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張宇宙放到街上三個月,會變成怎麼樣?
面孔先爛起來,然後,牙齒與頭髮紛紛落下,接着,盡一切能力去換食物裹腹……她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她回到新辦公室,情緒略微穩定。
宇宙穿着雪白衣衭,配着雪白牆壁沙發,看上去令人舒服。
郭美貞打電話給她:“宏子回來了。”
“我去接他。”
“他已經到你門口。”
宇宙拎着電話出去門口看個究竟,忘記這具電話有地線,一扯,她差點摔跤,同事搶過來扶住她。
已經來不及,剛巧這個時候關宏子推開門走進,看到她這一副尷尬模樣。
宇宙定定神,站好,輕輕説:“歡迎回家。”
關宏子詫異問:“電話上是誰,你為什麼緊張?”
“是郭姐説你在門口,我還想去飛機場接你。”
連宇宙自己都聽得出聲音中滿是回心轉意,她有點不好意思,沉默下來。
關宏子很大方地轉過頭去,“這兩扇木門做得很好,比玻璃門私隱。”
同事過來解説:“我們開會研究過,決定搞一種會所氣氛。”
“接到第一宗生意沒有?”
同時笑吟吟:“是張文懷夫人。”
“張太太,”宏子有點意外,“這位夫人著名好品味,低調文雅,系出名門,可是也同樣挑剔,她選了什麼?”
“我們有一盞鐵芬尼染色玻璃紫藤圖案座地燈,她一看就喜歡,叫我們設計一個起坐間。”
“是什麼樣的會客室?”
宇宙微微笑,她很少覺得自己幸福,這時心中卻泛起這種感覺:宏子回來第一件事便是來看她。
同事答:“張太太希望有一個私人空間與好友打橋牌談天吃點心。”
這時兩名助手抬出那盞玲瓏綺麗的燈來,輕輕開亮。
連見多識廣的關宏子都不禁啊地一聲。
宇宙解釋:“張夫人會客室有長窗通往小花園,春季滿牆紫藤,正好配這盞燈。”
他點點頭,“我回公司,傍晚再見。”
宇宙送他到門口,“你可要回家休息?”
“我在飛機上盹過一覺。”
“量子回來了。”
他點頭,“我已知道。”
司機替他打開車門。
他抵[土步]第一件事是來看她,宇宙心裏高興。
這時另有客人推門進來,一眼看見那盞燈,像被磁鐵吸引,不由得走近。
“這燈貴店自何處得來?”
助手笑答:“我們希望三百元購自某某舊貨攤,可是事實是在蘇富比拍賣行處得到。”
大家都嘆口氣。
稍微與眾不同一點的事物都已被炒得貴不可言。
“這位先生請過來這邊,我們有一冊目錄可供參考。”
宇宙自大柚木櫥中取出目錄,穿香奈兒套裝的漂亮經理出來陪他選焙,人客受寵若驚,他一時沒想到,這種排場,也都算在價目上了。
整天宇宙嘴角都掛着微笑。
經過一面水晶玻璃鏡子,她看到自己,不禁一呆,歡容如此,都不像張宇宙了,可是看仔細一點,彎彎嘴角還是有一絲滄桑。
什麼是滄海桑田?那是指遭遇巨大變化,像宇宙,就是歷盡滄桑,嘴角忍不住有一種苦澀。
她不想再看自己。
下午,她備了鮮花,到繼母處致意,站了好久,直至腿痠。
司機不放心,過來立在一旁等她。
宇宙又前往探訪麗子,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汩汩而下。
不知是誰,在這樣的幽靜地帶,用小小收音機播放民歌,憂鬱歌聲這樣唱:“悲哀的命運屬於所有女性,她永受控制,永被囚困,我是個貧女,我命運堪憐……”
宇宙用手掩臉。
司機靜靜接她回家。
接着助手送了賬目來,她只得收拾心情細讀。
稍候郭美貞來看她。
“宇宙你不介意吧,我倆竟成為朋友,我上癮般渴望來喝杯咖啡説幾句話。”
宇宙笑答:“是我高攀了。”
“宇宙你前後判若兩人。”
“這是褒是貶?”
“對你來講是讚美。”
“那麼説,從前那張宇宙豈非不敢恭維?”
“少女都是一般任性嬌縱。”
“我是貧女,我命運堪憐。”
“可是你長得比誰都可愛。”
“我從不自覺。”
郭美貞目光移到帳部上,“這門生意倘若賺錢,簡直天無眼。”
“同你賭什麼?”
“我若輸了,每次見你都鞠躬叫關太太,哈哈哈。”
“我不稀罕,你押別的。”
這時關宏子來了,女傭一開門他便聽到銀玲似笑聲,忙問:“什麼事那樣高興?”不知多久沒聽到歡笑聲。
宇宙忙上前説個究竟。
聽罷,他也笑起來,“越不在乎越會賺錢。”
半晌,他告訴她們:“我去見過量子。”
大家靜下來。
“他完全明白了,很平靜,説是財散人安樂。”
郭美貞問:“他有打算沒有?”
“他想到歐洲旅遊。”
“旅遊最能開拓心情。”
宏子忽然問:“為什麼我要與他們作對?”
郭美貞替老闆開脱:“因為你不甘心他倆受騙。”
“我又何必施橫手干涉。”
“弟妹也是你的責任。”
“可是你看結局,我將終身為麗子內疚。”
這時,宇宙輕輕説:“麗子一向有病。”
她走前與宏子緊緊擁抱,兩人都落下淚來。
郭美貞温和地説:“我告辭了。”
宏子説:“現在我已沒有責任。”
郭美貞在門口轉過頭來,“你還有整個宇宙。”
這話説得巧妙,可以指整個宇宙機構,也可以指張宇宙他愛的人。
這冰雪聰明的女子開門離去。
宏子斟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到安樂椅上。
宇宙以為他有話要説,正思考如何開口,也許,他要與她商量婚期。
可是不,他已累極入睡。
宇宙替他盞張薄毯子,她到書房用電腦讀賬部。
宏子這一覺睡得好長。
宇宙想到父親生病卧牀那一段時間,她多怕他不再醒來,父親斯文有禮的同事紛紛來探訪,他們都知道他不久人世,可是婦孺仍懷着可憐卑微的希望。
宏子露在毯子處的手又幹又露筋,有點像她父親雙手。
宇宙嘆口氣,與助手通了幾個電話。
“是,那張支票已經存入。”
“傅小姐的設計圖明日送去批閲。”
“我不知道誰介紹伊藤先生來,我們並沒有刊登廣告。”
“粉紅色大理石暫時缺貨。”
張宇宙真好像有許多事要做的樣子。
關宏子的商人生活簡單得多:工作、休息,他受金錢控制,他又拿金錢鉗制人。
第二天早上,司機送他替換的西服襯衫過來。
他卻仍然沒有醒來。
秘書來電:“關太太,他今日上午沒有會議約會。”
“那麼讓他休息好了。”
“是關太太。”
近中午,他驀然驚醒,“哎呀,”他叫出來:“我遲到了。”口角像愛麗絲夢遊仙境開場時那隻白兔,它匆匆忙忙趕路,不住取出袋錶看時間,生怕遲到。
宇宙忽然問自己:你是愛麗絲嗎?
嘴裏卻問:“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宏子看着宇宙清麗的容顏,呵,她主動與他説話,殷殷垂詢,他脱口而出:“仙境。”
宇宙笑了。
在她面前,宏子時時自慚形穢,上帝在創造張宇宙時特別用心,五官頭髮皮膚身形手足無一不美,均屬精心打造,看了就叫人心折,到今日,宏子只趁她不注意時才貪婪多看幾眼。
他比較矮小,臂與腿都短,靠深色端莊西服遮掩,膚色粗黑,只得時時修飾,家中三兄妹數他最不起眼,所以他用人時特別挑選外型神氣的年輕男女,長年吃虧的他知道長得好佔便宜。
客人一到宇宙,看到招呼接待他們的專業人士全體高大俊美斯文,已經印象特加。
他起來梳洗。
一照鏡,只説:“我像個海盜。”
他要回家修飾。
“時間真不經用,我們今晚見。”
宇宙點點頭。
他離去之後,傭人收拾沙發,他躺得久了,羽絨沙發上有一個人形凹位,伸手去摸,尚餘體温,可是,宇宙卻沒有坐上去的意欲。
她回公司去。
一直有人客慕名進來參觀,由助手招呼,宇宙躲在一角欣賞街景。
附近有許多辦公室、畫廊、咖啡廳,下了一早雨,行人匆匆。
宇宙坐在一幅染色玻璃後,她看得見人,人看不到她。
雨漸漸停了。
一輛黑色房車緩緩沿行人道停下。
誰,宇宙想,哪個闊太太前來購物。
車門推開,一個穿黑色西服的年輕男子下車來,他濃眉大眼,身量高大,手裏執一束鮮紅色玫瑰花。
呵,他長得有幾分像陳應生,這英俊的男人是誰,花送給什麼人?
宇宙忍不住走到窗前。
只見一個年輕女子飛撲上前,他們兩人緊緊擁抱,深深接吻。
宇宙怔怔凝視。
那女子歡笑着把鼻子埋進玫瑰花瓣中嗅那花香,兩人上車而去。
短短一幕,不止宇宙看到。
身後兩名女助手輕輕交換意見。
“你試過那樣傾心的熱戀沒有?”
“沒有適當對象。”
“也許,不能耐久。”
“享受過一天也是好的。”
“你願意付出多大代價交換?”
兩人想了一想,齊齊低聲答:“不惜任何代價。”
真是,即使愛一個人,也不表示一見他便想熱烈為他嘴唇。
人類越是文明,愛慾越是昇華。
你扶着她手肘走路,她幫你斟一杯熱茶,已經幾十年過去,誰也沒想到男歡女愛。
宇宙轉過頭去,又有客人推門進來。
是張文懷太太。
助手把設計圖展開,建議用極淡色雪青山東絲做沙發面子,料子十分女性化,線條卻幾何形十分簡單明朗。
張太太像是遇到知己,感動到説不出話來,立刻簽名核准。
同事們立刻知曉,這也是頭號寂寞的一個女子,從來沒有知己,也無人瞭解她,碰到一班知情識趣的設計師,觸動她的心思。
宇宙站在不遠之處淺淺微笑。
她走近:“你是店主張小姐?”
“不敢當,請叫我宇宙得了。”
“歌詩慕是拉丁文吧。”
“我一向還以為是意文。”宇宙意外。
張太太微笑:“我讀過一年拉丁文,十五世紀著名的翡冷翠麥迪西家族其中一個家長叫歌詩慕,所以你以為是意文。”
“呵,那以你為準。”
“我的女兒,她也用拉丁文為名,她叫歌詩瑪,Glossimar,閃爍的意思。”
“譁。”宇宙笑。
張太太也笑,“她比你小一點,幾時介紹你倆做朋友。”
“人一定長得美。”
“那是不用説了,天使長馬歌做到人時只用模子印一印,有時還歪了一點,做歌詩瑪時卻精雕細琢,專注用心。”
宇宙一直微笑。
“只是不大願意用功讀書。”
宇宙輕輕問:“張太太還有其他需要嗎?”
人客這樣回答:“我有許多需要,最好整棟房子重建。”
“我們在談什麼樣的預算?”
“無限預算。”
助手立刻上去圍住她。
下午,宇宙抽空去看宏子。
秘書一見她便笑説:“關太太來得真好,花店剛送這個來,關先生要帶回家去。”
她手裏握着一大束鮮紅玫瑰花。
不知怎地,這時,玫瑰花顯得俗豔。
倘若由關宏子親手握着,她會否撲上去深深印上一吻?大抵也不會,宇宙有點惆悵。
秘書把花插進瓶子,“關先生正開會,十分鐘可以出來。”
她離開時輕輕關上門。
宇宙打算耐心等宏子下班。
她走到桃木大書桌前,忽然看到一隻文件夾子,上邊寫着小小張宇宙三字。
宇宙詫異,這是什麼?
文件有關她的機密,抑或私隱?
她忍不住掀開來看。
宇宙呆住。
文件總數約三寸厚,全是賬單,並無一張例外。
丹桂路按月日常開銷、繼母住院及殮葬費用、傭人司機助手的薪水,她個人的零用金。
全一張張清楚列出。
到最近新公司開幕,帳(原文)單數目簡直接近天文數字,張宇宙三個字好似用鉑金打造出來。
最叫她吃驚的是郭美貞律師所有服務按時收費,每次與宇宙喝咖啡,都收取上庭辯護般酬金,自她出門那一刻計算。
宇宙受到驚嚇,一時説不出話來。
賬單上有宇宙機構會計部印戳、出納經理簽名、以及關宏子的印章。
宇宙發呆。
他像是宇宙機構其中一項投資。所有賬單齊集之後,可以做收支平衡表,哪幾項是賺,又何處是蝕,她的青春肯定每年貶值,漸漸成為負資產。
到了實在不堪地步,宇宙機構為着顧全大局,利潤重要,也許可能將她當壞賬那樣撇掉。
宇宙雙手發抖。
賬部又厚又重,關宏子的批語:收入光碟方便查閲。
從此之後,張宇宙化為宇宙機構檔案資料一部分,有必要時,供人蔘閲。
她怔怔坐下。
她捧起咖啡杯,冷卻的咖啡像一面小小化妝鏡,照出她僵硬的臉容。
門推開,關宏子進來,“咦,宇宙,是你。”
宇宙抬起頭來。
關宏子看到她緊繃着的五官,不禁嘆口氣:“宇宙,誰又得罪你,什麼事令你不高興,動輒使小性子的你什麼時候才願意長大。”
宇宙聽到他的責備,不出聲,輕輕放下咖啡杯,當是什麼也沒聽見。
她調整自己表情:不能太假,所以不要立刻就笑,也不能墨黑臉頰,不如裝有嗔意。
她轉過頭來,“我餓得快要暈厥,真不該穿上束腰。”
關宏子聽得她那樣講,不經釋然,立刻叫秘書定位子吃飯。
“宏子,”她挽起他手臂,“有一種旅行團,專門帶着遊客四處去吃道地美食。”
“你想吃什麼菜?”
“宏子,你我均非粵人,我倆祖籍江蘇浙江,不如返回家鄉,一路吃着走:淮揚小菜,各種糕點,江南人最擅長做糖,嗜甜,故此連聲音都糯,我們就挑這條路。”
宏子被她逗得笑起來,“這不難,嚇得我,還以為你要到青藏一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