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我之前所料,JP沒有在一個星期之後馬上回到中國,兩個星期之後也沒有,三個星期之後也沒有。他辦完了家裏的私事兒又因為工作的需要必須繼續留在法國。我們於是又回到了暑假時的狀態,網友一樣,每天固定的時間聯線,問候,聊天,通報情況。不過跟夏天不同的是,那時候我們的心情是愉快的、好奇的、玩玩鬧鬧的,而冬天的我們是思念的、焦慮的、悵然失落的。
“Claire,你今天晚上幹啥了?”
“看書,吃飯。”
“吃什麼了?”
“光吃了,誰記得吃啥。”
“看什麼書?”
“光看了,也不知道看啥。”
“……”
“你呢?JP,你做了些什麼?”
“開會。開一天的會。就見他們嘴動,也不知道討論些什麼玩意兒。”
我想起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工作效率奇高,生活豐富有趣,有一天去五愛市場購物,發揮自身優勢,雙劍合璧跟小販講價,買個旅行袋比“講價王”我姐還便宜。顯然當我們分開的時候就現了原形,變成了兩個頭腦空白,心不在焉的傻子。
有一天瀋陽下了很大的雪,我四點多鐘從學校下課,趕上了晚高峯,打不到出租車,只好坐公共汽車回家。好不容易搶了個座,旁邊窗户還關不上,露個縫颼颼地往裏面灌風。我在如安妮寶貝大俠筆下的凜冽中想起風和日麗的晚夏和秋天,我親愛的JP每天讓司機載着他來學校接我,眼下是惡劣又下雪的冬天,我得自己蹲一個漏風的公交車回家了。於是乎我就回憶起大學的時候,一個挺要好的英語系的女孩跟我説的話:“找男朋友也別找外地的,關鍵的時候一點用都沒有,一點忙都幫不上。”
她也是瀋陽人,每個假期我們坐同一班火車回家。她是個怪好看又活潑的姑娘,交了個很帥很英俊的男朋友在四川的軍隊飛行學校唸書。他們真的非常相愛非常好,兩個人所有的零用錢都花在了電話費和火車票上面。但是男孩畢竟離得遠,當她需要人提熱水上樓的時候他缺席,當她需要人陪着一起看電影的時候他缺席,當我們打包行李換寢室,需要有人出力氣的時候他缺席,他這樣缺席着缺席着,後來他們就分開了。
不知道什麼原因,雖然相處得非常愉快,但是我覺得那時候我好像一直對自己和JP的感情都存在一種挺悲觀挺沒有信心的情緒,否則當我遭遇困難的時候,為什麼我想到的不是千里重逢的例子,而是這個消極到最後分手的例子?
誰知沒過多久,雪上加霜。
“Claire,董事長跟我談過了。”JP在網絡上面跟我説。
“什麼主題?”
“我的升遷。”
“升職了?”
“是的。”
我很高興,然後覺得JP不是那麼高興,我就知道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好了。
“你沒有當上在中國的代表?”
“是的。目前中國的業務不算多,公司暫時決定不設代表處。”
“那麼你被升職到哪裏?”
“瑞士。如果我接受,從此以後要在法國和瑞士兩邊跑。”他説。
“……漲多少工資?”
“六分之一。”
“哎呀,好大的幅度。”我説,“這是好事兒啊,JP。”
他説:“我不知道怎麼做,Claire。”
“……我要出去了,”我説,“咱們明天見吧。JP。”
“……好的。”
當我遇到什麼事,總能碰到渲染氣氛的電視劇。現在大哥在那邊面臨選擇的時候,湖南台在重播倒黴催的《還珠格格》。
紫薇姑娘唱完“山也迢迢,水也迢迢,山水迢迢路遙遙”之後一字一淚,“我爹,在很久很久以前,為了前程,就離開了我娘,一去沒消息了!”
“我娘直到去世,都沒有等到我爹。”
“我娘説,等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可是,仍然感激上蒼,讓她有這個‘可等、可恨、可想、可怨’的人!否則,生命會像一口枯井,了無生趣!”
正常來講,以我的水平造詣還有脾氣秉性,這部分煽情的情節我一直是當喜劇片來看的,可是此時卻被紫薇姑娘的幾句話給撥動了心絃,怔怔然就想起了自己和JP的將來。他在法國得到升遷,我不能耽誤他的前程,他不再回中國了,起先我們也是思念的、難過的,到了後來,在另一個時間裏遇到了更對的人,我或者他可能就會退出這一個故事了。我們都會有自己的孩子,都會有不同的人生。他走他的陽關道,我走我更寬敞的陽關道。我們就漸行漸遠了。直到很老很老的時候,我們回憶起這段故事,也會有美好的感覺泛起在心頭,我們都會感謝對方,在那樣的一段日子裏,生命不是一口枯井。
我不敢讓我爸媽看到,自己躲到洗手間裏面去擦眼淚。
在等待中的人大部分都有很脆弱的神經,我想着想着就極端了,我從洗手間裏面出來,回到書房,就把JP從我Skype上聯繫人的名單裏面給刪除了。
按他的名字點刪除的時候,我痛苦萬分,一直在流眼淚,基本上就是武則天捏死自己的女兒的那種心境。
之後的一天,我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到了第三天的早上,我躺在牀上,躺着躺着忽然就覺得心裏不平衡了:
一,我一天不上網,社會這麼亂,此人為什麼不擔心,不給我打電話?
二,好的,他不能來中國當代表了,領導要他去瑞士,但是憑什麼就得我給他的工作讓路?我怎麼就這麼好打發?憑什麼我做犧牲?現在不是清朝乾隆年間了,我也絕不可能當大明湖畔的夏雨荷!
三,我都跟他睡覺覺了,我不能這麼輕易地放過他。我得發揮我當老師的特長,我得跟他談!談人生,談理想,談生活,談對他來講我比他的工作、他賺的錢更重要!
四,退一萬步説,好的,我們就算要分手了,我也得讓他覺得是欠着我的,我得讓他當我“最好的朋友”,這樣以後我兒子要是去法國留學我還能用得上他。
於是我打定了主意,就又把他給加上了。
沒過多久,大哥上線。那邊有時差,還是早上,他對着鏡頭捂着嘴巴打了一個隆重的呵欠,登時如同一隻紅眼睛的白熊一般。
“怎麼精神這麼不好啊,JP?”我説。
“昨天去洛桑工作,忙了一整天,很晚才回來睡覺。”他説,“你昨天等我很久吧?”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又白白糾結了,大哥昨天根本就沒有上線。
“……沒有。”
“……為什麼你重新申請成為我的聯絡人?”他終於發現了一點異樣。
我想了一會兒,“因為我前天把你給刪除了。然後我今天又把你給加上了。”
他也想了一會兒,像是明白了些什麼,託着腮在那裏,沒有説話。
“那麼你已經開始着手瑞士的工作了,是嗎?”我説,“你已經接受董事長的安排了,是嗎?”
“那邊的工作着急,不做的話會影響很大的生意。”
我憋了半天,“Shit!”
他抬頭看我。
“這可真狗屎,JP。”我説得斬釘截鐵,“我們原來怎麼説的?你説你要留在中國,你要跟我在一起,你現在在做什麼?你是不是為了升職,為了多賺一些錢就不打算跟我在一起了?對不對?你是個利慾薰心的人……”
“……我不是。”JP反駁,但是語氣虛弱,顯然早上起來,還沒有徹底清醒就被我的氣勢如虹震懾到了。
“我跟你講,JP,如果我們兩個不能在一起,那麼我們之間的關係肯定無法繼續下去。
“前天,你説你不知道怎麼做,等於你把你的難題推給了我:你是要升職加薪調到瑞士去,還是不要這個職位爭取來中國。
“你要我替你選擇嗎?JP。
“那我告訴你,你不能要那個職位,你得回中國,你得跟我在一起。
“你做個什麼代表,多賺六分之一的薪水有什麼用?這兩樣東西能夠徹底改變你的生活境況嗎?能讓你買得起尼斯的豪宅或者過上007一樣的日子嗎?
“不用算了,當然不能。
“你充其量有一個大一點的房子,快一點的車子,多去幾次餐館,多買幾打安全套。從本質上來講,你仍然是一個悲摧的單身漢。賺得越多越悲摧!到四十五歲的時候也找不到真愛。然後像所有這個年紀的老Playboy一樣,腦滿腸肥,嘴上不説,一肚子下流主意。”
他一聲不響地聽取我的分析或者説是詛咒。
“所以你未來的幸福絕不是建立在這個上面的。”我説,“那麼你的幸福是什麼?”我説得很大聲。
“……”
“我問你話呢。”
“我的幸福是什麼……”他喃喃重複。
“你的幸福就是我!你跟我在一起才高興。你跟我在一起才有幸福可言。你從前的日子都是在生存,你跟我在一起才是生活。問問你自己,難道不是這樣嗎?
“你跟我在一起才知道自己下班之後去哪裏,才知道好東西要跟誰分享,才敢抱怨一下領導或者下級甚至你爸媽,跟別人你敢嗎?
“你跟我在一起,可能到四十五歲的時候,你也是腦滿腸肥,不過有我,我喜歡看電視的時候摸你的雙下巴和胖肚子。
“你不會是一個老Playboy,你會是一個善良寬厚而且負責任被尊敬的丈夫和父親!
“你聽懂沒有?歸根結底,我才是你幸福的要義!而不是什麼破升職。
“想讓我給它讓路,不可能。
“我告訴你,你離開這裏已經一個多月了,我的耐心逐漸達到極限。我不想再等了。你自己也知道,我比你好看比你活潑,我身邊的朋友異性也比你多。
“我給你一個底線,聖誕節,聖誕節我要跟朋友聚會開派對,派對之後準時做愛,不見得跟誰!你自己掂量着辦吧。”
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靈感和力量,這段法語讓我説得簡直是龍飛鳳舞。我從來也沒有對可愛的JP這麼兇過,但是我覺得我要是再不兇一下,我的愛情,我到嘴的熱乎幸福生活就很有可能又“不是每段感情都會有始有終了”。
他顯然被我嚇到了,過了好一會兒,説話有點結巴,“我吃了早餐去上班,行嗎?快到點了。”
“……行。去吧……慢點開車。”
我關了電腦,躺回自己的牀上,抱着雙臂氣鼓鼓地想:我從小打針吃藥就沒讓大人操過心,第一次上講台、第一次做翻譯、第一次相親也沒有怯過場,為什麼?因為我這人就是不缺勇氣。勇氣不是跟人吵架時候的大嗓門,勇氣也不是吵不過了就動手,勇氣是對你認為正確的事情的捍衞。那些無疾而終的愛情有很多就是因為當事人缺乏勇氣,我要把我真正的想法告訴他,我要他知道我要什麼。如果我連這個都做不到,那麼我永遠不能把握好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堅信的事情能夠讓他相信嗎?
在這方面,有兩個傑出人物讓我受益匪淺,一個是我高中時代的班主任,教授歷史的關予老師,另一個就是我姐薇薇。
這兩個人在“強加意識”這個技術上,各有造詣,不分高低。
高中的時候,歷史的知識點繁多複雜難以記憶,關老師上課從來都是嗷嗷地喊着上的,每一個題點她都會大聲怒喊三遍以上,以期加深同學們的印象:
“李鴻章是洋務派啊!洋務派啊!洋務派啊!”
“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美國工業發展迅速的重要因素是:機器零件的標準化生產啊!機器零件的標準化生產啊!機器零件的標準化生產啊!”
“繆娟你上課不要再小聲説話了!不要再小聲説話了!不要再小聲説話了!”
大家看,關老師的話我銘刻在心,到現在都難以忘卻。
所以剛才教訓JP的那些話,我反覆強調了幾個關鍵詞:幸福,我,在一起。
連起來就是:你想幸福就得跟我在一起!
如果説關予老師“強加意識”的方式是正面的規勸式的,那麼我姐姐薇薇的方式則是反面的詛咒式的了。
話説我姐夫是個生意人,他們剛結婚的時候,發生過幾次很有趣的巧合:兩人相安無事,他的生意就一切正常;一旦兩人吵架,他肯定就得大大小小有點損失。從此之後,這事兒就成了我姐的依仗,她總是隔三差五地用這件事兒敲打我那因為做買賣不時出去應酬的姐夫,“我告訴你,你可得聽我的,你不聽我的,或者你有什麼歪門邪道的心思,都不用我報復你,老天爺就給你顏色看。”生意人講究運道啊,結婚多年,他被她吃得死死的。
所以剛才我也跟JP強調了另一點:你要是不跟我在一起,別管做什麼位置,拿多少錢,你就是一個悲摧的單身漢。
各位同學,寫到這裏,這一章發生的故事不知道我説得是不是足夠明白了。
因為你們知道我跟JP大哥後來在一起了,所以看這個故事的時候,大家的心情是愉快的放鬆的,故事的基調也是輕鬆活潑的。
可是在當時,當事情不能像我們預見的那樣發展,當他不能像我們想要的那樣被派駐中國反而被派往別的國家的時候,可以説,我的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每一個情節都風聲鶴唳。因為在電視上、生活中,我們見過那麼多要好的男女朋友甚至夫妻,他們分離不是因為有了別人,不是遭遇了情變,也不是國難傾城,而很可能就是因為客觀原因讓他們不能廝守在一起。
我的勇氣和我挖門盜洞的技巧,讓我渡過了這一個難關。
現在我還是願意不厭其煩地再重複一遍:
當我確定了他是我要的那個人,當我知道我要些什麼,我就要儘自己的全力去爭取。
他是我的幸福,我也是他的幸福。
我們在一起比任何一個人獨立的生活、發展、前程以及所有功名利祿都更為重要!
我是希瑞!
第二天,當大哥再次出現在鏡頭上的時候,已經完全不復之前的垂頭喪氣、委靡不振了。他笑嘻嘻地對我説:“聖誕節能不能不出去玩?”
“你能在那之前回來嗎?”
“很抱歉,不能。”
“那你還説什麼……”
“買不到那個時候的機票了。”他説。
“……”
“我只買到了一月十二號的機票。”他説。
我半天沒有説出話來,“……你已經買完了?”
“是的。”他説,“一月十二號,下午三點到瀋陽,你得去接我。”
“那你的工作怎麼辦?”
“反正怎樣都是做不完,Claire你是對的,這樣下去,我只能永遠當一個悲摧的單身漢,所以我請了三個月的無薪假期。我回中國去,跟你在一起。之後的事情,咱們見了面再做安排。”
我點點頭,很明顯,在關鍵的時刻我給他指點了迷津,“做得對!”
他説:“那麼你會去機場接我嗎?”
“還有別的事情比這個對我來説更重要嗎?”
他聽了之後笑着晃晃腦袋,似乎很滿意我的答案,“謝謝,不過有一件事情請你來做。”
“你説吧。”
“你説過的,我回去的話,我們就同居。所以你是不是應該找一個房子?”
“記錯了吧?我説的是如果你在一個星期之內回到中國的話我們就同居。你自己算一算,你已經離開多久了?”
“那麼我還要住在酒店是嗎?餓的時候要去飯店或者麻煩你的媽媽?然後每天晚上你離開我,早晨你再來找我?是嗎?”JP問。
好小子,太會攻心了,太會談條件了。不過,有什麼事情能比他回到這裏找我更重要呢?
“……説吧,咱找個什麼樣的房子?”
反正都得答應,不如就爽快一點。這個也是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