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湘芹的手離開現場。
湘芹問他:“盒子裏是什麼?”
“打開來看好了。”
“方不方便看?”
連環笑笑。
湘芹到底還年輕,忍不住掀開那隻四方型的硬盒子。
她看到一雙鞋子。
如果是玫瑰紅緞鞋或金色涼鞋倒還不那麼令她詫異,她此刻看到的鞋子,才一點點大,是雙小小童鞋,而且從沒穿過。
值得這樣珍而藏之?
盒內其餘東西就比較容易瞭解:一柄舊童軍刀,籃球隊的徽章,一疊一百分的卷子,作文獎證書,幾張同學合照,紀念冊子……。
湘芹發覺連環漸漸肯給她機會,好使她緩緩進入他內心世界。
湘芹十分感動。
她伸出手去,按住連環的手。
連環訝異,沒想到湘芹的手那麼有力,似要把他自一股旋渦扯出。
連環蓋上盒子。
這個時候,他們倆聽到故意裝出來的咳嗽聲。
連環一抬頭,見是徐可立,有點尷尬。湘芹卻活潑大方地笑,“天氣乾燥,喉嚨容易不舒服。”
徐可立馬上覺得這女孩子不簡單,他替連環高興,她肯定會幫到男朋友。
老區退休之後,他負責的瑣事更多更雜,徐可立不知多希望連環可以幫他,最好把這位聰明能幹的林小姐也帶過來。
“你還在考慮?”徐可立説,“香氏出的薪酬比外頭多五十個百分點。”
連環搖搖頭,微笑道:“我同湘芹都已找到工作,我喜歡教書,她愛當記者。”
徐可立懊惱道:“太令人沮喪了。”
連環感激他的盛情,但是,父母親已經為香氏服務十多年,他不願意再加入隊伍。
徐可立又説:“鄧女士要把香紫珊帶走。”
湘芹聽得非常專注。
徐可立説:“她尚未到法定年齡,生母理應照顧她生活。”語氣十分安慰,如釋重負。
連環想問徐可立:所以你與香寶珊才賣掉大宅,擺脱香紫珊?
徐可立像是明白他要問什麼,輕輕地答:“她母親會照顧她。”
這等於説,是,我們的確不再想背這個沉重的擔於。
徐可立看到連環臉色一沉,便改變話題,“我們切切要繼續聯絡。”
徐走開以後,連環心中百感交集,他竟設計擺脱香紫珊,他繼承了香權賜的產業,卻趕走他的女兒,這樣做會不會太聰明瞭一點?
這時,湘芹在一旁緩緩地説:“每個人都有苦衷,主要是我們都比較自私,想把生活中不愉快的成分剔除,那算不算壞?”
連環沒有回答。
他低着頭,下巴擱在膝頭上,雙臂抱着兩腿,雙目直視。
每當沉思的時候,他用的便是這種姿勢,自小到大都如此。
上一次沉思到這一次,當中隔着五年時間。
這一天,湘芹到大學的高等員工宿舍來看連環,他坐在寬大的露台上,正在凝思。
湘芹用手搭住他的肩膀,“想什麼?”
連環抬起頭,“大學考試製度規定考生遲到三十分鐘以上便不準進人考場,是否太嚴?”
湘芹坐下來笑問:“誰遲到?”
“一個學生。”
“遲三十分鐘?”
“三十五分鐘,監考人不讓他進入考場,他在考場外哭了整個鐘頭,換了是我,我會給他進場。”
湘芹皺皺眉頭,連環就是心軟。
“你不贊成?”
“該名學生為何遲到?”
“他開通宵温習,鬧鐘壞了,睡過頭。”
湘芹失笑,“你同情這樣的人?”
“可憐得很,補考成績再好,也只給五十分。”
“他辦事缺乏計劃,只有小學生才開夜車,大學生應當平時注意功課。還有,既然貪睡,該有自知之明,買十隻鬧鐘擱牀頭,我不原諒他。”
“林湘芹,你好不殘忍。”連環吃驚。
“你讀到博士,遲到過沒有?我在華南日報任職五年,從無失誤,當然我不同情馬虎先生。”
連環凝視湘芹,是的,她越來越不能容忍弱者。
連環籲出一口氣。
“工作最好避免注入過多感情,否則精神一下子燃燒殆盡。”
“你最理性。”
湘芹一時不知道這句話是褒是貶,有點尷尬,隔一會才自辯:“我?我是理論派,並非實踐派,你看,我對你已經最最不夠理性。”
連環不語。
湘芹輕輕説:“自十六歲開始一直到現在,已經足足十年。”
連環不禁莞爾,連湘芹也來這套,可見一個女人終究是一個女人。
湘芹看到他嘴角的笑意,悻悻道:“是,是我自己要等,活該,你不欠我什麼。”
連環笑,“在過去那五年當中,至少有一次,我們可以註冊結婚。”
“那次不算。”湘芹微温。
怎麼不算?連環不明白,他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徐可立與香寶珊舉行教堂婚禮,只邀請幾位親友。到了教堂,連環才訝異,場面同訂婚那次相差太遠了,想必定有苦衷。
幸虧老區老遠自温哥華趕回來觀禮,他與連環坐在一張長凳上。
連環所認識的人,只有老區,其餘三五個親友,想必是徐可立那邊的人。
一禮堂的鮮花,只供他們欣賞。
香夫人沒有出席,香紫珊也沒到。
老區悄悄在連環耳根説:“大小姐的意思。”
她是主角,她有權這麼做。
湘芹輕輕説:“沒見過比這更美的禮服。”
連環一點也不覺得,順口回答説:“我會替你找一件更好看的。”
老區微微笑,他顯然是聽見了,湘芹漲紅面孔。
禮成後一對新人與他們握手。
徐可立人逢喜事三分爽,拉着連環笑問:“還在考慮,還不肯加入香氏機構?”
湘芹跟他説:“你的妻子像一朵百合花。”
隨後老區告訴他們,婚禮低調處理,是怕有人來找麻煩。
那一次,連環被滿堂花香以及那種莊嚴聖潔的氣氛感動,他同湘芹説:“我們也舉行教堂婚禮好不好?”
湘芹當時便飛快地答:“不算。”
連環一怔。
湘芹惱怒,“婚禮又不是即興遊戲,人家有,我們也依樣葫蘆做一次,恕我不能接受。”
那是一個下着細雨的春天早上,新娘子把手中的櫃子花球扔向湖芹,湘芹接住,總共只有她一個適齡的女客罷了,她笑起來。
不知恁地,連環一股勁兒不肯放棄這個主意,“步行十分鐘就到大會堂,不去註冊,將來後悔。”
湘芹固執地説:“不算。”
連環只得聳聳肩作罷。那一天,他真想結婚。
過了那一天,心境又平靜下來。
再過一日,他拿到碩士文憑。
湘芹一直説不算數。
連環取笑她,“有些女性的理想婚禮大抵要男方跪在地下懇求到崩潰然後伏在她膝上哀哭,最後要挑一個紫色天空的黃昏,天邊隱隱看得到一輪新月影子,在南太平洋上一隻白色遊艇裏,與三兩知己喝着粉紅香擯,稍後接受乘快艇來的牧師的祝福。”
湘芹聽後説:“不錯,可惜你忘記安排燃放煙花。”
湘芹才沒有那樣苛求。
她只希望一個婚禮滿足兩個人,不要盡為着敷衍她。成長後的林湘芹並非是一個非結婚不可的女子,她願意成家,不對抗這個主意,但至少連環亦必須要覺得有此必要。
憑她的感覺,到目前為止,連環並不強烈地想結婚。
那麼再等等吧。
在等的時候,湘芹也沒有閒着,她努力工作,進度不遜連環。
當下湘芹自回憶中走出來,“對了,召我來有什麼事?”
“老區約我們下午茶。”
湘芹雀躍,“他又來了嗎,我好不思念這個老好人。”
“今天下午四點半。”
“兩小時通知?你怎麼曉得我有空。”湘芹氣結。
有沒有空,不外是分先後,當事人若覺得約會重要,一定抽得出時間。
連環只是微笑。
湘芹取出厚厚記事簿:“西區填海區新發展計劃記者招待會於下午三點半舉行……我先跑了這一趟,再去約定地方見你們。”
連環比湘芹早到。
區律師胖了,頭髮斑白,老了些,神情卻更加輕鬆。
“好嗎,”連環與他殷勤握手,“各人都好嗎?”
“你應當比我更清楚。”
連環謙遜道:“我的天地很小。”
“令尊令堂呢?”
“在馬來西亞度假。”
“享清福了,”區律師很高興,“我的生活也類此,小時候盼望不用上學,壯年時又望不用上班,沒想到兩個願望要待六十歲才能達到。”
連環一直笑,老區真是一個好人,一直坦誠爽朗,視他為平輩。
“香寶珊同朋友合股開了一家古董店你定知道。”
連環答:“那確是很高尚的消遣。”
老區眨眨眼睛,“在店堂與朋友一聊六個小時,不知有沒有做過一單生意。”
連環不置可否,是有這樣的人。
過一會兒,連環輕輕問:“有無香紫珊的消息?”
老區説:“我不知道,我沒有同她們母女聯絡。”
“她已經成年了。”
“不是你提起,我倒漸漸忘記。”
連環牽牽嘴角。
老區停了一停,又説:“你一直沒有忘記阿紫呵。”
連環笑一笑,沒有正面答覆。
這時候老區抬起頭來,“湘芹來了。”
湘芹神采飛揚地坐下,“在説誰?”
老區笑答,“故人。”
湘芹看着連環,笑吟吟地問:“哪個故人呀,烏衣巷口故人來?”
老區一直欣賞湘芹,這女孩子真有涵養,真正可愛。她接受連環的往事如接受連環身上的胎痣,即使該段往事令她傷神,她亦照單全收,因為成熟的她深明不能光挑對方的優點來愛。
老區笑答:“我們在説徐可立能幹,這幾年來香氏的營業額比以前增加一倍。”
湘芹失笑,“款子放在銀行,年息十釐,什麼都不用做,五年後也增加一倍。”
老區肅然起敬,沒想到湘芹對經濟也這樣瞭解。
湘芹不是小覷徐可立,但這盤生意是繼承過來的,不比連環,她看意中人一眼,連環一切靠雙手賺回來。
老區為着令湘芹高興,便誇獎連環:“你的男朋友當然更加與眾不同。”
湘芹不甘示弱,笑眯眯説:“我男朋友沒出來,我代你轉告。”本小姐還真不止一個異性朋友呢。
“説正經的,你倆幾時結婚呢?”
連環答:“她嫌我。”
湘芹説:“對,我嫌他家貧貌醜。”
年輕真好,老區感喟,大庭廣眾打情罵俏這種肉麻玩意兒都叫觀者賞心悦目,換上一對中年男女,老區肯定他頭一個喊救命。
喝完茶,湘芹還要趕另一場,有一個作家協會請她去講一講寫新聞之心得。
她走開之後,老區又説:“早該結婚了,當年令尊只一個人南下,沒有親眷,很希望早些抱孫子。”
連環忽然感動,抬起頭來,“你對我們最好,區律師,你從來不看輕我父是僕役。”
老區嚇一跳,他想都沒想過可以因人是僕役而看不起他。
老區是個品格高貴的人。
他温和地説:“你這孩子,當年很受了點委曲吧?”
連環答:“我沒有關係,但我始終沒習慣人家稱我父為下人,不過窮一點而已,為什麼就是下等人?”
老區微笑,“你肯講出來,可見已經不介懷。”
連環嘆口氣,這是他第一次發牢騷,相信也是最後一次。
“我看着你們幾個人長大,你最令我放心,連環,繼續向上。”
“區律師,有空再回來見我們。”
“早點結婚。”
連環與老區分手之後,找到作家協會會址去,在門口等湘芹。
不到一會兒她一邊同人握手一邊出來,一眼就看到連環。
兩人走到樓下,連環説:“我們結婚吧。”
湘芹抬起頭,凝住笑容,像是要看到他靈魂深處去,半晌才説:“不算。”
“還不算?”連環大聲疾呼。
湘芹搖搖頭,“不算。”
連環高舉雙手,作一個無語問蒼天的大動作。
湘芹説:“忙了一整天,還要回報館趕稿。”
連環聽了卻説:“不算。”
湘芹推他一下,笑道:“別這樣,我們先吃飯去。”
連環又説:“不算。”
“餵你有完沒完?”
“呵,不算。”
湘芹笑得腰都軟下來。
三天之後,連環就發覺湘芹這句不算説得有理。
是不算。
湘芹瞭解他遠比他了解自己多。
他在學校接到徐可立的電話。
連環有兩個學生通過徐可立的協助正在香氏機構實習,他們一直有若干聯絡。
這次連環也以為是學生成績事宜。
誰知徐可立一開口便説:“香紫珊回來了。”
徐的口氣已經夠怪異,可是連環聽了那句話,反應更為奇突。
連環正屏息等待下文,眼前卻突然冒起點點飛舞的金星,耳畔有咚咚聲,半晌才發覺那是他自己的心跳。連環放下電話,不可能,事隔多年,他已經長大,他理應對這個人名不再有強烈反應。
他嚇怕了自己,臉色頓時蒼白起來。
同事走過,看他一眼,覺得不妥,繼而追究:“連環,你不是不舒服吧。”
聽筒那邊傳來徐可立的聲音,“喂,喂。”
連環定下神來,苦澀地説:“我聽到了。”
“她與母親一起回來,連環,香夫人想見你。”
連環又過許久才説:“如果可以拒絕,我情願不見。”
“我恐怕你非見她不可,連環,她已經病重垂危。”
連環怔住。
“同香先生一模一樣的症狀,我見過她,真可怕,像是他回來找她一樣。”
連環渾身汗毛豎了起來。
“連環,你要親眼看到才會相信。
連環握緊拳頭,“我準備好了。”
“我派車子來接你。”
車子往郊外駛去,不知是否該日的太陽特別猛烈,連環眼前的金星始終沒有消失,給湘芹知道了她會怎麼想,她會否譏笑他,抑或可憐他?一切都在這聰明的女孩的意料中,她知道還不是時候,連環仍受魔咒控制。
車子在白色洋房門口停下,連環先看到碧藍的大海,靜寂的天空只有海鷗鳴叫。
他們永遠找得到這種與世隔離的仙境來當家。
門打開來,男僕迎出來,領他進去。
屋內空蕩蕩,想是故意佈置得氣氛寂寥,是一種現代設計風格,客廳前一列落地大窗,整個海映進室內,連環睜不開眼睛。
連環只看到一張輪椅背光向着他,輪椅上有人,他卻一時未能看清楚是誰。
連環聽到的一個沙啞的男聲:“你來了,真好。”
連環一怔,這是誰的聲音?這明明是香權賜,連環通體生寒,踏前一步,想看個清楚。
只見輪椅上的人佝僂着縮在一角,輕輕嘆口氣,“呵,你不認得我了?”
連環忍不住説:“我來見的是香太太鄧玉貞女士。”
那人忽然笑起來,聲音嘶啞,如一隻蒼老的烏鴉,連環明明記得,這是香權賜的聲音,莫非是他回來了?
“小連環,你連我都不認得了。”聲音忽然轉得柔軟,化為女聲。
連環“呀”的一聲,這正是香夫人,他來見的人。
連環忽然明白徐可立的説法,是,像正是香權賜回來找她,兩人好似化二為一。
連環的雙足釘在地板上,不能動彈。
“連環,你見過那輛紅色的車子吧。”聲音又轉得沙啞。
連環不知道如何應付這麼怪的情況,漸漸他看清輪椅上那人的輪廓,卻並不是他所認識的香夫人。
那人可能是任何病入膏肓的男或女,穿着深色寬袍,戴着帽子,皮膚乾燥焦黃,雙目深陷。
連環鼓起勇氣過去問:“請問你是誰?”
那人搖一搖頭,語氣輕柔。“連環,那紅色車子的主人,終於離棄了我。”
連環急得蹲下來,“是你嗎,太太,是你嗎?”
病人像是力竭,頭垂在一旁,不再言語。
這時候連環聽見背後有人説:“是,正是她。”
連環往回看,他怔住了。門邊站着一個穿玫瑰紫衣裳的女子,他看清楚她的容貌後不禁衝口而出地喊出來:“太太!”這才是他記憶中的香夫人。
看護已經上來把輪椅推出去。
那女子笑得前仰後合,“連環連環,你連我都不認得了,亂叫什麼?”
連環似回到少年時代,怯怯地看着她那美麗得妖異的面孔,既彷徨又吃驚。
“你忘記你的老朋友了,你忘了香紫珊。”
至此連環完全明白徐可立聲音中的戰怵之情。
連環的理智漸漸與現實銜接,他看着成年的香紫珊,忍耐着萬言千語,半晌才説:“對不起,我一時沒把你認出來,太久沒有見面。”
香紫珊笑,“也許因為我們之間有點誤會,你不願意把我認出來。”
連環將在湘芹面前流露的活潑統統收起,過一會兒説:“我不記得有什麼誤會,”
“算了,”香紫珊招呼他到偏廳坐下,“九時發生一切,過去算數,現在讓我們重新開始。”
連環一口氣喝盡滿滿一杯礦泉水。
“家母病重。”
連環惻然不語。
“現在由我當家。”
連環不由得問:“有何吩咐?”
香紫珊清晰地説:“我需要你。”
連環震盪,他心酸地低下頭,在她面前,他或許永永遠遠是那個抬不起頭來的愣小子。
“連環,到我這邊來幫我。”
“我不明白。”
香紫珊輕盈地站起來,走到連環身邊,俯下身子。
“我會慢慢告訴你。”
阿紫笑着轉到連環背後,整個人輕輕伏在他背上,低聲説:“看看你還背不背得起我。”
連環沒料到她會這麼做,只覺四肢酥軟,半晌不能動彈,時間像是那該剎那靜止,連環淚盈於睫,過了像是一個世紀他才説:“太重了,我沒有力氣。”
阿紫把臉探向他,連環凝視她良久,忽然微笑説:“你一點都沒有變。”
“來,我們同去看那棵橡樹。”
連環明明記得下午有課,只是開不了口。
他的身體不知如何,與香紫珊一起出發,來到舊時香氏大宅。
只見草地上豎着老大一個告示:私人地盤,閒人免進。
香紫珊大叫一聲,“哎呀”,我們來遲了。”
房子已經拆卸一半,處處頹垣敗瓦,香紫珊一雙手搭住連環肩膀,硬是要走進地盤裏去探險。
大宅裏的樓梯還在,扶手已經搬走。香紫珊不住地説:“你看,連環,這就是徐可立與香寶珊乾的好事,為了趕走我,他們賣掉大屋,”她語氣悽清,“毀了香氏基業,大宅此刻拆得一乾二淨,化作飛灰。”
她站在二樓一隻沒有玻璃的窗前傷神。
半晌阿紫轉過身子來説:“這裏,這裏是我父親當年擊傷我母親之處。”
連環默默站在一旁陪她。
她又匆匆走下樓梯,向小徑跑去,抬頭看那棵她攀爬過無數次的橡樹,感喟道:“此刻它又不像從前那麼高大了。”
連環一直跟在她身後。
“這是你住的地方。”她指一指宿舍。
阿紫仍坐在那塊大石上,連環看着她,臉色迷茫,恍若隔世。
她問連環:“你有沒有回來過?”
連環搖搖頭。
她長長嘆口氣,站起來,忽然又捂低身子。
連環知有事,忙過去察看,只見阿紫右足踩進一塊碎玻璃中,細長傷口流血。
連環掏出手帕替她裹住,“要去看醫生。”
香紫珊忽然笑了。
半晌連環才明白她為什麼笑。
他嘆息一聲,背起阿紫走出大路上車。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恁地,竟起了霧。
天空陰暗下來,一團一團濃霧自大而降,積聚在地下,連環每邁一步,便踢開一些霧氣。
他好不納悶,大宅雖在山上,卻在霧線之下,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霧。
今日這景象太特別。
他揹着香紫珊,四周杳無一人,更覺渺茫,像是進人另外一個空間,永遠回不到人世間。
他還是回家去了,但已經是深夜。
連環不覺得累,電話鈴一響,他便去接聽。
湘芹的聲音問:“連環,你在什麼地方?”
連環不出聲,這是他良知的聲音,他把頭靠在牆上,落下淚來。
“連環,講話呀,發生什麼事,要不要我過來?”
連環到這一剎那才明白為何湘芹要説不算。
是不算。
“我十分疲倦,明天再見。”他竟放下電話,置湘芹不理。
他把背脊貼着牆壁,在黑暗中,一直維持那個姿勢,整個下午所發生的事在他腦海中來回奔馳,映象漸漸跳躍出來,在小小睡房瞪着他看。
那個焦黃的骷髏人忽然自輪椅上爬起來向連環招手,連環還沒來得及走過去,他已經變了樣子,他變成了香權賜,輕輕對連環説:“你可知道愛一個人,比那人愛你要多,其中滋味如何?”
連環大聲喊:“你為什麼不能愛別人,去愛別人呀。”叫出來之後,才發覺這番話,是説給他自己聽的。
只見香權賜用手掩住面孔,等他的手放下來,又換了一個樣子,他變成美豔的鄧玉貞。
連環揮舞着雙手想驅逐她,但是她無處不在,閉上雙眼也沒有用,只聽得她顫聲説:“那紅色車子的主人,終於離棄了我。”
連環支持不住,慢慢蹲下來,問道:“你們家的事,為什麼要纏住我?”
“連環,連環。”清脆的叫聲,“連環我們永遠是朋友,是不是?”
“阿紫,阿紫。”
他此刻看見的阿紫只有幾歲大,她笑着説:“是你自己闖到我們的世界來,戀戀不捨,不肯離開,你怪得了誰。”説着她指一指他,然後啪啪啪鼓起掌來。
連環嗚咽一聲,坐到地上。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一響,有人開鎖匙進來。
那人一聲不響,走到連環身邊,用力扶起他。
是林湘芹到了。
她把他扶到沙發躺下。
連環渾身是汗,似被噩夢魔着一樣。
湘芹大惑不解,好端端一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她守在他身邊,看他沉沉睡去。天亮了,她見他已經穩定下來,剛想走,電話響起,湘芹當然沒有去聽,它自有錄音設備,果然,她聽到對方説:“我是徐可立,連環,請從速與我聯絡,”説到這裏他停一停,“你已見過她們母女了吧?”
湘芹猛地抬起頭,靈光一閃,什麼都明白了。
這時徐可立輕輕籲出一口氣,掛斷電話。
湘芹看着憩睡的連環,不相信天底下有這樣可憐的人,他已被她操縱這許多年,看樣子還要心甘情願持續下去。
這個笨人竟好此不疲。
湘芹忍無可忍地站起來,突然發覺這不也正是她林湘芹的寫照嗎:忠誠地侍候一角,待對方稍微有空檔時與她説兩句話消遣幾個下午。
她比連環更慘,她更是奴隸的奴隸。
當下湘芹心中不曉得是什麼滋味,竟是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