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蓮娜坐在女兒的書房內翻閲書信文件,做得起勁,索性脱了外套大施拳腳。
她找到一隻上鎖的盒子,打不開,正在用裁紙刀撬,守丹放學回來看見,一聲不響,先撥電話叫羅倫斯洛趕來,然後才走到她身後咳嗽一聲。
招蓬娜若無其事,放下盒子,拾起案頭上的信,“唷,沒想到你還在同這個筆友通信。”
守丹不出聲,自她手中取過心扉的信,還好,未被拆開。
“這是個什麼人,認識也有好幾年了吧,已有多久?起碼有五六年,瞧,我多關心你,無微不至。”
守丹靜靜看着她。
招蓮娜臉上的肉都浮了起來,原來的小小瓜子臉全部變形,若在街上看見她,守丹恐怕會認不出母親。她穿着小三號的衣裳,把身體勒成一截一截,這時她已經累了,倒在安樂椅上。
“我從來沒到過你家,”她咕噥,“做你傭人比做你母親好得多。”
守丹仍然不出聲。
“你別忘記,憑你自己,哪能做得成侯太太。”
守丹遠遠抱着手臂看住她。
招蓮娜忽然吃吃笑起來,“不過,侯書苓夫人並不易為,你現在明白了吧,他這個人——”
“蓮娜!”
就在這個時候,羅倫斯洛進去,打斷她那句話,“你怎麼來了?”他把她自沙發上夾起來往外走。
“我為什麼不能來,這是我女兒的家不是。”
羅倫斯不由分説把招蓮娜扯將出去。
守丹在母親剛才坐的椅子上坐下,鼻端聞到一股異味,她一怔,忽然醒悟到,這騷臭來自她母親身上,大抵是酒喝得多了,混着汗,又懶得注意個人衞生之故。
守丹呆呆地看着窗外,陽光非常好,照得紗簾通透,守丹像是看到年輕的招蓮娜剛洗了頭,用大白毛巾裹着濕發,披着浴袍同女兒説:“丹丹,過來,與媽媽一起沐浴”,香嘖嘖的肥皂揉在身上,母女擁成一堆,父親進來看到了,笑得合不攏嘴來。
同一個招蓮娜。
守丹把臉埋在雙手裏。
羅倫斯洛進來問:“她説過些什麼?”
守丹抬起頭,“你把她怎麼了?”
“叫司機送她回家。”
守丹又説:“你怎麼不好好看住她。”
羅倫斯不出聲,聰明夥計從不與老闆辯駁。
守丹知道不能怪他:“她一來,我起碼老十年。”
羅倫斯賠笑,“這倒是不見得。”
守丹嘆口氣,“叫人來清潔房間,以後不準開門給她。”
羅倫斯大聲唱喏,隔些時候,他又問:“令堂沒説什麼吧?”
守丹看着他,“你放心,她幾乎已是個廢人,沒有作為。”
羅倫斯訕訕地。
這個時候,守丹忽然轉過頭來,“阿洛,侯書苓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羅倫斯雙唇緊閉。
“心扉,我當然不會自他們嘴裏得到答案。”
“守丹,那麼,你恐怕要靜靜靠本身觀察行事。”
她唯一見到侯書苓的時候,不過是晚餐約會。
當然還有別的路數,不過守丹不屑去刺探。
一日下雨,她自服裝店試身出來,司機替她打着一把大大黑傘,正為她開車門,忽而聽得有人叫她:“守丹,守丹。”
守丹抬起頭,只見一個英俊的年輕人自馬路另一邊奔過來。
她差些兒沒把他認出來,一停睛,終於看清楚了,原來是於新生,他長高了,也壯許多。
守丹稱呼他:“新生,是你。”
於新生咧開嘴笑,露出雪白牙齒,略帶靦腆,他説:“我剛回來,與爸媽在對面喝茶,隔着玻璃看到你。”
他停一停,“果然是你。”
守丹微微笑,隔一會兒才問:“你自什麼地方回來?”
“美國麻省,我去升學已有一年,一回來,便去國際學校找你,他們説你預科已經畢業,沒有你的新地址。”
守丹一直微笑。
雨下得急了,守丹的小腿被濺濕,老王一直持傘站在她身後。
於新生到這個時候才問:“生活好嗎?”
“託福,還不錯。”
他把手插在褲袋裏,笑着説:“守丹,你比什麼時候都漂亮。”
“謝謝你。”守丹看着足尖。
他們兩人又僵立一會兒,終於於新生説:“我要走了,爸媽在等我。”
他又奔回對面馬路去,在那邊,向守丹揮揮手,消失在人羣中。
守丹卻一直站着不動,像是隔了很久,只聽見司機輕輕説:“太太該上車了。”
守丹這才上車去,脱下濡濕的鞋子。
她發覺水撥的聲音特別響,划過來划過去,忙碌不堪。
於新生並沒有把電話地址告訴她,不知恁地,她也無暇提及自己的新動向。
這次邂逅就這樣愉快地結束。
守丹的心輕輕牽動,新生真的長進了,看上去一表人才,穿粗布衣褲,也那麼好看。
車子駛到家門前停下,有一個人迎上來,她吃了一驚,侯書苓怎麼會上門來?
他站在門口等她,西裝肩膀上有斑斑雨漬,臉容仍然憔悴,卻添股特別氣質,他自己開跑車來,身邊不見羅倫斯洛。
守丹連忙下車迎上去,緊張地問:“有什麼要緊事?”
他看着她笑,“全沒有事。”
“啊?”守丹卻更緊張了。
他微笑,“我來看看你。”
守丹説:“請進來坐。”
“我有事,要趕回公司去。”
她只得陪他在門口站着。
侯書苓忽然説:“守丹,你長大了。”
守丹不知如何反應,只是笑。
“改天,”他説,“改天再來。”
他鑽進跑車,開動引擎,咆吼數聲,一下子去遠了。
守丹回到客廳,在花香中一直坐到黃昏,雨停了,才站起來,其間,只有女傭躡足替她添過兩次熱茶。
羅倫斯洛訝異地問她:“侯書苓來過?”
“他同你説的吧?”
“是,他説他來過,見你無聊,叫我替你找大學。”
“謝謝,我不是讀書材料。”
“出去溜溜也是好的,有利無弊。”
“他還説了些什麼?”
“就那麼多。”
“我還以為老先生不行了。”
“沒想到侯書苓會來看你。”
守丹忍不住笑了,“別忘記我同他有特殊關係。”
羅倫斯挺惋惜,“守丹,你不懂把握機會。”
守丹笑得前仰後合,過一會兒才説:“阿洛,這裏沒你的事了。”
她回到書房去寫信。
“心扉,儘管那麼多人為我着急,我卻沒有為自己擔心,不懂得盤算,是我們母女的致命傷,待人老珠-,怕要叫苦連天,人的運氣在這個階段是看不清楚的,父親在生之時,誰會想到母親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寫完之後,守丹鬆一口氣,她把信紙摺好,收入信封,貼上郵票,寄出去中央郵箱一○○號。
第二天,守丹一早出發到工業區去。
老王好心地叮囑:“太太,走好,這邊的路多貨車。”
守丹找到那間工業大廈,乘電梯到十四樓,看見宇宙製衣的招牌,推開玻璃門説:“我找張琦琦女士。”
立刻有人替她去報訊。
過一會兒,濃眉大眼打扮時髦的張琦琦走出來,看到梁守丹,倒是一呆,經過鄭重考慮,她才笑説:“喲,是什麼風把你吹來。”
守丹朝她點點頭。
“進來坐,地方淺窄,請多多包涵。”一邊喚人斟茶,又説,“我有客,別接電話進來。”
看得出她打理的是一爿中小型廠,即使有人出本,她也下了不少心血,守丹倒開始尊敬她。
“亂得一塌糊塗,”張琦琦推開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樣版,然後全神貫注地問:“有何貴幹?”
守丹只是笑。
“我路過。”
張琦琦怎麼會相信,“忙起來這裏一天工作十八小時。”
“那多好。”守丹是真心的。
“粱小姐,”張琦琦苦笑,“連續幾個星期睡眠不足,意志力立刻崩潰,腰痠背痛、皮膚粗糙、胃口全失,也就是非人生活。”
“可是,”守丹説,“到底被你做出成績來,多開心。”
張琦琦不由得重新估計守丹,笑了,“有什麼事,説吧,我不是外人。”
守丹答:“我見有空便來看看你。”
張琦琦不語,走到傳真機前看有什麼訊息,半晌轉過頭來説:“這爿廠要擴充了,由侯家注資。”
守丹抬起眉毛。
張琦琦的聲音很温和,“你雖年輕,人卻聰明,是個明白人,侯書苓的意思是,叫我不要講得太多。”
守丹馬上知道,這次她是白來了,不會打探到什麼。
“那日我真失禮,一定給你一個壞印象,”張琦琦解釋,“我是急瘋了,只怕侯家忘卻我這個人,便跑上去見老太爺理論……沒想到他們仍對我那樣好。”
守丹留神觀察她的表情。
張琦琦終於説:“書苓是個難得的君子。”
她很明顯得到了極大的好處。
果然,張琦琦跟着坦白地説:“他們給我的,超過我所想所求。”
於是她的嘴閉得緊緊,人也温文起來,對待梁守丹,也換了一副嘴臉,換句話説,侯家再一次收買了她。
守丹識趣地站起來,“我只是路過。”
張琦琦送她到門口。
兩位侯太太互相道別。
那敢情好,他的前頭人,他的情人,個個讚不絕口,有口皆碑,都説,書苓是個君子。
“心扉,什麼叫做君子?不拖不欠,不借不賒,是否君子;又手頭闊綽,一擲千金,是否君子;還有,人不知而不愠,是不是君子;抑或隱惡揚善,方算君子?我不明白,不過在我心目中,侯書苓也確是個好人,他對我們母女,始終有禮。”
守丹去探望張琦琦的事,羅倫斯很快又知道了。
守丹取笑他,“你這個包打聽,通天曉,成日做侯書苓耳目到底悶不悶。”
羅倫斯輕輕説:“侯書苓還不曉得這件事呢,你不該去找張琦琦。”
“侯書苓早就知道了。”
羅倫斯一怔。
“他早有防備,否則的話,不會重金收買張女士的嘴。”守丹停一停,“他知道我有一日會去找張琦琦。”
羅倫斯嘆口氣,“你們倆都是聰明人。”
“你真的那麼想?但是,阿洛,人生在世,小聰明只會令我們痛苦,只有大智慧方能解脱我們。”
“這是什麼話!”
“阿洛,我尋找的答案,你瞭如指掌。”
羅倫斯的面色大變,“守丹,我不知你打的是什麼啞謎。”
輪到守丹嘆息,“阿洛,我很高興你忠於老闆。”
羅倫斯苦笑,“我還以為你會罵我似一條狗。”
“阿洛,狗同狗相罵之際,不知會不會説:‘你卑鄙得如一個人’。”
“守丹,你的思潮是越來越難追了。”
“羅倫斯,我已經長大了。”
真的,羅倫斯洛心驚,他疏忽了這一點,這隻洋娃娃已經擁有靈魂。
羅倫斯忽然對她説出心事,“我計劃在一兩年後退休,做些小生意,侯家已答允支持我。”
侯家一向慷慨。
守丹卻説:“我不會讓你離開我們。”
這是羅倫斯洛所聽過最好的讚美詞。
隔半晌他笑笑説:“還早着呢,首先,要替你找間大學。”
“心扉,很明顯,侯書苓的秘密是一個公開的秘密,瞞我容易是因為我年紀小,同外頭的世界完全沒有聯繫,但是我有第六感,我很快會知道那是什麼。”
“守丹,你不知道的,又不會傷害你,為何苦苦揭秘,糊塗一點也許更加有益。”
“心扉,侯家要助我升學,真奇怪,每一任侯太太都被支使得遠遠,衣食不憂,且不愁無聊,她們均有事業,而我,因為年紀小的緣故,只適合做學生。”
“守丹,不要放棄升學機會,只有學問可使你脱胎換骨。”
羅倫斯洛嘖嘖頗有煩言。
“你的成績甚差,守丹,進不了好學校。”
守丹笑笑,“叫侯家捐一座圖書館不就行了。”
羅倫斯瞪她一眼,“憑你的分數恐怕要捐贈整個系。”
“阿洛你就是喜歡侮辱我。”
“我不會説謊。”
“是。”守丹感喟,“憑着老實,你一兩年後即可安然退休,做小富翁去了,還有,別人的皇帝新衣是假的,你那皇帝新衣,卻是真的。”
羅倫斯洛真正訝異,“守丹,小心運用你那過人的聰明。”
再過兩日,守丹摸上摩羅街去。
司機替她開車門,“太太,走好。”
守丹忽然轉頭對他説:“老王,我不是太婆婆,你毋須用這種口吻對我講話。”
老王漲紅了臉。
“還有,不得告訴阿洛我來過這裏。”
老王暗叫一聲尷尬,在侯家當差二十餘年,倒叫這少女教訓一頓。
守丹走上石級,輕輕經過那一列榕樹,來到榮寧古玩店。
那老闆是個精靈的生意人,自然認得這是侯書苓的現任妻子,急急迎上來招呼。
“侯太太想看些什麼?”
守丹反問:“你現有些什麼?”
老闆畢恭畢敬:“侯太太請到這邊看。”
守丹只得過去敷衍兩句。
老闆打開彩色照片簿,“侯太太看中了我馬上叫人取出來。”
“説來聽聽。”
“是是是,這是隻元朝青花纏枝牡丹紋梅瓶,因有蓋,珍貴無比;這是明朝永樂青花纏枝花卉雙耳扁壺;這是清朝雍正黃地珊瑚紅彩龍紋碗,內外都是黃地,只有皇帝,皇后,皇太后三人可以使用;這是乾隆孔雀綠釉撇口瓶,色彩真正美豔;這是雍正粉彩牡丹紋菊瓣盤,先在景德鎮燒好白胎,然後交御用大畫家畫上圖案,工筆造詣,非一般工匠可以比擬;這呢,這是乾隆黃地青花一把蓮紋盤,民間若用黃色,等於犯下大罪……”
守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醉翁之意不在酒,守丹最想看見的,是金髮女郎沁菲亞。
老闆住了口,“侯太太,抑或,你想看看古董表?”
守丹見他花掉不少唇舌,不好意思,順手一指,“你把這個送到侯先生辦公室去吧。”
老闆一看,“呵,這是隻永樂青花蓮紋折沿洗,好眼光好眼光。”
守丹笑一笑,“請問,沁菲亞有沒有來過?”
老闆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兩位都是得罪不得的大客,可是走運就是走運,説到曹操,曹操即到,那金髮女郎就在此時推門而進。
老闆笑説:“她來了。”
他才不怕兩位侯太太在古董店裏大打出手,打爛了什麼,統統加一倍價送到侯先生處收款。
守丹站起來笑,“沁菲亞,瞧我運氣多好,這下子不怕買進假貨了。”
沁菲亞當然認得是梁守丹,連忙説:“你看中了什麼,別輕易相信老闆。”
老闆抹一把汗,“兩位太太真會説笑。”
沁菲亞説:“老闆,我們想喝一杯好茶。”
“請到內廳裏坐。”
那是個好地方,原本簡陋的天井裝修成露天茶座,棚架上牽牽絆絆垂着紫藤,黃鶯兒在籠中唱曲子,她們倆捧着香茗閒聊。
沁菲亞説:“我明天就要走了,隔半年再來。”
守丹頷首。
沁菲亞目光落在守丹手上,嚇一跳,“他們把綠寶石戒指也給了你!”非常不置信的樣子。
守丹只是微笑。
沁菲亞低聲説:“莫非你改變了侯書苓。”
守丹不出聲,低頭喝茶。
“怪不得他們感激你。”
守丹抬起眼來。
“以後他不必到那些可怕的地方去了。”
那是些什麼去處?
沁菲亞又説:“一定是你的青春感動了他,侯書苓比你大很多吧,可以做你的父親了。”
守丹面帶笑容,“很少有人在十二三歲便做父親了。”
正在這個時候,古玩店老闆進來説:“侯太太,夥計已把東西取出,請來過目。”
守丹只得站起來。
沁菲亞乘機説:“下次再見,守丹。”
守丹與她道別,祝她幸運。
回到家,女傭一開門,便輕聲説:“侯先生來了有些時候了。”
守丹進去一看,只見侯書苓倒在長沙發上睡着了。
他永遠這樣累。
也難怪,單是三位正式侯太太,已經叫他疲於奔命。
他這次又是自己一個人來的,羅倫斯洛不在他身邊。
守丹在他身邊蹲下來。
侯書苓驚醒了,他睜開眼睛對守丹笑一笑。
“等了很久?”
“一會兒而已。”
“今天又沒有事?”
“今天有事。”
“願聞其詳。”
“守丹,與其由別人口中得知,不如我自己告訴你,我想我知道你在追查什麼。”
守丹的反應很自然,“你準備告訴我了嗎?”
侯書苓點點頭,“我帶你去看個究竟。”
“幾時?”
侯書苓答:“現在。”
守丹到底還年輕,雖然有點後悔到了揭牌的地步,仍然決定勇往直前。
她説:“我隨時可以出發。”
侯書苓神情相當鬆弛,“來,我帶你去。”
他親自開敞篷跑車來。
守丹用一方絲巾包住頭髮,在下巴打一個結。
侯書苓一直看着她,“守丹,你真是個可人兒。”
“謝謝你的讚美。”
“喜歡你的異性一定不少。”
“只有你罷了。”
“他們沒有機會而已。”
“我不會給任何人藉口。”
侯書苓伸出手指,輕輕劃過守丹的面頰。
車子在山頂兜了個大圈才返回市區,那時已經華燈初上,侯書苓似乎在利用這段時間作最後思考,又似乎在等待什麼。
守丹當然沒有催他,她一直維持緘默。
他又説:“守丹,與你在一起真舒服。”
守丹笑笑,是,沒有人會覺得她的存在。
“你不會咄咄逼人。”
當然,她一直扮演人形玩偶的角色。
“你又懂得在人與人之間留空間。”
“把我説得太好了。”守丹輕輕回答。
“碰到你真是我的幸運。”
守丹拍拍他的手,像對一個好朋友似的,這些日子來,她與他之間已經發展出深厚的友情。
他終於把車子停下,熄掉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