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的時候,學校門口站滿了大人。他們臉上顯出很疲憊也很不耐煩的神情,但眼睛卻突然變得熠熠發亮。
因為我們揹着書包,像乖乖的小魚兒,列隊出了教室。
當我們走出大門的時候,大家就會像四散的魚兒一樣四處遊走;除了我,那些小魚兒都有一個大人的懷抱在等着他們游進去。
我知道在那羣張着嘴巴、一臉期盼的大人中間,不會有媽媽。但是,我有我的的茶色熊公仔,他站在馬路的另一邊等着我。
在臨出大門的那一刻,我在內心暗自祈禱着:薛佳的爸爸,還有阿彬的媽媽,你們千萬要來哦!
我看到阿彬被他媽媽雙手一張,截住了。
“你這臭小子,又想溜!”他媽媽長得又高又壯,斜背一個黑色的小包包,説起話來像是在開火車,轟隆隆地響。
瘦小的阿彬被他媽媽摟在懷裏,眼睛惡狠狠地盯着我。碰到我的眼光,阿彬把右手攥起拳頭,對着我威脅地揮了兩下。
我咬着下嘴唇,看了他一眼之後,迅速移開了我的眼光。
就在這一瞬間,我被後面一個人大力一推,“啪”地一頭撲在旁邊一個戴眼睛的男生身上,他很胖,身上軟乎乎的。
我趴在他身上,一時就像趴倒在一灘泥裏,竟起不來了。
他的眼睛透過黑色鏡框裏的玻璃鏡片,相當吃驚地看着我。而我,也吃驚地看着他,因為他的眼睛在鏡片後面看起來奇怪極了,很大很大。
周圍響起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
“喂,你沒事吧?”胖男孩扶住了我,帶着關切的口吻。
我也終於站直了身體,很羞愧地避開他的眼神,向前面看過去——剛才推我的是個穿着藍灰色襯衣的男人。
他正抱着一個穿着公主裙的漂亮女孩,根本沒意識到我差點就被他推倒了。
“哈哈,你沒事吧?”
“呵呵,脂肪問啞巴,你,沒事吧?”
身後的嘲笑聲再次清晰地響起來,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刀子,在剜割着我的心。
“啞巴”是他們對我輕蔑的稱呼,因為老師很多次衝着我大聲尖叫;“你啞巴了你啞巴了你啞巴了?”
該死!
我快步向前走去,身上的書包“啪嗒啪嗒”地拍打着我的後背。
“小念!”茶色熊公仔在背後喊我。
我連忙回過頭,看見我的茶色熊公仔正搖搖擺擺地向我走過來,他真是可愛。看到他,我的心情好受多了。
薛佳和兩個生也跟在我的身後,她們用鬼祟的眼光看着我。看來今天我的祈禱只有一半靈驗了——薛佳的爺爺今天沒來接她。
不過,我覺得今天還算是幸運——如果需要在阿彬和薛佳之間選擇一個人跟在我身後,那我寧願是薛佳。
因為阿彬打人很疼。
這時,一輛摩托車“呼”地從我身旁呼嘯而過,我的後腦勺突然被人狠狠地猛拍了一下。我看到摩托車的後座上,坐着阿彬。他壞笑着回頭看了我一眼,轉眼,摩托車就在前面拐彎消失了。
我疼得眼淚幾乎要溢出來。
薛佳她們在咯咯地笑着,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我。
但我顧不上她們,也顧不上頭在疼,而是慌忙看我的熊公仔有沒有事,還好,他走了上來,並牽起了我的手。
熊公仔的手毛絨絨的,拉在手裏很讓我心安。
“你以後走路要小心點,剛才好危險啊!”熊公仔對我説。
“恩。”我點點頭。
“阿彬還是這麼壞。不過,希望他長大後會變好!”
“恩。”
“剛才那個男人也太不象話太自私了,眼睛裏只有自己的女兒。如果,是別人這樣推他的女兒,看他生不生氣!哼——”
茶色熊公仔越説越生氣的樣子,我搖搖他的小手:“好啦,小熊不生氣了。”
“咯咯……”
“哈哈哈……”
“好啦,小熊不生氣啦!哈哈哈……”
背後傳來一陣尖利的笑聲,我心裏一抖,一轉身,看到了薛佳,還有和另外兩個女生,她們正鬼鬼祟祟地從我身後跑開。
她們總是這樣,偷聽我和茶色熊公仔説話,然後就在別人面前説我的壞話。
“喂,你這白痴,你的小熊在哪裏?”
“啊,我就是白痴,我的小熊就在空氣裏!”
“我是個啞巴,但是我會説話,我只和小熊説話。小熊小熊,你聽見嗎?”
在馬路對面,薛佳她們三個故意大聲地對話,眼睛還不斷地瞟着我。我加快了步伐,茶色熊公仔也沉默起來。
我放學時被同學欺負,媽媽的熟人看到,告訴了媽媽。我在晚上不斷地做噩夢,夢見放學被阿彬和薛佳他們攔住,滿頭大汗地大叫着醒來,看到媽媽一臉憂慮地看着我。
為此,她去找過韓老師。
那天媽媽和韓老師在辦公室裏説話,我揹着書包惴惴不安地站在門口。薛佳和兩個女生並排向我走過來,她們三人都微微地低着頭,眼睛逼視着我。
“啞巴,你媽媽是不是在裏面告我們狀?”
走到我面前的薛佳開口問我。
我看着她。
“她媽媽是給幼兒園打掃廁所的,臭烘烘臭烘烘!”薛佳用右手捏住鼻子,左手扇着鼻子前面的空氣。
“哈哈哈……”她們大笑起來,然後一齊學着薛佳的動作和語氣,“臭烘烘臭烘烘!”
我咬着嘴唇,看着她們。我覺得她們真的很像是三個瘋子!
記得我們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薛佳把大便拉到了褲子上,帶班的唐老師不肯幫她換褲子,就去找我媽媽。
我媽媽跑過來給薛佳換褲子,唐老師站在旁邊很兇地罵薛佳,説她把大便拉到褲子上,是個蠢小孩!薛佳很害怕,開始發抖,我媽媽笑笑,安慰她説:“沒關係,你是小孩子麼!”於是,薛佳就不害怕了。
薛佳的髒褲子是我媽媽替她洗的,還拿了我的一條幹淨褲子給她換上。
可是,薛佳的爺爺來接她時候,只謝了穿白大褂的唐老師。那時,我媽媽正在打掃教室的衞生,包括廁所,她身上穿的是藍色的大褂。
難道,這件事情薛佳已忘記了?
還有,我媽媽不僅在幼兒園打掃衞生,還在食堂幫大師傅做飯,這,薛佳也應該是知道的。
可她偏要説我媽媽是掃廁所的!
要不是薛佳的爺爺上樓來找,她們還不知道會鬧騰到什麼時候。看到她們被薛佳爺爺拽下樓,我才鬆了一口氣。
“小念。”媽媽從辦公室裏走出來找我。
我以為可以回家了。可是媽媽卻説,韓老師讓我進去一下。
韓老師!
我的心又一次緊縮起來。
“你啞巴了嗎?”韓老師總是這樣衝着我大叫——當我考得很壞的時候,當我忘記作業的時候,當我上課拒絕回答問題的時候……
我跟在媽媽的身後,膽戰心驚地朝韓老師走去。
“許小念,在學校裏,是不是有人欺負你?”韓老師和顏悦色地問我。
我像根木頭,一動也不動地站着。
“説啊!”媽媽急切地搗着我的後背。
我被迫點點頭。
韓老師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對我閉口不答她的問題而勃然大怒,她依然和顏悦色地點點頭,説:“其實我在班裏已做過調查了,的確是有這種狀況存在着。”
“不過,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欺負你嗎?”
韓老師問我。
我不明白,這她應當去問阿彬和薛佳才對!
“那是因為你性格太孤僻、太不合羣了!”韓老師斷然地説,還用手做了一個動作。
我抬頭看看媽媽,她一臉憂慮地看着我。
“許小念,”韓老師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慈祥的語氣對我説,“你要試着和阿彬、薛佳他們交朋友!”
和阿彬交朋友?他很討厭女孩子的。再説,他一個朋友都沒有,這一點和我一樣。只是,沒有一個朋友的阿彬,像個霸王龍,沒有人敢欺負他。而我,像個毛毛蟲,誰見我都要上來踩我一腳。
那麼,做薛佳的朋友……我不禁想起天天都跟在她身後的那兩個女生,她們像是薛佳的影子,不過,更像是薛佳的狗……不不不,我決不願意做薛佳的影子,更不願做一條狗!
“許小念,老師的話你聽到沒有?”
韓老師的語氣似乎有點惱怒。
我看着她,依然不吱聲。
“你看,她老是這樣心不在焉的。”
韓老師緊接着又向媽媽抱怨着。我想,接下來,她就要忍不住脱掉羊皮,露出一隻狼的真面目了!
媽媽看着我,她的心裏在嘆氣。
還好,在韓老師露出狼的真面目之前,我媽媽拉着我起身向她告別了。
學校裏空蕩蕩的,放學的學生都走光了。邁出大門的時候,我急切地向馬路對面望去,今天,茶色熊公仔沒來接我。
唔,今天有媽媽麼!他知道的。
媽媽拉着我的手,用很疲憊的語氣對我説,她每天都沒時間來接我放學;而且,如果給我轉學的話,那需要一大筆錢。
我想説,沒關係,我有茶色熊公仔呢!
但是,我依然閉着嘴巴——這是我的習慣。
媽媽突然放慢了腳步:“他們説你放學的時候,經常做出一些奇怪的舉動,還老是和一個不存在的小熊説話。”
“因為他們看不到!”我脱口而出。
媽媽皺着眉頭,看看我。
我暗暗嘆了一口氣,誰也不相信我!
“可我能看到他,他經常在我放學的時候,就在馬路對面等我。”我嘟囔着説。
媽媽很傷腦筋地看着我。
“今天,你們數學課學了什麼?”
當我們走到遊樂場的時候,茶色熊公仔打破了沉默,詢問我。
“好煩!”我氣惱地説。
數學是我最討厭的課程了。
“好吧,我們不提數學了。小念,我們去玩吧!”茶色熊公仔鬆開我的手,搖搖擺擺地向木馬跑去。
茶色小熊的背影也同樣很可愛。
我好喜歡這樣的時刻——天是藍藍的,像温柔的水彩畫背景一樣。周圍的木馬、鞦韆緩緩地隨風輕輕地搖擺和晃動。遠處的摩天輪安靜地待著,像睡着的恐龍。
這是一個廢棄的遊樂場,以前,肯定很熱鬧,但是現在卻生滿了雜草,周圍幾乎沒有一個人。
我喜歡沒有人的地方,這樣,我就可以和我的茶色熊公仔一起,自由自在地説話和玩耍了!
我最喜歡和茶色熊公仔在一起了。
也許,這就是幸福的感覺!
我抱着茶色熊公仔坐在木馬上,這是一個很漂亮的白色木馬,它有着紅色的棕毛、和金色的馬鞍。我把身子用力搖一搖,木馬就滴答滴答地晃動起來。
搖啊搖,我漸漸忘記了在學校裏的煩惱,忘記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阿彬和薛佳這些討厭的人存在。
我閉上眼睛,把臉埋在茶色熊公仔毛毛的身上,很舒適的感覺喔。
於是,我便笑起來。
“咯咯咯咯……”
我聽見自己的笑聲在風中飄得很遠很遠……
“喂——”
似乎有人在大聲地喊我,我睜開眼睛,愣愣地看着站在我的木馬下的那個人。
他是個胖乎乎的男孩子,戴着黑色框架眼鏡,背上的書包帶耷拉到了左右兩隻手臂上面,所以他不得不把兩個手肘拼命彎着,以防止書包帶一滑到底。
就這樣,他還是沒忘記右手抓着的麪包,用了很大力氣,把嘴巴湊近麪包,咬了一大口,留下很多黃油在嘴角。
我向下呆呆地俯視他,感到肚子在咕咕地叫喚。
“你也喜歡來這裏玩?”他吞下面包,然後微笑着問我。
我不吭聲。
“喔,你忘了我是誰了吧?剛才放學的時候,你撞到我了!”他説。接着,又補充一句,“記得嗎?”
他的眼睛透過鏡片,熱切地看着我。
我呆呆地看着鏡片後面的眼睛——它們簡直是太大了!
“哦,我戴的是遠視眼鏡。”他用另一隻手摘掉眼鏡,露出他真實的眼睛,依然很大,不過看起來正常了。
我舒了一口氣。
“現在看起來是不是好多了?”
他面帶友好的微笑。
我也靦腆地笑了一下,衝着他點了點頭。
他重新架上眼鏡,然後説;“其實我戴着眼鏡看你的時候,你也顯得高一些、和胖一些。這是因為我戴的是遠視眼鏡的緣故!”
他再次認真地向我解釋,然後伸長脖子,把手裏剩下的半個麪包一口就吞進了嘴巴里。
我驚奇地看着他蠕動的嘴巴,這麼大的半塊麪包他竟然能夠一口就吃下去!
“我叫霍雨欣,霍金的霍,下雨的雨,歡欣鼓舞的欣。對了,霍金你知道嗎?”
我搖頭。
“我猜你準不知道。霍金是英國的一個大科學家,他寫過一本書,叫《時間簡史》。他是我的偶像,所以,我很自豪和他同姓。”
我呆呆地看着他。
“對了,我是三年級2班的,你是二年級的吧?”他又問我。
我猶豫了片刻,因為他一提起我的年級,使我又想起了阿彬和薛佳。
“你叫什麼名字?”他把手臂垂了下來,讓肩上的書包自己滑落在地,然後等不及我的回答,又説,“你知道書包為什麼會落在地上,而不是飛上天嗎?”
我驚奇地看着他——難道,書包能飛上天嗎?
“這是因為地球具有萬有引力!”他推了一下臉上的眼鏡,“萬有引力,是牛頓發現的。”
他説了很多的話之後,才對我説:“哎,你下來吧!我這樣抬着頭和你説話很累啊!”
不知為什麼,我很聽話地從木馬身上跳了下來。我們面對着面站着,腳下的雜草把我的腳脖子刺得有些癢癢的。
霍雨欣伸出他的手:“我們做個朋友吧!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看着他的手,一動都不敢動,像是失去了操縱繩的木偶一樣。
“咳!你真膽小。”
他把手收了回去,但沒生氣,因為他依然在微笑。
“我叫小念。”我突然很小聲地説。
“什麼?”
“許小念!”我大聲地説。
“你在説什麼?”他奇怪地問我。
“我的名字叫許小念!”我一字一頓地告訴他。
“呵呵!”他笑了起來,“很好聽的名字啊!”
我也和他一起笑了。
他真胖!我記得那天他們喊他“脂肪”。
他們喊我“啞巴”。
想到這裏,我很不開心地垂下了眼皮。
“你是不是心情不佳?”霍雨欣問我。就想剛才一樣,還沒等我回答,他就搶着説:“我也是因為心情不佳,才找到這個地方的!”
“只有不開心的人,才會喜歡來這裏。因為這裏很荒涼!”他向我解釋説。
我覺得他很有意思。因為,他説出的幾乎每句話都會讓我想半天。
“我不開心,是因為我媽出國了,她在國外嫁了個很噁心的長毛老外。”他雙手插在衣袋裏,用腳尖用力地鏟着腳下的雜草,還有雜草下面的泥土。
“那是去年發生的事情。那時候,我失去了説話的功能——就是我不會説話了。”他搖搖頭,説,“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靜靜地看着他。
“我媽媽從國外趕回來,她哭哭啼啼地帶我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説我這是因為一時經受不住家庭的變故,過一段時間就會好的。那個狗屁醫生,就因為他這麼一説,我媽媽本來很後悔的,後來也就不後悔了,她把我丟下,又出國去了。”
他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許小念,我這個人是不是話太多?”
我也笑着,點點頭,又搖搖頭。
“就是那次遇到那個狗屁醫生之後,我的病不但好了,而且變得話多起來。很多人都説我很羅嗦,呵呵——”
我笑得更厲害了,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巴。
他也看着我笑。
“你每天放學都是一個人嗎?”他又問我。
我搖搖頭。
“啊,那你比我幸運。除了你,我在學校裏沒有其他的朋友。”他又推了推眼鏡,“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鄭重其事地説。
“我有茶色熊公仔!”我小聲地説。
“什麼?”他把耳朵對着我。
“我有一隻小熊,他會來陪我放學。”我放大點聲音説。
“哦?”他驚奇地看着我,我的心蓬蓬地跳起來。
“真不錯!”他居然這樣説。
我放心地笑了。
“那麼今天他來了嗎?”他饒有興趣地問我。
我點點頭,指指木馬:“他還坐在木馬上呢!”
“恩?”他望着木馬。
在夏天的微風裏,木馬馱着茶色熊公仔,悠悠地搖晃着,像是搖籃一樣。茶色熊公仔趴在木馬上面,無聊地睡着了。
剛才我和霍雨欣説話的時間太長了。
“他睡了。”我告訴霍雨欣。
只見霍雨欣走過去,輕輕地把茶色熊公仔拍醒:“你好,我們認識一下吧!我是你的新朋友,我叫霍雨欣!你的大名叫什麼?”
我走過去,靠在木馬身上,告訴霍雨欣:“他的大名叫茶色熊公仔!他喜歡別人叫他的大名,而不是小熊。”
“那是!”霍雨欣點點頭,同意地説,“小熊這個稱呼太缺乏個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