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早上,我照常七點半起牀走出房間,卻不見母親的身影。
夏天也依舊涼爽的餐廳裏飄着味噌湯的味道,電視正在播映晨間新聞。我往面中庭的玻璃門看,覺得奇怪。紫薇之後有倉庫,石灰牆在朝陽的照射下顯得非常明亮。倉庫的門半開着。我打開玻璃門,喊聲「媽」,倉庫裏傳來回應。我心想,媽不知道在做什麼。
我到洗臉枱去。早餐前以鹽水漱口是父親傳給我的習慣。在小窗户照進來的日光下,母親的牙刷紅色的柄鮮豔地發亮。不久,後門傳來開門聲,拖鞋的啪啪嗒聲靠近。「已經這麼晚了啊。」母親説着從我背後走過。
我回到餐廳時,母親已經站在廚房。
「一大早去倉庫幹嘛?」
「昨天杵塚商會打電話來,所以我想再找找看。」
「他們也真是不死心啊。」
「是啊,不過我也很擔心。」
「我們家還有法事要辦,也是很忙的,是不是打個電話請他們死心比較好?」
母親在餐桌邊坐下,喃喃地説:「是啊,還是應該這麼做比較好。」
我望着電視。「今天是宵山呢。」
「咦,什麼?」
「今天是宵山。」
「是啊。」母親喃喃地説。「是啊。」
吃過早餐,我和母親一起出門。
沿着相國寺長長的牆走,從東門穿過相國寺內,是我們每天必經之路。
看到寺內的樹木綠油油的,我想起昨天的雨。昨天離開畫廊是傍晚七點的時候,但烏丸通上已經擺了攤,點了燈。由於下雨的關係,人應該算少吧,即使如此,狹小的巷弄仍層層疊疊擠滿了各色雨傘。
「今天是好天氣,人一定很多。」
「是啊。」
我們在今出川車站搭地下鐵烏丸線。「柳畫廊」位於三條通轉高倉通往南某棟住商混合大樓的一樓,離烏丸御池站路程大約五分鐘。柳畫廊本來是由父親和母親兩人經營的,父親過世之後,在東京畫廊工作的我回來幫忙,並找來唸藝大的工讀生。
我和母親在事務所裏就着桌子坐下,討論工作。一進畫廊,母親的神色和語氣就有所不同。我們有很多工作待辦,例如製作展覽會的邀請函和目錄,支付畫家薪酬或交貨給客户等等。
「河野老師還沒給展覽會的提案呢。」
母親皺起眉頭。「不知道進行得怎麼樣了?」
「今天下午我去看看。」
「那就麻煩你了。」
〇
這天下午,我把畫廊的工作交給母親,決定去拜訪河野大師。
走在三條通上,來到烏丸的商業區。距離交通管制開始還有一點時間,但街上已經有大批遊客走動了。離開有冷氣的畫廊走在路上,額頭立刻冒汗。我轉入室町通,走進狹窄的巷子。人愈來愈多了。驀地裏我停下腳步,抬頭看垂掛着駒形燈籠的黑主山。
河野大師一個人住。他把了頓圖子町一户被住商混合大樓與公寓包圍的老獨棟房子當作畫室兼住處。短短一年前,父親還經常造訪,現在則由我代替父親出入河野大師家。房子位在住商混合大樓與咖啡店中間的窄石板小巷深處,連大白天也是靜悄悄的。開了門鑽進小巷裏,彷彿潛進水中一般,喧鬧驟然遠去。
我按了對講機才把拉門打開。裏面傳來古木的香味。
「我是柳畫廊。」
大師露出帶着睡意的臉。「哦,柳君,進來。」
每次都是在面庭院的小房間和大師討論。由於四周大樓環繞,房裏少有日照。在淡淡照明之中,大師的臉宛如生活在地下室的人,顯得很不健康。我解開包袱巾,取出炭酸煎餅※。大師看了包裝紙,便低聲説:「去了有馬啊。」(※日本有馬温泉、寶塚温泉等地的名產,以麪粉、砂糖、鹽等材料加入含有炭酸成分的温泉水烤成的圓形薄餅。)
「家母和朋友一起去的。」
「健康是件好事,這樣就好。」
「託您的福。」
於是我們的話題從閒聊移到工作。畫廊的展覽預定於秋天舉行。
但是,大師卻只是含糊地附和,不給明確的答覆,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逐漸變暗的院子傳來的動靜。我終於想到今天是宵山,只覺背上冷汗直冒。我朝放在傳統鬥櫃上的大師女兒的照片看。照片裏有兩個穿着和服的小女孩,另一位是大師的外甥女。
大師的獨生女在十五年前的宵山之夜失蹤。這件事我聽父親説過好幾次。「河野先生繼承那個家,就是為了等女兒回來。」父親是這麼説的。「那個家,好像從十五年前,時間就靜止了。」
這麼常聽父親提起,我怎麼會忘了呢?
我含混其詞,結束了工作的話題。
大師望着冷清的庭院,喃喃説道:「宵山啊。令尊過世也快一年了。」
「是的。」
「宵山之夜,真叫人不平靜啊。對我來説是這樣,對你來説也是。」
「真是非常抱歉,竟然在這樣的日子來訪。」
「不。」大師搖搖手。「那沒什麼。倒是我心神不寧,抱歉抱歉。」
「我改天再來打擾。」
「這一年來,你也很辛苦吧。」
大師以平靜的眼神注視我。「你看起來很累,最好稍微休息一下。」
〇
穿過石板小巷來到街上,大馬路上更加熱鬧了。忽然間我失去了現實感,覺得眼前的景色看起來好平板。的確,就像大師所説的,也許我自己也沒注意到自己已經累了。父親去世以來的這一年,就只是一味忙亂。
我才在六角通上走沒幾步,成排招牌中的「杵塚商會」便映入眼簾。杵塚商會位於內有外語教室、房屋仲介事務所的住商混合大樓一樓。這家舊貨店從父親生前便有往來,但這陣子老是打電話來,是我煩惱的泉源。我想順路過去抱怨幾句,卻看到店裏掛出休息的牌子。外面的玻璃門緊閉,店內沒開燈,暗暗的。舊紙箱堆得有人那麼高,光從外面看,看不出裏面做的是什麼生意。這家店從以前便令人不明究裏,店主杵塚也是個神秘的男子。
我來到室町通,往四條通走去。
剛過鯉山,便聽到有人從上面叫我。抬頭一看,一對中年男女從面馬路的公寓三樓陽台上探身而出。是一對會經光臨畫廊好幾次的夫婦。
丈夫晃了晃啤酒罐,説:「來一杯如何?」
我笑着搖搖手,説:「我還沒下班呢。」
太太説:「辛苦了。」
從三條到四條這段室町通,一路過去各町有黑主山、鯉山、山伏山、菊水鉾。到了日暮時分,點亮的駒形燈籠輝煌燦爛的,燈光連成一片。我心想:「下了班來看一下再回家也不錯。」
來到四條通,我進了位於產業會館大樓地下室的咖啡店。
我從包包裏取出文件和筆,準備構思展覽的企畫。在面地下道的桌位坐下來時,一抹鮮紅色從我視野一角閃過。通路另一側的理髮店前,飄着一個紅氣球。我覺得簡直就像地面上宵山的碎片飄進了地底下。
我正這麼呆想着,只見一名女子從玻璃窗前走過。她一度停下腳步,朝氣球看了一眼。看到那張側臉露出微笑,我頓時愣了一下。那是河野大師的外甥女幹鶴小姐。我想叫住她,但隔着玻璃叫人實在不妥。
我和她是在半年前的冬天認識的,當時我帶着碰巧入手的萬花筒到大師那裏去。我還記得,我們兩個大男人憑藉着緣廊的光線看萬花筒的模樣被她撞見,實在很糗。後來,她也到畫廊玩過好幾次。我目送千鶴小姐走過地下道。
回頭做桌上的工作,卻沒什麼進展。耳裏只聽到其他客人的話聲。
工作告一段落後,我喝着咖啡發呆。
「令尊去世也快一年了啊。」
河野大師的話在腦海中響起。
一年前的宵山傍晚,父親昏倒在鞍馬的山道上。要不是爬山的大學生髮現,父親恐怕會不為人知地死去。父親身上沒有可疑的外傷。我從東京回到京都時,父親已陷入昏迷。據説是腦溢血,就這樣沒能恢復意識,一週後便撒手人寰。走得好突然。
父親的死因雖然毋庸置疑,卻有一點令人不解,那就是父親為何到鞍馬去。
那天早上,父親顯得非常疲倦,母親便勸他在家休息。父親老實點頭,在寢室躺着。可是,為什麼他特地跑到鞍馬去?雖然有熟識的陶藝家住在當地,但據説父親並沒有去拜訪。這一年來我思索過無數次,唯一的結論卻是父親一時心血來潮。也許父親躺了半天,覺得身體沒有大礙,忽然起了遊興吧。
即使如此,為什麼父親偏偏在市區因宵山而熱鬧非凡的晚上,獨自倒在天色漸暗的鞍馬山中呢?明知比較沒有意義,但那明暗的對比卻令人感到無比寂寞。
我朝玻璃窗外看。
頓時,在地下道飄動的紅色氣球無聲破裂。
〇
回到畫廊,母親正在喝紅茶休息。「千鶴小姐來過了呢。」母親説。看來我在四條地下街看到她之後,她便到畫廊來了。
我在畫廊工作到傍晚。母親説她頭痛,先回去了。
商會的人在母親離開畫廊後隨即來訪。
我還以為是母親忘了東西回來拿。但只聽到有人進門,卻再也沒有別的聲響,我覺得奇怪,便從辦公室來到展示室,只見一個與我年紀相當的年輕人站在那裏,正微笑着看畫。
「歡迎光臨。」
我出聲招呼,他便回過頭來。「柳先生?」他露出和氣的笑容。
「我是。」
「我是杵塚商會的乙川。」
聽到這個名字,我臉上還來不及露出不悦的神色,便被乙川搶先一步。「一再前來打擾,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們實在無法死心。」
「哪裏,我正想和杵塚先生聯絡,你來得正好。杵塚先生呢?」
「杵塚因為另一件事出差去了,所以才派我來。」
我請乙川先生坐,倒了紅茶。他津津有味地喝了紅茶。「開始交通管制了。」他説。「路上擺滿了攤販,好壯觀啊。」
「宵山嘛。」
「是的,就是宵山。」
男子逕自點頭。「畢竟是個獨特的日子。」
「是啊。不過,關於那件事……」
「是的是的。」
「去年秋天吧,杵塚先生光臨的時候,我們應該已經請他看過倉庫了。能夠處理的東西應該都請他買下了,剩下的真的都只是一些破爛了。」
「哪裏哪裏,沒這回事。」
男子臉上雖然笑容可掬,眼神卻是認真的。
我不耐煩了。「你們為什麼認為還在我們這裏?」
「因為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能。東西確實在令尊手上,而且事後也確實沒有流到外面,那麼自然就會得到這樣的結論。」
「那是水晶球沒錯吧?」
「是的是的。」
男子愉快地笑着,雙手做出圈出空氣般的形狀。「就像這樣。」
「我沒看到。」
「是啊。所以,請您再仔細找找……」
「可是,我們也有很多事要忙,先父的週年忌也快到了。」
「沒問題,這件事不急,只要您肯耐着性子仔細找就好。明天、後天、大後天都沒關係。杵塚説願意一直等下去。請您慢慢來。」
説完這一番話,乙川一臉正經誠懇的樣子。看到他雙手撫膝正襟危坐,想斷然拒絕趕人送客的氣勢便餒了。
「我明白了。」
我嘆了一口氣。「我會抽空找的。」
「那就麻煩您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乙川行了禮走了。
我就這麼坐在畫廊的椅子上,發了好一會兒呆。我之所以感到極度不愉快,一方面是因為無法明書拒絕杵塚商會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乙川這個人的無可捉摸。一旦離開,乙川和氣的印象便淡然遠去,只留下一股莫名的令人發毛的感覺,久久不去。
話説回來,杵塚商會為什麼那麼想要父親的遺物?
我把剩下的工作整理好,關上畫廊的門。
為了甩開不悦的心情,我到街上散步。
好久沒有逛宵山了。由於父親是在宵山那天倒下的,因此我去年回京都時,宵山已經結束了。在東京生活的那段期間,也沒有理由特地選擠滿觀光客的宵山時期回來。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覺得我受夠京都了。
在三條通轉彎來到烏丸通,平常的商業大樓的景色為之一變,路上全是攤販,一連擺到遠遠的南邊。烤雞、烤玉米的味道混在一起飄過來。天空是美麗的晴天。寬闊的烏丸通化為行人徒步區,大批人潮各自往北往南而行。我邊看攤販邊走,兩個手牽手梳着包頭的女孩從我面前跑過。光看那個髮型,就知道她們是三條某間芭蕾舞教室的學生。想到千鶴小姐小時候大概也是打扮成那個樣子去學舞,我不禁為之莞爾。
從烏丸通向西的小路都擠滿了遊客與攤販,黑鴉鴉的一片人海之後,山鉾宛如發光的城堡般矗立。
我邊走邊看,一直走到北觀音山,但因為人太多而感到噁心反胃。我對於宵山竟如此人多擁擠感到意外。從室町通到新町通這一段人多得嚇人,讓我想起第一次到東京的時候。本來是打算走到四條的,走到這裏我就放棄折返。
隨着腳步漸漸往北,宵山的喧鬧便漸趨平淡。
在室町六角的十字路口,我看到河野大師。我當下的反應是出聲喊他,但看到對方的神色,讓我沒喊出來。大師專注地看着前方,眼神卻是空洞的。只見他活像幽魂般,幽幽穿過了人潮洶湧的小路,腳步快得簡直像滑的。不知道他要往哪裏去。
我的心情沉重萬分。或許是因為和乙川那段不愉快的對話,也或許是受到大師的過去影響,又或許是因為父親的死。暌違許久的宵山在我看來不是美麗,反而有如陌生的異國祭典。
我邊這樣想邊走,在黑主山北邊踩到一小團橡皮般的東西。腳下很暗看不清楚。我彎身一看,躺在我腳下的是一條金魚的屍體。
〇
翌日,我七點半起牀走出房間,卻不見母親的身影。
我朝玻璃門後看。母親今天早上也在倉庫裏東摸西摸。我叫聲「媽」,聽到與昨天相同的回應。我到洗臉枱漱口,不久便聽到後門打開,拖鞋的啪嗒啪嗒聲靠近。「已經這麼晚了啊。」母親説着從我背後走過。剎那間,我感到非常不對勁。
回到餐廳,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一大早去倉庫幹嘛?」
「昨天杵塚商會打電話來,所以我想再找找看。」
我注視着母親。「又來了?」
「什麼又來了?」
這時,我看到電視畫面。電視正在播放宵山前一天的影像,並配上「預計今天宵山有三十萬名遊客湧入」的旁白。
「今天是宵山?」
母親偏頭看了電視,喃喃説道:「是啊。」
「昨天不是宵山嗎?」
「欸,你這孩子真是的,睡昏頭啦?宵山是今天。」
母親指着電視説。
「我好像作了夢。」我低聲説。
我度過了奇妙的一天。
所謂的既視感,過去我也曾經體驗好幾次。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觸,「以前在夢中看過這場景」的感覺非常清晰,眼前的風景彷彿驟然遠去。這種既視感從那天早上起一直持續了半天。相國寺內的情景,奔過去的柴犬,晴朗的天空,畫廊的味道,與母親的討論,造訪畫廊的客人的面孔——一切都與昨天相同。
中午過後,母親説「你今天怪怪的。好像老是在發呆」。
「嗯,對啊。」
「不如出去散散心吧?」
「我會去河野老師那裏看看。」
在大太陽底下來到街上時額頭冒汗的感觸,聳立在街上的山鉾,在巷弄中川流的人潮。
又是宵山。
我來到河野大師家門前,突然停步。
冷冷清清的石板小巷就在眼前。走在那條小巷所感到的清涼,打開格子門時木頭的味道,與河野大師在房裏相對而坐的樣子,這一切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在腦海中描繪出來。傳統鬥櫃上大師女兒的照片,十五年前時光便靜止的那個房間的情景。
「今天是宵山。」我在內心低語。
然後過門而不入。
〇
我來到室町通,再朝四條通的方向走。剛過鯉山,便聽到有人從上面叫我。抬頭一看,一對中年男女從面馬路的公寓三樓陽台上探身而出。是一對會經光臨畫廊好幾次的夫婦。
丈夫晃了晃啤酒罐,説:「來一杯如何?」
「真不錯。方便去打擾嗎?」
「來來來,歡迎之至。」
上了三樓,太太便出來迎接我。丈夫四十歲,據説在烏丸的銀行工作。客廳裏掛着在柳畫廊買的畫。畫旁有個大水族箱,紅色的金魚在裏面遊動。丈夫從搬到陽台上的椅子上站起來,笑道:「大白天喝啤酒最痛快了。」我也跟着喝啤酒,三人閒聊起來。太太説,由於祖父是做和服買賣的,她對這一帶很熟。我則打了通電話給母親。
從陽台往下看,感覺有如俯瞰走在室町通人羣中的自己。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重複過着宵山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觸究竟是怎麼回事?就算「昨天」的那一切是夢,但這場夢也太清晰了。像這樣採取與「昨天」不同的行動,既視感便會減弱,但猛然間我還是不由得想着「現在千鶴小姐可能已經行經四條的地下街,正走向畫廊」。
由於這對夫婦是造訪過畫廊好幾次的熟面孔,又很健談,我不由得久待了。在這裏聊天,既視感便會遠去,我的心情因此輕鬆許多。我開始覺得「昨天」的事情,一定都是發生在夢中。
日頭西斜,天氣變涼了,太太便説要到外面去。她熱切地説三個人一起出門,但丈夫卻不怎麼起勁。太太便一臉遺憾地單獨出門了。
「沒關係嗎?」我問。
「哎,我不太想到處亂晃,我最怕人擠人了。」
「宵山的人潮的確是很累人。」
「像這種日子,當然是要在陽台上悠哉地眺望了。這樣最舒服了。」
説着,丈夫喝了啤酒。
接下來是片刻的沉默。
「我們銀行有個客户叫作杵塚商會。」
丈夫忽然一臉正色地説。「昨天,他們那裏一位乙川先生來了。」
「乙川?」
「是啊。他來訪是為了另一件事,但他有話希望我順便轉告柳先生。因為這樣,剛才我看到柳先生的時候嚇了一跳。」
「哦。是什麼事呢?」
「他説,只要説一個姓乙川的先生要找你,你就知道了。很奇怪吧?」
好不容易才開始接受「昨天」的一切是夢,便立刻聽到這種話,我不禁為之語塞。主人見我不作聲,一臉擔心地問:「柳先生,如果有什麼困難,我可以分憂。」
我連忙搖手。「不不不,不是什麼複雜的事,是跟處理先父的遺物有關。」
「哦,這樣啊。杵塚商會是做骨董的嘛。」
「我想他指的應該是這件事吧。」
「原來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因為乙川先生的説法好像在打啞謎,我才會擔心。」
丈夫快活地説着站起來。「有冰好的香檳。」他喃喃説着,朝廚房走。
我獨自留在陽台上,想着乙川這號人物。「昨天」見過的人。但是,既然丈夫實際見過乙川先生,就代表乙川先生真的存在。這麼一來,我與乙川見過面的事也就是現實,既然如此,「昨天」發生的事就不是夢。這究竟怎麼一回事?
拿着香檳回來的先生「哇」地大叫一聲。
我抬起頭來,看見他正仰望對面大樓上方。大樓屋頂上,飄着一隻足足有汽油桶大的緋鯉。大概是被水塔勾住了,只見它嘴朝上,以狼狽的模樣在微風中擺動。
「那是氣球吧?」丈夫邊坐下邊喃喃地説。「啊啊,嚇我一跳。」
〇
傍晚六點半過後,到宵山散步的太太回來了。拉着買回來的氣球來到陽台,説着「啊啊,好熱」邊擦汗。
「你那是什麼?」
「這氣球很有意思吧!在新町街那邊有和尚在發。」
透明的氣球上淡淡地畫了綠色的海藻,裏面飄着假金魚。看起來簡直就像一個繫了繩子飄在半空的金魚缸。「這是怎麼做的?」丈夫很佩服,從各個角度觀看氣球。「難得要到一個,你可別弄破了哦。」太太笑道。「跟小孩子一樣。」
「這東西真有意思。」丈夫很佩服。
「柳先生,吃過晚飯再走吧。」
「不了。」我才剛開口,太太便打斷了我。「就是啊,吃過飯再走。」説着便站起來。
我望着這對夫婦一起站在廚房做菜的樣子。
窗外天色漸漸變成深藍色,大樓後方稀疏的雲朵染成了蜜桃色。我們把晚餐的棻拿到陽台上時,山鉾不知幾時亮了燈,照亮了巷弄。我從陽台上探身出去。右手邊就是光芒萬丈的鯉山,左手邊稍遠處有山伏山。遊客在室町通川流而過的嘈雜聲令人感到十分安適。攤販冒出的煙在白熾燈與燈籠的燈光之中形成漩渦,撫過無數交錯的電線與和服公司的招牌,消失在深藍色的天空中。
「你看。」在我旁邊往下看的太太指着人羣説。「那幾個孩子真奇怪,從剛才就一直經過這前面,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迷路了嗎?」
「看起來不像。在同一個地方一直打轉……這樣很好玩嗎?」
一看之下,一羣穿着紅色浴衣的女孩子暢行無阻地奔過室町通。
明明擠得水泄不通,她們卻像被吸入人與人之間的縫隙般,輕盈地前進,好似順流而下的金魚。我的視線追隨着她們,看着看着,便發現有個男子站在鯉山燈光下。是杵塚商會的乙川。
乙川愉快地目送那羣金魚般的少女從身邊飛奔而過,然後回頭向這裏看,簡直是早就瞄準好一般,抬頭正視我的臉。他露出微笑,深深行了一禮。
「柳先生,怎麼了?」
太太望着我的臉。
我在晚間八點左右離開這對夫婦家。天完全黑了。離開公寓的時候,宵山的熱氣令我感到害怕。我以最快的速度逃離人羣,來到烏丸三條,搭上地下鐵。
回來到相國寺一帶,才覺得總算能夠呼吸。在深藍色的夜空下,御苑之森漆黑一片。一進入住宅區,周遭更加安靜。
我走在一盞盞街燈照亮的路上。
走在相國寺長長的圍牆旁,聽到微微的祇園羅子。應該是附近人家的電視機傳出來的,但即使如此,我仍然覺得不舒服。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心浮氣躁。
相國寺圍牆之後,偏紅的光閃爍了二、三次。
我停下腳步,抬頭看牆,但牆後卻又恢復原狀,沉沒在昏黑中。
當時,踩到金魚死屍的感觸忽然在腳底栩栩如生地重現。
那一晚,我作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我走在宵山的人羣中。領先走在我前面的是父親。父親拿着裝了金魚的氣球。「怎麼會有那個氣球?」我問。不知為何,我是個孩子。父親回過頭來,説:「這不是氣球。」然後把線往下拉,捉住氣球,雙手環抱般交給我。「你看看。」他説。我抓住氣球。裏面就好像裝了水,或者也可以説就好像是水晶球。金魚在透明的球體中悠遊來去,真是不可思議。不知不覺間,金魚增加成兩尾。我正感到吃驚,紅色小球便不斷出現,於是一整個氣球中滿滿都是金魚。不久便撐破了氣球,金魚一一往下掉。掉落在路面上的金魚發出令人厭惡的彈跳聲。我試着不去踩到金魚,但我的腳每動一下就會踩到。
我在牀上呻吟時,母親叫醒了我。
母親伸手按住我的額頭。「怎麼啦?作噩夢了?」
「沒,我忘了。」
「跟小孩子一樣。」
我起牀走出房間,餐廳裏飄着味噌湯的味道,玻璃門外灑落了明亮的陽光。我往電視畫面看。電視正在播映宵山前一天的影像,旁白説:「預計今天宵山將有三十萬名遊客前來觀賞。」
「今天是宵山?」
母親歪頭看了電視,喃喃地説:「是啊。」
〇
這天,我沒有離開畫廊。
要是為了什麼事停下手上的工作,各種場面就在我腦海中復甦。與河野大師的對話,金魚死屍的觸感,從室町通公寓看到的宵山情景。一再重複的宵山記憶不斷沉積。要把這些當作一場漫長的夢的記憶實在太難了。但是,要是不這麼想,我又該怎麼想呢?
畫廊外,宵山的一天即將過去。幾乎沒有客人。
下午四點剛過,展示室傳來母親叫我的聲音。我一出去,千鶴小姐就站在那裏。「好久不見。」她低頭行了一禮。
「哦,你好。」
「我想來看看畫。」
「那真叫人高興。你慢慢看。」
她靜靜地四處看畫。這種時候,我都不太與客人交談。
看完畫之後,我們加上母親,三人一起喝紅茶。感覺得出千鶴小姐的精神似乎不如平常。我凝視她的側臉。她也在思考宵山的事嗎?
由於沒有客人上門,我們便悠哉地閒聊。發覺千鶴小姐精神不佳,母親更加刻意説些愉快的事。
對話告一段落,母親離席之後,千鶴小姐好像有話要説。
「怎麼了?」我説。
「想請柳先生幫個忙……可以請你陪我一起去舅舅那裏嗎?」
「現在嗎?」
「是的。我想柳先生一定很忙,可是……」
我搖搖手。「不,沒有關係。我和你一起去。」
我把畫廊交給母親,與千鶴小姐來到街上。
山鉾的燈籠逐一點亮,雲朵染成了蜜桃色。
石板小巷暗得有如已經入夜一般,位在深處的大師家門口的燈顯得悽清。
千鶴小姐打開拉門叫舅舅,大師卻沒有回答。屋裏很暗,而且靜悄悄的。「不在嗎?」她低聲説。然後她脱了鞋,打開走廊的燈,走進去。探頭看了面庭院的房間和餐廳之後,歪着頭感到納悶。
「要不要等等看?」
「好。柳先生,你請坐。我來泡茶。」
這裏幾乎聽不到宵山的喧鬧。
上次和大師談話是幾天前的事呢?自從宵山一再出現以來,我就沒有見過河野大師了。一直坐在安靜的房裏,眼前似乎就浮現出大師在微弱日光下的臉。
我和千鶴小姐坐在房裏,等大師回家。
「其實,我本來打算早點來的。」
幹鶴小姐抬頭看着鐘擺掛鐘,擔心地説。「偏偏就是提不起勁來。」
「對不起,還把你留在畫廊。」
「哪裏,別這麼説。」
「提不起勁來,是因為宵山嗎?」
「……是的。都已經十五年了,我也自以為已經長大了,結果還是不行。那件事柳先生也知道吧?」
「我聽先父説過。」
她抬頭看放在傳統鬥櫃上的照片。
「雖然我也記得,但都是一些片段。那時候,我和表妹都才七歲。」
「真是令人心痛。先父也一直很擔心。」
忽然間玄關傳來開拉門的聲音。
「啊。」千鶴轉頭面向玄關。「好像回來了。」
豎起耳朵細聽,玄關卻沒有任何聲響。只感到什麼人的氣息不斷膨脹放大。我和千鶴小姐對望,只見她的臉色漸漸發白。一會兒,傳來一個小聲的聲音説「請問有人在嗎」。她説聲「請問哪位」,想站起來,我阻止了她。
我來到玄關,杵塚商會的乙川就站在白熾燈燈光下。他低着頭正在看三和土的一角,聽到我的腳步聲抬起頭來,露出笑容。「您是柳先生吧?」
「我是。」
「我是杵塚商會的乙川。」
「我知道。」
乙川點點頭。「剛才我看到您進了這條小巷,所以雖然明知失禮,但我們終究無論如何都無法死心……」
「這我知道。但是你們這樣糾纏讓我很困擾。」
「對不起。」
「今天你就先請回吧。」
乙川嘆了一口氣,微微一點頭。「那麼,一件事就好。」
「什麼事?」
「這件事不急,只要您肯耐着性子仔細找就好。明天、後天、大後天都沒關係。杵塚説願意一直等下去。請您慢慢來。」
然後乙川一鞠躬,打開玻璃門走了。
我一回到房間,千鶴便問:「怎麼了嗎?你的表情好可怕。」
「沒事,遇到來推銷的。」
屋裏唯有時鐘作響。庭院已經被暮色淹沒。
「如果有明天的話……」
我不由得自言自語。
「如果明天?」千鶴小姐歪着頭問。
〇
我七點半起牀走出房間,不見母親的身影。我朝玻璃門後看。母親果然在倉庫。不用看電視我也知道今天是宵山。
我雙肘撐在餐桌上以手掩面,聽到母親走來的聲音。「你還好嗎?」她擔心地問我。我抬起頭來,説:「今天有點不舒服。」
「看得出來,你臉色也很差。」
「好像是這陣子太累了。」
「沒關係,你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回到二樓的寢室。
由於窗上掛着細竹簾,早晨的陽光像水光一樣閃閃爍爍。我躺在涼爽的牀上看着天花板。不久,聽到母親出門去畫廊的聲音。每當我迷迷糊糊地入睡,身體就會因為突然僵硬而醒來。我就這樣一次又一次不安穩地睡着,努力叫自己儘可能忘記自己正在度過宵山這一天。我幾乎什麼事都沒做,只是望着透過細竹簾射進來的光變強,顏色愈來愈濃。
下午四點左右,放在枕邊的手機突然響了。
「柳君。」是河野大師的聲音。
「大師。」
「我有點擔心你。上次你不是帶有馬特產來給我嗎,那時候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對不起,讓您擔心了。就像大師所説的,我今天在家裏休息……」
説到這裏,我把話吞回去。
頓了一頓,大師以平靜的聲音説:「你拿有馬特產來是什麼時候的事啊?」
「大師。」
「你也一直在重複吧?」
我什麼話都沒説。
「明天,你能來我家一趟嗎?」
「好的。」
「柳君。我想,這八成也和你父親的死有關。」
「為什麼?」
「我不知道,是直覺。但是,既然同樣在宵山發生了好幾起不可思議的事,自然想歸咎於同一個根源。這就叫作人之常情啊。」
然後大師掛了電話。
我在牀上坐起來。父親的死。父親的遺物。
我起牀到倉庫去。
倉庫裏涼涼的,甚至有點冷,裏面空蕩蕩的。除了幾個遺留下來的大衣箱之外,就只有幾件母親的東西,其他什麼都不剩。大衣箱裏是父親的藏書,我想找時間看而留下來的。我花了一個鐘頭左右的時間查點衣箱裏的東西,但裏面沒有乙川所説的玻璃球。我也把母親的東西打開來看,裏面也沒有那種東西。
我在舊行李箱上坐下。
敞開的門外漸漸變暗了。待在倉庫裏,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我望着半開的門,思索每天早上母親進倉庫的事。母親説的是「昨天杵塚商會打電話來,所以我想再找找看」,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這時,一陣惡寒爬過背後。
我豎起耳朵。
不知何處傳來了細微的祇園囃子。
〇
叡山電車一走,鞍馬車站月台便人影全無。周遭籠罩在藍色的暮色之中,日光燈的光照亮了月台。從山上降下來的寒意將我包圍。
父親為何來鞍馬?
我站在月台上思索。父親是否為了逃離幻聽般傳入耳中的祇園羅子,矇頭往北走?父親是否不一定非去鞍馬不可,只是想逃離窮追不捨的宵山幻影?換句話説,父親是否和我一樣,每一天都是宵山?而在找出脱離的辦法之前便死了?
父親和我被關在宵山的理由,就是父親的遺物。
我想先在車站四周走走,便走向收票口。就在這時候,一個紅色的東西閃進我的視野。一回頭,穿着紅色浴衣的女孩獨自坐在對面月台的盡頭,晃動着雙腳。我覺得好像聽到祇園羅子。一個氣球從我眼前飛過。
「柳先生?」
背後有人叫我。
一回頭,一個男子穿過收票口走過來。「我是杵塚商會的乙川。」
「是你殺的嗎?」
「您是指令尊嗎?我怎麼敢。」
乙川連忙搖手。「我怎麼會做那種事呢。」
「可是我父親……」
「據杵塚説,令尊是因病過世,並不是死於非命。但是,他也和您一樣,每一天都是宵山。」
「你也是嗎?」
乙川微笑。「我不是妖怪。今天是我第一次和您碰面。然而,您卻認得我,真是奇妙。」
「你不是妖怪,但是你的客人呢?」
「關於這一點,恕我無可奉告,真是抱歉。」
説到這裏,乙川嘆了一口氣。「不過,我想這樣您應該明白了……」
「是啊,我非常明白。」
「明天下午五點,在三條室町往南的倉庫碰面吧。您一去就知道了,外面玄關是開着的。」
「我不能保證明天能不能拿去……」
「那麼,您就只是會再過同一個明天而已。柳先生,令尊是碰巧撿到,卻執着於不該執着的東西。我只能説,令尊受到了報應。」
「就算是這樣……為什麼連我都要受到報應?」
「需要理由嗎?何必呢?」
乙川燦然微笑。「您要做的便是把東西還給失主,然後把一切都忘掉。」
〇
清早的倉庫裏寒浸浸的。晨光從小窗户微微透進來,倉庫中遺留的種種物品照得白白的。我坐在舊行李箱上等。門留着半開。
不久,有腳步聲靠近。來人似乎為半開的門吃驚。好一會兒沒有任何動靜。
「伸一郎?」來人説。
「我在裏面。」
門開了,露出了母親的臉。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我在等媽。」
「為什麼?」
「希望你把水晶球還我。」
我雙手環成一個小球的形狀。「媽現在正準備藏起來的東西。」
母親嘆了一口氣。
「你怎麼知道的?」
「直覺。」
「你爸爸好寶貝這個球,一直不肯交給杵塚先生,就算對方不斷糾纏也一樣。所以我就想,至少要把這個留下來。」
「媽,這樣做讓我很困擾。」
「為什麼你會困擾?」
「原因我沒辦法解釋清楚,但就是很困擾。這個一定得還給他們。這東西不該是爸的。」
母親盯着我的臉直看。
「你的神情和你爸那天一模一樣。而且……你爸就像你一樣,我要做什麼他都看穿了。」
「放心,把這個還給他們就沒事了。」
「我很怕。」
「我不會像爸那樣的。東西在哪裏?」
「就在你坐着的那個行李箱裏。」
我站起來,打開行李箱。
裏面有一個布包起來的透明的球。
〇
那天下午,我到大師的畫室拜訪。大師什麼都沒説,領我到房內。緣廊射進來的白光照在鬍子沒刮的大師臉上。大師從茶壺裏倒了茶給我。我看着傳統鬥櫃上的相框。裏面是大師的女兒的照片。
大師拿出黑色的萬花筒,説是在宵山的地攤買的。他告訴我,透過這個萬花筒,他看到十五年前失蹤的女兒,就此闖入這個一圈又一圈不斷循環的世界。
「我啊,柳君,認為我停留在這個宵山的世界也無妨。但是,為什麼像你這樣的人也會誤闖進來呢?你做了什麼?」
「老師,您看過這個嗎?」
我解開包袱巾,把倉庫裏找到的水晶球放在楊楊米上。大師一臉訝異地拿起來,透光看了好一陣子,最後搖搖頭。「不,我沒印象。」
「這是先父的遺物。」
「是嗎?」
我説明了與杵塚商會相關的一切經過。
大師聽完我的話,再次拿起水晶球。「這也許是萬花筒。」他説。然後指着自己的萬花筒前端鑲的小小水晶球,説:「就是這個部分。」
「有這麼大的萬花筒嗎?」
「這就代表,擁有這個東西的不是人。」
我點點頭。
「一切順利的話,你就能迎接明天,不過那個明天裏就沒有我了。」
「真的會這樣嗎?」
儘管我自己也有過相同的經驗,仍感到難以置信。我以為,大師遲早會脱離一再來臨的宵山,再度出現在我們眼前。
「真的會。我也會好好向千鶴道別的。」
「千鶴小姐會很傷心的。」
「千鶴就拜託你了。」
離開大師家,我在因宵山而熱鬧不已的市區往南而下。如果能夠迎接明天,我想我往後恐怕不會再踏進宵山一步了。
我來到產業會館大樓的地下。
我坐在咖啡店窗畔的桌位喝了咖啡。紅色氣球在玻璃門之後飄蕩。這是我看過的光景。不久,她經過了。她一度停下腳步,朝氣球看。看到她的側臉露出微笑,我內心一驚。
我為了叫住她而離席。
〇
我依照約定的時間,來到乙川指定的町屋。
外面玄關敞開,有大批看似大學生的年輕人進進出出。看樣子似乎是包下町屋要舉辦什麼活動。我向戴着草帽、身上掛了好多工具的女子問:「請問乙川先生在嗎?」
「啊,乙川先生嗎?應該在倉庫裏。」
她説,然後為我帶路。
我開了門進了倉庫,裏面伸手不見五指。在令人窒息的一片黑暗之後,傳來乙川明朗的聲音:「柳先生嗎?」
「是的。」
「我是杵塚商會的乙川。不好意思,可以請您把門關起來嗎?」
「你要的東西我帶來了……」
「好的,請稍等一下。」
乙川不知在擺弄些什麼,忽然間倉庫裏微微地亮起來。這個倉庫和我家的一樣,什麼都沒有。往牆上一看,上面映出了不可思議的影像。各式各樣的色塊不斷旋轉,一下湊在一起,一下分開,形成種種不同的形狀。那影像令人不由自主地看得出神。
「這是投影式的萬花筒,我拿到幾個樣品。」乙川説。
我把水晶球遞給他,他接過去後眯起眼睛。
「確實是這個沒錯。」
「在倉庫裏找到的。」
「果然是這樣啊。不過,能夠這麼簡單地回來真是太好了。」
説到這裏,乙川苦笑道:「啊,不簡單嗎?我是不知道的。再怎麼説,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您。」
「我知道。」
「關於謝禮……」
我舉起手。「謝禮就不用了。但是,可以告訴我這是什麼嗎?」
「很抱歉,照規矩我們是不能談論客户的。」
「這不是萬花筒嗎?」
乙川露出「喔?」的表情。「您竟然知道啊。啊,我説出來了。」
「是萬花筒沒錯吧。」
「這個嘛,我只能説到這裏,您請回吧?」
乙川為了送我來到倉庫外。
剛才還很熱鬧的町屋突然冷清下來,只剩下明晃晃的燈亮着。「啊,大家已經去排演了啊。」乙川唸唸有詞地低語。
「有件事我可以告訴您。」乙川拿水晶球透着町屋的燈光説。「據説這是世界外側的球。今晚的我們,就在透過這個球被觀望的世界裏。」
我覺得水晶球中似乎有紅色的金魚一閃而過。
我一回頭,應該空無一人的倉庫裏卻有穿着紅色浴衣的小女孩彷彿溢出來似的,一個接着一個嬉笑着跑出來。
〇
深藍色天空下,山鉾的燈光如夢似幻地發亮。我靠着木板牆前一整排自動販賣機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
室町通那邊傳來一聲「舅舅!」,是千鶴小姐的聲音。我從自動販賣機之後挺身而出,衝進人擠人的室町通。
燦然生光的鯉山燈光聳立在正前方,下面是川流而過的遊客。千鶴小姐站立在人羣中。河野大師站在她對面,回頭往這裏看。我正要跑過去,四周便像起火般閃現紅色。穿着浴衣的小女孩從我兩側穿過,往鯉山跑。我看到千鶴小姐想抓住像金魚魚鰭般翻動的浴衣。
「舅舅拜託!抓住她!」
我看到紅色浴衣的小女孩從大師身邊一一穿過。大師伸手去構最後一人,卻抓空了。
大師就這樣準備朝鯉山的燈光走。臨走之際,回頭看了一眼,似乎對千鶴小姐説了什麼。
千鶴小姐想追過去,腳步卻蹣跚不穩。我趕到她身邊,扶住她。她忘我地想甩開我的手。「千鶴小姐,冷靜點。不能追。」
她喘息着,眼睜睜看着河野大師和小女孩們消失的人羣。臉上雖然沒有血色,但已經不再掙扎了。「慢慢來,慢慢來。」我這麼一説,她的臉頰便靠在我的胸前,良久沒有動彈。呼吸恢復平靜之後,她也沒有睜開眼睛。只聽她喃喃地説:「你一定不會相信的。」
「我相信。」
我靜靜地説。「我相信。」
「事情真的非常不可思議。」
「我也遇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所以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