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福氣是幸虧你一點不像家欣,你去不去?”
宇宙點點頭。
“那麼,我倆再走一趟,我只能逗留一天,康華爾對我倆有特殊意義。”
第二天,宇宙特別去請教專家該穿何種禮服。
“第二次結婚,新娘本人穿什麼顏色?”
“我沒敢問。”
“假設她不穿白色,那麼,人客也不穿白,我一直認為如有疑惑,選淡黃或粉紅香奈兒套裝。”
“人各一套可怎麼辦?”
“婚禮原本是最悶場合,紅白黑服飾均不宜,你説還有什麼顏色可穿。”
“你替我選吧。”
“這真是我的榮幸,關太太。”
衣服送來,宇宙一點也不喜歡。
郭美貞一看,“都不像你,深粉紅捆金邊,可怕。”
“或者外套可以保留,配牛仔褲。”
“我見到某店有套灰色絲絨女士西裝。”
“我立刻去看。”
結果宇宙準備三套衣服,就那一天穿着。
她還是第一次這樣隆重,要做關太太了,得替男家着想,若孑然一人,才不怕失禮誰。
一日,她在店裏穿着扎染背心及裙子,與助手看油漆色版,一個年輕女子進來,四處瀏覽。
女子身上正穿着郭美貞口中可怕的深粉紅捆金邊外套,什麼限量生產,還不是人人都有,宇宙沒好氣地笑。
助手上前招呼。
她要看畫,助手推薦了幾間畫廊。
她問了幾個名字,助手把價格一一報上。
她説:“我其實不喜歡國畫。”
助手感喟:“早十年我在巴黎見過米羅的版畫不過數千法郎,現在當然漲上十倍。”
“那麼,能否聯絡巴黎?”
“我們收取二十個巴仙服務費呢,你可願意自己聯絡?”
“我不讀法語,拜託你們。”
助手送她離去。
宇宙有點疑惑,問助手:“那是誰?”
“一位美國華僑,姓胡。”
宇宙想一想:“先收費。”
“明白。”
“多大年紀?”
“看她雙手,大約四十餘歲。”
宇宙點點頭。
晚上,宏子同她説:“不如我們也在康華爾結婚。”
“我猜想一天不夠,總得預先登記。”
“我叫郭美貞去調查。”
“郭姐按時收費。”宇宙提醒他。
宏子卻不經意地回答:“誰不是呢。”
宇宙噤聲,真的,誰不是呢,連她自己在內。
由此至終,關宏子看人看事,比她透澈。
宏子翻閲當日報紙,照例累極盹着,他太放心了,即將與他的歌詩慕結婚,她終於回心轉意,她恐怕是目前最瞭解他的人。
宇宙接到一個電話。
“你可是宇宙,我是家欣爸爸,宏子在嗎?”
“莊家伯伯,你好,我立刻去叫他。”
“他在忙?我同你説也一樣。”
“不不,他沒事,我去叫他。”
宇宙輕輕推醒宏子,把電話放在他身畔,他立刻轉醒,“是是,我倆一定到,屆時見。”
放下電話,他説:“下次不必叫我,我正做好夢呢。”
“什麼好夢,説來聽聽。”
“夢見父母在我身邊,父親讀報,母親絮絮碎碎,不停説家務事。”
“那確是好夢。”
“你可有夢見父母?”
“我對生母沒有記憶。”
“你即將結婚,可要請她們到場臂禮?”
“母女彼此心目中,全然沒有對方,不必了。”
“我想你知道,要找的話,是可以找得到的。”
“我不想找她。”
“那樣肯定倒也好。”
宇宙看着她未來丈夫,發覺他額角開始脱髮,發線漸漸形成一個U字,老氣橫秋的他外型也比同齡男子較老。
宇宙忽然想起陳應生一頭午夜般漆黑濃髮,她老是想伸手指進去替他梳理。宇宙有剎那失神。
“在想什麼?”
“繼母知道我倆結婚是會高興的,你們很有緣份,她一直感恩。”
宏子只説:“那是應該的。”
傭人捧出雞湯麪,他吃兩口,嫌油膩,要回家吃廚子做的點心。
“宇宙,你也該搬過來了。”
每個人每件事都需聽他安排,他從中得到樂趣,卻不顧他人感受。
打算跟他一起生活的話,必須明白,對抗無益,量子與麗子是活生生例子。
宇宙陷入沉思。
第二天,那中年胡女士又來了。
這次,要求見張宇宙,“她是你們老闆吧,我想與她談談。”
宇宙迎上去,“你找到適合的畫沒有?”
胡女士挺疙瘩,“其實我也不喜歡西洋畫。”
宇宙笑,“牆壁留白也是好事,我家一張畫也沒有。”
胡女士凝視她。
宇宙有點警惕。
她心緒悲苦,真怕胡女士忽然開口説:宇宙,我是你的生母,我倆終於見面了,你好嗎,結婚也不告訴我。
她靜靜等對方開口。
可是胡女士卻這樣説:“張小姐,我們是行家。”
“啊!”
“我在上海也有一家室內裝修店,用最名貴材料,收最高價錢,大城市消費能力強壯,極受歡迎。可是看到你的噱頭,我自嘆弗如。”
宇宙一怔。
噱頭是滬語,指虛假綽頭。好比粵語中出術,並非恭維。
胡女士肯定染上一些比較輕佻的滬人習氣。
宇宙沉住氣微笑不語。
“張小姐,你年輕貌美,我與你拍檔到上海大展鴻圖如何,何必屈居小小一個縣城?”
口才這樣了得,宇宙不但沒被得罪,反而放下心中一塊大石,什麼都好,只要別告訴她,她是她的生母。
“怎麼樣?資本你四我六,利鈿五五分帳。”
宇宙笑答:“只怕我先生不讓我兩地跑,只得婉辭你好意。”
“你已婚?”胡女士好不失望。
宇宙點點頭,第一次發覺有丈夫真好。
另外有外國客人進門,她去招呼別人。
過片刻,胡女士走了。
助手説:“她留下上海地址,請你有空去探訪她。”
“有沒有勸你去上海?”
“她表示可以升職加薪。”
“公然挖角呢,你怎麼講?”
“我説胡女士,我不但有丈夫,且有一個讀三年級的孩子,我晚晚要替他補三小時功課。”
宇宙微笑。
她如釋重負,整日心情愉快。
下午,郭美貞來找她。
宇宙實在忍不住,問她:“郭姐,你每次找我,都自出門該剎那計算費用嗎?”
好一個郭美貞,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回答:“有時是,有時不,會計部自會核數。”
宇宙籲出一口氣,“對會計部來説,我們都是一個檔案。”
“你那個肯定複雜得多。”
宇宙很會開玩笑,“你年資深,厚一點。”
郭美貞加一句:“每年開一本新冊子,你也是。”
“有事嗎?”
“英國註冊結婚需預先登記,宏子決定回來簽字。”
宇宙鬆口氣。
郭美貞忽然説:“奇怪,他的反應與你一模一樣。”
“怎麼樣?”
“大家都如釋重負。”
宇宙一怔,他也覺得越遲行禮越好?
怎麼回,他一早希望結婚。
“你什麼時候搬回大宅?”
宇宙回過神來,“從康華爾回來再説吧。”
郭美貞説:“大宅園子新添一張乒乓球桌,我忍不住玩了一會。”
宇宙意外,“你與誰對打?”
“我拉住司機,他不還手,我贏了他,乒乓這件事,講對手,太強太弱都不行,需旗鼓相當才好玩。”
宇宙微笑,“有對手已經很好,至少球會得回頭。”
“想到讀書時,愛上乒乓,下課後與同學三盤兩勝,打個痛快淋漓,一頭大汗,襯衫往背上貼,真好玩。”
那時什麼都是美好的,男同學走過來,解下[孛頁]子上毛巾,替她擦汗,兩個人擁着對方的腰身,經過翠綠草地,到小酒吧去喝冰凍啤酒。
郭美貞低下頭,她當然知道一生最好時刻已經過去,現在只剩下兩千平方尺面積公寓及兩架歐洲跑車。
宇宙笑説:“我陪你打。”
“你?不要你。”
“你還挑剔呢。”
“大事由天,小事由我。”
她走了。
下午,眾同事合力撮成一單生意,本月終告收支平衡。
宇宙咀嚼着郭美貞的話:大事由天,小事由她。結婚是大事還是小事?
對莊家欣來説,小事耳,每年舉行一次。
對張宇宙來説,肯定是大事,她害怕結婚,但是一旦結婚,又永遠不想離婚。
宇宙怕煞離亂。
第二天她失手摔落一隻法國嘉利閃光玻璃花瓶。
眼看就要打破,宇宙百忙中伸出腿去擋了一下,把它撞到地毯上落下,幸保不失。
宇宙膝頭撞起一大塊瘀青。
她雪雪呼痛。
宇宙連忙找來一管藥膏,趁同事出外午餐,坐在一角,輕輕撩起裙子,在小腿上搓揉,搽了藥膏止痛散瘀。
這時,忽然有人抬起那隻嘉利花瓶,輕輕放在茶几上。
宇宙抬起頭,看到一個年輕男子,正凝視她。
她連忙放下裙裾。
不知怎地,宇宙漲紅面孔。
那年輕人也有點訕訕。
這一切不過是看了小腿皮膚。
終於宇宙站起來問:“我可以幫你做什麼?”
“啊。”他像剛剛想起來,“聽説你們代理鮑候斯傢俱。”
“敝店有目錄。”
“可以看一看嗎?”
“可到這邊來。”
“我聞到咖啡香氣。”
“替你斟一杯,我們還有自制的巧克力餅乾。”
他坐下來,挑了兩件傢俱:一張深棕色皮沙發及一隻同款四方大茶几。
然後他抬起頭,看到一盞大水晶燈,他看了看價格,吸口氣:“怎麼負擔的起。”
宇宙毫不猶豫地説:“那麼,欠債好了。”
他笑着伸出手來,“我叫鄧幸。”
他接着放下名片,寫出支票,“傢俱到了通知我。”
他推開玻璃門離去。
宇宙看着他的名片,上面寫着“蔣黃鄧建築事務所。”
還沒讀完名片,他又回來了。
宇宙看着他微笑。
他用拳頭掩嘴咳嗽一下,有點靦腆,神情可愛,他説:“我想要那隻嘉利花瓶。”
“沒問題。”
“還有。”
宇宙轉過頭來。
“我在想,不知你可有空出來看場電影喝杯茶。”
宇宙怔住,他想約會她,她忽然感觸,鼻子發酸。
她是多麼希望有正常約會,宇宙的身體往前傾一點。
她輕輕答:“這幾天我要出門到英國康華爾。”
他很快回答:“那麼,我等你回來。”
宇宙不知怎地,沒有拒絕,她也沒有答允。
“再見。”他説。
這次真的走了。
同事們此時也陸續返來。
晚上,宇宙發現腿上的瘀青形狀像一隻蘋果。
第二天她與關宏子出發到康華爾。
宏子一直嘀咕:“明年家欣若再結婚,恕不奉陪,來回二十多小時航程,苦煞人。”
不知如何,他染了傷風,一直打噴嚏,飛機經過孟買上空,他忽然咳嗽。
宇宙連忙檢查管家給她帶着的藥包,取出傷風藥給宏子,他吃完即睡,醒來嚷口渴,額角有點燙。
下飛機趕到酒店,即時找到醫生診治,那醫生笑説:“多休息多喝水,喉嚨痛可含喉糖,就此而已。”
宇宙總算放心,她與莊家通過電話。
莊先生説:“我來看他。”
宏子連忙説:“長幼有別,怎麼可以勞動你,我這就起程。”
宇宙用凱斯咪圍巾繞緊他脖子,坐車到康華爾途中,宏子熱度退下,可是肚子飢餓,同宇宙説:“想吃粥”,宇宙笑眯眯取出一隻暖壺,打開,是香噴噴白粥。
宏子驚喜,“你從何處弄到?”
“你睡着時我向酒店廚房找來白米小兵慢慢熬成。”
“謝謝你宇宙。”
“不客氣。”
到達康華爾,他精神好許多,反而是宇宙,忙了整個旅程,有點憔悴。
這次莊家欣婚禮借一家鄉莊旅館舉行,宇宙立刻租了房間讓宏子休息。
宏子説:“再做些粥。”
宇宙到廚房找到雞腿,除皮切骨,煮了鍋雞粥,又添碟油菜,可惜沒有蠔油。
這次,宏子吃了許多。
他籲出一口氣,方才知道身邊有人是多麼幸福。
轉過頭去,看到陽光下的宇宙正忙着把禮服自行李箱中取出,臉色有點蒼白,細結皮膚半透明,姿勢額外温馴。
都不像張宇宙了。
以往的晶光呢,她眼眸裏黑瞳瞳的反映去了何處?
她幫他穿上禮服。
他問:“紐子還扣得上嗎?”
“略緊一些,可能胖了三磅。”
“不止了,”宏子嘆口氣,“回去得好好運動。”
主人家來敲門催人,宇宙連忙化妝更衣。
她笑説:“下次帶保姆來。”
宏子嗤一聲,“還有下次呢。”
他倆下樓去,剛來得及看到新娘説“我願意。”
原來新郎是洋人,金髮碧眼,身段碩健,像街頭男士內衣廣告裏那種模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