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與當年的香權賜有什麼不同?若干年前,香寶珊的父親也是這樣自虐虐人,毀滅整個家庭。
只見樓下的香紫珊伸出她的雙臂,熟膩地搭在徐可立的肩上,抬起臉,凝視他,用輕化的語氣説:“這上下你該抵達倫敦了。”
屏風“格”地響了一聲,連環開頭以為是香寶珊顫抖的身子不着意推動了它,然而發覺顫抖的不是她,而是他。
香寶珊才不會震驚,這一幕她肯定已經看過多次,連環才害怕驚惶,感覺猶如胸中刺進一把利刀,一時不覺痛,但心房即死。
徐可立沒有回答,他走到一角斟酒。
香紫珊走過去,“你已經站在我這邊了,是不是?”
“你還要問多少次?”
“我需要肯定呀。”香紫珊“格格”笑起來。
她穿着玫瑰紫顏色的衣裳,仰起臉,只覺得相映之下,皮膚更如雪一樣白。
“還能抵賴嗎,明天要籤合約了。”
香紫珊笑,過一會兒,她低低説:“我一早同你説過,徐可立,你終於會屬於我。”
徐可立沒有言語。
他自斟自飲,過了一會兒,才説:“連環那一份,你取到手沒有?”
連環低着頭,即使聽到自己的名字,也已無意外。
香紫珊當下回答:“連環那邊絕無問題。”
徐可立鄭重地説:“一貫以來,我們的錯誤是低估了連環。”
香紫珊轉過頭來,“連環不礙事,連環會聽我的話。”
連環在屏風後面,忽然抬起了頭,誰説不是,在阿紫面前,他幾時都似一隻哈巴狗。
徐可立説:“這一下你應該滿意了,我出賣了至親的人,來換取你的歡心。”
“不,”香紫珊聲音很温柔,“你出賣香寶珊,是為着你自己的地位。徐可立,近年來你同她的關係已經很動搖,與其她聯合我對付你,不如你聯合我對付她。”
徐可立僵立一旁。
“我直到最近才發覺你不是我想像中那麼高不可攀十全十美的人,原來你同我、我同她都沒有分別,我們活該糾纏在一起。”
徐可立放下杯子,冷冷地説:“既然你已掃盡所有的興,可以走了嗎?”
“走,怎麼不走,”香紫珊站起來,“姐姐當年怎樣把我自大屋趕出去,瞧我的,我也照樣地趕她走。”
徐可立不耐煩地拉開門,香紫珊跟着走出去,順手關了燈。
他們離開之後,連環與香寶珊動都沒有動。
引擎聲早已消失在黑暗中,他們仍然站在屏風之後。
剛才一幕多麼像話劇中那種精彩的獨幕劇,男女主角鮮明的扮相,加上玲瓏剔透的説白,暴露出駭人的陰謀。
香紫珊終於奪到一切:家庭,地位,還有徐可立。
檀香木的幽香越來越濃。
香寶珊先推開屏風,這次,由她開亮了燈。
她斟出酒來,遞給連環。
挪揄他:“你還會不會聽香紫珊的話?”
連環不出聲,他一向遷就忍耐女性,這次香寶珊受的傷最重,他不忍落井下石。
“你都明白了吧,如果你願意,你們三個人就可聯合起來對付我,把我驅逐出香氏。你是香紫珊手上的一張王牌。”
連環喝乾杯中的酒,站起來,向香寶珊欠欠身,“我不是撲克牌,我是一個人,對不起,我要走了,謝謝你今晚招待我。”
咎由自取,連環不抱怨任何人。
香寶珊追上去説:“她不愛你,她從來沒有愛過你。”
連環沒有回答。
“司機還沒有來,你很難步行回市區。”
連環忽然回頭,看着香家的大小姐。
香寶珊見連環粗眉大眼,瞪住她,生怕他盛怒之下會做出一些什麼驚人的事來,不由得退後兩步,自小到大,她都覺得他是一個粗人,有求於他,才不得不與虎謀皮。
但忽然連環對着香寶珊笑了。
他獨自開步向市區走去。
天已經矇矇亮,走了一段路,寒風撲面而來,反而使他清醒。有一輛載滿蔬果的貨車徐徐而來,連環向之招手,它停下來義載陌生人。
司機居然是一位中年婦女。
她問連環,“去哪裏?我只開到地車總站。”
連環答:“那已經很好。”
他跳上車去,道謝,坐穩。
貨車搖搖晃晃駛往市區,女司機看他一眼,關心地問:“你沒有事吧,臉色那麼差,像生病。”
連環不由自主抬起頭望向倒後鏡,看到自己的臉,非常訝異,怎麼搞的,他不禁伸手去摸面孔,似戴着一隻鐵灰色的面具,他嘗試去將面具剝下,但是不行,他拉扯的只是臉皮。
大滑稽突兀了,人的皮怎麼會是這樣死灰色,不可能不可能,定有人向他開玩笑,連環掏出手帕,用力去擦,盼望把那一層土色抹掉。
女司機同情地對他説:“你要看醫生呵。”
連環頹然低頭,沒有人幫得了他,只有他能解救自己。
車子駛到地車站停下來。
連環幾經轉折,才回到宿舍,換上乾淨衣褲,趕去上課。
説也奇怪,那一天,他比往日更加用心,資質略差的學生重複向他提問題,他都可以不嫌其煩,細細作答,舉了一個又一個例題。
其中一位女同學感激得淚盈於睫。
連環並不覺得累,睡眠不足,理應急躁不安,他卻異常平和。
下課之後回到房間,他斟出冰凍啤酒,靜靜坐在大沙發內聽音樂。長窗外有同事孩子嬉戲聲,哈哈哈哈,可愛清脆地笑,互相追逐。
往日連環只要聽到他們的笑聲,便覺得快活鬆弛,安然盹着。
今日他沉默地喝着啤酒,一點睡意都沒有。
很快地下便囤積了一大堆啤酒罐。
門外小孩爭吵起來,一個説:“你為什麼推我?”
另外一個答:“你不同我玩,我怎麼推你。”
連環嘆口氣,站起來去推開窗,孩子們見大人出來,紛紛跑開。
天色暗下來,他做三文治吃,同事叫他過去下國際象棋,他並沒有推辭,坐在人家客廳,一連贏了三局,殺得英文科教授面目無光。
人家站起來尷尬地打呵欠,“夜了夜了,該休息了。”
連環一點不困,他的時間忽然比人多出三分之一來,平日來不及做的工夫,都可以趁深夜趕出,他自嘲地説,那多好,羨煞旁人。
第二天,他照常上課。
回到鏡子面前,自覺面具顏色又添深了,更像一隻殼子,幾乎敲下去會有“咯咯”聲。
那天晚上,他仍然沒有睡,學生來探訪,一聊便三兩個小時。
他坐在大沙發裏,看着天空轉為魚肚白,連環真不相信有人可以從此戒卻睡眠。
他換上乾淨衣服,週而復始,再踏進演講廳。
那天下午,回去取講義的時候,他看到有人坐在他的大沙發裏,揹着他,一頭長望發落在椅背上。
終於找上門來了。
連環異常鎮靜,把門關得大聲點,好讓不速之客聽見。
她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舉起雙手,伸一個懶腰。
連環語氣平和,“十分鐘後我有課,你要説話就得快。”
客人一怔,笑説“沒有特權了嗎?”她仍揹着他。
連環找到他要的講義,“你若不講,就要等三小時之後。”
“我等你回來好了。”她沒有猶疑。
連環笑笑,他不相信。
“一直都是我等你,坐在門口大石上不知多少次,你不是忘記了吧?”
連環答:“那麼,就請你等等我。”
學生也在課室等他。
足足三小時後他才回到宿舍,香紫珊仍然坐在原位,好像動都沒有動過。
連環放下書本,“讓我聽聽,你有什麼話要説。”
香紫珊轉過頭來,“我會好好地報答你。”
“我不明白你説什麼。”
“我低估了你,我願意補償。”
連環舉起雙手,笑道:“我已退出這個遊戲。”
“你現在不能退出!”
“為什麼?”
“此刻已經到了要緊關頭,即分勝負,你必須堅持到底。”
“像你們這種玩法,贏了也是輸了,不會有勝利者。”
“連環,我説過我會補償你。”
“我絲毫沒有損失,毋須補償。”
香紫珊變色,她打開煙包,抽出一支香煙,點着它,深深吸一口,連環已經注意到廳堂間已經充滿這種煙味,他聞了有點眩暈。
他去推開長窗,順手搶下阿紫手上煙捲,用力扔出園子。
香紫珊過來,雙臂搭在連環肩上,她喜歡對異性採取這個有利姿勢,連環輕輕推開她,她趁勢看到連環雙目裏去。
他任由她看個足夠。
她輕輕説:“你喜歡做什麼都可以,連環,讓我們放一把火把老屋燒掉,我們不住,也不要給別人住。”
連環靜靜看着她,不出聲。
“這樣吧,我同你先聯合起來,把香寶珊踢走,然後再撇徐可立,這樣夠精彩了吧?”
連環仍然一聲不響。
“你喜歡怎麼樣儘管告訴我,我設法替你辦到。”
連環維持緘默。
“你要我戒掉壞習慣是不是,沒問題,都依你。”
連環搖搖頭,“你的壞習慣是你的事,與人無尤。”
“怎麼了,還沒有消氣?”
“我並沒有生氣。阿紫,像你這樣聰明的人,應該看得出來,你的魔術已經消失。”
“你是什麼意思?”香紫珊大驚失色。
“我自由了,經過那些年,我終於自由了。”
“我不相信!”
連環靜靜説:“我何嘗相信,我比你更以為這是一生一世的事,但事實如此,香紫珊,自此你歸你,我歸我,我倆再不會走在一道。”
“你拿着我母親一半財產預備怎麼樣?”香紫珊聲音已變。
“我會保持它留為紀念,令堂有深意,少了我這一份,你們三人鬥不起來。”
香紫珊冷冷訕笑,“原來她是為我們好,我還以為我們這一套都自她處學來。”
連環不再言語。
香紫珊蹲在連環面前,逼他轉過頭來,看他的眼睛。他眼中燃燒的那一點火從來都瞞不過她,無論他裝得多麼冷酷,無論他如何心灰意冷,那點火從來沒有熄滅過,他會聽她的。
但是這一刻,連環雙目碧清,一點雜質都沒有,如兩汪潭水。在他瞳孔中,她可以照得見自己影像,沒有火,那朵小小火焰不知在幾時已經熄滅。
香紫珊退後一步,坐到地上。
連環扶她起來,“回去吧。”
她失去了他,這是不可能的事,她一向擁有他,他的身體他的思想他的時間他的靈魂。
她竟失去了他。
“回去同徐可立與香寶珊言和,大家仍是朋友。”
香紫珊不相信連環會説出這樣清醒的話來,她雙臂抱在自己胸前,不知道失卻連環會使她覺得如此冷。
她從來沒曾想過他會離去,她滿以為生生世世,他是她家生的奴隸,他自幼便已屬於她。
連環打開了門,恭敬送客。
香紫珊仰一仰頭走出去,連環關上門。
香紫珊在石階上絆了一下,要扶住欄杆,才能跌撞地站穩,匆匆上車而去。
屋內,連環呆呆站了一會兒,才慢慢坐下來。
那股特有的煙味尚未散盡。
他牽動嘴角,無奈悽然地笑起來,演技好得連香紫珊都瞞過去了,幾時可以瞞過自身?
他走到房中,打開書桌一格抽屜,取出那隻盒子,打開它,看着盒內一雙小小鞋子。
連環的心境異常平靜。
他把小鞋捧在手內,不相信這許多年已經過去,不相信他與鞋主人已有這樣遠的距離。
他把鞋子放在窗台上。
忽然之間,他聽到一個雲雀似動聽的聲音説:“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新鞋。”
阿紫!
連環轉過頭去,窗外站着一個小小的女孩,穿水手服,長髮結成一條大辮子,垂在胸前,正豔羨地看着那雙鞋子。
連環不禁問:“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住在甲座,我姓施,我們新搬來。”
“請進來。”
那小女孩輕輕地走進客廳,挑一張小小的矮凳坐下。
連環把鞋子交到她手中,“合穿,就是你的。”
“送給我?”女孩綻開天使般的笑容。
連環點點頭。
她連忙試穿,踏進去,剛剛一腳,站起來,轉個圈,顧盼一番,向連環説:“謝謝你,謝謝你。”
連環見她如此可愛,雙目儒濕。
她興奮地奔出去,一不小心,摔一跤。
連環以為跌在草地上無妨,誰知她半晌沒爬起來。
連環急了,跑出去看。
女孩坐在地上呼痛,分明扭傷足踝。
連環對她説:“別怕,我馬上去甲座找你父母。”
女孩抬起小小面孔,“求求你,揹我回家。”
連環一聽,馬上嚇得退後兩步,鎮定下來,才柔聲説:“不,我不能揹你,這生這世,我都不會再背任何人。”
女孩皺起眉頭,楚楚可憐。
連環不以為動,“我去叫你母親。”
一位年輕太太已經急急跑來。
“小妹,小妹,你沒有事吧,”她一把抱起女兒,“這位叔叔,多虧你看住她。”連環還來不及説什麼,施太太已經抱着女兒回家。
連環靜靜回到室內,仍然窩在大沙發內喝啤酒聽音樂,他不復記憶,已有多久沒睡過覺。
過了不知多久,有人在門口問:“連先生在嗎?”
是滿臉笑容的施太太,她手中捧着一鍋食物,分明是特地過來結識新鄰居新同事。
“這是我剛剛燉好的五香牛肉豆腐乾雞蛋,味道還不錯,請你笑納。連先生是獨身吧,難得那麼喜歡小孩,我家小妹説連叔叔送她一雙新鞋。”
連環張開嘴,想説幾句客套的語,不知如何開口,施太太見他沉默寡言,知趣地告退。
食物熱騰騰香噴噴地擱桌子上,連嫂一進門,誤會了,歡呼説:“湘芹回來了。”
連環心酸酸地笑笑。
連嫂把兒子肩膀扳過來一看,嚇一跳,“連環,你怎麼瘦得又黑又於,工作忙嗎?”
連環點點頭,“這兩天就去看醫生。”
“賣力就可以,不必賣命。要是湘芹在,她恐怕勸得動你。”
連環微笑,“媽媽,我去把她接回來可好?”
連嫂轉過頭來,審視兒子的臉,這小子雖然怪怪的,卻不擅説謊,一向一是一,二是二。
連嫂在他臉上搜索半晌,不見破綻,便歡喜地説:“好極了,怎麼不好。”
“爸呢,爸可喜歡?”
“當然喜歡。”
“湘芹現在是個很出名的記者了,不同從前那個黃毛丫頭。”連環微笑。
“湘芹從來都聰明懂事。”
又騙過了母親,沒想到那麼容易。
他只希望能夠快快騙過自己。
一閉上眼,便看見融融的火光燒上來,先是他雙手着火,眼看着十隻手指頭似蠟燭般融化,但一點不覺得痛,接着是他雙目,除了紅光,什麼都看不見,他逃都沒有辦法逃,烈火終於包圍他全身。
他猛地驚醒,只見夜涼如水,滿天寒星。
他一直躊躇,沒有去尋訪湘芹。
日子自動會過,並不難過。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連環因接到一個電話,心頭一驚,才知道已打破多日的麻木,一時不知是悲是喜。
他急急問對方:“你是區律師的醫生,告訴我應當怎麼辦。”
“區律師請你來一趟,由他付飛機票。”
“我馬上來,細節容後討論,區律師還説了什麼嗎?”
“他自覺病殆,想見兩位遠方的朋友,另一位是林湘芹小姐。”
“林湘芹在紐約。”
“我們已經通知她。”
連環立即趕着上路。
在飛機上,他忽然覺得眼澀嘴苦四肢痠痛,噫,知覺一一恢復,他好像又回到人世間。
活下來了。
下飛機出海關立刻叫部車子直赴醫院。
休息室中只見湘芹雙目紅腫呆呆地坐着。不見多時,她瘦了,看上去又沉實了。
一見連環,她忙不迭站起來,渾忘前嫌,眼淚直流下來,連環前去擁抱她。
一時連環只知自己要哀悼的實在太多,面孔擱在湘芹肩上,不願抬起頭來。
“兩位都到齊了。”
湘芹連忙介紹:“這位是主診醫生。”
“老區怎麼樣?”
“請跟我來。”
連環哀告地看着湘芹,不敢走進病房。
湘芹在他耳畔説:“他能説話,腦血管栓塞,中風,左邊身子癱瘓。”
連環真想找個牆角蹲下痛哭,這個好人為何受此折磨。
他深深吸一口氣,跟醫生進去。
老區躺病牀上,連環過去,握住他的右手。
老區笑一笑,張嘴説話,連環把耳朵趨過去,只聽得老區輕不可聞地説:“茶摩架……”
連環忙不迭點頭。
“……目多點時間給自己,多在茶-架下坐,陪陪湘芹……切莫自尋煩惱。”
連環不住點頭,另一隻手掩住臉,怕病人看見他的眼淚。
醫生示意他出去。
連環輕輕拍拍老區的手,只見老區滿意地閉上雙目。
醫生叫連環到休息室坐下。
“區先生沒有子女妻室……”説到這裏,連最慣於説這一套的醫生都覺詞窮,嘆口氣,去斟蒸餾水喝,真正沒有一項容易的職業。
連環與湘芹神情萎靡地靠着坐。
湘芹比連環早一日到,老區還不能説話,用右手在拍字簿上寫:湘芹,聰明人,無謂爭意氣。
湘芹看了,用臉伏在他胸前痛哭,看護把她拉開。
多月緊繃着的神經忽然鬆下來,湘芹一時無法控制自己,沒停過哭泣。
醫生過來,“你倆不如出去走走,吸口新鮮空氣。”
連環點點頭,扶起湘芹。
他這才注意到地上有薄薄一層雪,湘芹穿着厚厚男裝長大衣,圍着條手織圍巾,臉容哀傷,比往日又小樣一點。
他們拂開長凳上積雪,雙雙坐下。
連環問:“老區會痊癒嗎?”
“即使暫時無恙也要坐輪椅。”
過許久許久,連環又問:“你呢,你好嗎?”
湘芹答:“還過得去,我升了職,你呢?”
“我很好,我已完全痊癒。”
湘芹抬起頭來,不置信地看着連環,連環握住她冷冰的手,微微笑一笑。
湘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心平氣和的連環,連本來最最突出嘴角那絲若隱若現的不羈都消失無蹤,湘芹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放下心來,輕嘆一聲,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她輕輕説:“我有一個做法庭新聞的朋友,他説,香寶珊已入稟法庭單方面申請離婚。”
連環只簡單地答:“香家不搞這種新聞過不了日子。”
這次純屬運氣,本來哪裏有這樣容易瞞過湘芹的法眼,但是她已經累了,又為老區傷心,根本不設防,聽到連環的陳辭,忽然願意相信。
連環又過了一關。
“我覺得很感動,老區病得這樣厲害了,還記住我們兩個小朋友。”
連環不語,湘芹與老區一直有聯絡,老區自然知道他們分開的事。
“我們回去聽醫生説什麼,對,我有間酒店房間,你可以來休息,多久沒睡了?看上去似有一世紀。”
連環想一想,“差不多,你不聲不響離開我好像恰恰一百年。”
湘芹説:“你也並沒有浪費時間呀,大概天天都得對着鏡子練這些俏皮話。”
“只要派得上用場,練壞了氣也是值得的。”
連環伸出手臂,把湘芹摟在懷中。
湘芹穿得好不臃腫,驟看可愛得像無錫大阿福。連環十分滿意,她將會是一張最堅固的錨。
與醫生談了一個下午,瞭解到老區餘生,不論還有多久,都得坐在輪椅上度過。他們約好第二天再來探訪。
醫生説,世上有兩種病人,一種想痊癒,另一種不想,努力想好起來的不一定成功,但放棄的必然能夠得償所願。
老區是前者,他們盼望他成功。
回到酒店房間,連環忽然累得腿都抬不起來,和衣連鞋倒在牀上,眼皮膠着,頂不開,湘芹在他身邊説些什麼,只餘一連串模糊響音,真的精疲力盡,心力交瘁,立即要跌入夢鄉。
湘芹推他,“要不要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連環鼓其餘力,大着舌頭,含糊地説:“明天我們即去註冊結婚。”
然後就睡着了,奇怪,一個夢都沒有,靜寂之至。
一直到第二天他都沒有醒來,錯過探訪老區的時間。
湘芹沒有等他,獨自先去醫院。
老區的情況比前一天有很大的進步。
他對湘芹説:“現在你可認識一個半邊人了。”
湘芹笑着笑着又落下淚來,“你為什麼沒生子女?”
“你不是以為有兒有女就有人推着輪椅服侍我壽終正寢吧,荒謬。”
湘芹無言。
“別擔心,我有節蓄,可聘請特別看護照顧餘生。”
“我會常常來看你。”
“連小子呢,他是比較沒心肝的那個。”本來有,給妖女掏空了。
“我在此地,”連環出現,“一轉背就説我壞話,真不像個長輩。”
老區想笑,但是笑這個表情十分複雜,由七十多條以上臉部肌肉組成,他力不從心,連環與湘芹只看見他歪了歪一邊嘴角。
連環蹲下來,“你還是休息吧,明天要勞駕你呢。”
老區顫巍巍伸出右手,“可是要我做證婚人。”
連環點點頭,“我們決定在此地結婚,省時省力,簡單莊嚴。”
老區不住頷首。
湘芹沒有出聲,中國女子三千年來的習俗:不説不,就是説好。
“我同醫生商量,希望他不會罵我們。”
老區説:“我,我與他講。”
他倆獨處時,湘芹問:“你是幾時決定的?”
“今日。”
起牀時才記起一件替換衣裳都不曾帶來,剛在躊躇,發覺牀頭整整齊齊放着新簇簇的內衣襯衫襪子,分明是湘芹上街買的。
他在那一秒鐘決定求婚。
急急淋浴梳洗刮了鬍鬚清清爽爽趕到醫院邀老區做證婚人。
院方開頭不肯應允,終於在五天之後,才放病人出去十五分鐘,讓他完成心願。
禮服與指環都是現買的,但是一點不馬虎。湘芹的辦事能力高,談笑間一切做得妥妥帖帖。
當日他們把好消息通知雙方家長,並由他們出面,在報上刊登一段小小啓事。
過數日湘芹得到上司批准,予她衣錦還鄉。
她找到一隻精緻的銀相架,把結婚證書鑲好,小心翼翼放進手提行李裏。
她語氣一點不似説笑,“這是所有為人妻者之法寶,遇到妖魔鬼怪,即可祭起護身。”
連環搖着頭笑。
與老區道別時,湘芹蹲在他的輪椅旁絮絮不休,“不如搬回來同我們住。”
老區淚盈於睫。
“我們一有空就來看你。”
“有了小孩就難有空閒。”
“我們會一起來。”連環簡單地應允病人。
連他自己都奇怪,講話會這樣斬釘截鐵,充滿説服力。
終於回到家了。
連氏夫歸興奮過後,又似有點心事,欲語還休,老連終於趁湘芹在廚房幫忙,悄悄把連環拉至一角,低聲説:“香家又有大新聞你可知道?”
連環低頭不語。
“大小姐同徐少爺分開了,滿市都謠傳徐少爺會同二小姐結婚,這成什麼體統。”
連環笑了一笑。
“連環,你想想看,香先生同太太待我們多好,我們人微力薄,竟一點幫不上忙。”
想了很久,連環才説:“父親,結婚與離婚都是很普通的事。”
“什麼話。”老連雙眼瞪得似銀鈴。
連環連忙補充,“對他們來説,不玩這種遊戲,時間無法消磨。”
老連想一想,雖尚覺不妥,卻不再説什麼。
婚後生活尚算愉快,見面的時間並不很多,即使早回來,兩人都有工夫要做,湘芹寫新聞往往到深夜,電動打字機輕輕地軋軋軋,有時連環替湘芹做咖啡,有時湘芹幫連環調杯威士忌。
四周圍的鄰居都認識了林湘芹,也都喜歡她。
生活非常非常靜,連環心知不對,暗懷隱憂,世上沒有多少人有此福氣長享安寧生活。
週末他們在園子散步,湘芹看到施家的小女孩,不禁注視良久。
小女孩正與比她大若干歲的男孩玩耍,忽然間被開罪了,生氣地要男孩向她道歉,男孩堅持半晌,終於讓步,俯首低聲下氣,哄得她回心轉意,那女孩才嫣然一笑,去拉男伴的手。
湘芹的心一動,“她像一個我們認識的人。”
連環當然知道她指的是誰,可是偏偏説:“像你是不是,看,把我治得妥妥帖帖。”
湘芹已被觸動心事,猛地轉過頭,全神貫注地看着連環。
連環坦然無懼,雙手插在口袋裏,“那份遺產已經以鄧玉貞女士名義捐到大學作為獎學金。”
湘芹總算低下頭,“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我怕你還不明白。”
“怕,你為什麼要怕?”
湘芹説對了,心底深處,連環的確有點怕湘芹,怕她拆穿他,怕她點破他。
“湘芹,與你説話漸漸不易,動輒得罪。”
“你不覺得其中蹺蹊嗎?”
“有什麼不對,我去擺平它。”
“連環,別裝糊塗,你認為那個人真會放過我們?”她臉上閃過一絲懼色。
“你在説誰呀。”
湘芹抬起頭想半天,“或許她已找到替身,或許她已完全忘記我們。”
“要人忘記我們,倒是有一個很簡易的方法。”
“呵?”湘芹動容。
連環注視她,“我們得先忘記人家。”
湘芹慚愧地看着連環,“你説得對,我不應對她念念不忘。”
“你不忘記她,她就一直跟着你。”
湘芹喃喃説:“是。”
她低下頭,細細咀嚼連環那番話。
連環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施家的小女孩,他開始迷茫,原來所有漂亮的小女孩子姿勢與表情都有相似之處,足以控制一切傻呼呼的小男孩。
而連環小時候所遇見的那朵玫瑰,原來與整個花圃裏成千上萬的玫瑰,沒有什麼不同。
那男孩背起小女朋友向另一角走去。
只聽得湘芹説:“這一對大了不曉得會不會在一起。”
連環忽然以過來人的身份回答:“分開也不要緊,永遠是段美好的回憶,”他存心討好湘芹,“不是每個人可以像我同你這樣,自幼結識,又獲善終。”
湘芹耳朵非常受用,感情不比做新聞,後者才需要百分之百可靠,百分之百真實。
她為她所得到的高興。
連環暗地裏數着。
他與湘芹足足過了兩百個平靜無事的日子。
他們如置身一座自給自足的荒島,生活無憂,但乏人問津。
其間,他們去探訪老區,陪他釣魚,聊天,下棋。老區並不寂寞,許多老朋友都跟着移民,都樂意抽空陪他。
其間,湘芹發表多篇引人注目的報道。其間,連環要求停薪留職一年,專修博士課程。
連環一直在等待。漸漸,等待變成盼望,他心中焦慮,努力壓抑,無奈無效,午夜起牀踱步。
湘芹曾訝異問:“論文水準稍差何妨?”
不,不是為着功課。
白天獨自在家,坐在長窗前寫報告,窗簾拂動,都使他心悸,既渴望是她,又恐懼是她。
一日,伏在打字機前小憩,忽覺頸後麻癢,連環抬起頭來,四處張望,聽得身後有白鴿那般咕咕笑聲。
他温和地喚:“阿紫。”
“是我。”香紫珊自他身後轉出來。
連環一顆心忽然落實,握住她小小的温暖的手,“我真正想念你。”
“我也是。”
“阿紫,你有沒有去過大宅舊址?一整幢新大廈已經蓋好,起碼百多個單位,保證你認不出來。”連環無限惆悵。
只見香紫珊仰起雪白的臉笑,“那麼久了,你還記得大宅的事。”
連環想起來,“你與徐可立怎麼樣了?”
“有什麼分別,”她恢復一貫狐惑的姿態,“我同你是我同你。”
“你好像不打算長大。”連環語氣中並無責怪意思。
她笑一笑,“連環,我終於破壞了香寶珊的生日會。”
連環看着她,“我的生命也被你打亂。”
“但是你想念我。”
連環點點頭。
“你覺得生活上少了我,睏倦一如沙漠。”
“是。”連環並不打算否認。
“那麼,我與你做一宗交易。”
連環搖頭,“不行,我一定會輸給你。”
“你且聽聽是否公平。”
“説吧。”
“林湘芹永無必要知道我同你之間的事。”
“那當然,她永遠不會明白,亦毋需明白。”
“那多好,從此以後,每個人都可以高高興興,你要見我,隨時隨地都能夠安排。”
連環看着她,“你的條件是什麼?”
香紫珊過來,雙臂輕輕擱在他肩膀上,“當你來見我的時候,記得開那輛紅色的車,那輛車就是要來這樣用的。”
連環再問:“你的條件是什麼?”
“我們終於達成協議了。”
“你要什麼代價,是我的靈魂嗎?”
“不不不,”香紫珊大笑,“你的靈魂早已是我囊中物,我只要叫它一聲,它便會過來。”
“那麼你要的是什麼。”
“你的餘生,你所有的時間,你的一切回憶,你説怎麼樣。”
“你即使得到了也不會珍惜。”
“你管我呢。”她扁一扁嘴。
她轉身離去,身形變得很小很小,連環沒有追去,他知道她會再來。
“連環,連環。”
連環掙扎一下。
“醒醒,連環。”
連環好不容易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他妻子的臉。
窗外紅日炎炎,原來他做了一場白日夢。
他怔怔地看着湘芹。奇怪,這個時候,她怎麼會回家來,她不可能是回來干涉他的夢。
“連環,你哭過,你已經知道了。”
連環一驚,伸手去摸雙頰,果然,一片濡濕,他的確哭過。
湘芹亦忍不住落下淚來,“連環,我也是剛剛接到消息,老區已經不在了。”
連環反而放下心來,湘芹什麼都不知道,他微笑,她毋需知道。
他安慰她,“不要難過。”
“我也是這樣同自己説,但是身不由己。”
“休息一下,湘芹。”
“我好似失去一個親人。連環,得到有時不算歡喜,失去往往最痛苦,真不能想像失去你會怎麼樣。”
“你才不會失去我。”
湘芹伏在他膝頭上飲泣。
連環輕輕拍打她的背脊。
“是,是我多疑了,我不該有這種想法。”
“我們可需要趕過去幫忙?”
湘芹搖搖頭,“他有親戚。”
“你去休息一會兒吧,醒來會平靜些。”
“你呢?連環。”她不捨得離開他。
“我也打算在沙發裏躺一躺。”
湘芹緊緊擁抱他一下,回到房內,和衣睡下,感慨萬千,只想靜靜休息。
連環這才完全清醒過來。
多年他都生活在兩個世界裏,有時候界限模糊了,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活在香紫珊的世界裏抑或是連環的世界。
他進浴室掬起冷水洗一把瞼,然後進卧室去看湘芹,平日長期睡眠不足的她已沉沉入睡。
他挽起湘芹的手,貼在臉頰上一會兒,才起身替她掩上門。
剛出客廳就呆住。
有人坐在大沙發裏抽煙,一絲青煙裊裊上升,那人説:“大門沒有關緊,我自己進來了。”
連環並沒有移動腳步。
“好久不見,連環,還好嗎?”
連環一時分不出真幻。
真的香紫珊同他的想像很有點出人,她成熟了,胖一點,曲線比從前明顯,黑眼圈,日光下某些角度略見憔悴,頭髮也剪短了。
香紫珊見連環反應呆滯,有點失望,“不認得我了?”
連環回過神來,“許久不見,是有點意外,找我有事嗎?”
“多年老朋友,沒事也能見見面吧。”
“當然,當然。”
她同他記憶中的香紫珊完全不一樣,保存在他腦海中的香紫珊才是真正的香紫珊。
“能不能約你出去喝杯咖啡?”
“有話請在這裏説好了。”
香紫珊像是知道連環會拒絕她,苦笑一下,“老區那邊,你去不去?”
“他沒叫我們去。”
“他卻有東西給我。”
香紫珊一站起來,連環才發覺她胖了好多。
他不能想像她會胖,似她那樣性格的人,因不住燃燒,因那樣精靈,怎麼可能在短期內屯積脂肪。
香紫珊説:“長大後,就生分,以前我們無話不談。”
太簡化了他們的過去了。
香紫珊又説:“我都戒掉了,所以體重增加,這是枝普通香煙。”
“那多好。”連環由衷地説。
“既然如此,我先走一步。下次來,會先掛個電話給你。”她按熄香煙。
“不送,好走。”
香紫珊看着他,連環仍然是沉鬱結實的連環。她説:“像你這樣的好人,活該過這樣幸福的生活。”連環笑笑,“你呢?”
“我,我還要同他們糾纏下去呢——不祝我勝利?”
連環舉起雙手,“我完全中立。”
香紫珊打開門走了。
連環回到房內,發覺湘芹已經醒來,她當然聽清楚適才每一句對白。
她的表情十分安詳舒適,顯然完全放下心事。
“為什麼不叫我出來招呼客人。”
連環淡然答:“老朋友路過進來説幾句話而已,下次吧,下次請她來吃飯。”
湘芹微笑。
可見什麼都會過去,什麼都會淡忘。
“我累了,湘芹,讓我眠一眠,醒來去市區吃晚飯。”
“好的,我在書房等你。”
連環似乎一閉上眼睛就墮入五里霧中。
朦朧中有人叫他:“連環,連環。”
連環揮動雙手,“這裏,阿紫,這裏。”
阿紫才七八歲模樣,小小面孔充滿哀傷,哭泣,“連環,我乏力。”
連環連忙過去蹲下,“讓我來揹你走。”
她伏到他背上,輕綿綿,一點重量都沒有。
“連環,不要離開我。”小小雙臂箍住他脖子。
“不會,永遠不會。”
連環背起她,願意走盡一生的路。
在他記憶中,阿紫早已成精,生生世世與他同在,永不分離。
湘芹躡足走近,只見連環已經熟睡,嘴角帶一個微笑,像正在做一個好夢,她沒有打擾連環,人有做夢的權利吧。
湘芹對於她所得到的,已經足夠高興。
她發了一會子呆,重新回到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