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賠。”
“不,你賠不起。如你這樣的女人,滿天的星對你來説不外是一堆碎鏡片。”
我從來沒有這樣失望,我離開朱宅。
這麼夜了,還有影迷圍在樓下。
當我出來,不少人追上來問:“你是宋醫生,你是朱雯的未婚夫?”
我低着頭疾走,一頭撞到人。
一抬頭,那人尖叫,我停睛一看,原來就是剛才在電梯中遇見的太太,我想説幾句好話,沒料到她拔腳飛奔,我只好頹喪地離去。
不知是怎麼睡的,連鬧鐘叫我都聽不到。
在醫院一班女孩子雖然吱吱喳喳圍住我,我也沒有興趣聽她們説些什麼。
報上説,朱雯否認她説過要嫁人。
是非曲直,一切都在她口中,難為這些記者肯陪她玩,混口飯吃真不容易。而朱雯,在台上耽久了,也漸漸分不出什麼是生活,什麼是演戲,兩者合而為一。
我替她擔心。
一個早上我都比平時沉默。
我把整包破碎的心取到言聲房中打開。
我抱怨説:“你看,就是因為某些人不負責任放肆的行為,招致我這種損失。”
言聲閉着眼睛假寢。
但是音樂盒子的發條沒有壞。
我上了鏈條,音樂盒發出一種柔和單調的樂聲。
我看到言聲的長睫毛顫動一下,我略為緊張。
“言聲。”我叫她。
她茫然睜開眼睛。
“言聲。”我在她耳畔叫她。
她仍然一點知覺都沒有。
我嘆一口氣。
音樂結束,發條漸漸放鬆,只餘下寂寥的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終於全部停止,病房中靜得可怕。
“言聲,你聽不聽得到?你想不想它伴着你?我把它放在這裏,你有空的時候,可以開來聽。”
劉姑娘進來,評語:“真是二十四孝醫生。”
我用手捧住頭。
“疲倦?”劉姑娘挺同情我。
“嗯。”
“我介紹我妹子給你如何?”她再一次試探。
“我的女朋友已經夠多了。”我説,“不勞你操心。”
“聽聽這種口氣。”
我説:“替病人抹身吧。”
“董太太今早來過,她説有要事到美國去一趟,大約三五天回來,拜託宋醫生云云。”
“是的,他們要另請高明。”
“到全世界醫都一樣。”
“也許她以前的男朋友可以醫好她。”
“她此刻還認得他?”
“她對他總比對其他人熟悉。”
“沒有用,他怎麼肯來陪一個病人,董言聲沒生病時他都不要。”
愛情這種事情最最巧妙,一點勉強不得。可以培養的只是感情,不是愛情。
我長長嘆息一聲。
劉姑娘照顧言聲,無微不至。
我撥電話到董府。
董太太説:“是宋醫生,什麼事?”
“沒什麼,我想知道,言聲那位……朋友……的姓名地址。”
“他?唉,你想找他?”
“是的,董太太,實不相瞞,我想一盡綿力。”
“這個人非常難纏。”董太太説,“我怕你受委屈。”
“不怕,大家男人怕什麼。”
董太太説:“他很會侮辱人,我跟他談過一次,我被他氣得什麼似的。”董太太嗚咽起來。
郎心如鐵,怪不得有人發誓要殺盡天下負心人。
“讓我再試一試。”我懇求。
“他叫孫永強,你到錦垛路七號去找他吧。”
我掛上電話。
我緊記這個名字:孫永強。
能夠使言聲神魂顛倒的男人,無論如何,去見識一下,也是好的。
我趁傍晚去訪他。
很幸運,他在家。
“哪一位?”他來啓門時説。
高大。神氣。粗擴。雙目炯炯有神。
一眼看上去,絕對不似好角。要我給分數,我會給個忠字。
“我姓宋,孫先生。”
“我們認識嗎?”他問我。
我剛在猶疑,屋裏面有温柔的女聲傳出來,“強,是誰?”
孫某馬上轉過頭去,以同樣温馴的語氣回答:“有客人來探訪我們。”他便引我入內。
屋子佈置是普通的陳設,印象深刻的是室內的整潔。
那位太太出來同我一照面,我就呆住了。
她腹部隆起,已經懷孕多月,神態有些倦意,但仍然看得出是個美婦人,最突出之處是她的臉容彷彿有聖潔的光芒,是的,所有的孕婦都如此,所以聖母馬利亞那麼美麗。
我還能説什麼呢?
一切太遲了,人家的孩子都快已出世。可憐的言聲,註定要做傷心人。
我傻傻地站在人家客廳中。
那孫某不是笨人,他問我:“宋先生,我們真的見過面?”
我一眼看見牆角放着網球拍子。
我説:“我們一起打網球,記得嗎?你給我地址……今日我恰巧在這附近訪友,順道上來看看你們。”
孫氏一點兒也不相信我。
他非常聰明,即時微笑對妻子説:“給我們做兩杯牛奶茶,我相信宋先生會喜歡。”
他妻子立刻微笑着起身到廚房去。
他轉身看她走開,然後問我:“你是誰?”
我也索性打開天窗説亮話:“我是董言聲的醫生。”
“呵。”
我説:“本來我要求你去見她,此刻覺得不必,總有人會被傷害,我不想尊夫人知道這件事。”
孫永強緩緩地説:“她不需要知道。”
我訝異地説:“你的意思是——”
“我同你去。”
我呆住。
“是不是真的?”他低聲問,“他們説言聲已完全迷失了本性。”
“我是她醫生,你可以相信我。”
孫略為變色。他深深嘆一口氣。
他取過外套,“還在等什麼?”
我沒想到事情進展得這麼順利,一時不知是悲是喜,手足無措。
孫氏高聲同他太太説:“我出去一會兒,一小時就回來。”
他的妻子追出來,同他説再見。
我像犯罪似的:犯了引誘他人丈夫去見舊情人的罪。
孫開得一手好車,無遠弗屆,每一條道路他都瞭如指掌,這是追女子必須有的技巧之一。
而我,我連淺水灣都去不到,好幾次開車接朱雯去兜風,有時上了大學堂,又有一次闖到香港仔,總是無法兜到那著名的沙灘。
“什麼?”我看着孫永強,是他同我説話?
“她會不會認得我?”孫氏問。
“我希望她會,你是她刻骨銘心的人。”我答。
“你認為我害了她?”
“我不能回答那個問題。”
孫氏的車子開得飛快。
我抓緊安全帶,説道:“小心駕駛。”
他不理我。可以看得出他內心也很痛苦。
車子在二十分鐘到達醫院。
我與孫永強一下車就看見有兩個女人在停車場,一見我們,馬上迎上來。
她們一個是太澄,另一個是定華。
咦,怎麼會走在一起的?
“星路,”太澄根本不管我身邊是否有陌生人,“你是否要與朱雯結婚?是還是不是?”
我呆住。
孫馬上退開三步,以極同情及過來人的目光看牢我。
“星路,”太澄簡直有點歇斯底里,“你説呀。”
“你誤會了,太澄,我沒有要結婚。”我走過去,“你別信報上的胡言亂語。”
她鬆下一口氣,掩住面孔。
定華則轉過身子,揹着我們。
空曠地方的風很強勁,把她的衣服吹得往身上貼,我這才發覺定華瘦得可憐。
我叫住她,“定華。”
她抬起大眼睛,神情呆滯。
我説:“我有點要緊的事辦,此刻沒有空與你們説話,你們先回去,別胡思亂想。”
我拉起孫永強,跑進療養院。
在電梯中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孫終於忍不住:“你要當心,稍一不當,便會鑄成大錯。”他以前車之鑑的身分説。
“説來話長。”
“我的同情屬於你。”
我苦笑。
隔一會兒他問,“她們都想同你結婚?”
“不,她們只是不想我結婚。”
“嗄。”
“極端自私,像一些佔有慾極強的女孩子不愛兄弟娶妻一樣,只不過她們更厲害。”
輪到他苦笑。
抵達四○三病房前,我與他都心情沉重。
“我先進去,你隔五分鐘進來,如果她不抬頭,試試弄出點聲響。”
言聲照樣坐在牀沿,劉姑娘不在。
她似一個小孩子般,雙手放胸前,頭垂幹,不知在想些什麼,更不知她是否有思想。
“言聲,”我過去蹲在她面前,“言聲,我帶了一個朋友來。”
她不響,仍然維持那個姿勢。
“言聲,你看看是誰。”他故意大力地敲敲門。
言聲聽到聲響,沒有反應。
我輕輕托起她的頭説:“看,言聲,你可認得他?”
言聲眼光渙散,毫不關心的射向孫永強的面孔,逗留在他臉上很久。
但是,她不認識他。
她甚至不覺得有人存在。我或是孫永強,對她來説,都好比兩張椅子,或是兩個牀鋪。
我雙眼發紅,頹然坐在地上。
這樣也好。我見過一些女人過分“正常”的反應,看到男人,咭咭笑,骨頭髮酥,變為一堆肉泥,往異性身上亂靠,聲音都變了,只覺十分醜亞
真正好風度有教養的女性,應如董言聲,對條件再好的男人也視若無睹,保持矜持,但言聲已經四大皆空,不是正常的人了。
我忽然悲從中來,無法抑止,嗚咽起來。
孫永強走近她,“言聲,是我,你要打要罵,我都隨你,無所謂,你叫我一聲。”
言聲眼睜睜看往他,連冷漠的神色都沒有,她根本不關心他。
我站起來,知道這件事失敗。
“孫先生,浪費你寶貴的時間,你可以回去了。”
孫永強忽然失態,他抓住言聲的雙肩猛搖,“我不信你不認識我,我不信。”
言聲給他一個不瞅不睬。
“言聲,發生了這麼多事,你怎麼可以忘記我?怎麼可以?”孫永強直叫。
我心中一絲痛快,是的,正應該這樣,正應該忘記他,忘得一乾二淨。
這種人還把他記在心頭做什麼?
“孫先生,夠了。”我阻止他。
劉姑娘聽見聲音進來,推開孫永強。
“這是幹什麼?”她惱怒地問。
如一隻母雞保護雛兒。
“我們出去吧。”我説。
孫永強面色灰白,神情沮喪。
“她竟不認得我!”
我忍不住説:“你又不愛她,你想怎地?叫她一輩子對你念念不忘?”
“可是我們——”
“你們並沒有結婚,無論發生過什麼,都被你一筆勾銷,她現在忘記了你,忘記了一切,一了百了。”
他哭泣,“我沒想到是真的。”
“她在這問療養院已有大半年了。”我説。
這麼大的一個男人哭泣,可見是真正傷心。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