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銀女又同我聯絡。
她索價高過原定數目一倍。
我通知陳家,司徒説沒問題。
銀女下午在約定的時間又來電話,説現款即刻要。
司徒不耐煩,同她説不行。
一手交人,另一手交貨,而且她必須即刻現形,陳家不會胡亂取下任何一個嬰孩。
二十世紀販賣人口,而我居然參與其中,我不知説什麼話好。
司徒吸着煙斗,“而且還是你想出來的主意呢。”
電話再來,我向銀女發言:“我們知道你在哪裏,同尊尼仔説,他沒有秘密,你們此刻住在北斗星街三百O四號十五樓A座,別裝模作樣了,錢不同你討價還價,接過孩子即付,但是你必須向陳家報到。”
那邊沉默良久,象是與別人商量對策。
過很久她説:“我情願到你家來。”
“歡迎。”
“我的確是為妹妹。”
“我相信你。”我温和地説。
“我明天下午到你家來。”
“好,明天見。”我鬆口氣。
司徒訝異,“你竟這麼會應付了。”
我微笑,“貨色那麼熱,這個月不脱手,就不值一文,他們比我們更急。”
司徒聽着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都是老李教唆的。”
“老李?”我嗤之以鼻,“給我做徒弟還不要呢。”
“這可不成為白相人嫂嫂了!”司徒大驚失色。
精神崩潰的前夕,人們往往異於常情,我想我是其中一個最佳例子。
第二天老李與司徒埋伏在書房內,來等銀女現形。
銀女不是一個人來的。
她拖着她的三妹。
她的腹部高聳,精神不錯,失蹤的三個星期間,人養得紅壯白大。
我生氣。
銀女衝口而出,“你瘦得可怕。”
我毫不慚愧坦白直説:“為你擔心成這樣,還説?”
她略為不安。
“這段時間有沒有去檢查?”
她搖搖頭。
“你還不過來我瞧瞧。”我嘆氣。
她的三妹緊緊跟在她身後,雙目象一隻小獸,警惕、兇殘、光亮。
“三妹同我住。”她説出條件。
“怎麼?不相信尊尼仔?”我問。
她一愕,投來的眼光象是要説:你怎麼變聰明瞭?
舉一反三,這種本事我還有。
銀女躺在牀上,我細細與她檢查。
胎兒健康活潑,不停踢動,我繃緊的面孔鬆弛下來,他已開始往下挪移,準備降臨人間。
銀女問:“還有多久?”聲音中並沒有大多的感情。
“三個星期。”
“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需要做音波素描,但是我不介意等到他出生才知道性別。”
銀女不響。
三妹始終蜷縮一角,象銀女初到我處那樣惶恐不安。
我説:“別擔心,你可與你姐姐同住。”
女孩用手臂緊緊抱在胸前,眼神閃爍不停。
我問銀女:“你二妹呢?你有沒有同她聯絡?”
“她有工作,她會得照顧兩個小的。”
工作,什麼樣的工作?出賣什麼?
我不能再多管閒事了。
我數出幾千塊,交在她手中。
“謝謝。”
我諷刺她:“你等錢用,我知道。”
她沒有再回嘴。
老李對,麪皮撕破之後,往往更易辦事。
我問老李要不要通知姜姑娘。
“你説呢?”
“不用了,”我答:“她幫不上什麼,而且一定振振有詞,叫我們依法收養嬰兒。”
“這是她的職責呀。”老李笑。
“這簡直是她的宗教。”
“你開始不喜歡她了。”
“你在暗示什麼?”
老李轉變題材問:“陳家的人,怎麼沒趕來。”
“他們經過上次一役,知道厲害,怕得不得了,這赴湯蹈火的責任,仍由我背起。”
那日一屋四個女人,因為筋疲力盡,都早早上牀。
睡到清晨,天朦朦亮,我警覺而醒,聽到身邊有聲響,便順口問:
“誰?”
“是我。”
銀女。
“做什麼?”我問。
“腹中踢動得厲害,睡不着,想找你説話。”
“出去吧,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説的。”我拒絕。
“陳太太——”
豺狼永遠不會變兔,我以往不懂得這個道理。
“我知道我辜負你。”她開始。
“不必再説。”我阻止她。
她無奈,“你不會原諒我?”
我伸出手臂,“看到這裏的縫針?何必加添這麼驚險的一幕?”我們之間真的無話可説。
她不響,沉默良久,仍然坐在我房中一角。
我問:“妹妹睡得好嗎?”
“不在意碰她一下,馬上警覺跳起來,取過藏在枕頭下的刀,指向我,喉嚨發出胡胡聲,真叫人害怕。看清楚是我,便大哭。”
我聽着惻然。
“二妹呢?”我問:“二妹有能力照顧兩個小的孩子?”
“我與她談過,叫她今日來取錢,你昨日給的那筆錢。”
“她現在做什麼工作?”
銀女淒涼地哭:“我沒有問,不想知道。”
我起牀與兩個女孩子吃早餐。
我同銀女説:“叫你妹妹去洗個澡,還有,頭髮也髒了。”
銀女説:“自從那件事後,她不肯清潔,連臉都不肯洗。”
我失聲,“可憐的孩子,你不必怕,我在這裏,每個人都是安全的。”
我要過去樓住她,她猛力推開我。
我握緊拳頭,又表達不出心中憤然,頹然坐下。
“我會照顧她,”銀女説:“你別擔心,她會忘記這件事,正如我,我也早忘記這種事。”
我問:“你忘記了嗎?”
她不出聲,低頭哄她的妹妹,那女孩把身體儘量縮在她姐姐的懷裏,象是要擠進她姐姐的身體裏去。
我一點胃口也沒有,什麼都不想吃,推開碗筷。
在妹妹面前,銀女變為大人,她成日陪着妹妹,寸步不離,善良的一面表露無遺,我卻比看到她險惡的一面更難過。
我坐在沙發上看書,漸漸瞌睡入夢。
嘰嘰喳喳的説話聲把我吵醒。
我把雙眼睜開一條縫。
她的二妹來了。
只聽得銀女道:“我會有錢,足夠安頓你們,你何必做下去。”
她二妹冷笑道:“你口氣與姜姑娘越來越象。”
銀女説:“你不會有好結果。”
“跟你,跟你又會好?那尊尼仔與媽的男人有什麼兩樣?”
她二妹的臉上早着了銀女一記耳光。
她掩着臉,恨道:“你教訓我,你有資格教訓我?你比我好得了多少?”
我拉下遮住面孔的書,“不準打架。”
那二妹轉頭看牢我,“收買她孩子的就是你?”她轉向銀女,“你比媽媽更不如,媽媽可沒賣掉女兒。”
銀女面色蒼白地回答:“有時我真希望她賣掉我們,好過堆在一起吃苦。”
她二妹冷笑連連。
我説。“這不是吵嘴爭意氣的時候。”
銀女看看她兩個妹妹,忽然之間,她們三人緊緊擁在一起,也沒有哭泣,只是抱在一起,細細的手臂纏在一塊兒,一時也分不出有多少人,象街上被遺棄的小貓,擠在紙箱中,身體疊身體,抵抗外來足以奪命的因子。
半晌分開身體,她們不再爭吵。
銀女指着我説:“這位太太,是個好人。”
我苦笑,好人。
“你們肯聽我説話?”
她們三個不出聲。
“兩個小的送到局裏去,會得到很好的照顧,你們三個,聚在一起,要開始新生活。”
老二打開金色的小手袋,取出一根香煙,熟練的點着,深深吸一口,向天空噴出一枝煙,非常滄桑地説:“這樣的話,姜姑娘説過三萬次,嘴皮都説破。”
我無語。
“不是這麼容易的。”十六歲的老二象是閲歷無數,教訓我起來。
“你不願意而已。”我説。
“是,我幹嘛要到廠裏去縫牛仔褲?為了些微勤工獎,連廁所都不敢去?為了要做易縫的部分,還不是一樣要跟工頭去吃茶跳舞。”她又噴出一口煙。
“這是自甘墮落。”
她仰頭狂笑起來,不再回答我,“我們的事,你不會明白,也不用管。”
我覺得她説得對,保持緘默,轉身進書房。
地方能有多大,她們的對白自然我聽聽得一清二楚。
“為什麼對陳太太説這種話?她是不相干的人。”銀女説。
“我討厭她。”
銀女不響。
“你去不去看母親?”老二問。
“不去。”
“她差不多了。”
“她年年都差不多。”銀女譏笑,“要去你去。”
老二開門走了。
朱媽進來尋我,“這裏快變女童收容院了。”
銀女在門邊出現,面色森然,“我三妹一定要跟住我,我現在不能離開她。”
朱媽訕訕地不出聲。
我抬頭説:“沒有人不准你妹妹在此。你到如今還不相信我為人?”我使個眼色叫朱媽出去。
銀女説:“二妹,她一張嘴壞些,心地不錯。”
“我不會責怪她,銀女,你想解釋什麼?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們之間,等孩子生下,一了百了。”
她顫抖着嘴唇,實在是有話要説,只是説不出口。
就算是一剎時的良心發現,有什麼用呢,一下子又原形畢露,“銀女,你不欠我什麼,”我説,“去陪你妹妹,她需要你。”
我進廚房去取水喝。
朱媽向我訴怨,“這些女孩子一個比一個難服侍。”
我只好拍拍她的肩膊安慰她。
每個人都需要安慰,誰來安慰我?
老李,我想起老李。
朱媽嚷:“這不是李先生?他跑得這麼急幹什麼?”
我自廚房的紗窗看出去,可不正是老李,説到曹操、曹操就到,他一頭大汗、正自小徑奔上來。
我朝他搖搖手,“老李。”
他自廚房紗門進來,從我手中搶過冰水一口飲盡。
“姜姑娘同我説,九姑出事了。”老李上氣不接下氣,我立刻壓低聲音,“可是死了。”
他點點頭。
我不響。
老李説:“不是病死的。”
“什麼:”“跳樓,醫院六樓跳下去。”
我的血都凝固了,瞪大眼睛看牢老李。
“姜姑娘難過得不得了,説是她害的。”
我拉着老李手臂,聽他説下去。
“法庭要傳她做證人,是那件後父非禮繼女的案子,誰想到姜姑娘一直瞞着她,直到消息沒經姜姑娘傳到她耳朵,醫院的人説她呆了一個上午,就出事了。”
“但她已是將死的人了。”
“姜姑娘正替她辦這件事,已經來不及,她懊惱出血來。”
我轉過面孔。
“我趕去的時候屍身還在現場,落在停車場上,真邪門,無邁,你可別害怕,她的面孔一點不難看,斜斜躺在一輛平治車蓬上,姿勢還好得很呢,一隻手擱胸前,面目安詳,不過照醫生的報告,是即席死亡。”
“姜姑娘呢?”
“季大夫陪着她。”
“怎麼同銀女説?”我問。
朱媽在一旁聽得呆住。
老李靜靜走向門邊,拉開中門,銀女站在門外。
老李説:“我們所説的每句話,她都聽得見,從開頭就是。”
銀女站在門外,忽然之間顯得很瘦小,很單薄,她木無表情,呆站着。
我們維持緘默,看着銀女。
終於老李説:“我乘朋友的船進來,如果你要見母親最後一面,我可以送你們出去。”
我同銀女説:“我陪你。”
我以為她會堅持到底,堅決不去,但是她點點頭。
我在她身上加披一件衣裳,她要把三妹拉着一起出去。
老李點點頭。
我們坐老李那般豪華遊艇出去,在公眾碼頭上岸.一路上銀女摟住三妹,一點聲音沒有。
車子趕到醫院,老李熱絡地把我們帶進停放間,我讓銀女與三妹跟住老李,我殿後。
老李在簽字的時候,姜姑娘也來了,我們默默會合。
姜姑娘含着淚,一定要怪責她自己來求發泄,我勸慰無門。
她輕對我説:“是我害九姑。”
“説什麼話,你又不會起死回生,怎麼見得是你害她。”我低聲説。
“真的,害她不能躺在牀上好好地去。”
“無論如何,她也拖不過這個月。”
她仍然難過得不住落淚,雙眼已經紅腫。
我們盡隨老李進去。
銀女一直好好的,直至見到她母親的遺體,忽然崩潰下來,跪在那裏不肯站起來。
姜姑娘去拉她,被她一手打開,抱着母親的雙腿,死命不放,老李要有所動作,被我叫止。
“隨她去,她禁不起搓揉。”
銀女號啕大哭起來,喉嚨發出嗬嗬聲,一切恩怨反解,恨意疏散,到頭來,她是她的娘,她是她的骨肉。
銀大哭得象只受傷的野獸,大聲嚎叫,扯着她母親的手,怎麼都不放,那麼原始的悲慟,聞之令人心碎,我整個人震呆在一旁。
姜姑娘更差,混身抖得如一片落葉。
老李用手臂護住我。
銀女的三妹用身子貼着牆,面色蒼白,堅強的聳立,這個孩子,從頭到尾,我未曾聽她説過一句話。
長大後,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模式,這個女孩,永遠不會成為普通快樂的人,她身上的烙印,永不痊癒。
銀女的聲音在空調的房間內撞出迴音。
沒有人來干涉她。
隔了良久,她的聲音低沉下去。
我過去扶住她,她緊緊抱住我的腰,汗浸濕了她的頭髮,面孔被眼淚泡腫,嘴唇裂開,有血絲泌出,整個人象只鬼。
我把她的頭緊緊護住,貼住我胸口,好讓她聽見我的心跳.人們還有孩時的習慣,貼緊母親的懷抱,聽見母親的心臟躍動,便會得鎮靜下來。
我看到九姑的容顏,正如老李所説,出奇的平靜完整,一朵殘敗的花,仍然看得出曾經是一朵花,她不必再受苦,一了百了,她終於受夠,以這個方式結束生命。
“我們回去吧。”我説。
她沒有反對。
我拉起三妹,跟姜姑娘説:“保重。”
我們回家去。
老李要辦事,同我説:“你是醫生,兩個女孩在你手中,我放心。”
我做看護,安排她們休息。
銀女一直不能説話,整個人歇斯底里,並且有間歇性抽搐,我有點擔心。
到半夜,她略為清醒,握着我手,斷斷續續説一句話:“你原諒我,你原諒我。”
一時間我不知她要我原諒,還是求她母親原諒。
她們已都受夠,都應獲得原諒。
我在廚啓喝咖啡,捧着杯子良久不語。
朱媽説:“真可憐。”
三個字道盡銀女的一生。
我清清喉嚨.“朱媽,這件事完之後,恐怕我不需要你呢。”
“沒關係,司徒先生早同我説明,這是短工,不是長工。”
“你也是個有知識的人,朱媽。”
“哪裏,不敢當。”她笑了。
“怎麼會出來幫傭?”
“初到貴境,已是四十多歲的人,雖在內地教過中學,卻沒有外文程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容於兒媳,不出來自食其力,等死嘛。”
每個人都有個故事。
“你現在可吃香着,誰不歡迎你這樣的幫手,薪水比一般文員好得多。”
“能夠服侍你是不同的,陳太太,一般使傭人的人還不是呼五喝六,想起頗覺淒涼。”
我喝口茶,“我看過一篇文章,訪問歌星白光,那白光説:做人,怎麼做,都不會快樂。”
朱媽説:“你不會的,陳太太,你剛剛開始。”
“我?”我笑出來,“你可知道我什麼年紀?”
“三十多歲好算老?還早着呢,還得結婚生子,從頭開始。”
我笑着搖頭,“朱媽,你少嚇唬我。”
“是真的,看誰家有這麼大的福氣來承受。”
“朱媽,你真看好我。”
“季大夫就錯過機會。”
“姜姑娘是不錯的。”我指出。
“噯,”朱媽點點頭,“她良心好。”
“很正直。”我誇讚她,“這年頭的女人,不知恁地,狐媚子性格的佔多,就她看上去還正氣。”
朱媽説:“瞧,我怎麼跟你聊上了,太太你該休息了。”
“説説話可以鬆弛神經。”我放下杯子站起來。
剛要回房間,銀女的三妹進來。驚惶失色,拉住我。
“啊,啊——”
“有話慢漫説,”我把聲音儘量放得温柔,“是不是又做噩夢?不要緊,喝杯牛奶。”
她拉我,力大無窮,手指扼進我肉裏,我呼痛。
朱媽來格開她的手。
“姐,姐——”
“銀女?”
我奔進房裏。
我的天!
銀女在牀上輾轉,半牀的血。
我大叫,“朱媽,去燒水。”
不得了,水袋都出來了。
我按住銀女,她神智清醒,雙眼如一隻小鹿般睜大,眼神迷茫痛苦恐懼。
“不怕,不怕,”我大聲説,她與三妹都聽見,“我是醫生,有我在,不要害怕。”
在家中接生,十餘年護理生涯,還是第一遭。
可幸朱媽出奇的鎮靜,幫不少忙。
銀女苦苦忍住,並沒有喊叫,只是大聲呻吟。
我洗淨雙手,吩咐朱媽把家中所有乾淨被單取出墊妥,剪刀放水中煮滾消毒,真難得如此,從容不迫。
“打電話給李先生,説銀女早產。”
朱媽連忙出去。
我跟三妹説:“不用害怕,來觀餚生命誕生的奇蹟。”
小女孩見我一臉笑容,安靜下來,緊守一旁。
我同銀女説:“準備好了?有力氣就用,深呼吸,千萬不要怕,正常生理現象,女皇帝都經過這個階段。”
銀女在百般慌亂中居然還向我點頭。
“好孩子。”我讚道。
朱媽送來熱水毛巾,我替她印汗。
“我接生過上千的孩子,相信我。”
她又點頭。
水袋衝破,嬰兒的小毛頭開始出現,跟着是小小的肩膀,我輕輕順勢一拉,連身體帶腿部都出來了,早產兒只得一點點大,身體上染滿血塊,青紫色的臍帶比他手臂還壯。
朱媽大叫:“是個男孩,是個男孩。”
她遞上事先準備好的剪刀。
她説:“足足在沸水裏煮了十分鐘。”
我捧起新生的嬰兒,忽然淚流滿面。
“看,”我叫三妹,“來看。”
嬰兒張大小嘴,哭得不亦樂乎,聲音宏亮。
我用顫抖的手緊緊抱住小生命。
忽然之間每個人都哭起來。朱媽與我擁作一團,三妹伏在她姐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