恐極了!
我上了一年級,媽媽給我掛了一把鑰匙,讓我放學後自己回家。
每天回到家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衝進小房間,看到我的茶色熊公仔乖乖地躺在花被子下面,才會鬆口氣。
可是有一天,我放學回到家,打開門後,發現家中一片狼籍,抽屜和櫃門都被人拉開了,裏面的東西掉了一地。
我站在那裏瑟瑟地發抖。
家裏終於來了小偷!
我的茶色熊公仔呢?他一定還在房間裏乖乖地睡覺吧!
我衝進小房間,看到花被子下面,是空的!
茶色熊公仔不見了!
我哭哭泣泣搜遍了家裏每一個角落,茶色熊公仔連影子都不見。
小偷拿走了我的茶色熊公仔了。
媽媽回來了,她看到我坐在地上,在絕望地哭泣。
“小念,你怎麼了?家裏是怎麼搞的?”媽媽慌得一把抱住我。
我哽咽得説不出話來:“媽媽……小偷……拿了……熊……公仔……”
這時,媽媽看到了桌子上面有張字條,我也看到了,那上面只寫了三個黑色的鋼筆字——“拿走了”。
媽媽氣得嘴唇在發抖,過了片刻,她才讓自己安靜下來。
“小念,你知道小偷是誰嗎?”媽媽聲音低沉地問我。
我慌亂而又有所期待地搖搖頭。
“他就是你爸爸!”媽媽一字一頓地説。
“小念,你醒了嗎?”
病房的日關燈“啪”地被人打開了,我連忙抬頭看去,是林醫生笑嘻嘻地站在病房裏,他依然穿着白大褂,脖子上的聽診器沒有了,但手裏多出了一個病歷夾。
我抱着茶色熊公仔,歡喜地看着他。
“瞧,睡了一覺,你的精神好多了。”林醫生笑眯眯地走近了我説。
這時,他的眼神落在茶色熊公仔身上。
“喜歡嗎?”
我用力點點頭。
林醫生坐在我的牀前,眼睛笑得彎了起來,可是它們卻在熠熠發亮。我從沒見過哪個大人的眼睛有這麼亮。
“告訴我一些有關茶色熊公仔的事情,好嗎?”他似乎很隨意地問我。
不知為什麼,我就開始説了。一開始,説得結結巴巴的,到後來,就越説越流暢起來。奇怪的林醫生,他好象有一把能打開我嘴巴的鑰匙。
從小姐姐懷裏抱着的茶色熊公仔開始,我一直講到爸爸小偷拿走了他。
林醫生聽得很認真。
“放學的時候,我總是被同學欺負,因為我沒有大人來接我。這時,茶色熊公仔就出現了,他站在馬路對面等着我。以前,茶色熊公仔是不會説話的,但後來,他會了。我只和茶色熊公仔説話,可是他們卻笑我,説我是傻瓜白痴神經病……”
説到這裏,我的聲音低了下來:“那是因為他們看不到茶色熊公仔的緣故。”
不過現在呢?我相信當我出院以後,抱着這個茶色熊公仔到學校去的時候,他們就會看到他!
雖然茶色熊公仔又開始不説話了。
我捏了捏他的鼻子,那是個圓形的紐扣,摸上去涼涼的、圓溜溜的,好玩死了!
“小念,你的茶色熊公仔其實是很有名的一種熊公仔哦,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大名,他叫做‘泰迪’!”林醫生告訴我。
“泰迪!”我睜大了眼睛。
“是啊!”林醫生點點頭,“你要記住哦,他名字叫泰迪!”
“泰迪!”我在心裏默默地念着。
媽媽來接我出院了,林醫生親自來送我們。
我抱着我的泰迪。
和以前相比,熊公仔似乎個子小了不少。
林醫生説,這是因為我長高了的緣故。
“快謝謝林醫生!你被送來醫院的時候,雖然昏迷不醒,卻一直哭着喊着要你的茶色熊公仔,林醫生就讓護士去商場給你買了一個。”
媽媽對我説。
林醫生卻對我媽説,他要和小念説幾句悄悄話。
我們很神秘地跑到醫院走廊的拐角。林醫生的大手,輕輕拍打着泰迪的腦袋,他告訴我:“小念,你還要記住,擁抱泰迪就是擁抱幸福。”
我緊緊地抱住泰迪,仔細體會幸福的感覺。
“還有——”林醫生猶豫片刻,用十分慎重其事的語氣對我説,“小念,你還要記住了,等你長大以後,會有很多很多的泰迪,也會有很多很多的幸福!”
我無比神往地看着林醫生。
這一定是真的——我相信,林醫生決不會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