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喬菲
過了兩天,祖祖來宿舍找我。
我剛剛洗了頭髮,頭上還包着毛巾。
我請他進來,把門大打開,住在對面的男孩從屋子裏面出來,跟我打招呼。
我坐在墊子上,祖祖坐在椅子上,小狗伏在他旁邊,這個叛徒。
他也不説話,一會兒看看我放在桌子上的書,一會兒用手指捲一捲小狗的毛髮,訕訕的。
我就有點於心不忍了。
再怎麼説,他也是好朋友的弟弟,剛剛18歲的男孩子,曾經那麼慷慨熱忱的幫助我。
我説:“祖祖,你要不要喝點什麼?我這裏有綠茶,牛奶,還有啤酒。你喝點什麼?”
就在我問他的同時,我聽見他説:“菲,我哪裏得罪你了?”
“説什麼呢?你哪得罪我了?”我把毛巾從頭髮上拿下來,低頭的時候,心裏説,好孩子,有當外交官的天賦,以退為進,還倒打我一耙。
“哈哈,祖祖你別多心,那天碰巧我心情不好。你看,你買了車票,我還沒説謝謝,哎呀,謝謝,謝謝。”
“那好,請給我做一杯綠茶,加薄荷葉和一勺糖。”他説。
“我沒有薄荷葉,直接在裏面給你泡一塊薄荷味的口香糖好吧?”
“那還是不必了。”
我把茶給他,他看着我就笑起來,我也笑了。
小狗站起來,要往外跑,一頭撞在桌子上,我説:“祖祖,你這個笨蛋。”
“嘿!”男孩叫起來。
“我説的是他呀。”我説。
“你都不知道在笨蛋這個詞後面加個後綴嗎?應該説,”他頓一頓,很誠懇地,“祖祖,你這個小可愛的笨蛋。”
我們的亞維農之旅如期成行。
週五傍晚的時候,我們登上從蒙彼利埃出發的小火車,因為速度不及高速火車的三分之一,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了亞維農。
下了火車我趕快把小狗從籠子裏放出來。有人在火車站等我們,一位大叔説:“祖祖,你終於到了,我們就等你了。”
大叔也不問一問,就抱我,説:“這就是那位小姐,哎,她真漂亮。”
我嘴上説謝謝,謝謝,心裏説,大叔你抬舉我了我自己心裏有數我一坐火車一長途旅行臉就發黑大叔你睜眼説瞎話。
我沒弄清楚狀況就跟着祖祖一起叫于勒叔叔。哎呀,熟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這麼巧。
坐在車上我問祖祖,怎麼原來有親戚在這裏?
祖祖説:“是于勒叔叔的女兒,我表姐的婚禮,明天舉行,爸爸媽媽在意大利,歐德出差去了成都,我代表全家出席。”
“那你不早説,我應該打扮一下。”
祖祖看看我:“挺漂亮的啊。”
這是一個比蒙彼利埃還要小巧古典的城市,我們開車不多時,就從火車站來到了城市郊外的農莊,雖是黑夜,仍可見茂密的植物掩映白石磚牆。
大叔把車停在門口説:“先去廚房見嬸嬸和你姐,她們給你們準備了吃的。”
我就跟着祖祖,進了小樓,在古典簡樸的房子裏七轉八轉,剛看到紅頭髮的美女,剛聞到肉味兒,就聽見祖祖一聲大笑,跑過去把美女抱住:“哈哈,你這下好了,你結婚了,下一個就是歐德了。”
抱完美女又抱美女的媽。
不僅是抱,又抱又親,我想起小時候看的動畫片,有個摟抱怪物,法國人肯定是原型。
陌生人我抱着狗在一邊跟着樂。
祖祖抱夠了,把我介紹給這兩位。啊,是嬸嬸和新娘子。我説,恭喜恭喜。然後我被熱烈擁抱。行啊,大家一起來,也不差我這一個。
簡單吃了飯,聊天兒,我跟她們説,我來法國做什麼什麼的,我是這樣這樣認識費蘭迪姐弟倆的,我們相處是如此如此好的……
祖祖在一旁邊跟狗玩,邊一句接一句的溜縫。
“對,她跟歐德是同學。
對,她在保羅瓦萊利念翻譯。
厲害吧,是,這裏中國人不多。
有意思吧,我在巴黎還見過她哩。”
我説:“祖祖,乾脆你當我的發言人吧。”
“行。”
嬸嬸笑嘻嘻的説:“真是的,祖祖平時都最不愛説話的。”
紅髮美女新娘子説:“沒錯啊。”
祖祖站起來:“哎呀困了,睡覺去。”
嬸嬸説:“你們休息吧。我帶你們去房間。”
我們睡在二樓,我跟祖祖房間相對。
我向她們道了謝,説過晚安,在浴室裏洗洗乾淨了,準備上牀睡覺。
潔白柔軟的牀單聞上去有淡淡百合的香味,誘引人的睡意,我都快睡着了,突然想起來關窗,看看外面,只見黑魆魆的一片,望不到頭,不知是什麼東西。
第二天清晨我睡的心滿意足的起來,打開窗子看,原來昨天晚上那大片的漆黑,竟是茂密的葡萄藤,一眼不見邊際。翠綠翠綠的枝葉和果實在南方陽光下甜美的發亮,空氣中瀰漫着成熟葡萄馥郁的香氣,我伸開雙臂盡情呼吸,眼看一首七言絕句就要出來了,聽見祖祖在下面喊:“你要做早操,不如下來。”
這話真是殺風景。
不過我現在看看他,他站在樓下,仰頭看我,這黑頭髮黑眼睛的男孩子,面目非常的可愛英俊。
算了,我就不跟他介意了。
我穿上我的小藍裙子,化了淡淡的妝,頭髮紮成麻花辮子。我到樓下的花園裏,發現賓客已經來了很多,典禮尚未開始,她們圍坐在草坪上擺滿了鮮花的木桌旁聊天。
我看他們的同時,也被這些人看,我轉轉悠悠的跟這些人互相打量。祖祖大蝦終於出現在我旁邊:“這是菲,我的中國朋友。
菲,這是朋友們,鄉親們。”
“哄”的笑聲,大家舉杯:“歡迎歡迎。”
我端起一杯紅酒:“朋友們鄉親們好。”
一飲而盡,此處掌聲。
祖祖説:“好不好喝?農莊自產的,90年分,于勒叔叔的寶貝。”
“嗯。”我用力的點頭,“真好喝。”
在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裏,這個法國鄉間的婚禮,是每每都值得回憶玩味的亮點。
陽光下乳白色的農莊,浸在翠綠的葡萄海里,花園裏的新郎新娘都是年輕的佳人,在神父面前宣誓,要愛對方一生一世,有親友的掌聲和祝福相伴。
切蛋糕,開香檳,新郎用力搖晃,酒花飛濺,是幸運,落在每個人身上。
為新娘拖着裙裾的是一對兒小男孩小女孩,漂亮的好象我在畫冊裏看到的西洋娃娃,我招招手,他們過來,我把他們抱在膝上,親一親。
“知道這是誰家的小孩子?”祖祖問。
我想一想:“是新郎新娘自己的?”
“這麼聰明。”
猜到了,也覺得驚訝,覺得驚訝,也那麼羨慕。有自己的孩子見證自己的愛情和婚禮,這是多麼浪漫的事情!這又是多麼奢侈的事情!
祖祖握住我的手:“跳舞吧,好不好?”
樂隊此時奏快樂的音樂,新人和嘉賓在草坪上跳舞。我跟着祖祖站起來,加入他們。
樂曲一個接着一個,也不知跳了多久,我覺得汗水都要流出來,臉孔一定是又紅又熱,祖祖也是一樣。
我們停下來,我們看着對方。
男孩説:“哎?”
“怎麼了?”
“你這裏好像要留出血來。”
我還沒説“哪裏”,就被他吻住嘴巴,話音消失在唇舌間。
這是我久違了的男孩子的擁抱親吻。
很奇怪,分明是初初相識的異國男女,可是年輕的祖祖的懷抱讓我覺得安全温暖。
我的手環住他的脖子。
他真好。
第四十章
喬菲
可是這天下午,祖祖費蘭迪接到巴黎的命令,假期提前結束,他必須馬上回去。
接到電話時,我們正坐在農莊的牆頭上看工人收葡萄。他收了線,很為難:“真是的,還沒跟你在亞維農城裏逛一逛。”想一想,又有了好主意,“我跟表哥説,讓他們帶着你,反正現在是週末。”
“我才不呢。”我説,“我跟你一起回去。”
他看看我,其實還挺高興,嘴裏説:“那真遺憾。”
“遺憾什麼,以後再來唄。等你再休假。”
他更高興了。
我跟祖祖與他的親戚們道別,又乘連夜的火車趕回蒙彼利埃。他回家收拾行李,我回家睡覺。
第二天我睡醒了,準備去火車站送他,打開窗簾一看,哎呀這天氣還真會應景,這終年陽光普照的地中海城市居然在這一天下起雨來。
這裏是不興打雨傘的。
因此雨不大卻足夠把人淋濕。
我到的時候,穿着制服的祖祖在月台上等我,我從遠處看着他,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高大矯健,穿着深藍色的軍服,頭戴帆帽。祖祖費蘭迪非常英俊。
我走過去,他看着我。
我似乎應該説點什麼,可這個時候發現語言貧乏。
我們只得擁抱在一起,直到他上車。
我心裏想,他可真暖和。
過了一週,我收到他從巴黎寄來的卡片,圖案是我曾跟他説過的,我最喜歡的埃菲爾鐵塔。背面,祖祖只寫了一句話,我很想念你。
我也結束了短暫的假期,開始了第二階段的學習。導師是一位香港女士,姓王,曾是聯合國的同聲傳譯官,普通話説得讓我自嘆不如。
第一堂課便開始同聲傳譯的訓練。
老師放一段大約5分鐘的法文錄音,我們邊聽邊進行譯製,説出來的漢語同時被錄下來。
我聽了自己的錄音結果,前言不搭後語,中間居然還穿插法語和英語還有我家鄉的口頭語,王老師問我:“喬菲,你説清楚,什麼叫‘內個啥’,你總説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現在只想找個地縫。
王老師説:“知不知道問題在哪裏?”
大家説:“在哪裏?”
“聽到的東西,以為聽懂了,馬上就脱口而出,殊不知你説的時候,就已經漏掉了後面的相關內容,沒有把譯入語聽的完整清楚,進行整合,是不可能做出好的同傳的,還有,你看看你們,怎麼沒有一個人動筆?之前是不是白教你們速記了?”
於是這樣,我以為熬過第一層煉獄,可第二層來得更是恐怖。我們仍舊是每天上午上課,聽大量的錄音帶,作同傳練習,下午仍是自由活動時間,大家捉對廝殺,這樣連聽帶説,直讓人頭暈腦漲,有嘔吐感。
人到了壓力極大的時候,就會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情的意義產生會懷疑。
我為什麼養熊取膽,生活得不錯,卻又偏向虎山行呢?
我為什麼要遭這份洋罪呢?直學得自己都開始掉頭髮,每天像得了強迫症一樣,凡是聽到的法語立馬就要拿漢語説出來。
我想給爸爸媽媽賺錢,以我現在的能力水平,畢了業找一份薪水不錯的工作,小康應該沒有問題。
我沒有太高的要求,真的。
如果不是錢,那是為了什麼?
有一個人的影子在我的心裏旋轉。
他工作時精力充沛,冷靜自若的瀟灑作風,那樣子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程家陽。
我這樣想着他,就好像真地看到了他,不過態度不好,一隻手左右開弓的拍我的臉:“笨蛋,不學習,又笨又懶。”
打得我疼了。
用力掙扎着起來,發現是小狗祖祖用前爪打我。
我把薯片給他,他樂不得的跑了。
我擰擰腰,繼續聽廣播。
程家陽
小華的節目重新開播,電視上的她仍舊是神采奕奕,高貴漂亮。因為是中斷之後再開張,小華請了眾多的名人明星捧場道賀。
領導面對鏡頭説:“這是一個面向未來,面向大眾的節目。”
城中著名的CEO説:“在這裏做訪談,心情愉快。”
名導演説:“我最欣賞的是這個節目的文化氛圍。”
留美回來的籃球巨星説:“我喜歡這節目。”
新晉的小明星説:“大家好,我四江曼玉,請大家繼續資慈則樣好浪漫好温馨的秀。”
金玉其外。
我在部裏的咖啡廳裏看到她的節目。晚上加班,大人物要與外國要人通電話,交換對海灣問題的意見,我在這裏待命。旁邊有幾位新聞司的同事,議論着什麼,我聽他們説:“哎可惜了可惜了。”
“什麼事可惜了?”我問。
一個回答:“我的一個同學,去海灣採訪,被炸掉一條腿。現在還不知道怎麼回來呢。”
我愣了一下。
“孩子還小呢,給前妻帶着。他説不讓把這信兒告訴在青海的父母。”
“是不是姓趙?華新社的?”
“啊對。家陽,你也知道?”
“聽説過。”
我的手機響了,是小華,她的節目剛剛結束。
“家陽,你猜收視率是多少?”
“多少?”
“20%,創訪談節目新高。厲不厲害?”
“恭喜你。”
我想跟她説説,她的同行老趙的事,話到嘴邊,沒説出來。聽見電話的另一邊,有人説,恭喜恭喜,這樣歡樂的時候,我又何必潑她冷水?
“你什麼時候下班?過來接我。”
“我?”我向四處看看,“今天挺多東西得準備,我睡值班室。”
“那好吧。給我打電話啊。”
晚上我回了跟喬菲一起住過的房子,她走之後,我自己也很少來這裏。
洗澡,喝水,上網。很巧,“我就不信註冊不上”也在。
我問:“你的小説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正收尾呢。你不忙嗎?”
“工作完成,回家休息。”
“身邊沒有女人?”
“哈哈。”
“為什麼哈哈?”
“沒有女人在身邊。”
“奇怪,我以為你戀愛了。”
“為什麼這麼以為?”
“你很久沒來。是嗎?戀愛了?終於決定再戰江湖?”
“怎麼説都行。”
“這是什麼回答?”
“是有個女人。只是……”
“只是,她不是原來那個?”
果然是作家,隔着網絡,也猜得透人心。我沒有回答她。
“你知道的,”她一個字一個字的打出來,“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原來的那個怎麼樣?你知道她現在什麼樣?她變成什麼樣?”
我一下子就點了“離開”。
然後躺在牀上吸大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