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樂提著筆,站在鋪滿了四張八仙桌的白紙面前,一筆一筆地繪下長白山上綿延無盡的山林,每一個溝壑、每一條溪流、每一潭泉水、每一處斷崖、每一個飛瀑,都深藏在他的記憶中。
這是他住進皇宮以來,雍正皇帝要他做的第一件事。
做這件事他並不覺得勉強或是厭惡,反而因為可以間接幫上顧太醫的忙而感到高興,而且在作畫時,山上的景物都在他心中活了起來,彷彿看見麋鹿在林裡奔跑,虎豹在山裡跳躍,狼群對著月光嗥吠,還有師父……
他身在這座殿宇重重、樓閣層層的皇宮裡,心中最思念的仍是生活了二十年的美麗山林,他忽然很想念那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
「想不到皇阿瑪真的把你召進宮了。」
在他專注作畫時,輕快的笑語聲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寶親王?」他抬頭看見來人,不禁愣住。
寶親王戴著盤兩層金龍的朝冠,朝冠上飾著十顆東珠,一身團龍袍褂,整個人看起來雍容華貴。
「皇宮裡除了皇上、御前侍衛之外,祖制是不容許男人住在宮裡的,但是皇阿瑪卻宣召你住下,你的面子可比天還大呀!」寶親王一邊說,一邊笑容可掬地走進來。
「是皇上厚愛。」迷樂的回話簡單幹淨。看見寶親王,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儀格格,心口竟感到又酸又澀。
自從進宮以來,已經有好幾日見不到儀格格了,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念,那種渴望滿滿地佔據著他的心。
「在畫地圖嗎?」寶親王探身過去看,雖然筆法拙劣,但是山川河流、崖嶺山谷、湖泊飛瀑的位置都畫得十分清楚。
「是皇上命我畫的。」迷樂淡然地說道。
寶親王仔仔細細地觀看著,任何一點小地方都沒有放過。
「這裡——」寶親王往最高那一道蜿蜒曲折、氣勢雄偉的山脈指過去,正色地問道:「這裡便是大清的龍脈嗎?」
「我不清楚。」他垂眸,視線悄悄避開那道山脈。雖然他沒有把山脈下的龍袕地點畫出來,但是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裡藏著一處龍袕與龍珠。
「還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完成?」寶親王看得目不轉睛。
「現在只畫了一半,全部畫完尚需要三天的時間。」
「才畫一半看起來就如此廣大遼闊,實在是驚人。」寶親王驚訝不已。
「身在其中,才會真正感覺到人的渺小。」迷樂凝視著起伏的山巒,寧靜而平和地說。
寶親王悠然而淡漠地睨他一眼。
「本王倒不這麼看。長白聖山只佔江山的一小部分,能擁有大好江山的人,又豈會渺小?」
迷樂微訝地看著他。
「聽說你還懂得相命?」寶親王在屋內隨意走動。
「不,我只會卜筮,以卦象判斷吉凶。」迷樂緩緩放下筆。
「你可替我卜一卦嗎?」寶親王好奇地問。
「這……」迷樂猶疑了一會兒。「我沒有隨身帶著筮竹,不知王爺身上有沒有銅錢?」
「正好有,需要幾枚?」
「三枚。」
寶親王從腰間荷包內取出三枚鑄有雍正字樣的銅錢。
「請問王爺要問何事?」迷樂將三枚銅錢接過來。
「就問江山。」寶親王笑著朝畫上的長白山一指。
迷樂緩緩閉上眼,將三枚銅錢放在雙掌中,心念凝定,輕搖幾下,然後放出來,在桌上排出卦面。
「一陽二陰,此卦陽爻。」接著又搖。「三陽,也是陽爻……」如此連續搖出六卦,排出來以後,迷樂定神凝視著卦象。
「不出三年,江山易主。」他輕輕低語。
「迷樂大膽!」寶親王霍地站起身,驚瞪著雙眼,臉色駭然。「你竟敢口出逆語!」
迷樂怔住,不明所以。
「王爺,這是你要問的,而我卜出來的卦象正是如此。對王爺而言,此乃吉卦。」
這回換寶親王愣住了,一時反應不過來。
不出三年,江山易主。
對他來說,乃是吉卦……
他忽然感到一陣寒毛直豎,身體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難道說……父皇三年之內會駕崩,然後把皇位傳給他?
可是父皇的身體看起來仍很硬朗,這怎麼可能?轉念之間,他的腦海裡已經翻滾出無數的可能,想得愈深愈覺得不寒而慄。
他迅速察看四周,確定侍衛站的地方夠遠,不至於聽得見迷樂說的話,這才回到迷樂身旁。
「迷樂。」他靠近他耳邊,聲音壓得極低。「方才的卦象,除了你我,不可再讓第三者知道,你我最好也立刻忘記你剛才說的每個字,否則將會惹來殺身之禍,你聽明白了嗎?」
迷樂淡然地點頭。
自從回到京城,他已經多次聽到「會惹來殺身之禍」這樣的字眼了。他覺得奇怪,為什麼他所做的事動輒就會危害性命,而那些旁人覺得關係生命安危的事,他卻似乎覺得與自己不相干?
此時的他,就像離了水的魚,在岸上困頓彈跳,軟弱地掙扎。
在這個時候,他好想見見儀格格,好想聽聽她說話的聲音,儀格格會告訴他應該怎麼做,她也總是有辦法讓他浮躁不安的心情平靜下來。
為何現在就連與她獨處的那個方寸地都很難再擁有?等不到她,就無法等到那個屬於他們兩人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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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親王回到府邸時已是亥初時分。
由於迷樂的卦辭實在太驚人,給他帶來的衝擊很大,直到回府,他的心緒仍然激動混亂。
三年之內,江山易主。
對王爺來說乃是吉卦。
迷樂絕對沒有那麼深的城府與心機,說出這種可能會殺頭的話,對他來說並沒有好處,而他說得那樣篤定自然,看起來也不像是在逢迎討好他。
其實他心中是有數的,最有可能與他爭奪皇位的弘時在五年前猝死之後,他就知道江山帝位非他莫屬了,只不過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三年之內,父皇就會駕崩嗎?
他朝福晉所住的正殿走去,在心中暗忖著。
想想也不是沒有可能,父皇對神仙之說總是十分沉迷,幾年前也曾經宣召過一個姓劉的道人,傳說那道人幾百歲,壽不可考,可以看得見每個人的前生,當時父皇和怡親王也與那道人過從甚密。
想起三年前父皇的那場大病一度十分危急,當時就曾經找親王大臣們談過遺詔立儲之事,病癒之後,沒想到父皇就開始遍訪術士冀求靈丹,仰賴道士為他治病,而且對丹藥之效深信不疑。
雖然他不贊成父皇的行為,但也不敢多言,卻見父皇最近更是走火入魔,不只把道士留在圓明園煉丹,還把迷樂也留在宮中,倘若長久以往,對父皇的身體實在沒有益處。
來到福晉的寢房外,滿院寂靜,門窗也緊閉了,只留兩個守夜的小丫頭坐在廊下,小丫頭一見到他,立即跪下請安。
「福晉睡了嗎?」他輕聲問。
「福晉頭疼了一天,早早睡下了。」小丫頭清楚地答。
他有些失望,正有滿肚子的話想跟富察氏說,想聽聽她的想法,沒想到她竟然睡了。
「好吧,不用吵醒福晉了。」他走出正殿,轉過迴廊,往側福晉寢房走去。
此時一輪明月當空照,月光如水水如天,他駐足在院落的一角,欣賞如此難得的好景緻。
忽然,他看見一個人影從水榭旁走過,髮髻松綰,身上只穿著薄薄的單衣,單衣下的絳紫色肚兜隱約可見,看起來像是才剛沭浴過。
這姑娘是誰?他竟一時認不出來。
他轉了方向,悄悄跟在她身後走,認了好半天才認出她是儀格格。
平日見到她,她總是斂容低眉、不言不笑,臉蛋清水般素淨,讓他覺得無味,因此福晉好幾次想促他收了她為妾,他就是半點也提不起興趣,沒想到沐浴過後,浸瀅在月光下的她看起來竟格外有一番味道。
他找到今夜的去處了。
儀格格沐浴完畢,把水桶提回井欄邊,返回屋時,沒有料到會被寶親王盯上。她推門進屋,反身要關門時,寶親王一腳跨進來,逕自替她關上門。
看見來人,儀格格駭然失色,不自主地後退幾步。
「福晉睡下了,本王今晚就由你來侍候。」寶親王笑著打量她,見她肌膚勝雪,秀髮如雲,臉上又驚詫、又羞怯的表情,還有那身單衣遮不住的玲瓏曲線,處處都令他情慾勃發。
明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可是儀格格沒想到這天會來得如此突然,讓她毫無防備。
「奴才惶恐……怕侍候得不好……」她的聲音按捺不住顫抖,拼命思索著有什麼辦法可以脫身。
「怎麼怕成這樣,像見到妖怪似的。」他走到她面前,一手熟練地解開她的單衣,不規矩地伸入她的肚兜內撫摸她的胸。
「奴才只是……太緊張……」她壓抑內心抗拒的情緒。
「為什麼要把迷人的身子藏起來?」一雙不規矩的手繼續往下移,探向她的下腹。
儀格格下意識地推開他的手,驚慌地躲開。
「福晉應該早就教會你該怎麼侍候我才對呀!」寶親王的語氣有絲不悅,府裡的侍妾哪個見了他不是欣喜若狂的,怎麼這丫頭看見他倒像看見瘟神上門似的?
「奴才……不是……」她抖得語不成句。
「你見我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事了,有什麼好緊張?」寶親王表情一沉,深瞅著她,漸漸看出她有些古怪。
「王爺……因為……」她硬著頭皮豁出去。「因為奴才……癸水來了,身子不乾淨……實在不能侍候王爺……」她的身子抖個不住,臉色慘白如紙。她知道自己撒的這個謊若是被拆穿了,肯定會被杖打而死。
「當真這麼巧?」寶親王原本已情慾高漲,卻被她一盆冷水潑下,他懷疑地盯著她看,向來風流溫和的眼底慢慢地透出一股寒意。
儀格格咬著唇不敢抬頭看他,背脊一陣陣發涼。
「你最好別在我面前玩花樣,看在福晉的分上,我今天可以饒過你一回,但若是還有下次,我絕不會輕饒你。」
寶親王寒著臉開門離去。
儀格格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渾身抖得像狂風中的落葉。
她躲過了這一回,但是下次呢?她不可能次次都躲得過的。
好想迷樂。
聽說他被皇上宣召入宮了,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面?
強烈的思念讓她覺得好痛苦,她抱著頭,把臉埋在肩窩,累積的思念化成淚水滑落。
一旦她成了寶親王的女人,她該用什麼面目來見他?
她還能如此坦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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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樂,你說說,大清國運能昌隆多久?」
在養心殿東暖閣內,雍正問了迷樂一個他最不願意回答的問題。
「回皇上,我雖能看星相卜筮,但能力尚淺,並不是很準確,推算不出年數。」迷樂被雍正賜坐身旁,他低著頭恭謹地回話。
「沒有關係,你就把你看得見的說給朕聽,說錯了朕也不會怪罪你。」雍正和顏悅色地說道。
「皇城上空常見紫氣流雲,偶爾也有卿雲出現。」迷樂淡淡地說。
「有卿雲便是祥瑞之兆呀!」雍正呵呵笑道。
「大清國運能昌隆多久,大概只有我師父才敢斷言,但我看見皇城內有股白氣源源不絕地噴發,感覺舒暢,也令人安心。」
「朕明白了,也就是說,大清氣運正盛了。」雍正笑逐顏開。
此時坐在另一側的人還有寶親王,他不動聲色地看著迷樂,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自從雍正把迷樂召進宮後,幾乎天天在朝政完畢後就命他進養心殿問話,問的不外乎是占星、陰陽、五行、占卜、醫經醫方等。迷樂所學並未透徹,僅就自己所知的告訴雍正,雍正對他的真誠坦蕩十分喜愛,甚至連親王大臣入宮議事時,雍正都還命他坐在一旁聽議,偶爾還會問問他的想法,這種景象已讓所有的親王大臣都感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自然地,這些傳聞也傳進了寶親王耳裡。
這天,他刻意進宮面聖,一進宮,就看見父皇與迷樂正在談國運氣數。
「弘曆來了?你也坐下。」
雍正看見他,只招喚一聲,便又轉頭和迷樂說話。
論位置,迷樂還比寶親王靠雍正更近一些,而雍正看迷樂的眼神也比看寶親王溫和親切許多。
這種感覺令寶親王非常不快,雖然迷樂還不至於威脅到他的地位,但是這種又酸又澀、無法消解的妒意,讓他十分難受。
「迷樂才學會皮毛就這般厲害,說得皇阿瑪龍心大悅,那迷樂的師父豈不是更加厲害?」寶親王笑著說。「皇阿瑪,兒臣覺得不如將迷樂的師父請下山,見見皇阿瑪,皇阿瑪說不定還能問的更明白些。」
這個提議果然讓雍正很感興趣。
「迷樂,你師父請得下山嗎?」雍正看著迷樂。
「回皇上的話,我師父應該不會下山。」他實說。
「你親自帶皇上的諭旨上山,不管你師父是何方高人,也是大清的子民,難道敢不遵皇上聖旨?」寶親王冷笑說。
迷樂不知如何回話。
「迷樂,朕的聖旨請得動你師父嗎?」雍正的語氣和善許多。
「回皇上,我不知道。」師父的心思寧靜深邃,不是他能觸摸得到的。
雍正自從幾年前大病之後,身體健康便每況愈下,對於朝政,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倘若伊祁玄解能治癒他,甚至有辦法令他長壽,那麼他便有機會讓大清朝更昌盛、更強大。
「好,朕就下一道聖旨,讓你帶去請你師父下山。」他作出決定。
迷樂怔愕住。抬頭看見寶親王的笑容,心口一陣發涼。
「迷樂,朕就派常桂、伊桑阿他們護送你去。今日你先回府,多陪陪你額娘,過幾日再動身啟程。」雍正微笑地輕拍他的肩。
迷樂攥緊拳頭,心神一陣恍惚。
雖然可以回到熟悉的山林,又可以見到師父,但是,他才回家陪伴母親幾個月的時間就要走,母親一定會傷心欲絕。而且,離開了京城之後,他要再見到儀格格的機會就更加渺茫了……
他現在還不想離開京城,不想離開額娘和儀格格。
「迷樂,你在想什麼?心裡有什麼話想說便對朕說。」雍正見他不語不動,關心地問。
「你臉色不好,是不想去嗎?」寶親王泰然笑問,心中正為可以趕他出宮而開心不己。
迷樂搖搖頭,卻無法直接說出心中的念頭。他不經意地抬起手輕拭額上的薄汗,袖口一提,掌心纏繞的白布就落入了寶親王眼中。
「迷樂,你的手為何要纏著白布?」他奇怪地問。
迷樂心一驚,迅速地把手收回來。
這樣刻意想掩飾什麼的舉動,更激發了寶親王的好奇心。
「你的手受傷了嗎?」
迷樂順著寶親王的話點點頭。
「受什麼傷?朕召御醫過來幫你瞧瞧。」雍正揮手叫內侍。
「皇上,不用了,這是舊傷,早就好了。」迷樂急忙阻止。
「既然是已經好了的舊傷,為什麼還要用白布纏著?」寶親王愈來愈覺得他神色可疑。
「因為……傷疤十分醜陋,所以……不願示人。」他試著讓自己鎮定下來。
「我對你的傷疤很好奇,可否給我瞧一瞧?」寶親王不肯放過,他直覺在迷樂緊纏的白布下一定藏著什麼秘密。
「寶親王還是不要看了,這實在沒什麼好看的。」他拳頭握得死緊,不知如何是好。
「該不會是你師父在你身上畫的什麼符咒吧?」寶親王故意這麼說。
果然,雍正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了。
「迷樂,是什麼樣的傷疤,也讓朕看看,說不定宮裡有藥可以去除疤痕,也不用你成天纏著布了。」
「皇上,我不需要醫治,請皇上和王爺不必看了。」迷樂的眼神開始焦慮恐慌。
迷樂愈抗拒,寶親王就愈相信有鬼。
「迷樂,你也太大膽了,敢違皇上旨意!」他起身走向迷樂,強硬地抓起他的
雙手。「要我幫你,還是你自己來?」
「弘曆,不可驚嚇他。」雍正出聲提醒。
「兒臣知道。」他沒有放下迷樂的手,直接替他拆開纏布。
當纏布全部卸下,露出兩條氣勢奔騰,彷佛就要衝上雲霄的血色龍紋時,雍正和寶親王悚然變色。
「你身上竟有龍紋!」寶親王漸漸露出駭人的兇光。
迷樂感覺到了寒冷的殺意,尤其是寶親王眼中的。
他的心一陣怞緊。
師父說的沒錯,一旦讓額娘以外的第二人看見龍紋,便會引來殺身之禍。
此刻,雍正想殺了他,寶親王更想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