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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這件事她永遠不會真正的原諒我,我知道,我也為此很羞愧。

    “好了,我要走了,改天我再來看你。”

    她走到門口,又打回頭,“記得銷門。”

    我笑着向她揮手。

    我的病情比我想象中的較重,起不得牀,告了兩大假。

    真沒有良心,這三個女孩子都沒有來探訪我。

    朱雯在蜜月,當然沒可能來。

    定華忙得很。而太澄,她一顆心另有所屬。

    我覺得空前的失落,短短的日子之前,她們還為我欲仙欲死,爭個你死我活、忽然之間又隨人去了。

    感慨悵惘之餘,真想看佛經度日。

    我煮了一鍋飯,用罐頭來送,翻煮又翻煮,終於飯成為稀粥,吃得欲嘔,王老五之苦,至今才嚐到。

    我還掛注董言聲。

    等我病好了,她也該被父母帶走。

    屆時我若果耐不住寂寞,就只好出賣色相,沿門兜售,反正她們都喜歡好看的男人,而漠視他們的靈魂。

    才病兒日,便像個蓬頭鬼似的,于思滿臉,一梳頭,頭皮屑紛紛落下。

    我大吃一驚,怎麼搞的,由此可知男人也得不停修飾。

    我搔搔頭皮,回到牀上,看武俠小説度日。

    有人敲門,我跳起來,是不是太澄?抑或是定華?

    我連拖鞋也來不及穿,我掙扎去開門。

    是鄭醫生。

    “很失望吧?”她笑,“是我這個老太太來看你。”

    我調笑,“不管了,多日不見女人,老太也要。”我作狀伸手去拉她。

    “你呢,只有一張嘴。”她指我一下,“給你帶吃的來,曉得沒人治你的胃。”

    我感激淚流。

    “對,我的病人怎麼了?”我問。

    “她父母已替她辦妥出院手續。”

    “什麼?”我頓時食而不知其味,喉嚨像是被鉛塊塞住也似的。“我怎麼不知道?為什麼不通知我?”

    “院長知道便行,何勞於你?”

    “言聲是我的病人!”我放下筷子。

    “星路,你對她的感情,有點怪怪的,早已超越醫生對病人應有的態度。”

    “我是鬼醫,畸醫,怪醫,好了吧?”

    她不出聲。

    “真的出了院?什麼時候接走的?劉姑娘呢?”

    “劉姑娘返家休息去了。”鄭醫生沒好氣,“你鎮靜些。”

    “什麼?”我受不了這種刺激,“一切都解散了?”

    我回到牀上,用枕頭壓住面孔,嗚咽起來。

    “喂!年輕有為的醫生,怎麼會這樣子?”

    “言聲呢?”我在枕頭下發問。

    “你一早就知道她要去美國。”

    “他們趁我生病飛甩我,解僱我。”

    “別胡説。”

    我拿開枕頭,我説:“我要去找言聲。”

    “你發什麼瘋?”她説,“快給我躺下,我替你診治。”

    她把我按在牀上,檢查半晌。“有痰?咳嗽?喉痛?你這傢伙,快隨我去照調光,生肺炎你也不知道。”

    我的心發炎。

    不,心蝕。

    鄭女士叫來車子,把我載到醫院,照了調光。我掙扎着要去言聲的四○三房間。

    “早已人去樓空。”

    不。我一定要去看,言聲在那裏住了那麼久。

    現在四○三是一個肥大的女人,不知為什麼來療養,也許為減肥。

    見到我無故推門走進去,很想尖叫,我連忙道歉退出。

    到宿舍我想我會一病不起。

    我已三天沒有沐浴,我不在乎,反正連言聲都已離我而去。

    那隻破音樂盒子,一定被他們丟到垃圾桶去了吧。

    心頭似有千個重壓。言聲以後的命運如何?我還能不能再見到她?

    都會是我以後生活中的懸疑。

    唉。

    我捧着頭,心如刀割。別人離開我,隔一會兒我都可以忘記,像朱雯太澄定華她們,都是人精,比起我何止能幹十借八借,身邊又都有錢。但是言聲……

    最叫我不放心及心痛的是言聲。

    不要去想她吧。

    我昏昏然在熱度底下熟睡。

    略有知覺時聽見自己口中喃喃叫“言聲。言聲”,以及嘆息。

    傍晚下了一陣雨,空氣更加清涼。

    我狂嘆,唉,言聲,如果你能自己做主,一定會與我説聲再見,不至這樣無情無義。

    夾着風雨聲,我聽到音樂聲,叮叮咚叮叮咚,迷茫得似做夢,我睜開眼,呻吟幾聲,懷疑自己燒得迷糊了,撐起身子來,猛地看見一個少女的背影,站在大窗子前看雨景。

    我嚇一跳,揉揉眼睛。

    這是誰?不像太澄,也不像定華,身形好不熟悉。

    怎麼會有個陌生女子走進來?難道我又忘記關門?抑或我日思夜想,以至想瘋了。

    我有一絲害怕。

    “你是誰?”我提起勇氣問。

    少女轉過頭來,“你醒了?”

    我一看到她的面孔,如見了鬼似的自牀上彈起,足足有一公尺高。

    “你——”我尖叫一聲,“你是誰?”

    “我是言聲呀。”

    我“嗚”的一聲,差些兒沒昏厥過去。“言聲?言聲?”

    “是的,你的病人董言聲。”她走過來,雙眸閃爍着光芒。

    “言聲——?”確是言聲,“你怎麼,你怎麼會説話了?”

    “我覺得想説話,於是便開口説話。”她狡黠地説。

    真是她,我大力擰自己麪皮,覺得痛,證明不是做夢。

    我跳下牀:“言聲!”

    “宋星路!”她格格地笑。

    好一個活色生香的董言聲。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如墮五里霧中。

    “你糊塗?”她坐在我牀頭。

    我怔怔看着她,“我不明白,你不是生病嗎?你不是精神病?你不是連話都不説,你不是聽不見看不到?”我瘋起來,緊緊抓住她的手,“你究竟是誰?真是言聲?”

    “是,我是童言聲。”

    我們四隻眼睛凝視着。

    我忽然明白了,“啊,你玩弄我們。”我腦中靈光一閃,激動地説,“你根本沒有生過病!”

    “不,”她搶着説,“我生過病!我初見你的時候,的確是個病人,我覺得普天下沒有人愛我,沒有人屬於我,我也不屬於任何人,我萬念俱灰,成日所想的不過是生不如死!”

    “但是你神志是清醒的!”我大聲説,“你怎麼忍心叫你父母傷心?”

    “對不起,”她黯然説,“宋星路,你説得對,我患心蝕病,有巨大的陰影遮住我的心,我根本不能顧及親人的苦楚,我自私。厭世,把自己關起來,鎖上門,打算一輩子都不出來,在醫院中度其餘生,與世人隔絕……”

    “太忍心了。”

    她有點激動,美目潤濕,“這個世界既然不需要我,我何必還要眷戀它?”

    “這世界?你的世界有多大?”我夷然,“為一個男人就放棄一切?笨蟲!”

    她緊握着雙手,“但是我痊癒了。”

    “真的?”我側着頭,這個像狐狸般狡猾的女孩子,住在醫院大半年,瞞過我,瞞過護士,瞞過父母。

    怪不得我動起氣來,“你做得一場好戲。”我説。

    她看着我,“我以為你見我開口説話會開心,”

    “你心中取笑過我幾次?”我責問,“你聽懂每一句話,卻裝傻!”

    “原來你喜愛的,只是白痴董言聲。”她退後一步。

    “嗯,你別動!”我緊張起來,“我不准你走。”

    她又站住。

    我愛恨交織。

    “過來。”我喝道。

    “為什麼來找我?”

    “我愛你。”

    “什麼?”我耳朵嗡嗡響。

    “我愛你。”她清晰的説。

    我嘆氣,我眩頭轉向,我完全迷糊了。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你要原諒我,要像以前一般的愛我,我是一個新的董言聲,我完全痊癒,可以應付生活。”

    “我幾時有愛過你?你只是我的病人。”

    她不與我分辯,她只用一雙碧清的大眼睛看着我。

    病人?只是病人?

    我連自己也騙不過。

    我將她拉在懷中,緊緊抱住。

    她哭了,我也鼻酸。

    我這般擁抱過她多次,只是她那時沒有感覺,那時她不關心日出日落,不理會四周有些什麼人,她處於一種自暴自棄、極度傷心的心思下,無法自拔。

    我輕問:“是我救了你嗎?”

    她點點頭。

    “是我令你日漸痊癒?”

    她又點點頭,嗚咽的説:“我並沒有假裝生病。”

    “是,你沒有。”我喃喃説,“感謝主你痊癒了,你現在己認得愛你的人;不再為傷害你的人而活,言聲,現在你懂得説話,也許我們就可以去跳華爾茲了。”

    她在我懷中不停地點頭。

    “不要離開我,言聲,永遠不要。”我整個人如沉湎在美夢中,生怕一放手,她就會如幻像般離我而去。

    我雙目充滿淚水。

    這時候我聽見有人推門進來,一邊説:“又忘記鎖門?太大意了!”是鄭醫生。

    她進門看見我與一個女孩擁抱,馬上道歉。

    隨即看清楚言聲的面孔,“譁——”她驚叫。

    我擦擦眼角,決定再開她一次玩笑,板着面孔説:“這是我最新的女朋友。言聲,來見過鄭醫生。”

    言聲説:“是!”

    你們得看看鄭醫生那表情。

    我本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眼珠子掉出來般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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