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生知道約會結束,他取餅外套,“再見,宇宙。”
宇宙點頭。
“可以握手嗎?”
宇宙搖頭。
他嘆息一聲,開門離去。
屋子裏靜得有迴音。
半真半假地,她懇求他帶她走,他拒絕了她。
他沒有能力。
他知道她更加沒有能力。
兩個人走出去,未必沒有前途,世界那樣寬大美麗,但是他不願從頭開始。
宇宙深深悲哀,這一時衝動更加顯示她是多麼想離開關家。
有人按門鈴,宇宙連忙把酒瓶及酒杯扔進垃圾桶。
訪客問:“劉玉玲小姐在家嗎?”
宇宙回答:“沒有這個人。”
你來早了,或來遲了,或是找錯地方,時間與空間完全不對,錯過一切。
宇宙把廚房收拾乾淨,倒在牀上,這下子,她睡着了。
在深深的睡夢裏,她看到陳應生坐在她身邊,,火車格轟格轟開出去,經過原野,宇宙認得這是意大利的塔斯肯尼,他倆終於不顧一切走了出來。
陳應生緊緊握住宇宙的手,“關宏子開除了我,我得另外找工作”,宇宙聽見自己這樣安慰他:“不要緊,世界那樣大,我們另外找新職。”
火車外風景飛逝,陳應生説:“關宏子封殺我,外邊公司懷疑我人格及工作能力。”
宇宙向他看去,發覺陳應生忽然一臉鬍鬚渣,十分憔悴,他身上那招牌式光鮮漂亮襯衫已經骯髒團縐。
他拿起一本雜誌朝宇宙摔過去,“都是因為你,累我走上絕境,本來,我有愛人,我有優差,現在我一無所有,我是一個乞丐,你得養活我。”
宇宙大叫:“請你重新振作。”
他怒目相視,眼睛噴出火來。
這時,只聽到火車轟轟聲,宇宙像是置身冰窖,她大聲叫喊。
她自噩夢中驚醒。
宇宙渾身冷汗,呵,這是一個本身會實現的預言。
她看到他們將來,兩人根本無能力灌溉那些微的愛意。
宇宙喘息。
她淋浴包衣去看繼母。
看護對她説:“噓。”
繼母睡着了,側着身,雙眼半開半閉,嘴角有藥渣,面孔已露出骷髏的樣子,伸在被褥處的手瘦得好像爪子,但是她神情愉快,像在做一個美夢。
果然,她輕輕説起夢話來:“你慢走,等等我,等等我。”
叫誰等她,是已經辭世的丈夫嗎,繼母還能叫他等她,來日輪到宇宙,不知叫誰。
看來無論到何處,張宇宙都得一個人上路。
她輕輕問看護:“情況如何?”
“差不多是這個樣子。”
明知故問,醫生已經與她談過多次。
“她心情還好嗎?”
“她很開心,説一生最無憂無慮是這段日子,很喜歡吃關先生帶來一種京都出產蜜餞蛋糕。”
“他仍然每天來?”
“關先生實在親切。”
就算是虛偽,能做到那樣,已經很好。
可惜他始終無法打動張宇宙。
宇宙逗留到看護換更,朱女士有時醒來,説幾句話,又陷入睡眠。
宇宙剛想走,她睜開眼睛説話:“宇宙,明日測驗公民;日耳曼大帝與歐洲封建制度。”
宇宙連忙答:“是,是,都讀得滾瓜爛熟。”
“大憲法在何年何月簽署?”
沒想到她到今日,還記得這個,可是當年她的確有努力幫助繼女温習。
宇宙鼻酸,“你放心,我科科都拿一百分。”
“我沒把書讀好——”
她閉上眼睛,不再説話。
宇宙握住她的手一會離去。
司機緩緩跟上來,“張小姐,郭律師找你呢。”
宇宙只得上車。
郭美貞在私人辦公室見她,她笑笑説:“宇宙,有話同你説。”
她把一隻四方首飾盒子放在桃木辦公桌上。
宇宙認得盒子。
郭律師説:“由我去把它贖回來。”
“關宏子知道這件事嗎?”
郭美貞笑,她出示幾份文件影印本,“這張珠寶公司給你的現金支票,由你交給關量子。”
一點不錯。
“本來,你以為關量子會交給病榻上的麗子。”
宇宙點點頭。
“該張七十萬現金支票卻原封不動存入一個屬於鄧永紅女子的户口。”
宇宙張大了口。
“鄧永紅,是關量子的現任妻子,宇宙,支票隔日被轉到美國西岸三藩市另一個户口做一年定期存款,我們試圖與關量子聯絡,不得要領。”
宇宙張大嘴,又合攏。
“宇宙,現在你明白,看人不能看表面,你中了江湖中最常見的金蟬脱殼計。”
“麗子——”
“麗子仍然在醫院裏,不過你放心,明日關宏子會接她出院,我有負責刑事案的朋友鄭重警告她丈夫:即時辦理離婚手續,不過要他完全消失,自然要花一筆津貼,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宇宙的喉嚨裏像是塞進一團粗鹽,苦不堪言。
郭律師輕輕説:“這些人,真叫我們失望:永遠在我們意料之中。”
宇宙臉色蒼白地低下頭。
“這不是你的錯,你太勇於助人。”
宇宙沉默。
“至於關量子,他畏妻如虎,他甘心受她指示,他們都知道你手頭總有點什麼?”
宇宙站起來。
郭美貞説:“首飾你帶回去吧。”
宇宙厭惡地説:“我不要。”
“你這種態度,籠統叫做反叛,其實,是不滿現實,宇宙,你什麼都有了,到底還想得到什麼?”
宇宙離開了郭氏辦公室。
她幼稚,無知,遭人利用,出了大丑。
秘書在她身後追上來,“張小姐,關先生想見你。”
宇宙頭也不回。
忽然有人叫她:“歌詩慕。”
口氣有點像她父親,宇宙不由得站停腳。
“近來喝杯茶。”
宇宙走進關宏子辦公室。
他會教訓她的無知嗎,才不,他有更重要的話説。
“宇宙,”他輕輕咳嗽一聲,“我已徵求你繼母的意思,她完全同意將你的手交給我。”
宇宙看着他,“她已經半昏迷不清醒。”
關宏子卻不動氣,他雙目炯炯看着宇宙,“那麼,你自己的意思呢?”
“不是今日,不是最近。”
“我明白。”
“待繼母離開這世界後再説。”
“她希望看到你的婚禮。”
“她已連婚禮與葬禮都分不清楚。”
“那麼我倆先訂婚。”
宇宙覺得他咄咄相逼。
“這是一份婚前契約,你先讀一讀。”
他是放債人,的確應該如此小心。
宇宙取起文件,“我走了。”
“宇宙。”
“還有什麼事?”
“訂婚戒指,本來屬於家母所有,她終身戴着,從未除下。”
他自衣襟內袋取出戒指,鄭重遞給宇宙。
那是一隻小小藍寶石指環,兩邊襯玫瑰鑽石,十分雅緻,宇宙聲音不由得放輕:“太名貴了,我情願要一隻現成的。”
今日,無論關宏子説什麼,她例必駁回,好挽回一些自尊。
真好笑,她居然還有自尊。
“明晚,我們有一個宴會,請你出席。”
宇宙推無可推,只得點頭。
她終於可以回家休息。
宇宙解開棕色信猓吹僥欠萜踉加腥嗾胖劍至腫蘢芴蹩睿贍芑楹蠊孛派暈⒋罅Χ薊岢隕瞎偎盡?
她只覺猥瑣,把整份文件丟進抽屜底。
第二天一早,郭律師便來找她。
“恭喜恭喜。”
“不客氣。”
“讀過合約沒有?”她自公文袋中取出一份複印本,“來,我與你逐條閲讀,有什麼不滿,即時更改。”
“這份合約,我不會讀,也不會簽署。”
郭美貞一怔。
“這是一宗買賣。”
郭律師答:“凡事預先溝通了解,一定有好處。”
“你身為律師,學問用在這類事上,不覺猥瑣?”
郭律師温和地答:“這類事在美加已成為重要的家庭事務科,因為美加有一條法律:無論結婚或同居三年以上,分手時雙方財產均分,關宏子正是美籍,他不想你吃虧,你讀過細則便知。”
宇宙不出聲。
“宇宙,你到底年輕,尚未領會有言在先的好處。”
司機敲門,捧進兩隻大盒子放下。
“今晚公司慶祝五十週年,大家都出席。”
郭律師打開盒子,裏邊是一件深藍色紗衣,因為輕盈,顏色不顯得沉重。
“這是我幫你挑的,你看怎樣?”
“郭姐眼光最好,又有智慧。”
郭美貞笑了,她進廚房做了咖啡,又切出蛋糕。
“宇宙,來試試這薰衣草乳酪蛋糕,香得誘人。”
“郭姐,告訴我,做一個獨身女人,感覺如何?”
郭美貞一怔,緩緩喝口咖啡。
“午夜夢迴,會否覺得悽茫,年老退休,失去事業,可會無措?我想知道,我也準備獨身。”
郭美貞咳嗽一聲,“我今年三十八歲,我還未放棄尋找伴侶。”
“對不起,我以為你已決定獨身。”
“如今婦女生育年齡延長,可遲至四十餘歲才做母親。”
“你不覺荒謬?”
“宇宙,多一種選擇絕對是好事,你思想為何如此迂腐?呵不,你是殘酷,年輕人一直覺得人類近四十就該準備迎接死亡。”
“假使必需一個人終老呢,會否像報上那些孤獨老人,遺體發出異味,才由鄰居報警?”
郭美貞駭笑,“你想得太多了。”
“倘若繼母沒有我做伴,你説她會怎樣?”
“如此恐懼,你更加應該結婚生子,組織大家庭,子女圍上來纏住,你連上衞生間工夫也無。”
宇宙忽然説出心事:“我渴望戀愛,我盼望婚後十年,三個孩子後,看到他還會心跳,想偷偷吻他額角。”
郭美貞意外,有片刻失神。
“我不想婚後在早餐桌上相遇,互相説聲早便攤開日報看頭條,只會皺起眉頭説:「以巴相爭何時了」。”
郭律師低下頭嘆口氣。
“這是奢望?”
郭美貞抬頭,“追求不切實際的事,總會吃虧。”
“這叫我想到一個人,麗子出院沒有?”
“她很好,大哥與醫生都悉心照顧她。”
郭美貞打開另一隻盒子,宇宙看到的仍然是那條七彩寶石項鍊,它又回老家來了。
宇宙不由得訕笑。
郭律師打開婚姻契約第一頁,輕輕讀出:“我張宇宙,原嫁關宏子為妻,在本市合法公證註冊,文件登記號碼——”
宇宙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像那種無心向學的學生,在課堂精魂出竅,只管欣賞雜音:隔壁有少年練小提琴,明明在奏維和地的四季,忽然琴音一轉,變成那著名的流行曲“你今晚是否寂寞”。
宇宙微笑。
窗外樹影婆娑,她悽苦地想,唯一的親人病重,不久人世,將要離她而去,從此孑然一人,有一張婚姻契約,或許是好事。
“……結婚一至三年之後,若因事故由關宏子建議分手,本人可獲得下列產業……”
宇宙把目光回收到書房裏。
她問律師:“與關宏子這樣身份的人結過婚,以後在感情路上還有否機會?”
律師説:“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宇宙精神渙散。
“倘若兩人之間育有子女,不論男女,每人均可獲得……監護權屬二人所有。”
宇宙點頭,“不論男女這四字很好。”
律師看着她,“你可打算簽署?”
“不是今天。”
“宇宙,對方也不是會得無限期等待下去的人,你莫小覷他,據説行走江湖守則是切勿看地任何人。”
“我明白。”
“文件放在這裏。”
“知道了。”
接着髮型與化妝師上來替宇宙打扮,郭律師告辭。
她像替頑童補習完畢,累得難以形容。
宇宙的頭髮非常短,沒有作為,化妝師努力替她化了一個極濃的妝。
關宏子親自來接她。
看到打扮妥當的宇宙,他異常高興地叫她:“歌詩慕。”
她是他花園裏的小仙子,永遠有點瘦弱,小小腰身像是隻得一握,精靈憂鬱大眼睛帶着不知名心事。
他伸出手。
宇宙把手臂圈住他的手臂,兩人一起赴會。
宴會廳裏擠滿員工與賓客,她看不到量子與麗子。
宇宙在找一張面孔。
她希望與陳應生共舞。
可是找遍宴會廳,都不見那高大瀟灑的身型。
同時,宇宙也看不到蘇羣英。
宇宙終於忍不住,問宴會廳處的接待員:“陳應生還沒來?”
接待員查看掌中電腦:“張小姐,陳先生昨日已起程往紐約去了。”
宇宙意外:“他有公幹?”
“陳先生與蘇小姐同行,他倆到紐約結婚,隨後雙雙派駐波士頓工作,暫時不回來了。”
宇宙站着不出聲。
連一個小小接待員都知道他們行蹤,可見根本不是秘密,宇宙像是捱了一巴掌。
每個人都知道,可是,沒有人告訴她。
這與張宇宙無關。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走回會場。
二十多歲的人了。不能像個小孩子,發脾氣把身上衣飾扯下,大哭大叫離去。
她看到郭律師。
她走近,“郭姐,我有話説。”
她順手取餅一杯威士忌加冰,飲盡。
郭美貞卻説:“關宏子在那邊找你,他要介紹你給親友認識,這樣吧,宴會結束我陪你談到天亮。”
“不,郭姐,現在。”她央求。
郭美貞連忙把她拉到一邊,“什麼事?”
“陳應生與蘇羣英到紐約結婚?”
郭律師愕然,“他倆一早計劃婚期,趁陳應生外調,在美國低調註冊,誠屬好事。”
“他沒有同我提及。”
“同事眾多,他們只在電訊上留了一則小小通告。”
“我不久才見過他。”
郭美貞看着宇宙。
她看出一點端倪來。
“應生與羣英有十年關係,他們原是師生,後來又成為師徒,她這個上司一直照顧他這個見習生,兩人感情基礎牢不可破,也曾經有人以為可以當第三者,都枉作小人。”
“誰調走陳應生?”
“當然是老闆。”
“你指關宏子。”
這時秘書過來請人,郭美貞沒等她開口就擺擺手,她只得微笑退後。
郭律師對宇宙説:“你不認識陳應生,你也不認識蘇羣英,我想你誤會了。”
“他故意調走陳應生。”
“公司裏每個調動都經過深思熟慮,你不過見過陳某數次,他的確很討人歡喜,很容易引起少女遐想,但是,從頭到尾,他與羣英是一對。”
這時關宏子親身走近她們。
“在激烈辯論什麼問題,你倆臉色發青,別為小事傷了和氣。”
他拉起宇宙的手,“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人多,宇宙不方便掙扎,不過她輕輕擺脱他的手。
他把她帶到一間會議室,水晶燈一開亮,只見大廳中央放着一張乒乓球枱,桌上有球拍及白色小球。
關宏子笑:“我與你玩一局。”
宇宙轉過身子,“我不懂乒乓,我頭劇痛,非常不適,我得回家。”
這時,其他同事看到了球桌,他們笑説:“來,三盤兩勝,我們做飯前運動。”
關宏子想追上去,已被同事隔開。
宇宙終於一個人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