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吃苦,我捱苦的限額已經爆表。”
“也許年底會有時間。”
“太冷了,秋季吧,就此約好。”
這是宇宙才覺得她一向小覷自己,原來她不是不會遷就,不是不懂敷衍。
一下子把題目扯到十萬八千里以外,替自己解圍。
啊,終於明白什麼叫做混飯吃了。
剛好郭美貞進來招呼,宇宙立刻拉她一起。
多個人陪,吃飯時説説笑笑,時間易過。
反正郭律師可以按時收費,呵,可憐天真的張宇宙還以為郭姐是她的朋友,熱心真誠,隨傳隨到。
天下哪有那樣好人,當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它大抵也不會是真的。
忽然之間,宇宙都明白了。
晚飯她吃了許多,説着讀書時趣事,不但叫關宏子聽得津津有味,連郭律師也感興趣,因為張宇宙平時慣於一言不發,專等別人娛樂她。
回到家,宇宙一關上門,臉就拉下來。
她累得説不出話,那疊賬單!不計利息她生生世世也還不清,從此她得扮一隻快樂小鳥,而且還得不停更新演技,時時給她觀眾意外驚喜。
宇宙撲倒牀上。
睡到半夜,她起牀嘔吐,傭人已經下班,公寓裏只有她一個人。
她喘息半晌,坐在牀沿,覺得比繼母更慘,她還有宇宙作伴,宇宙又有誰。
繼母半夜起來,宇宙一定驚醒,輕輕走到她身後,拍打她背脊,“不怕,我在這裏”,繼母總順勢握住宇宙的手,“宇宙,你這一拍我就沒事了,快去睡。”
雖無血緣,母女也相親相愛。
宇宙用熱毛巾敷臉。
關宏子並沒有昏了頭那樣愛上張宇宙,他十分理智,他永遠也從來不曾失去他的清醒與智慧。
宇宙長嘆一聲。
她又怎麼會是他的對手。
第二天清早,她收到一個電話。
“宇宙,我是量子。”
“量子,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你樓下,希望與你一起送花給麗子。”
“你可要上來喝杯熱茶?”
“不用,我在樓下等你。”
宇宙很快出門,一見量子就説:“你氣色好得多了。”
這是真的,量子雖然比從前憔悴,但是衣履整齊,門牙鑲了回去,新理頭髮,口氣清新。
他身後跟着司機與一個年輕端莊的看護,宇宙朝他們點頭招呼。
這次,管理員沒有召警把他趕走。
關量子説:“宇宙,上次擾騷你,真對不起。”
“什麼上次,我都不記得。”
他已經買了花,是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
“這個花,名字真好。”
經過花檔,宇宙下車,親手選了洋水仙,寄意濟慈詠水仙調:美好的水仙花,我們哭泣,因見你早逝,像旭日尚未抵達中午。
宇宙忽然落淚。
量子輕輕説:“宇宙,你對我們兄妹最親善,我們永遠感激你的慈心。”
宇宙説:“量子你太客氣。”
“你沒有看低我倆。”
“我是什麼人,人家不小覷我就很好。”
到了目的地,他們獻上鮮花。
量子問:“宏子可有來過?”
宇宙不出聲。
“他這個人,拿得起放得下,我最佩服他。”
也只能這樣講。
“宇宙,有時間喝杯茶嗎?”
宇宙點點頭。
她問:“目前生活如何?”
“我與看護蔣珠歡將要結婚,歡,過來,與大嫂説幾句。”
那秀麗的看護走近,量子握住她的手。
她笑着叫聲大嫂。
宇宙有意外之喜,“量子,你也會秘密行動。”
“這件事大哥也贊成。”
“那我放心透頂。”
珠歡説:“大歌送了厚禮。”
量子説:“那不過是他的九牛一毛。”
宇宙笑:“由我來替你們裝修新居。”
“我們只需要幾件簡單傢俱。”
“歡已懷孕,還是對孿生兒。”
“譁,”宇宙大樂鼓掌,“要置兩套洗衣乾衣機,以後關家可熱鬧了,”又説:“不過,需搬得遠遠,莫教孩子們受大伯影響。”
量子也笑,“你想法與我一模一樣。”
這一頓下午茶喝得十分高興。
量子臉上一點不愉快的形跡都沒有了,他真的全部遺忘了嗎?
他感喟地説:“宇宙,只有你才懂得與宏子相處。”
“他對我很好。”
“宏子不會愛人,他甚至不愛他自己。”
宇宙當然漸漸明白,宏子眼中最重要的,是人人賴以為生的金錢。
“我沒有資格説宏子,尤其在你面前,你是大嫂。”
“心事不妨直説。”
“到了今日地步,夫復何言。”
宇宙忽然問:“你説,量子,我倆可否鼓起餘力勇氣出外找一份工作?”
量子抬起頭,露出詫異神色,“你説什麼?”
“自食其力。”
量子看着她,“你是指查看報上聘請廣告應徵工作?”
不錯,看到合適工作用紅筆圈起,逐間公司寄上履歷及自我介紹,等候約見面試。
量子這樣答:“我年紀大了。”
換句話説,他不願嘗試。
張宇宙呢,她也已失去勇氣。
——每天晨早七時多,出發往工作崗位,颳風下雨,擠公路車上,滿車廂都是蒼白厭倦的面孔,整個車卡洋溢着體臭汗臭。
回到辦公室,有事做事,沒事裝有事,打躬作揖,是是是,對對對,月底領取薪酬,支付生活費用。
宇宙忽然低下頭,“我年紀也大了。”
量子感慨:“宇宙,如果同宏子態度,同你一樣,我就幸福得多。”
宇宙忽然笑,“我何嘗不是這樣想,量子,與你講話坦率得多。”
“你説這是宏子的成功抑或失敗?”
宇宙肯定地説:“成功,宏子做什麼都是成功的。”
他們分手之前,宇宙祝福量子及他的未婚妻。
下午,郭律師帶來糕點招呼同事,然後她坐下來,打開公事包,取出一疊文件。
她問宇宙:“記得這份合約嗎?”
宇宙啊地一聲,她都忘記這份婚前合同,滿以為發生那麼多事,關宏子與張宇宙已有一定了解,不再需要法律約束。
但是很明顯,宏子一是一,二是二,決不含糊。
“簽署後可安排婚期。”
“這份合約,對我可有益處?”
“絕對有利。”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因為我需對我專業負責。”
幸虧她沒有説因她是張宇宙的朋友。
郭律師把文件翻到最後一頁,“請在這裏及這裏簽字。”
宇宙寫上她的名字。
郭美貞籲出一口氣,老闆當會稱讚她辦事得力。
“為什麼宏子不親自來索取簽名?”
“好人是我,醜人也是我,他已習慣找我做私事代言人。”
“你做過多少次?”
“我不便透露,請你體諒。”
“郭姐,原來你按時收費。”
她一怔,隨即微笑:“不錯,我不能像一般職員坐在辦公桌前等候差遣。”
“收入一定上佳。”
“托賴,上年度納税近一百萬。”
“郭姐你真有本事。”這句話一絲揶揄的意思也無,宇宙由衷佩服。
“宏子對我信賴。”
“我也相信你。”
“謝謝你,宇宙。”
她收拾好文件離去,公事公辦,無比磊落,對她來説,一切都是公事,説“宇宙我們是朋友”這種話也是公事一部份。
同事們分享糕點,詫異問:“這叫什麼,又好看又如此麼美味?”
宇宙過去一看,“這叫綠豆糕,那是方糕與茯苓糕。”
“制糕印子簡直是一件件藝術品。”
宇宙取餅一件印着圓壽字綠豆糕送進嘴裏,只覺遇嘴即融,香甜無比。
她忽然説:“給你一點甜頭嚐嚐。”
同事問:“什麼?”
宇宙答:“沒什麼。”
真的什麼事都沒有。
第二天郭美貞與她吃午餐,宇宙盛讚那中式糕點。
“託人自上海空運出來,制方復興,有口皆碑。”
“竟吃得如此挑剔。”
她説:“又無子孫,有福不享盡,留給誰人?”
宇宙微笑,“恭祝你很快愛上一個窮漢,生十個子女。”
郭律師大笑起來,“謝謝你。”
“找我什麼事?”
“心中有什麼好日子?”
宇宙搖搖頭,“每天都一樣。”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總有一日叫你高興紀念過。”
“三月八日婦女節。”
“不如挑你生日那天結婚,兩天一起慶祝。”
“我想收兩份禮物。”
“收禮日子多着:新年、聖誕、生日、孩子們生日,結婚週年、情人節,商人最會巧立名目。”
“宏子怎麼説?”
“他説隨得你。”
“那麼,就五月一號吧。”
“我將一切交與婚禮專家與你聯絡。”
“不不,我與他籤個名即可,你郭美貞當證婚人,把量子夫婦也請來觀禮。”
郭美貞一怔,“這倒是簡潔。”
“我不想鋪張。”
“我會通知宏子。”
“請宏子撥冗親自與我商議此事可好?”
“我同他説。”
宇宙看着郭律師,“關宏子以前可結過婚或是離過婚?”
郭律師立刻回答:“我保證他從無結婚離婚紀錄,亦無私生子女,你倆身世一般清白。”
宇宙咧開嘴笑。
郭律師忽然説:“我向往盛大婚禮,穿着束腰束胸大紗裙珍珠鑽石什麼都不做不理單説誓詞與小小花童玩耍,親友雲集祝賀……”
宇宙意外。
她自嘲:“好比鏡花水月,空想一場。”
宇宙按住她的手,“來日方長,那叫你着迷的窮漢會得出現。”
郭美貞深深嘆口氣。
“陳應生與蘇羣英伉儷好嗎?”
“很好,他們已投入工作。”
“你應向蘇女士學習,主動尋找幸福。”
郭美貞嗤一聲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不作興侵犯兒童。”
“陳應生已經二十多歲。”
“幼稚不堪,帶他一世肯定是苦差,不過也許不用很久,哈哈哈。”
宇宙説:“我去告密:有人詛咒他們。”
“當着他們臉我也那樣説。”
宇宙也笑。
“經過近一年折騰,你倆終於結婚。”
宇宙一怔,“有一年了嗎,我一點不覺得,彷彿只是上月的事,我全然不覺四季變化,自冷至暖,我也不覺脱下外套,換過夏裝。”
郭美貞惻然,“發生太多事,你哪裏還有時間心情理會細節。”
宇宙卻有另外一個説法:“辦公室、車子、家裏,全部空氣調節,我再也不用在街上跑,當然也不覺得冷熱,我享福了。”
大家都低下頭。
過一會宇宙問:“郭姐,你對每個人都如此妥當?”
“我儘量做到公平客觀。”
“你是個好律師。”
“宇宙,你有什麼事,盡避對我説。”
“生活有了着落,又有工作消遣,我很高興。”
宇宙的確一直在笑。
兩人分手,宇宙回到公司,只見稀客蒞臨。
莊家欣把公司裏所有窗簾樣版都翻出來看個究竟,堆滿一桌一地。
看到宇宙回來,跳起來與她擁抱。
“宇宙宇宙,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乎。”
“你先坐下,慢慢説。”
宇宙叫人換過熱茶,又收拾了布樣,握着她手,覺得今日終於可以與莊家欣平起平坐。
“你看你,越來越漂亮。”
“宇宙,我下月結婚,你一定要來參加婚禮。”
原來如此,宇宙暗暗叫苦,這個結婚專家,今年又在何處結婚,她哪裏走得開。
“這次在什麼地方?”
家欣嬌嗔地説:“什麼這次那次。”
宇宙陪笑,“仍在康華爾。”
天下竟有這樣好脾氣的父母,宇宙豔羨家欣,一次又一次,他們為女兒主持婚禮,支持祝福她。
“我爸媽時常請客吃飯,大家乘機聚一聚,多高興。”
“是是是。”
“請帖在這裏,宇宙,這次,你不必穿伴娘禮服,你與宏子在我婚禮上認識,你倆非來不可。”
“你問過宏子沒有?我可不能替他作主。”
“沒人可代他作主,我一味死纏即可。”
正經事講完,家欣站起來四處巡視,“婚後我也向爸爸要求撥款開設公司。”
“做何種生意?”
“做時裝,專門替小姐太太訂購所謂限額生產的皮鞋手袋珠寶,第一時間在本市穿出炫耀。”
宇宙鬆口氣,“幸虧不是與我們爭。”
“宇宙你真可氣,你看你多能幹,一下子什麼都得到了,原先以為宏子與你更本不配對,可是聽説今日他對你唯命是從。”
宇宙側頭想一想,“因為,我必須努力。”
“我也得好好做人,總不能明年又結婚。”
宇宙忍不住笑。
家欣吃完蛋糕離去,從頭到尾,她沒有提到男方是何種族裔做什麼職業,那些無關重要,莊家欣不折不扣一生都是莊家的掌上明珠。
助手出來收拾。
宇宙問:“有無做成生意?”
助手搖搖頭,“莊小姐玉笑珠香,敝店蓬壁生輝。”
“那就足夠,説得好,這才是做生意應有態度。”
晚上,宏子見到宇宙説:“家欣像是永遠十五歲,她在我辦公室纏足一個小時,叫我前往康華爾參加婚禮,她又要做新娘。”
宇宙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