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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家裏從來不過節。

    即使農曆年,廚房也冷冰冰,熱茶都沒有一壺,逢假期母親都睡得日上三竿。

    守丹到同學家去討論功課。

    伯母待她如上賓,已經過了八日,那家人還在過年,喜氣洋洋,糖果瓜子式式具備,一大蓬雜錦瓶花,什麼顏色種類都有,土裏土氣,看上去卻説不出的可愛。

    伯母還給守丹封紅包,守丹受寵若驚,差些手足無措。

    又留她午飯,守丹本來要推辭,一聞到肉絲大白菜炒年糕的香味,垂涎三尺,肉身不聽令,自顧自跑到飯桌前坐下,一下子吃盡那種粗糙平凡但異常美味的食物。

    同學的母親亦是寡母,環境也不見得很好,靠大兒支撐着給家用。但不知恁地,人家就是有人家的樂趣,説得文藝腔些,那家人充滿了愛,從不怨天尤人,甘受命運安排。

    守丹真想化身為那家一分子。

    苦雖苦,也許永不能成為人上人,但是窮得開心。

    守丹也向往家境富有的同學,有人唸完初三就被家裏送到英國寄宿,暑假回來,對牢老同學便訴苦:“千萬不要留學,苦不堪言,一次在網球場練球,已經筋疲力盡,教練還直罵我不用心,我想到家在萬里之外,長年累月傾訴無門,頓時哭起來……不是人過的日子。”

    守丹不知多向往,也極想嘗一嘗這種非人生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可是四周圍都是監護人、同學、教師,還有,家裏按時匯大筆款子來,還有,可以名正言順地四處訴苦。

    這種苦是浪漫、光明正大,以及受人歡迎的,盡訴無妨。

    梁守丹身受之苦卻是骯髒、黑暗,甚至有一點點變態的,她不願説,相信也沒有人願意聽。

    除了心扉。

    心扉才是梁守丹最忠實的朋友,她什麼都不用瞞她。

    想到這裏,守丹的心一寬。

    在家,生活如舊,已經長得比母親高出半個頭,但是母親仍然呼喝她。

    “上次叫你拿去幹洗的衣服掛在哪裏?”

    “你房間的衣櫃裏。”

    “同你講過多少次,乾洗藥水有股味道,得掛窗口吹吹才收攏,你耳朵長哪裏了,為什麼每句話總要説上一千次才會鑽進你腦袋,然後像單程票似,只作一次用?”她恨恨地罵,“笨!同你父親一樣,笨。”

    守丹忽然轉過頭來,冷冷説:“請勿這樣形容我父親。”

    招蓮娜一怔,守丹極少駁嘴辯白,這次造反有理,她只得別轉了頭,點起一支香煙。

    誰知守丹跟着一句更不客氣,“人人戒煙,吸煙老土,又影響健康,落伍。”

    招蓮娜一聽,怵然心驚,她多麼害怕脱節成為老一派人物,她死撐着不肯做中年人,她希望每個人都誤會她只有二十九歲,或者,至多,三十一、二歲,她急急按熄香煙,神經質地在客廳踱步。

    守丹有時在深夜都聽見她高跟鞋“咯咯咯”在地板上敲響。

    到了家也不脱鞋子,一去了高跟鞋,起碼矮七八公分,更落伍,更不時髦。

    招蓮娜太沒有安全感了。

    小息,梁守丹把心扉的信取出,讀了又讀,讀了又讀。

    男同學於新生問:“是誰的信?”

    守丹矜持地微笑,不作答。

    “是朋友,抑或筆友?”

    守丹仍然謎一樣地笑。

    於新生揚一揚濃眉。

    守丹知道再冷落他,他會感到沒趣,也許就轉頭走開,少女的本能使她知道對待異性要拿捏得準,緊些鬆些,鬆些緊些,才能博取他們好感。

    於是她輕輕説:“是位作家給我的回信。”

    “作家,”這個回答實在勾起小男生的好奇,“你認識寫作人?”

    “是我最好的朋友。”守丹有點驕傲。

    “誰,金庸,倪匡?”

    “心扉。”

    “心扉?沒聽説過。”

    守丹不悦,“不懂就算了。”

    “是男作家還是女作家。”

    守丹又説:“算了,你根本沒有興趣。”

    新生笑,“你呢,有沒有意思跟我們去看莎士比亞《王子復仇記》改編的電影?明年我們要讀哈姆雷特。”

    守丹點點頭。

    “心扉,對於於新生,我不十分肯定,他的面孔太扁,遠看倒是趣怪,近看似被人踩了一腳,不過此君功課與家境都非常好。”

    “守丹,找朋友,應該看他性格是否光明忠厚謙和,學識好不好,讀書可用功,餘者都是細節小事,不必理會。”

    “心扉,是是是是是,多謝教訓,但於新生從來沒有單獨約會過我,通常我們一大班人出去,不過他會特別照顧我,為我買一個冰淇淋之類。”

    “守丹,怎麼沒聽你説起功課,你的學業怎麼樣了?”

    “心扉,你除了誨人,還專門會掃興。”

    守丹最不愛提起功課,她的成績由中等變得平平,現在已經十分強差人意,再下去,恐怕要跌破底線。

    母親根本不理會她,做了一個印章,任由守丹亂蓋在成績表上,乏人鼓勵,守丹覺得用了功也是白用功,不如把時間用來看閒書讀小説。

    “心扉,我不想再討好母親,太艱難了,考了第一,未必會引起她注意。”

    “守丹,為別人努力是十分幼稚的一回事,用功讀書或是辦事,最終得益的都是你自己。”

    “心扉,同你通信是越來越沒有意思了,下次,大概你會告訴我,周處怎樣除了三害,還有,司馬光怎樣打破大水缸救了小同學,還有,孔融如何讓梨。”

    “守丹,我猜你已到了他們説的所謂反叛年齡,有點不可理喻,不高興的話,我們可以暫停通信。”

    “不不不不,心扉,我得罪了你,抱歉,抱歉,沒有你的信,我的小天地變為灰暗,千萬不要這樣懲罰我,你忠實的朋友守丹。”

    那是一個下大雨的晚上,守丹從來沒見過那樣大的滂沱雨,窗外雨水如瀑布似傾盆倒下,馬路上積水衝得一如激流。

    守丹放學儘管打着傘還淋得似落湯雞,回到家中全套校服連鞋襪換過家常便服,便坐在窗前觀雨景。

    她記得三兩歲的時候父親在下雨天教她摺紙篷篷船放到路邊,那船似真的一樣,隨着渠水一下子沖走。

    父親時常在下班後抱她坐在膝頭上,母親那時也愛笑,時常在家中請客,環境好似相當不錯。

    守丹嘆一口氣,本來酷熱的空氣,被雨水一衝,形成一股股薄霧,一陣冷風隔一陣熱風,守丹並不留戀過去的事,失去便失去,因為年輕,前頭有許多未知,想必不可能全是糟糕的事,因此樂觀,開着半扇窗,任由雨水和着風撲打面孔。

    招蓮娜回來了。

    守丹對母親始終畏懼,連忙自窗台跳下,等待吩咐。

    招蓮娜自然亦渾身濕透,十分狼狽,一雙高跟鞋泡在水中已久,每走一步,吱吱作響,她狠狠用力將它們自腳上甩出去,摔到牆角,“啪”的一聲,像是泄了忿。

    母女都沒有講話,雨聲嘩啦嘩啦,特別響亮。

    她終於開口了,“守丹,換件衣服,待會兒有人來接我們。”

    守丹抬起頭來,誰,誰這樣看得起我們母女?

    招蓮娜搓一搓痠軟的足趾,每逢遇到這種天氣,渾身上下沒有一處關節不痛,自脖子到肩膀,脊骨、腰身……直如要拆散分家似,實在挨夠受夠了。

    她用比較滿意的口氣説:“司機及大車來接我們。”

    守丹靜靜看着母親。

    招蓮娜瞪着她,“怎麼,不相信?”

    守丹連忙説:“我去換衣裳。”

    “且慢,你有什麼衣服?到我櫃裏去挑件隆重的穿,是去吃晚飯呢。”

    守丹遲疑。

    母親那些衣裳,款式老土兼早已過時,她怕惹笑。

    招蓮娜卻誤會了,“你一定要去,不然又説我把你收起來,不讓你見光,視你為恥辱,去,攤牌,我不怕誰知道我有一個這麼大的女兒。沒錯,我是寡婦,我窮,但是我熬下來了,我要帶你出去見客。”

    到了這種地步,守丹看牢母親慷慨激昂的面孔,更加不想出席什麼晚宴。

    但是她不敢反抗,她悄然走進母親卧室,拉開衣櫥門,裏邊密密麻麻塞滿衣服,多得擠迫在一起,要用力拉才能扯出來,但它們都是歷年來不捨得扔棄的舊衣服,根本不能穿上街去。

    守丹不知道挑哪一件好,終於打算自素色着手,她閉上雙目碰運氣,伸手一拉——睜開眼,苦笑,這是什麼運氣?手中竟是一件褪了色的釘珠片裙子,本來銀色的亮片現在已變為灰色,襯裏的紡綢也已黴爛。

    守丹悲哀地看着它。

    這條過時的跳舞裙子像是在揶揄她與她母親的命運,守丹太記得這件衣裳了,她五歲的時候見過它,父母結婚週年,請客,它曾經出過風頭。

    守丹輕輕撥動裙身上的珠片,就是它罷,當作紀念品那樣穿吧,她也不怕誰恥笑她。

    守丹把珠片裙子套上身,衣服出奇地合身,在陰暗的光線下,也不覺得特別陳舊,正在照鏡子,母親在身後出現,打量她一會兒,一聲不響地走開。

    母親沒説謊,不到三十分鐘,果然有一輛大房車停在門口,司機還穿着制服。

    招蓮娜把一雙銀色的鞋子摔到守丹面前,守丹赤腳就穿上它。

    下了這麼久的雨了,有點冷,但是守丹年輕,光着手臂,也不覺得冷,這件衣裳原本有條配對的披肩,此刻已經丟失。

    母女倆上了車。

    招蓮娜那身晚裝更不堪,她已失去緊繃的皮膚,眼睛也不再明亮,無法遮掩妝扮上的缺憾,她心知肚明,故在有空氣調節的車子上狠狠地抽煙,想借此鎮定神經。

    守丹撓了拂手,試圖把煙味驅散。

    車子不知道要駛往哪裏去,霧氣佈滿車窗,水撥勤拂試,司機也只能看到短距離。

    守丹覺得車子像駛了一年,方才緩緩慢下來,抬頭一看,是幢小洋房,兩旁冬青樹被雨洗得碧綠,房子是簇新的,像積木搭出來似的。

    除了在電影或書報中,守丹從來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小洋房。母親這個朋友,想必非富則貴。

    還未持按鈴,門已經打開,一個男人迎了出來,三十餘歲,衣着考究,一臉笑容,而且,他不是不英俊的。

    “請進來。”他態度很和善。

    守丹經過他身邊,他忽然説:“你記得我嗎,我叫羅倫斯,姓洛。”

    守丹一怔,記得,她記得有這個人,他打電話來,叫她通知母親,那件事有好些日子了,這麼説來,他與母親已是老朋友。

    守丹腦海中忽然閃過另外三個字:老相好。

    她忽然笑了。

    羅倫斯洛沒想到會在一個下雨的陰天看到如此晶光燦爛的笑臉,心一動,一股感動的暖流自心底升起,表情一時失去控制,有點呆。

    守丹看見了,又是一笑。

    羅倫斯洛這樣見慣世面的老手居然會別轉面孔,不敢逼視。

    招蓮娜並沒有看見這一幕,她走在前面,四處打量室內佈置,目不暇接,十分豔羨地説:“洛兄,這兩年你進帳實在不錯哩。”

    只聽得羅倫斯洛説:“哪裏哪裏,房子車子,統統是租回來的,這個月弄不到錢,下個月就得滾蛋。”

    説得這樣坦白,這人倒也可愛,守丹看着他,不禁又嫣然一笑。

    那洛君呆呆地看着小女孩。

    真沒想到招蓮娜生得出這樣的女兒。

    傭人已經擺出晚餐。

    “來。”洛君説,“嘗一嘗我廚子的手藝,這隻清湯翅不少人都説好。”

    守丹坐下來,皺一皺眉頭,這樣鄭重,就是為着吃這一頓?第六感覺告訴她不像。

    不過她樂得大吃一頓。

    家裏永遠只得冰箱裏取出剩菜,守丹覺得她一生就是吃殘羹冷飯長大的,開頭是從九流小館子裏叫來的外賣,壓根兒沒新鮮過,後來飯盒流行起來,一打開便一股隔夜味,所以守丹不會放過吃新鮮飯菜的機會。

    而招蓮娜,她無論吃什麼,已不知其味。

    羅倫斯洛看着守丹狼吞虎嚥,大惑不解,這女孩子,多久沒吃飽過?

    招蓮娜的環境竟這樣差了?

    招女士開口:“我已欠了半年的租,就快被趕走。”

    “跟你説過多次,蓮姐,搬一個小點的地方,排場縮一縮。”

    “再縮不如睡街上。”招女士狠狠地答。

    洛君有點尷尬,“當着孩子,這算什麼話。”

    守丹也知道,實在是不能再緊縮了,公寓連天花板都剝落,也籌不出錢來粉刷一次,十隻燈泡,九隻不亮,也只能逐只換,乘機省電。

    守丹輕輕嘆口氣。

    招蓮娜説:“我已無路可走。”

    洛君不安地看着守丹,“話別説得太誇張。”

    守丹給他一個微笑,意思是不怕不怕,這種話我已聽慣聽熟,只當耳邊風,您請放心,已傷不了我的心。

    但是洛君還是有點窘。

    “替我想想辦法吧。”

    “把小孩也帶出來幹什麼呢?”

    “你沒聽過苦肉計?”

    “我們去偏廳坐,喝杯咖啡,慢慢談。”

    “給我一杯酒,守丹,你到處逛逛。”

    他們不想守丹聽見會談過程。

    守丹識趣,一走,走到後花園,雨停了,水珠不住自樹葉尖滴下,忽而一陣清香,抬起頭,守丹看見大蓬大蓬雪白的梔子花,她順手摘了兩朵下來,簪在耳邊。

    月亮出來了,銀盤似,由烏雲襯托,更加皎潔。

    吃得飽飽,守丹特別心平氣和。

    這個時候,她聽見羅倫斯洛的聲音:“我們要出發了。”

    出發,到什麼地方去?他們已經把條件談妥了嗎?

    守丹揚起一條眉,看看錶,差不多十點鐘,還有地方可去?

    “我送你們。”

    守丹只得跟着母親上車,這次,由羅倫斯洛親自駕駛,他們往市區駛去。

    守丹睜大了眼睛,覺得新鮮,十分醒覺。

    “心扉,車子一直駛進鬧市,再轉上半山,在一幢大廈前停止,我們下車,走進電梯,那位洛先生掏出鎖匙,插進電梯錶板的一個匙孔轉動,電梯便直上升,升到頂樓,電梯門打開,你猜我看到什麼?我們居然一腳踏進鋪着地毯的客廳中,一位管家立刻迎出來,招呼我們。”

    招蓮娜説:“你老闆的排場真正不小。”

    他們一夥三人進入會客室等候。

    絲絨沙發上已有人在。

    她與她們母女兩人同樣意外,只有羅倫斯洛,不以為奇,朝那位陌生女人點點頭。

    守丹覺得那位女士十分面善,雪白麪孔,鮮紅嘴唇,嬌豔欲滴。

    不一會兒,管家來傳:“陸小姐請。”

    守丹才猛地想起,這是城裏頗有名氣的女演員,頓時好奇起來,但那位陸小姐已經站起,婀娜地跟管家走入內廳。

    招蓮娜目瞪口呆,繼而垂頭喪氣,“我還有什麼希望。”

    羅倫斯洛卻説:“不一定,彆氣餒。”

    守丹忍不住,問母親:“我們來見什麼工?”

    羅倫斯洛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隔一會兒他説:“把孩子留在這裏,待會你自己進去。”

    招蓮娜終於頷首應允,她已經氣餒,不再爭取。

    “心扉,那個會客室全部以絲絨裝飾,絲絨沙發,絲絨牆紙,連地毯都細結,如絲絨,可能有吸音作用,靜得不得了,不似有人在。”

    大約二十分鐘後,管家便傳招蓮娜,那時,已經過了十一點鐘了。

    羅倫斯洛陪招女士進去,他温柔地對守丹説:“你在這裏稍等。”

    守丹點點頭。

    管家也挺好,問守丹:“要喝些什麼嗎?”

    守丹索性不客氣,“請給我一杯橘子水。”

    不知要等多久。

    趁他們去見人,她緩緩地走出會客室。

    “心扉,我再也沒想到,走廊的另一面牆,竟是落地玻璃,整個海港燦爛的橙色就在眼前,我似站在懸崖邊往山下看,那種感覺奇突,非常危險,又十分刺激。”

    守丹把她的感覺形容得頗為貼切,她大膽地走近玻璃用手按上去,像是隨時會摔下萬丈深淵,守丹笑了。這時,她聽見身後有響聲,轉過頭去,不見有人。

    誰?

    隨即想到,這是別人家裏,又放下心來。

    守丹肯定有人,不知道是什麼人,躲在一角看她。

    守丹打量自己,不禁又“咕”一聲笑出來,舊珠片不住脱線掉下來,幾乎落得一地都是,有鞋無襪,頭髮隨意披肩上,光着膀子,大概像個野女郎。

    她嘆一口氣,剛要轉過頭去,又聽見一聲咳嗽。

    “誰?”這次守丹問出聲來。

    有一個聲音在黑暗角落道:“請問你又是誰?”

    “我?我是客人,”守丹把身子靠在大玻璃上,“你呢,你也在等見主人嗎?”

    她揹着光,身後是一天一地的七彩霓虹燈。

    那人沒有回答。

    “你為什麼不出來?”

    “請告訴我,你是誰?”

    “我是招蓮娜的女兒,”守丹十分納悶。

    再也沒有迴音。

    “喂,喂?”守丹追問。

    沒有動靜。

    守丹走過去看個究竟,角落已無人,那人已經走開。

    接着,招蓮娜悻悻地走出來。

    她在責怪羅倫斯洛:“累,累,為什麼不早説,叫我白跑這一趟。”

    洛君在一旁開尋,“算了,不是白跑了,已經付過車馬費,足夠付三個月房租。”

    守丹沒想到他同母親熟得這樣,又笑。

    “心扉,不曉得為什麼,那晚,我老是笑,本來不是什麼好笑的事,忽然也變得好笑起來,笑了,就似賺了外快,何樂而不笑?”

    羅倫斯洛像自知猥瑣,尷尬起來。

    原來招蓮娜根本沒有見到她要見的人。

    他們一行三人離開了那層豪華的閣樓,仍然從私用電梯下去。

    這時,守丹知道,排場豪華的羅倫斯洛,不過是閣樓主人的一個跑腿。

    做人手下本來不算什麼,但洛氏所任職務,似乎不大方便見光,想到這裏,守丹又笑了。

    回到家,她才除下耳鬢的梔子花,花瓣已殘,鑲上鏽邊,花就是這樣的不經開。

    招蓮娜並沒有把那筆叫做車馬費的意外之財用來付房租,她用它去置了一大堆奢侈品:香水、香檳、真絲內衣褲、緞子高跟拖鞋……

    “心扉,在較早的時候,母親也曾經為開門七件事擔憂,她也曾做過懦弱正經的小婦人。後來,大概發覺那並非生存之道,慢慢變了,對達爾文來説,這便是進化論:大象的始祖並沒有長鼻,為着吃樹上嫩葉,鼻子越伸越長,終於,億萬年之後,鼻子進化得可以往高處卷食,我與母親,也必須這樣做,我們已經與當年的孤兒寡婦不一樣了。”

    “守丹,為着生活,我們無奈,我們必須作出適當的犧牲,但很多人為了生活得更好,繼續受委屈,就沒有必要。我有種感覺,有一件大事將要發生在你的身上,這件事,或許會影響你的一生,令人難過的是選擇不在你,你到底年紀還小,在要緊關頭,婦與孺總是首先吃苦,守丹,對你,我愛莫能助,只得精神支持你,永遠做你忠實的朋友,心扉。”

    房東向法庭遞了申請書,逼遷招蓮娜。

    招蓮娜並不急,笑笑同女兒説:“我們在這裏住了多久,你父親在世,與房東吃過飯喝過茶,不是沒有交情的,現在叫我們滾蛋呢,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至今還説錢沒用。”

    守丹不出聲。

    這方面她像母親,並沒有輟學設法賺錢去幫補家用,做家教所得,買雙運動鞋還差不多,而且挺受氣,她同學就碰到過家庭教育欠佳的小孩,撥好鬧鐘,鈴聲一響就趕走補習老師。

    聽天由命反而省時省力。

    “心扉,清潔女工也不上來了,母親辭去工作,在家睡懶覺,她更瘦更憔悴。我們一整天也説不上幾句話,家裏很基本的用品如洗髮水都快用光,能夠到這樣窘的地步,我覺得非常可笑。”

    那一天中午,招蓮娜睡醒,百般無聊,在看電視新聞,問守丹:“穿衣服到哪裏去?”

    “超級市場臨時工,我與同學去賺外塊。”

    “不準去!”

    “我已經沒有零用。”

    “我今天下午就出去想法子。”

    “可是!”

    “被人看見你打工,你什麼地方都不用去,你同我坐下,輪不到你憂柴憂米。”

    守丹只得訕訕立一旁。

    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守丹一怔,誰,誰會在這個時候上門來?她們家早已沒有親友。

    招蓮娜到門孔一張望,納悶道:“他怎麼會來?”

    門一開,守丹也奇,他怎麼會來。

    那人正是羅倫斯洛。

    守丹瞪着他。

    而羅倫斯洛卻想:破舊的公寓里居然會有這樣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堪稱陋室明娟。

    招蓮娜説:“我正想找你,又怕你叫秘書告訴我,你一整天都要開會,親自上門去呢,又沒有這個資格。”

    洛君自顧自坐下來,也沒有人想到要斟一杯茶給他。

    他也不介意。

    半晌,他才説:“蓮娜,我老闆要請你吃飯。”

    招蓮娜一怔,隔很久,她才説:“啊,事情有轉機了。”

    羅倫斯洛又説:“是請你們母女。”

    招蓮娜説:“關守丹什麼事。”

    “反正你上次也同她去。”

    招蓮娜看着女兒,守丹點點頭。

    羅倫斯洛取出一隻信封,放在一邊,“買兩件衣裳。”

    招蓮娜見他慷慨,打蛇隨棍上,“我們需要的,不止兩行頭。”

    羅倫斯洛笑了。

    守丹靠着牆,看着母親向不相干的男人敲竹槓,內心悽惶,曾幾何時,她向親兄弟求助,尚且汗顏,今日,已經練得老皮老肉。

    羅倫斯洛從來不敢小窺女人,連忙掏出皮夾子,傾其所有,再加一句,“將來,別忘了在下。”

    招蓮娜精神一振,“守丹,送洛先生出去。”

    守丹送他下樓,實在忍不住,問他:“你是怎麼認得家母的?”

    羅倫斯笑笑,“我們曾是同事。”那是光明正大的事實。

    “啊,後來呢?”

    “後來我轉職,跟了現在的老闆。”羅倫斯很坦白,“我追求過你母親,雙方覺得沒有可能,反而成了朋友。”

    他對招蓮娜,算是不錯。

    “你沒有與她發展下去,可是因為她有一個女兒?”

    “不,也不因為她是寡婦,我倆都窮,我又好大喜功,不是結婚人才。”

    能把自己看得這樣透徹,真是好事,非常難得,守丹笑了,羅倫斯洛不是沒有優點的。

    “這些日子,你母親真過得很慘,將來無論發生什麼事,希望你原諒她。”

    守丹又笑。

    羅倫斯洛也有一個問題:“守丹,是你特別愛笑,抑或我特別可笑?”

    “不關你事。”守丹連忙收斂笑意,“我愛笑。”

    羅倫斯嘆口氣,“笑我也不要緊,我越來越似個小丑。”

    守丹不忍,拍拍他肩膀,“不,我認為你是個好人。”

    洛君有意外之喜,“真的?”

    守丹很認真,“一點不假。”

    招蓮娜依然沒有去付房租。

    “都快走運了,付什麼鬼房租,這幢爛公寓,愛住不住的。”

    守丹要求母親讓她自己去挑衣裳。

    招蓮娜似笑非笑地看着女兒,“上回那件晚裝有什麼不妥?錢,我有別的用途。”

    守丹即時臉紅,她為自己的天真汗顏,誰説過那筆錢她有資格分一份?

    她出過什麼力?人家一句笑言她就信以為真,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幸虧只是母親,要是在別人跟前出這種醜,真是不堪設想。

    梁守丹沉着起來。

    赴約那夜,招蓮娜渾身粉紅色,打扮得十分年輕,守丹穿黑色,頓時像大了幾歲。

    招蓮娜心情好,拉着守丹往鏡前站。“像不像兩姐妹?”

    守丹沒吭聲。

    她五官一點都不像母親,身材也高許多。

    “車子來了,快,快,現在還不是遲到的時候。”

    守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不大不小,打扮襤褸,不禁黯然。

    反正是母親的跟班,無所謂。

    “心扉,幸虧見於新生的時候,都在學校裏,穿着制服,我根本沒有像樣的外出服,想深一層,我根本沒有像樣的一個家,或是任何東西。”

    “守丹,你覺得你這個人很像樣,已經足夠,你的朋友,心扉。”

    招蓮娜一個勁兒催,“你頭髮還沒梳好,鬢角毛毛,算了,算了,人家要見的不是你。”

    上車子的時候,慢條斯理,又矜持起來。

    來接她們的仍然是羅倫斯洛,他當然知道招蓮娜的脾氣,他向守丹笑,誰知守丹正向他笑。

    他看出小女孩仍然穿着舊衣服。

    招蓮娜把人力物力全副精神用在自己身上。

    守丹滿以為她們又要到那幢大廈的閣樓去,但這次,車子越駛越遠,到了山之巔。

    那所洋房,蹲在山頂,猶如鷹巢。

    守丹仰起頭,看到一條迂迥的私家路。

    母親説了她心中要説的話:“阿洛,這世界真不公平,有人會如此享福,又有人會那樣吃苦。”

    羅倫斯洛這人好不有趣,忽然説出一句成語:“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守丹別轉面孔,偷偷地笑。

    她的笑靨反映在車窗上,被洛君看得一清二楚。

    洛君又一次覺得羞愧,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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