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詫異地問:“平時配戴的幾件飾物呢。”
管家答:“這次麗子回來,我們都沒再見過。”
“李傑文這人可有出現?”
“聯絡不到。”
郭美貞握緊拳頭,“別讓我見到他。”
就在這時候,他們聽到轟隆一聲,全屋震動一下,宛如地震。
每個人都自房內奔出來。
屋外護衞員匆匆進來報告:“一輛吉甫車撞上圍欄。”
話還未説完,只見關量子雙眼血紅衝進來推開警衞,撲到大哥面前。
他厲聲問:“幾時輪到我?把我也整死,你可接收全部遺產。”
管家傭人連忙都去站在兩兄弟中間。
關量子指着大哥斥責:“你明知麗子重病,卻不肯讓她快活幾年,你立定心思逼死弟妹。”
關宏子垂手直立不出聲。
過一會他輕輕説:“你講得對,我不該管你們的事,明晨你到公司來,我叫律師把遺囑中那份全數給你。”
講完,他回到書房關緊了門。
關量子反而意外得説不出話來。
管家冷冷對他説:“你該走了。”
量子看着宇宙,忽然説:“你不是壞人,你何必留在此地做奴隸,快走。”
宇宙轉身上樓,不去理睬他。
關量子如願以償,他不相信自己的好運,他把車頭燈盡毀的車子倒後,駛離大寨。
關宏子心灰意冷,關在書房好幾天不出來。
宇宙用後備鎖匙啓門進去。
“要罵罵我好了,我最苯,我最不感恩,我最討厭。”
宏子躺在沙發上,聞聲轉過來,“剛盹着,又被你吵醒。”
“房間有異味,來,搬樓上洗個澡,讓工人收拾清潔這裏。”
他卻輕輕説:“這幾個晚上我聽見麗子回來哭泣。”
宇宙筆酸,“麗子已與父母團聚,她現在很開心,怎麼會回這裏來,你聽錯了。”
“她沒有回來?”
“我猜想她早已丟開這裏的事。”
“我沒看守好她,我餘生不會原諒自己。”
“那不是你的錯。”
管家藉故進來,輕輕説:“關先生我非打開窗户不可。”
窗簾一打開,宇宙嚇一跳,在亮光下只見關宏子又瘦又幹,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難過極了,吩咐傭人:“快拿燉好的清雞湯來,泡半碗飯,好歹吃下去。”
傭人立刻應着跑進廚房。
關宏子起來,“這麼大陣仗幹什麼?”
他聲音嘶啞,嘴唇脱皮。
宇宙看着他緩緩喝下一杯西洋參茶。
他嫌食物油膩。
宇宙説:“吃一點點不怕。”
大家都有點感動,這好似是這對年輕夫婦第一次同舟共濟。
這時,郭律師來了。
她輕輕走進書房,受不了氣味,“唷”一聲又退出去。
關宏子嘆口氣,“我去梳洗。”
他上樓去,工人連忙進來整理。
宇宙問郭律師:“量子終於分了家產?”
郭美貞點點頭,“那真是一筆鉅款。”
“照例電匯進那女子的户口?”
“一人一半。”
“這一半很快就會長出腿來跑去見那另一半。”
郭美貞笑,“你的口氣有點像宏子。”
“吵了那麼些年,他得償所願。”
“他提出新要求。”
“還有新意思?”
“現在麗子不在了,麗子那份,他也有資格分。”
“結算需時,請他好好等。”
“他已登報與關宏子脱離兄弟關係。”
“為什麼?”
郭美貞微笑,“宏子什麼都不與你説。”
“這裏頭又有什麼秘密?”
“宏子與量子同父異母。”
宇宙跌坐在沙發裏,所以量子與大哥不咬弦。
“宏子叫我向你透露實情,這也是你該瞭解他們家庭狀況的時候了。”
“很多家庭都有這類比較複雜的情況。”
“宇宙,你似回心轉意,為什麼?”
“你們若一早把事實告訴我,我會體諒關宏子。”
“聽説,你親身見過羣英與應生這一對。”
“他們在一起開心極了,真不愧叫度蜜月。”
“此刻你的眼光真確得多。”
“你教會我。”
“愧不敢當。”
關宏子下樓來,他瘦許多,衣嫌起碼大了兩號,似個小老頭。
郭美貞捧着文件到會客室與他商議事情。
管家捧着一大盆檸檬進書房去闢味。
張宇宙不打算離開大宅。
下午,小麗的未婚夫來找關宏子。
“大哥,小麗雖然不在,我那傢俬人公司卻已籌備得七七八八,棄之可惜。”
每個人想的、盤算的、關心的,也都不過是自身。
關宏子這樣回答:“你同周李兩位會計師商議吧。”
“他們叫停,説宇宙不需要衞星公司。”
“他們的決策必有理由。”
“可是大哥,那是我的事業。”
“我們談到這裏為止。”
“大哥,看麗子份上。”
關宏子已經站起來離去。
管家送客。
他看見宇宙,連忙喊大嫂。
宇宙轉過頭來,輕輕問:“事發當日,你在什麼地方?”
他答不上來。
“警方説你在郊外打高爾夫球,身邊有三數名美女密友。”
她還以為他是老實人,她眼睛有毛病,俗稱有眼無珠。
那人忽然尖叫起來:“你們塞一個神經病人給我。”
司機一把將他推出門去。
宇宙走到書房裏用力聞了聞,氣味芬芳,一室檸檬味。
傍晚,體育器材公司送一張全天候乒乓球桌來。
管家問:“放在什麼地方好呢?”
宇宙想一想,“後園。”
“不怕雨淋?”
體育用品公司職員笑答:“十年保用。”
她可得好好練一下乒乓球。
打球需要兩個人,一來一往,打過去的球要有人接得住,再打回來,才算好玩。
此刻宇宙只一個人,她拿起球拍,取出乒乓球,在桌上試一試,只發出[口的][口的][口的]聲。
第二天一早,關宏子帶着同事到歐洲開會。
四五個人當中,他最矮小,不似老闆。
當然,現代人不再狩獵,四肢發達再也無用。
宇宙一直送到飛機場。
關宏子照例沉默,轉身離去。
回程下雨。
郭美貞來看她。
“宏子叫我陪你。”
“剛才在候機室,同事們識趣藉故走開,我多希望他會對我説幾句話,或是擁抱我一下,但是他始終沒開口,什麼都沒做。”語氣失落。
郭美貞不出聲,這兩個人的誤會可能已經消除,可是隔膜依舊存在。
“你們已經邁進一大步。”
傭人捧出茶點招待。
“麗子的事都辦妥。”
“那李傑文可有出現?”
“聽説他已遠赴加國。”
宇宙喝一口蜜糖薄荷茶。
“關量子與家人也到加國東岸去了。”
“是他大哥叫你注意他?”
“是我自己好奇,我想知道,一筆九位數字款項,可以花多久。”
宇宙笑笑:“你説呢?”
“他有很多人幫忙。”
“他女伴相貌平常,又帶着兩個女兒,看不出有那樣大本事。”
“她攻心。”
宇宙地頭,“我就不會。”
“可是你年輕貌美。”
“你呢,郭姐。”
“我勤奮如牛。”
她倆大笑起來,每個人生存都得有些條件。
“量子在市郊買下華麗住宅,找專人裝修設計,兩個女孩子忽然改了姓關,駕歐洲跑車,進大學讀書,兩夫妻每日打球消閒。”
“這樣,也可以花三十年。”
“人家會有花樣。”
“如此休閒日子已經夠好。”
“宇宙,你知足常樂,人家不是那樣想。”
宇宙感喟:“我一直誤會宏子刻薄弟妹。”
“他得確十分嚴格。”
“郭姐,我不能閒着,安排一個工作給我。”
“你做一間設計公司吧。”
“我真想做出名堂。”
“任何事,做得稍微好一點點,已經十分吃苦。”
“我願意付出代價。”
“你沒有必要辛苦。”
“給我一個機會。”
“你是比較有出息的一個。”
這句話説漏了嘴:比較有出息,兩個以上才可以有比較,張宇宙是其中一個,另外一個是誰?抑或還不止一個,甚至是兩個、三個?
她實在是太過低估關宏子了。
這時宇宙輕輕問:“還有什麼人比較沒出息,或是主意沒有那麼多?”
好一個郭美貞,像是沒有聽到宇宙的問題般,她説:“宇宙,你草擬一個簡單計劃,我們開會研究。”
“喂。”
她拎起沉重的公事包離去。
公司車子及司機在門口等她,司機替她接過公事包。
這名能幹的女子大概自學校出來就走進宇宙機構,十多年來與老闆一起打天下,絕對有功有勞,卻永不炫耀誇口,不卑不亢,恰如本份地默默苦幹,終於做到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
郭美貞是多麼聰敏智慧,值得借鏡學習。
宇宙知道關宏子有兩間書房,一大一小,大的在樓下,幾乎也是他私人會客室,小的在卧室旁,是他休息的地方。
宇宙走到樓上,關宅從來不鎖上任何一道門,這個習慣叫人舒服。
傭人正在收拾麗子房間,她回來只短短住了一陣子,又走了,她與家無緣,躭不住,她在家怎麼都不開心。
傭人很會收拾,把雜物都放進大紙箱角善慈(原文)機構取走。
宇宙看到有嬰兒玩具及小小鞋子,麗子沒捨得扔掉。
她不忍看下去。
她推開宏子房門。
小小書房有一隻大瓶子裏插着姜蘭,香氣撲鼻,宇宙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
她四處打量,認識宏子這麼久,她從未曾進來小書房,有時看到他一個人坐着聽音樂。
她按動錄映機,看到紐約卡納基演奏廳裏不知名但肯定著名管絃樂隊正起勁彈奏。
這人竟如此正經,樓上私人書房,應該看些見不得光的錄映才是呀。
四周圍一張照片也沒有,難以捕抓蛛絲馬跡。
桌子有一隻小小扁碟機,宇宙按動。
她看到一個老年男子輕輕説話。
“宏子,你看到這段錄映時,我大概已不在人世。”
宇宙睜大雙眼,這是誰?
“我身邊是伍律師及錢律師,證明我神經健全,可以作出決策,我把宇宙機構留給你一人處置——”這是他父親!
宇宙立刻關上機器。
這是他的私隱,雖然房門沒上鎖,機器只隨意放在書桌上人人可以看見,而她的身份是未婚妻,受過西方教育的人都明白,這也不表示她可以隨意查看。
宇宙覺得她應當離開書房。
但是她忽然想知得更多,真是好笑,到了今天,她才對宏子發生興趣。
她想了解他。
她走進他的寢室。
仍然一張照片也無,大牀、大茶几、深咖啡色皮沙發、雪白地毯,四五百平方尺大房間通向更大的露台。
他父親千真萬確把大部份遺產都留贈給他,長輩一早看到三兄妹之中只有他才有本事掌管產業。
量子誣毀他私自吞沒財產一説又不成立。
宇宙籲出一口氣。
他的衣帽間在浴室另一邊。
看一的人的衣櫃已可瞭解那個人,只見一式西服鞋子襯衫整齊排列,一點性格也無。
宇宙見過另一名男士的衣櫥,比這個飄逸得多。
她伸手去撥動宏子的西服。
她坐在衣帽間裏凝思。
這是一個温習功課的好地方,寂靜無聲,光線柔和,可惜張宇宙從來沒有這樣幸運,父親辭世後,家裏只餘一張小小吃飯桌子可以寫功課。
傭人進來看見她。
“太太,我不知你在這裏,可是把你行李搬進來?”
宇宙搖搖頭。
她走出衣帽間。
關宏子衣服鞋襪住的地方比許多一家四口還大。
她坐到牀沿,看到雪白枕頭底有一條金屬鏈子露出一角。
她輕輕掀開枕頭,看到一隻橢圓型照片盒子,已掀開,裏頭嵌着一張極小照片,但是清晰看到一家五口。
他們三個孩子還小,宏子只有六七歲,麗子只是個手抱嬰兒,量子雙頰胖嘟嘟,父母正年輕。
宇宙微笑,那是任何人的流金歲月。
他把照片盒子留在家裏,想必是怕在旅途中大意遺失。
盒蓋打開,想必是天天看。
宇宙對宏子的瞭解已經多了一點。
牀頭還有幾本書。
——孫子兵法、基督一生、如何勝任情緒,只得一本小説,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淚。
小説翻到西克斯擊殺南施那頁。
這是全書最殘忍血腥一段,一向叫宇宙不忍細閲。
宇宙抬起頭來。
她離開宏子私人地帶。
回到樓下,她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