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説冷就冷了,十一月初的瀋陽下了好幾場雪。
我上班的時候總會路過青年公園,每次我都細緻觀察,等着青年湖的湖水什麼時候會結冰,我就可以跟JP來這裏溜冰了。在很多外國電影裏面都有男女主角一起溜冰的情節,兩個人手牽着手在冰面上滑翔,歡聲笑語,臉頰紅潤。真是讓人嚮往啊。
於是體育用品商店打折時,我花了六百塊給自己買了一副短冰刀,綠色熒光的鞋子很神氣。跟他一起溜冰時候的造型我都給自己設計好了:一件米色的羽絨短外套,黑色的緊腿褲子,外面再配上一條小裙子,我還準備了一整套的帽子圍脖和手套,就是很經典的紅底上面刺繡白色聖誕老人的那種紋樣,十分年輕活潑。
外面越冷,屋子裏面就顯得越暖和。我去酒店的房間找他,用最快的速度脱了大衣手套,搓搓手腳就鑽到被子裏面親熱一下。
剛開始因為陌生和不夠熟練,感覺似乎不太好,後來漸漸好了,再後來我覺得我整個的世界都在這裏。
親熱之後,要麼我們去酒店的餐廳吃飯,要麼我們就待在被子裏面説説話。
我最喜歡的話題是:“JP,給我説説我們以後的生活。”
“以後啊?”JP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説,“我就留在這裏工作了。我們要在瀋陽買一個大房子,我們還要養一隻貓。”
“我要狗。”
“也行,那就一隻貓一隻狗……因為要長駐,我想我得弄一箇中國駕照了。早上去上班的時候,我先送你,晚上我再去學校接你。無論多忙,我們都要在一起吃晚飯,或者去你媽媽家吃晚飯。如果她願意款待我們的話。
“我們可以去北京或者大連度週末,放假的時候,我們可以去別的城市旅遊。你最想去哪裏?”
“西安。”
“好的。”
“你的工資歸我管不?”
“可以啊。不過你可得經營好了。我們可以買一點中國的股票或者基金。我爸爸已經買了不少了,中國證券最近紅得要命。”
“我對這個不是太在行。你先説,我每月有多少零用錢吧。”我説。
“一個月一個手袋,你覺得可以嗎?”
“湊合吧。”
“不過,我們可以在你放長假的時候回法國買啊。”
我笑出聲來,“我可以做一點小生意,把法國的東西拿到中國來賣,再把中國的東西拿到法國去賣。”
“關鍵是要選好項目。”
我抱着他的白肚子,“JP,你真的愛我嗎?”
“嗯,真的愛。”
“你真的能留在中國長駐嗎?”
“我覺得問題不大。”他説,“我要跟董事長申請在中國長駐,事實上,在我這次來之前,他已經有意給我升職,讓我做在中國的代表。”
我一下子坐起來,使勁親親他,“那可太好了,那我得溜鬚溜鬚你。”
關於未來的討論,話題有時候也會很傳統。
“JP,要是我跟你媽一起掉到水裏了,你先救誰?”
“救你。”
“太好了。”
“我媽媽是游泳健將。”
“靠。”
他摟着我説:“你不要擔心我的媽媽或者爸爸,只要我喜歡跟你在一起,他們只會支持的。他們也會很喜愛你的。”
“我不擔心他們會不會喜愛我。我是擔心你。”
“為什麼?”
“我媽早就跟我説了,她對你那麼好,要是你爸媽對我不好,她就會馬上翻臉,然後雙倍地報復到你的身上。”
“你媽是天蠍座啊?”
“是又怎樣?”
“哦。”
我媽説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顯示出來性格上一個突出的特點:當看到某一個新事物的時候,起先我會很多疑,缺乏信任感,一旦熟悉了,喜愛了,就會痴迷且狂熱。
比如説當她第一次給我擀麪條的時候,我非常地謹慎小心,審時度勢,看着被送到眼前的,筷子尖上纏的麪條,我自巋然不動。
因為從前我一直都是吃麪片的。
為什麼圓圓扁扁的可愛面片變成了眼前這個長形物?這真讓人焦慮懷疑。
在大人不斷地勸誘之下,我試探了一口,我再試探了一口,試探了一整碗之後,我發現較之面片,這玩意兒更筋道有趣,麪條與麪條之間夾帶了更多的湯水,狠狠一抽,還會甩幾星在臉上,平添幾分熱鬧的氣氛。
十一個月左右大的我這樣結識了我一生最摯愛的美食:麪條。於是毅然從心理上摒棄了大米飯、面片及餃子餛飩等帶餡系的所有同學,從此以後,無論是熱湯還是過水,打滷還是炸醬,意大利口味還是蘇格蘭風情,我對面條,再不言棄!
對於JP,我似乎也是一樣的感覺。
起先我是被動的、懷疑的、不信任的,還多少有點玩世不恭,後來當我真的愛上他之後,特別是當我們有了身體的關係之後,我的眼睛裏、我的心裏面就只剩下大哥他一個人了。我想起他的屁股臉和怪聲怪氣的漢語就會笑,我想起他因為要調試機器中午不能好好吃飯就會非常擔心,我要是看到他多看了哪個女的一眼,就恨不得上去踹她一腳然後回來再戳他眼睛,我抱着他的胳膊的時候睡得最香甜,我每每聞到他的氣味就會覺得温暖無比。
但是,在這樣的熱情又浪漫的情緒裏,我仍然不能忘了對於未來的籌劃、鋪墊還有建設。
JP是個温柔可愛的人,術業專攻,薄有田產,身體康健,做愛也不錯,而最重要的是,他待我很好。所謂趁熱打鐵,我反正都已經跟他睡覺覺了,也不在乎再弄一個紙片片了。於是我又確定了接下來的計劃目標: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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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世事不會總在我們的掌握中的,當我熱火朝天地愛戀着他,當我深謀遠慮地為自己下一步的計劃籌措安排的時候,JP忽然接到家裏的電話:因為他爸爸要以三個兒女的名義蓋一幢房子出租,JP必須馬上回到法國,簽署文件並處理財產公證等事宜。
消息來得很突然,就在我過生日之後不久。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那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最多兩個星期吧。事情也不是很多。”
“那我給你三個星期。”我説,“不過,過時不候。”
他笑着説:“那我要是一個星期就回來呢?”
我親親他的手指説:“那我們就同居,我跟你住在一起。”
他登時摩拳擦掌了。
我開始準備給他家裏人的禮物:給他爸爸媽媽的一套精美的骨瓷碗碟;給他侄子侄女的玩具和書包;還有給他姐姐和嫂子的兩個中國風的檀香木首飾盒。JP看了,高興極了。
送他走的那天,氣温又降了好多。十一月份,我把羽絨服都拿出來穿上了,我們在去機場的路上路過青年湖,看見湖岸處已經結冰,湖心似乎還有水紋。
他説:“等它凍結實了,我們就可以來溜冰了。”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嗯。”
機場裏面很多人,大屏幕上在播放《鄉村愛情》,熱熱鬧鬧的,送他走的時候,我心情不太好,但是沒有流眼淚。
那天上午我有課,從機場回了城就去上課。下午我接到原來跟我學過法語的一個孩子的電話,説他接到了巴黎高等師範學院的面試通知,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我回家就告訴我爸媽了。
晚上有高中同學請客吃飯,大家圍着酸菜羊肉火鍋一頓海聊,新揭發了不少當年的姦情,有一個男生説一直以為我原來喜歡他,我連氣帶笑得胃都疼了。
還有一個壞蛋又重提了我當年上高中時候最糗的一件事兒:我們班有個同學叫做楊嬌,是那種大腿壯,小腿細的體型,特別擅長短跑,總能得全校第一,然後跑過了終點就嘔吐。我跟她很要好,因為她愛吐嘛,平時我都管她叫做“劇惡”,就是劇烈的噁心的意思。有一天,我也不知道怎麼就那麼鬼迷心竅,別出心裁,把她的姓和外號放到一起,然後縮減成兩個字叫了。於是“楊劇惡”變成了“楊劇”,於是早自習時寂靜的教室裏,我清亮地喊道:“楊劇!楊劇!……xxxx。”
那天聚會的結論就是:繆娟,你才是劇惡呢。
我吃飽喝足回到家裏,睡了一大覺。第二天早上,JP已經抵達了法國,在Skype上面等着我了。
我放心了,跟他聊了很久。
後來我想念JP是真的,但是因為一直忙忙碌碌的,一直也就都沒有那麼難過。
直到有一天。
媽媽把我兩套換洗的襯衣襯褲都洗了,我只好換上了曾經借給JP的那套,因為他只穿過一天,我又喜歡他留在上面的桃子味道所以一直都沒有洗。眼下穿到自己身上,忽然覺得腿上發癢,我趕快脱下來,用專門粘衣服上灰塵的碾子滾了一圈,看一看,上面粘了很多細小卷曲的金色毛髮。
我想起我們窩在酒店的被子裏,我撫摸他柔軟的頭髮,親吻他的眉毛。
我想起在黑暗的電影院裏,我的手背蹭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汗毛被靜電輕輕地帶起來,搔得我發癢。
我想起每次親熱過後,或者每次鬥嘴抬槓的時候,我從他的大腿上揪下來一小撮一小撮的毛髮。
……
然後我一直都忍着的眼淚就那樣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