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八年的九月,我乘坐漢莎公司的飛機經過十幾個小時的航行抵達了瑞士日內瓦。到的時候是夜裏十點多,機場裏面是薰衣草清洗劑和濃香咖啡的味道。我推着行李車出港,一扇玻璃門的外面,JP穿着灰色韻套頭衫在那裏等我。我撲上去,跟他緊緊擁抱,心裏想着:可得好好溜鬚着點,這是他的地盤,以後我得跟着他混了。
為了方便他在瑞士工作,公司給他在法瑞邊境的依雲小鎮安排了房子。從日內瓦的機場開車回家,走萊芒湖的湖畔公路,不過是三十多分鐘的路程。
我把車窗打開,初秋的夜裏,空氣裏瀰漫着樹木花草和湖水的淡淡的香甜味道,還有小蟲和夜鳥鳴叫不絕。繁星閃耀的天空下,一側的阿爾卑斯山連綿逶迤,山上也有點點燈火,風從另一側吹來,萊芒湖上還有人在行船,燈光閃動,慢慢前行。
公路上的法瑞邊境線是一個小小的崗亭,車子經過那裏稍慢,沒人檢查,也沒人跟你要證件,過了這裏,所有加油站的標價牌就由瑞士法郎換成歐元了。
我困得要命,跟着JP回家,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再打個電話會中國保平安就撲在牀上睡得不省人事。直到第二天早上十一點多鐘才醒,醒了之後半天沒勁,慢慢反應過來:如今姐在天涯了。在天涯不要緊,很多生活習慣都的改變,豆漿沒有了喝牛奶,鹹鴨蛋倒是帶來了,大米粥還得自己煮,一時半會兒算是過不上那種“媽,我餓,整點啥吃?”的舒服日子了。
一回頭,大哥也醒了,一手拄着頭,瞪着藍眼睛看我。
我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不高興啊?”他説。
“不是。”我説,“新的地方,新的生活,不知道從哪裏開始。”
他的手在被子下面心懷叵測地繞到我的腰上,下巴墊在我一側的肩膀上,對着我的耳朵説話,熱乎乎的,“寫作的人就是愛思考,思考什麼啊,憑本能做事。”
我笑起來,JP平時話也少,比喻也少,就是一到牀上,靈感格外多,我側頭看他,“看你也就是個靠本能支配的小流氓。”
他笑着就欺過來。
我們三個月不見,小宇宙積攢的十分強大,在牀上玩到下午時分,精疲力竭了就睡一會兒,醒過來了再繼續玩玩。到實在餓得不行了,我才穿上袍子扶着牆站起來求他,“先生,請遷就一下我的另一個本能,咱弄口飯吃吧。”
兩人一出門,已是傍晚,我在依雲的第一天就這樣快要過去了。
我們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找了一個餐廳吃晚飯,JP的主菜是奶酪餃子和牛排,我的是大蒜麪包和薩伏瓦香腸。餐廳裝修的不錯,菜的味道也很好,我們坐的地方還可以看到湖景,紅酒裝在大肚子的杯子裏,當的一撞,頗有情調。只是賬單送上來的時候,我覺得情調被完全地破壞掉了,這麼點東西,兩人,八十多歐元。當時歐元尚算堅挺,換成人民幣得乘以十,我看着那點數字,又看着JP多留下的大約百分之十的小費,就覺得小心臟好痛好痛,好像爾康看到匍匐在地,艱難爬行尋找皇阿瑪的紫薇,我心痛得快要死掉了快要死掉了。
所以當JP第二天早上在我醒來之後還要繼續“憑本能做事”的時候,我果斷地把他的手狠狠地打到了一邊去。
為了迎接我來到法國,他請了三天的假期,在剩下的兩天裏,我們去了家樂福還有三家華人超市,把我需要的所有的做飯用的油鹽醬醋,還有我們接下來要吃的大米蔬菜牛奶雞蛋肉類都購置齊全。好在日內瓦亞洲人夠多,買點啥都不算太困難。
我一邊和顏悦色地教育JP,“你小子是過單身生活過慣了是吧?還是你吃住單位食堂吃慣了?冰箱裏面除了啤酒啥也沒有,你心裏有沒有我?你知道我從哪裏來的不?啊?我問你話呢。你知道我從哪裏來的不?!”
“瀋陽。”
“是中國,到處都是好吃的中國!”
“……哦。”
“你弄了個新電腦桌,弄了個新的電腦椅子給我,你就準備好迎接我了?我要是告訴我媽你的冰箱是空的,我媽就……”
“我也沒有虧待你啊,昨天的晚餐不是很豐盛嗎?”
“JP,”我拿起一袋冰鮮的八爪魚跟他説,“我們不是度假,也不是旅遊,八十多塊的晚餐我都心疼死了。我不能允許你把我回中國探親的錢,和我孩子上巴黎高等政治學院的錢吃掉。”
他翻翻眼,不以為然。
我的採購非常全面,我還買了一把很大的菜刀用來剁餃子餡,還有兩瓶韓國大醬用來炒菜做湯。JP有兩輛自行車,我摸好了新鮮蔬菜店的位置就可以每天騎着車去買新鮮的蔬菜拌沙拉或者做湯了。
不過話説此地的物價是真的昂貴:一棵生菜要一塊五歐元;六枚雞蛋要四歐元;雞肉比較便宜,但是農場雞也要十幾塊錢一隻;牛肉更是過分,比較好的——那些法國人喜歡的瘦且嫩的部位——要二十多塊一公斤,而我喜歡的雪花牛肉因為脂肪含量相對高一些就是十二塊歐元左右一公斤;大海蝦便宜,煮熟的八塊八一公斤,生的要十二元;牡蠣可真好,又新鮮又肥嫩,八歐元一打,有時候我把它挖出來做湯,有時候就撒上大蒜上爐子烤。
總之在法國當了一個星期的家,我給我媽打電話説,最懷念的,莫過於國內菜市場的物價。
我做的最英明的事情,就是從國內帶了很多很多麻辣燙和四川火鍋的調料來。當我犯懶不願意做飯的時候,我就把意大利麪條煮一煮,撒上點肉片和青菜,再澆上麻辣燙調料的湯,也是一頓飯。JP是個聰明人,他很早就認識到了一個真理:就是我亂七八糟弄出來的東西也比他自己忙活三個小時的成果要好,於是無論我做的什麼菜,他都吃得津津有味。大不了餐後再來點法國甜點或者杏仁冰激凌之類的。
我最拿手的有這道菜:香菇燉雞。
香菇是我從國內帶過來的,頭一天晚上放到水裏發好,第二天中飯之前擇好洗淨備用。雞肉最好還是農場雞,也就是我們説的土雞笨雞的大腿,它們生長週期長,食物豐富,因而味道格外鮮美,肉盾也非常的勁道。JP不喜歡肉塊裏面有骨頭,因此我就把大腿的肉剔下來切成方塊,然後生炒。這不是一道很難做的菜,有人喜歡先煮後炒,我喜歡先生炒。鍋子裏的油燒得熱熱的時候,把雞肉和葱薑蒜放進去,嚓地一下,然後手疾眼快地放醬油和醋。
肉要好吃很重要的一個原則就是裏面的汁水你要保存好。所以熱熱的鍋子和油一下子就把雞肉的表面燙熟了,汁水被鎖在了裏面。
然後你就可以調味了,什麼作料都放一點,越全越好,待到雞肉變色,就放熱水,一定是熱水哦,那樣雞肉才不會流失汁水而變得又老又柴。
加了水就放香菇咯,然後等着熟,同時就可以拌沙拉或者做大米飯了。
請JP的同事來家裏吃飯的時候,我就準備了一大鍋香菇燉雞作為主菜,沙拉做的是麻辣口味頗重的嗆拌土豆絲,甜點呢。我本來想弄個拔絲地瓜,試驗的時候演砸了,我就煮了一袋花生餡的湯圓充數了。
來了六七個人,都是他們一個小組的,都是年紀不大蠻和氣的小老外,帶了不少飲料和酒。吃嗆拌土豆絲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説“辣啊,厲害啊”,結果呢,那麼一大碗,一絲都沒剩。香菇燉雞不用説了,就着大米飯,再拌點湯,那真是相當來勁。湯圓也很受歡迎,我把包裝袋子拿過來跟他們解釋這是什麼東西,哪裏有賣,怎麼準備。
招待那麼多人也沒有讓人覺得十分疲憊,一來東西不多,跟在家裏請客,動輒一大堆菜不同,我只要弄三道就可以了:沙拉,主菜,甜點。量大就可以了,夠分就行。而且吃的也慢,邊聊邊吃,還挺愉快有趣的。
送走了他的同事們,我跟JP在湖畔散步,晚風輕拂面龐,空氣裏有又淡又清的湖水的味道,舒適愜意。
他攬着我説:“累不?”
“不啊。”我説,看着他,“我喜歡跟你的同事和朋友們見面。以後我要是琢磨出來新的拿手菜,你就還請他們來,好嗎?”
“嗯。”
“我是認真的,我喜歡你的同事和朋友們。”
他親親我,“謝謝。”
話説一向懶惰又有些小氣又忙着構思自己的新小説的我為什麼這麼熱衷於請JP的朋友來家裏吃飯呢?這就要從JP的性格説起了。
從我跟他交往開始,我就發現一件事兒,與我喜歡談論八卦身邊的朋友不同,這個傢伙很少説,哎我有一個朋友,他怎樣怎樣。他應酬不多,喜歡宅,喜歡獨處,自己能玩得很開心,跟我在一起更開心,可是要是人多了就沒什麼話沒什麼熱情了。
大部分技術型幹部都有這個特點,自己的技術業務足夠突出,因而不屑於或者不善於經營人際關係,這就是為什麼搞行政的人總能領導搞技術的人的原因。
這不算是個缺點,只能説是一個特點,可是如果這個特點影響了他之後的發展和升遷,那麼就需要我多少督促他一下了。我跟他説?那可不行,三十多歲的人從小就是這樣,你現在讓他改,一來改不了,二來也會傷他的自尊心,我可不能説。
所以我跟他説,是我要見他的朋友,是我想要熱鬧熱鬧。
這樣一來既滿足了我很強烈的存在感,也可以使JP拉近一些跟同事們的關係。當然了,一切還是要以他覺得有必要而且自在為準。
我媽説,一個家庭吃什麼樣的飯就過什麼樣的日子。我們在萊芒湖畔依雲小鎮吃地道的嗆拌土豆絲和香菇燉雞,我們也要搞一搞中國式的呼朋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