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喬菲
除了週末,我每天在部裏上課,學的都是一些有中國特色的詞條和句式,大部分的時間做交傳和同傳的練習,就像我在蒙彼利埃做的一樣,有時在一些隨便一些的外賓會見上跟着大翻譯見習。一日三餐都在單位吃,這樣我還有兩千多快的工資,當然這在大城市不足掛齒,不過我已經很滿意了。
我有時見到家陽,我們上課的時候,他偶爾過來看看,跟老師同學打個招呼。我就裝樣子問吳老師:“那位程師兄怎麼總來啊?”
“他負責安排新翻譯培訓啊。”
“他除了做翻譯,還管我們?”
“能者多勞。”老師説。
我們班又有家陽的粉絲了。他一來,女同學就有小小的騷動。我心裏挺氣憤的,畢業了,知道不?怎麼還把自己當小女生呢?這種不滿有一天吃中飯的時候無意中流露出來,一位上海外院來的女孩很一針見血的指出:“喬菲,你嘴上不説,誰知道你心裏想什麼勾當。”
還有這種倒打一耙的人?我都氣死了,又沒忍住笑出來。
突然她們的注意力就不在我身上了。
有人招招手:“師兄,師兄,來這邊坐。”
我回頭看看,程家陽端着餐盤過來了,他拿的飲料是一盒冰綠茶。
他就坐在我們桌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跟他説話,聊的內容很膚淺了,就是為了説話而説,家陽一貫好脾氣的應酬。
我吃完了,插了吸管喝牛奶,跟着聊天,捧場,跟着笑。
趙鵬遠和幾個男生吃完了飯也過來聊天,我們這個時候都挺熟的了。
小趙問家陽:“師兄,我們什麼時候能定下來往哪裏分配啊?”
家陽説:“十一之後吧。往年都是這個時候。”他這個時候抬眼看看我,“十一之後。”
他吃完了飯,拿着綠茶要走了,跟我們説:“你們再呆一會兒,我會辦公室了。”
他走過我旁邊,我張嘴説:“師兄,吃完飯就喝茶,對胃非常不好。”
家陽停下來,看看我,看看手裏的茶:“是嗎?啊,謝謝你啊。我是想,提提神。”
他説着走了。
我想起他曾經説過,有一次胃疼得厲害。
這天下午,吳老師拿了許多文獻材料讓我們翻譯。大家都怨聲載道的,週末啊,還這麼多功課,這是不讓活了。
老師説,這不是為你們好嗎?翻譯是什麼,翻譯就是比誰準備得好,現在讓你們多做點東西,總比以後碰到問題張口結舌強吧。”
下班之前實在做不過來了,我們分片包乾,每人一部份材料,拿回去做,然後星期一彙總,交給老師。
我翻得還算快,我打算留在辦公室昨晚在走,一來,這裏的字典和資料比較全;二來,我基本上了解的一同居住的小鄧的習慣,週末,他的男朋友會來,我儘量給他們多點空間。
我在食堂吃了飯,買了點零食就回來繼續工作了,食堂晚飯做了茄子,我失策,吃多了,翻到最後的時候,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再醒過來,被人推着胳膊弄醒的。
我還以為是做夢,因為眼前是家陽。
我就看着他,腦袋疼。
家陽從口袋裏拿出手帕,幫我擦擦嘴巴:“你小時候是不是讓人家捏臉捏多了,怎麼這麼大了,睡覺還淌口水?”
原來不是做夢啊,那就有許多有趣的事情不能做了。
我嘆了口氣,收拾我的東西。
還剩一點沒翻完,我得拿回家再做了。
“這麼用功啊?”他説。
“沒辦法啊,作業太多。幾點了?”
“十點。”
“你呢?也這麼晚?”
“剛寫了一份材料,看見你們這亮着燈,我就過來看看。”
他把我們辦公室的燈閉了,我們一起下樓。
這個時候,外交部還有些部門仍然燈火通明,仍有同事忙碌的進出工作,仍有食堂的師傅上來送夜宵。
我們走到外面,家陽問我:“怎麼回去?”
“坐地鐵。”
他看看我:“我送你吧。”
“方便嗎?”
“説什麼呢?”
我就跟着他走到停車場,上了他的車子。
他低着頭,沒説話,幫我把安全帶繫好。
“我家在玉泉路。”
“嗯。”
我坐在這個曾經那麼熟悉的車子上,身邊是我曾那麼熟悉的男人。我們穿過這個城市。
這個時候的大城市,沒有白天的燥熱和喧囂,在夜晚,顯得有些許的寧靜郝柔,變得讓人還是可以忍受。
我把窗子打開,靠在椅背上,向外很專心很專心的看着夜景,感受着拂面的濕潤晚風。
這樣一直開到我住的那幢老式的居民樓下,我説:“怎麼你知道我住在這?”
“我看過你填的表格。”
“哦。”
“住幾樓?”
“三樓。”
黑夜裏,家陽車上的燈發出暗暗的黃色光暈,他的臉孔,他的眼睛,在這個時候看,特別的生動漂亮。
“天晚了。”我説。
“是啊。”他説。
“你回去吧。”
“好。”
我開門下車,走到門口對他説:“謝謝。”
他在車裏搖搖頭。
我回了家,自己開了門,小鄧在自己的房間裏看電視,她的男朋友並沒有來。
我跑到陽台上,看見家陽的車子離開。
誰知小鄧也跟着我跑到陽台上,她問:“怎麼?是誰送你回來的?”
“你管那麼多幹什麼?”
“好名貴的車子。”
我走回來,覺得肚子又餓了,就燒水煮方便麪吃。
我説:“怎麼今天你男朋友沒有來?”
她沒有回答我,我吃完了面看看她,但見造型奇特。
小鄧盤腿坐在沙發上,雙手放在分開的膝蓋上,拇指與中指相握,閉着眼深深呼吸。
“怎麼你練了氣功了?”
“無知小孩兒,不要妄言,姐姐練的是,瑜,伽,功。”她慢慢地説。
“你想減肥,不如我教你我們家那邊的扭秧歌吧。”我吃着西紅柿説。
我看着小鄧慢慢的調節呼吸,收式,她突然騰的一下站起來,撲向我,嘴裏説:“我今天不修理你這個小破孩兒,我對不起我自己。”
我嚇得西紅柿都掉了。
我們晚上一起刷牙的時候,小鄧跟我説:“我的那個,我跟他分了。”
“為什麼?什麼原因?你們上禮拜不還是好好的嘛,你們不是都好了六年了嗎?”
“加上高中,九年了。”她把牙膏沫吐掉,“那有什麼辦法,我想起跟他在一起,還真是辛苦。賺得沒有我多,又經常跑外地,我們哪裏有錢結婚?房子呢?孩子怎麼養?”
“你跟他分手,你就有了?”我問,話粗理不粗。
“起碼我覺得自己壓力小了,不用再考慮別人,自己開心就好了。”她洗臉,擦臉,在鏡子裏看我。
“我再找,就一定找個有錢人。起碼在這個城市,有車有房的。”
小鄧她説得沒錯的,現實的生活讓一切都這麼容易改變,更何況是本來巨常的人的心。
第五十二章
程家陽
九月份,國家有大會召開,對外宣傳,列席外賓的接待,新聞還有外國評論譯入,我們整整忙碌了一個月。喬菲他們經過學習和提高,成績排名也日漸眉目。開會的時候,喬菲也參加了翻譯工作,水平果真是大有長進,讓人刮目相看。十一之後,我們將會根據他們的成績進行分配了,喬菲會留在高翻局,基本已成定數,當然這決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
會議期間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喬菲甚至引起了我們處長的注意。
出任觀察員的法國**的高級代表,母親跟她一同來到中國。老夫人原來是聾啞人,我們事先沒有準備,接待過程很是麻煩,喬菲本來在會議現場工作,知道情況後,火速到賓館救場,並在之後的幾天裏,陪同了這位代表和她母親的參觀訪問。外賓對她留下深刻印象,臨走的時候向部裏,向喬菲個人表示深摯謝意。
我是後來聽説的這件事,處長問我,這個姑娘是新招來的嗎?怎麼還會手語?
我説:“您忘了,我跟您提過她的,國家外院的,去年我們跟教育部的合作項目送出去的那一個。”
“是嗎?”處長挺高興的,“這小姑娘行啊,我看她法語也不錯,家陽,咱們留下了,一個人當兩個翻譯用呢。”
“您也忒會做生意了,您給開幾份工資啊?”我笑着説。
我有時想,這年輕的新鮮人,身上的潛力和活力真是讓人羨慕,總有無限種可能擺在她的面前,有一點機會就迸射出光芒。她説謝我,可是我很清楚,有我還是沒有我,在人才濟濟的外交部還是在任何別的地方,她都是傑出的讓人不能忽視的女人。
天氣稍微涼爽,小華在這個時候患了感冒,本來只是很輕微的症狀,她帶病工作,造成病狀加重,得了急性肺炎。
好在我忙完了大會,稍稍喘息,有時間照顧她,在醫院住的不久,我把她接回家裏。
晚上我煮了粥喂她喝,吹一吹才送到她嘴邊,小華張開嘴,沒有吃,怔怔的流下眼淚來。
“這是幹什麼?至於嗎?”我把粥放下,“不就是耽誤幾天工作嘛,就當是提前過十一了,你一年從頭忙到尾,都不得休息,這樣不是挺好?”
她搖搖頭:“不,家陽,不是為了這事兒。”她的眼淚更多了,在燈光下看着我,握着我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謝謝你。沒有你,我都不知道怎麼辦。”
小華的話,我是能夠理解的。
我們這樣的人,有錦衣玉食,有名聲在外,可是,心是脆弱的,想要温暖,想要傷痛時候的慰藉。
我扶她起來,幫她擦眼淚,温聲軟語的喂她吃粥。
像,另一個人曾經為我做的那樣。
十一之前,小華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她跟我商量,想去大連度假。
我聽到她説這話的時候,正在喝水,一口水嗆在喉嚨裏,我生生嚥下去,忍住咳嗽。
“時間那麼充裕,為什麼要去大連呢?太近了吧。”我説。
“我記得你那次上我的節目,我問你,最喜歡去那裏旅行,你説的是大連。你不記得了嗎?”
我沒説話,印象裏好像是有她説的這麼一回事。
我上一次去大連,已經有兩年的時間了,那次是跟喬菲一起,時間真快啊,兩年了。
“你不願意去嗎?”小華説。
“沒有,隨便你,你想去,我們就去,大連啊,風景真是挺好的。”
她很高興:“就這麼定了,家陽。”
在食堂裏,我又碰到那一班新同學,打飯的時候就看見菲在説話,樣子繪聲繪色的,大家仔細的聽,然後一陣笑聲。她又在講笑話了。
他們叫我過去一起吃。
小趙説:“喬菲,你再把剛才的笑話説一遍,給師兄聽。”
喬菲對他説:“你複述,我看你記得下來不。”
我説:“我講一個吧。”
他們意興盎然。
“甲説:最近我再兼職一項工作。
乙問:在哪裏?
甲説:精神病院。
乙説:幹什麼?
甲説:被研究。”
大家笑起來,喬菲木着一張臉説:“那後來呢?師兄。”
笑聲更大了,我也笑起來,看着她。
吃飯的時候,大家討論十一的安排,按照慣例,部裏安排了他們去近郊的水庫玩。
有女同學問:“師兄,你去不去啊?”
“我?我不去。”我説,“這是給你們剛入部的安排的福利。”
“唉。那師兄,你十一怎麼過?”
“我,去大連。”
喬菲悶頭吃飯,吃得可真香。
“不是一個人吧?”有人説。
我笑了笑,搖搖頭,不做回答。
“啊,我是大連外院畢業的。”一個女孩説,“師兄你需不需要導遊。”
“謝謝,謝謝,”我説,“如果需要,一定找你。”
喬菲説:“唉趙鵬遠你的酸奶不喝?給我吧。”
不過我跟小華並沒有去大連度假,她改變了計劃,要去一個海島。
“怎麼又不去大連了?”我説。
“過十一,大連的人肯定多。我們去海島多好,又安靜,空氣又好。”
“反正隨你便。”
“我知道你願意陪我去大連就行了。”她説,她在試戴一頂在名品店定做的帽子,“這對我很重要。”她笑着説。
“唉家陽,你看看,這帽子好像不太對勁。”
我看看她:“挺好的啊。怎麼了?”
“你看,這邊是有點斜的。”
“沒有吧。”
“沒錯。”
她放下帽子就給那家店打電話,交涉了幾句,對方解釋説正是旺季,師傅太忙,不能出來,讓我們送去修改。
小華很生氣:“做得不好,還要我們送去。”
我説:“得了,你別去了,你身體剛好。我去吧。”
小華説:“那也行,不過,家陽,你不用等啊,讓他們給我送來。”
去的路上,我開車開得很慢,九月裏的陽光太好,照得人懶懶散散。
那家名店在老商業街深處的巷子裏,我找到了,剛要停車,看見喬菲,她拎着手袋,穿着條綠色的裙子,左看看右看看的,在街上閒逛。
我遠遠的看着她,微微笑起來。
這是我心裏面的人。
我摁了摁車笛下了車,她看見了我。
“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吧。你有時間嗎?”我問。
“好啊。”她説,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不過,去哪裏?”
“餓不餓?去吃火鍋吧。”
“去吃毛肚火鍋,我認識一家小館子,我請客。”
“好,你帶路。”
見到她,真是讓人愉快,我給她打開車門,她指指裏面,看看我。
副駕駛的位置上,放着裝着小華的名貴女士帽子的盒子。
我尷尬的把它取出來,放在後座上。
菲帶我去的地方不遠,是個不大但是很別緻乾淨的小店,毛肚火鍋的味道實在很好,我們要了許多東西吃,還有一點點純糧白酒。
我餓,她也餓了,我們沒説什麼話,先解決了肚子問題。
菲喝了不少酒,我記得她是挺有量的。
我給自己倒了一點,被她按住手:“唉,你不要喝,你就吃東西喝雪碧吧,等會兒你還得開車呢。”
我不知道怎麼就把她放在我手上的手給按住了,我也不説話,心裏跳得很快。
可是,好在,她並沒有把手抽回去。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們中間是熱氣騰騰的紅油火鍋。
菲小小的臉孔,紅彤彤的,她的眼睛,霧氣氤氲。
“菲,我有話問你。”我慢慢地説。
她看着我。
“那天,我們約好的那一天,你去巴黎了,對不對?”
她點點頭。
“你為什麼騙我,説你沒有去?你為什麼不去見我?你怎麼就遭遇上爆炸案了?”
我今天,一定要把話問明白。
她沒有立刻回答我。慢慢的將被我按着的手翻過來。
我看見那上面,一道淺紅色的傷痕,在她白皙的手心上,怵目驚心。
“我是去了巴黎,不過,我跟另一個人在一起,家陽,一個男孩子。我們在法國曾經相處得很好,”她很清楚很清楚地對我説,一小點一小點的凌遲我的心,“我們當時在里昂火車站,發生爆炸案,他為了救我,死掉了。我不能忘記他。”
“説謊。”
“祖祖費蘭迪,見習憲兵,身披國旗下葬,你一定在報紙上讀到過這名字。我想起他來,覺得他還沒有走,你看我手上的疤?是他陪着我。家陽,我就是這個樣子了。”
我鬆開她的手,我覺得我五臟六腑被冷凍之後,讓喬菲用一把堅硬的小錘子逐個敲碎。
喬菲將小盅裏的白酒一飲而盡,笑得豔麗:“艘回家吧,家陽。”
我回了家,小華好像問我帽子的事情,我説些什麼自己也不知道了,我倒在牀上就睡了。
小華並沒有再問我帽子的事情,十一國慶,我們去了離大城市不遠的海島。島上人煙稀少,環境很好,只有給高級幹部準備的度假村。
我們的房間在三樓,面臨大海和黑色的礁石。
小華跟我在陽台上看海景,靠在我懷裏説:“家陽,我希望,我們永遠這樣,在一起,只有我們兩個。”
我握着她的手:好,小華,好。
可是這天晚上,我夢見自己不在這裏。
在大連,夜晚的沙灘上,下着雨,我跟喬菲纏綿在一起;可是突然,這裏有變成里昂火車站,我愛的女人,身邊是看不清臉孔的別的男人,我知道這裏要發生爆炸了,可是我不能讓他在她的身邊,我要跑過去,死,也得是我,我為了救她而死,可是,我跑不過時間,我跑不過炸藥,轟的一聲巨響,熱浪襲來。我大喊了一聲喬菲!
我醒過來,以為自己還在夢境中。
只見房間灼熱,煙火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