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母聽見門聲,醒來,輕輕問:“是你嗎?”
宇宙過去握住她的手,“是宇宙。”
繼母點點頭,“放學了,今日幾件功課,要測驗算術沒有,物理科鏡子折光或反光問題讀熟一點。”
“知道。”
看護出來,“張小姐你來得正好。”
宇宙看着她。
“重返醫院的時間到了。”
宇宙心裏澄明。
“我叫救護車。”
“請他們不要響號。”
繼母輕輕説:“宇宙,今天中午吃了什麼?説給我聽,老師可有難為你們,幾時發成績表?”
宇宙把繼母摟在懷中。
看護完全知道該怎麼做,她説:“關先生全吩咐過了。”
私人病房靜寂舒適,醫生一看病人,詫異地説:“拖到今日,真不容易。”
不多久,病人已經沉睡。
醫生説:“她不會再醒,你可以先回家去。”
宇宙不捨得離開,她在候診室踱來踱去,身上仍然穿着紗裙戴着寶石,只不過罩上件運動衫。
一個年輕醫生走過,給她一杯咖啡。
“是什麼人?”
“母親。”
“啊。”他也無話可説,走開了。
深夜,看護出來,宇宙跳起。
“關先生找你,你不如回家去。”
她搖搖頭,“我在這裏等。”
“不一定是今晚的事。”
“過了今晚再説。”
宇宙在長凳上睡着了,夢見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追逐遊戲,她在追一個同齡男孩,忽然跑到走廊,往下看,見到父親及繼母坐在露天泳池邊。
父親抬起頭來,與宇宙打了一個照面,他頭髮被風吹,有點凌亂,身穿風衣,手裏握着一隻橘子,正想剝開吃,繼母就坐在他身邊,比平時年輕。
宇宙停下腳步,正想叫他們,有人推醒她。
宇宙睜開眼睛,是看護。
她輕輕説:“過去了。”
宇宙坐起,不出聲。
這時,關宏子匆匆趕到。
五短身段的他急步時有點滑稽。
他看到宇宙坐在一角,整張小臉像浸在眼淚中。
他坐到她身邊,“回去吧,這裏有我。”
宇宙仍然不願動。
“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
郭美貞也趕到了,她穿着吊帶裙站在一邊與醫生説話。
醫生詫異且唏噓,“你們自宴會趕來?”
是,滑稽可悲的人生,一邊辦喜事,一邊辦喪事,七樓是產房,地庫是殮房。
“我陪你回去,宇宙,你已做到最好,你已盡了責任。”
關宏子挽起宇宙。
宇宙努力吸進一口氣,用力站好,一步步走向醫院大門。
天邊露出曙光。
管家下車來,取出一條大披肩,搭在宇宙肩上。
宇宙走近郭律師,把披肩轉贈給她。
她踏上關家車子,往家門駛去。
已經有工人在收拾繼母遺物。
“張小姐,可有什麼吩咐?”
宇宙搖搖頭。
“那麼,全部送到慈善機構。”
宇宙點頭。
管家説:“張小姐回丹桂路休息吧。”
宇宙回到自己的居所,再也走不動,把晚裝鞋脱下,發覺雙腳紅腫。
傭人連忙找來浴鹽藥膏。
她靠在沙發上發獃.那是一個豔陽天,一室日光,郭美貞換過衣服,下了妝來找她。
“關宏子説,如果你不介意,訃聞上他想以女婿身份出現,那樣,比較體面。”
宇宙想一想,“我繼母會高興。”
“我去照辦。”
“郭姐,你對我真好。”
“真正對你好的是郭宏子,我只不過是一名聽差辦事的員工。”
宇宙別轉面孔。
她坐在沙發上就睡着了。
醒來,腳腫消除,輪到臉腫,渾身發出風疹塊。
她用絲巾罩着頭臉防敏感。
關宏子問醫生:“沒大礙吧。”
“不怕,三兩天內會消退,我建議你們出去旅行,你也看得出她是受到強大精神壓力之故。”
關宏子猶豫,“工作方面……”
“工作長作長有。”
“醫生你説得對。”
過幾日,宇宙臉上的腫塊退下,可是面頰上有一圈隱約紅印,像是被誰大力親吻留下的胭脂。
她與繼母話別。
儀式做得十分周到,在教堂舉行追思禮拜,不設瞻仰遺容,雅緻石碑採用淡黃色大理石。
宇宙知道繼母會得喜歡。
她輕輕向郭律師道謝。
郭美貞指一指關宏子,宇宙走到他面前,鞠躬再謝。
關宏子轉過頭來,“宇宙,我們出去散散心。”
“郭姐也隨行嗎?”
“她另外有事要做。”
宇宙走到數百個花籃前坐下,已經懇求親友捐款到癌症基金,可是宇宙不認識的人仍然禮到人到,猜想都是關宏子的朋友。
莊家欣來了,坐在宇宙身邊。
“你總算放下一件心事。”
宇宙點點頭。
“你們終於結了婚,”家欣説:“卻從來不感激我這個介紹人。”
宇宙不出聲,無論在什麼時刻,家欣都只想着自身,真幸福。
“關麗子來了。”
宇宙連忙去招呼她。
那邊,關宏子與郭美貞商議公事,完了她輕輕説:“恭喜你倆。”
關宏子語氣有點遺憾,“這幾天我一直坐在她身邊,她有時平靜,有時哭泣,我的肩膀一直在等她,可是,她並沒有靠上來,我多麼失望。”
“不怕,你們即將去坐船,有許多相處時間。”
“我只訂了一間套房。”
“兩個人休息也已足夠。”
這時,莊家欣走近,“宏子,用什麼謝我?”
關宏子想一想,“你再次結婚時我一定來祝賀你。”
家欣很高興,“你自己説的呵。”
他坐到她身邊。
關宏子説:“你家花園有一座亭子,亭子裏有張乒乓桌子,記得嗎,我最近學打乒乓,很考功夫。”
家欣很坦白:“我很少去大宅,我不記得了。”
關宏子笑,拍拍她肩膀,説:“忘記最好。”
“聽説麗子很快會再婚?”
“對象是公司裏的一個會計師,年輕有為,婚後會外出自立門户,宇宙盡力支持。”
“得到你的祝福?”
“百份百。”
“宏子你總是那麼專制: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若不是怕你這個脾氣,我一早追求你,哪裏輪得到張宇宙。”
關宏子看到宇宙在那邊與麗子講話。
麗子顯得心平氣和,“原來,大哥什麼都是對的。”
宇宙有點吃驚,小麗語氣甚至有點愉快,可見她心已死,現在只要能過日子,她願意遷就。
“麗子。”她握住她手。
“宇宙,你對我很容忍,我們會相處融洽。”
“麗子,日子會更好。”
“你也是,請節哀順變,我先走了。”
麗子隨保姆離去。
在大哥的悉心安排下,她又恢復了千金小姐身份。
關宏子全盤勝利。
很難説他是對是錯,如果他手段寬鬆一點,那人會一直儘量討麗子歡喜,無知的她到今日仍然會很快樂。
也因為宏子的鐵腕,關家的金錢損失減至最低。
宇宙自教堂回到公司,沒想到碰到一個人。
那人是關量子,身邊有個女人,中年、濃妝,推他一下,“説呀。”
宇宙看着他倆。
關量子對女伴説:“你先回去,我會對大嫂説話。”
女伴很不放心,可是沒有選擇,只得離去。
“宇宙你好,你繼母的事,我聽説了,今日遇見你,我運氣很好。”
宇宙不想搶白他,那樣做已經沒有意思。
量子看上去有點憔悴無奈。
宇宙這樣勸:“對於一些不合理要求,你或許可以考慮拒絕。”
量子忽然嗚咽,“什麼叫合理,什麼叫不合理?那是我的女人,小小一點要求,不過是兩個女兒升大學費用,我都不能幫她張羅。”
“那不是你的女兒。”
關量子炸起來:“那又何嘗是他生母,那甚至不是你的生母,可是場面似國葬,他自己什麼都可行,弟妹像乞丐,仰他鼻息。”
宇宙不出聲。
半晌,量子説聲對不起。
宇宙拿起電話,同會計部講了幾句。
她輕輕説:“你知道我亦無權無金。”
量子衝口而出,“比我們好多了。”
過一會,會計部女職員情宇宙簽收一張現金支票。
“我只能動用這些。”
“宇宙,我感激你。”
“回去吧。”
“上次——”
“我不記得了,你還提來做什麼,我不過是慷他人之慨。”
“謝謝大嫂。”
那女子並沒有離開,她在電梯大堂等他,關量子立刻把支票奉獻上去,那女子笑了,在血紅唇膏映影下,牙齒顯得更蠟黃。
他看中她什麼,也許永遠無人知道。
關宏子又看中張宇宙什麼,亦不為人知。
都會里有那麼多大眼睛女郎,他為什麼單單愛上她。
宇宙到公司來是為着別的事。
她到人事部查問:“陳應生與蘇羣英此刻在什麼地方?”
職員一查,語氣怪羨慕:“他們兩人今日在夏威夷大島觀賞基露威亞火山。”
“幾時回來上班?”
“關先生給了長假,還有三星期假期,然後兩人直接駐波士頓分公司,暫時不回來啦。”
“幾時批的假?”
“上月十三日,那碰巧是一個星期五。”
真巧,宇宙心中想,正是她最後一次見陳應生翌日。
“什麼時候定的飛機票?”
“飛機票由我經手定,比較倉猝,十二小時內取票,故定了頭等。”
一定要不惜代價把陳應生攆出去,叫蘇羣英押他走。
“宇宙在那邊,真有一間分公司?”
“北美洲東岸,多倫多與波士頓都有分公司。”
“謝謝你。”
“關太太可要與他倆聯絡?”
“不用了。”
宇宙寂寥地離去。
她全明白了。
從頭到尾,關宏子控制着一切。
這是宇宙同情量子與麗子的原因吧。
他們都是賤骨頭,有時,情願自己闖的皮開肉爛,也不願受智慧老人掣肘。
第二天,麗子約宇宙和下午茶。
她又搬回家住,身上穿着最時髦的小緞襖,把傭人支使得團團轉:“速把玫瑰果醬取來”,“麪包切得不夠薄,再做一次”,“這一角陽光好,把盆栽搬過去”……
一切恢復正常,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麗子的新男伴,好脾氣地坐在一角,微笑不出聲。
一會攝影師來了,麗子拉住他們一起拍照。
最後她遺憾的説:“他們都説我一點也沒有變,唉。”
宇宙附和:“是,不老的麗子。”
麗子忽然壓低聲音,偷偷問宇宙,“沒出世的胎兒,可否算人?”
宇宙一怔,心中惻然。
麗子什麼都忘記了?不見得。
她很小心地回答:“醫學上來説,出生才是一個嬰兒。”
“為什麼我在夢中見到我的孩子?”
宇宙鼻子發酸,她緩緩答:“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一連好幾個晚上她都來找我:小女孩,圓臉,穿瑪麗珍黑色漆皮鞋,很可愛,拉住我不放。”
麗子的聲音急促緊張。
“麗子,我陪你看心理醫生。”
這時,麗子靜下來,秀麗的面孔恢復原狀,她微笑,“那種創傷,宇宙,無論看什麼醫生,都不會痊癒。”
“那麼,給你自己一點時間。”
“宇宙,從前我看這個世界,天藍,風綠、陽光金光閃閃,真是美好,現在,天地全不一樣,它失去所有顏色。”
宇宙忽然説:“我明白,麗子,我全明白。”
“不,宇宙,你不明白,世上沒有比失去孩子更悲慘的事。”
宇宙握緊麗子的手。
她的新伴侶在一角打電話,語氣激烈,像是在爭論一筆定金,絲毫沒發覺麗子情緒上變化。
茶已經涼了。
宇宙告辭。
麗子送她到門口,“有空時時來看我。”
“幾時搬到新居?”
“大哥説住大屋最好,有人照顧。”
宇宙點點頭,駕車離去。
晚上,與關宏子吃飯,大桌子,只得兩個人,有點冷清。
他樂觀地説:“將來有了孩子,自然熱鬧。”
宇宙不出聲,他在説別人的事吧,她不想加插意見。
“你與量子麗子的關係良好,值得慶幸。”
宇宙不出聲。
“會計部説你出支票給量子。”
宇宙説聲是。
“你很清楚,這些錢其實全丟到坑溝裏。”
宇宙開口:“那麼,你當我有這個不良習慣好了,包涵一下:我煙酒賭全不來,又不嗜華服珠寶名車,也全無親友,我只喜歡扔錢進坑溝。”
“這不是一個好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