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男女之事,我最早明白大約是在十五歲的時候,得益於我涉獵羣書,閲讀廣泛。
喜歡收集書籍,自己又不常看,擺到書架裏面當擺設,平時孩子翻書隨手拿出一本就看,您還當做是好事兒的家長們請注意了:道理是從書裏學到的,壞事兒也是通過這東西傳播的。電影還有按照年齡分級的制度呢,孩子們看什麼書您必須過濾一下,否則就很容易培養出來一個我。
話説一九九五年的春天,瀋陽市四十中學初二(5)班停課值周。繆娟同學得到一個肥差,她和兩個同學被分配到新教學樓的五樓看管化學實驗室,除了早晚清掃之外,根本沒有別的事情去做。不願意浪費時間的她上學之前在自己家的書架前面晃悠晃悠,鬼使神差地抽出一本古典小説集《拍案驚奇》就揣到書包裏面帶到學校去了,還以為能學學古文,寓教於讀,提高一下語文成績呢,誰知道走上歧途。
看過《拍案驚奇》的同學知道,這書説穿了就一古代《故事會》,亂七八糟什麼玩意兒都有。我印象頗深的有幾個故事。
説一個地痞名字叫做卜良,有一天在街上走啊走啊,看中了一家姿色香豔的小媳婦,名喚巫娘子。卜良朝思暮想不能得手,便求助於巫娘子常去進香的那一家尼姑庵的老尼,老尼收了錢,定要替人辦事,便將酒藥混到做糕點的麪粉裏面去,幾次研磨做成迷糕,糊弄那巫娘子就着茶水吃了下去,所謂“由你奸似鬼,喝了老孃的洗腳水”,巫娘子就在尼姑庵裏面被卜良給那個了。後來事情敗露,巫娘子的老公殺了老尼,娘子本人借打啵之機將卜良的舌頭咬了下來,然後就要自盡,老公是好老公,一把攔住她,“娘子,你也是被奸人所害,但且忘卻此事,讓我們倖幸福福地奔小康。”
還有一個故事説一個富翁劉姓老頭,七老八十沒有子嗣,此人有一愛好就是求仙訪道。一日一個道長掐指一算對他説:“你命裏該得一子,不要灰心不要泄氣,跟嫂夫人繼續試試。”老頭子便來了精神和勇氣,根據道長賜教,每日與跟自己年齡相仿的老伴努力。丫鬟們把這事兒當成了笑柄,其中一個叫什麼的開玩笑的時候被劉翁聽見了,劉翁沒怒,只不過當晚把她留在了房裏。劉翁説:“你不要笑話我,這事兒啊是這樣這樣地……”丫鬟跪在地上,“不敢笑話您……”劉翁説:“那你就配合一下吧……”丫鬟心裏説:“我×……”於是很快她就成了他兒的媽。
……
這樣的故事在《拍案》裏面多得是,且文筆生動,下流有趣,凌初大哥有才啊,為了烘托氣氛還配了很多淫詞豔曲在裏面,加上些什麼無孔簫、獨絃琴的色相比喻,再加上我本身就聰明點,在這方面悟性高點,於是我什麼都明白了……
十六歲的時候上了高中,我在我的好朋友,某軍區副司令員之女,道貌岸然實則一肚子壞水的郭玲玲同學家裏的電腦上看了《本能》、《偷窺》還有《蝴蝶君》。
好像也是從那一年開始,台灣小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捲了所有校園門口的書店,比起瓊瑤席絹之流,她們的情節之大膽,內容之露骨,思想之齷齪,對於青少年之毒害,真是讓人罄竹難書,但是對不起,我們甘之如飴。
女同學集體學習台灣小豔的時候,男同學們手裏是一本臭名昭著的漫畫——《天子傳奇》。這是個以武王伐紂為背景的故事,畫了好幾百卷,我從小看日本美型漫畫的,冷眼一看那風格十分粗糙,很難理解為什麼這幫男生都跟中邪了一樣。尤其是我同桌,乖巧可愛的男孩小柯柯,一個物理考試從來就沒有丟掉超過三分的學習好得變了態的傢伙,經常以超過物理課百倍的注意力在我閲讀《黑情婦》系列的同時在那裏勤奮學習《天子傳奇》,以他為圓心方圓好幾排的男生都是差不多一個狀態。
終於有一天我隨手拿起來一本一看,明白了:
P11,姬發中了邪毒,25位宮娥一起獻身為他解決。
P21,申公豹回到朝歌,直闖妲己寢宮,一下摁倒好幾個侍女,如禽獸一樣將她們了斷。娘娘終於出現了,“我倒要會一會申公豹道長……”
P35,終極禽獸商紂王登場,一直摧殘女性到該卷結束……
我看着小柯柯,然後慢慢地説:“你們這幫小流氓!”
小柯柯指一指我書桌裏面的小豔,“你們也不是什麼好餅!”
後來小柯柯高考的時候以入學排名第一的成績進了大連理工大學的機械專業,現在自己開了公司,賺了很多很多錢,找了個女朋友還是大連人民廣場上的女騎警,他這麼成功不知道是不是當年的《天子傳奇》進一步激發了他的小宇宙的緣故。我一直都記得這個男孩,因為他和氣而且善良,一道我不明白的物理題,他給我講上五遍也不會煩躁,也不會介意我耽誤了他研究物理或者學習《天子傳奇》的時間。
可見看黃色小説和漫畫只不過是一個人的愛好和興趣,就像有人喜歡雨果,有人喜歡薩德,有人喜歡蜜桃,有人喜歡菊花一樣。這種愛好沒有耽誤小柯柯成長為一個尖端的好學生、一個成功的商人和一個讓女孩驕傲的好男朋友,這種愛好也沒有耽誤我成長為一個負責任的老師和一個熟練的翻譯。
所以當JP大哥發現我存放在電腦裏面的那個《夫妻相性一百日》的時候,我並沒有那麼尷尬。
話説可能是因為下載東西的時候不小心,我的電腦中了蠕蟲,運轉得越來越慢,JP就在我的電腦裏面安了木馬程序,這樣他就能夠在彼端操縱我的電腦,然後進行殺毒和修復了。過程似乎很漫長,我等一等就沒了耐心,我説:“我去看個電影,你要是修好了,就閃屏振動一下,我就回來了。”
“好的。”
可是過了很久,他那邊都沒有回應,我回了書房一看,可給我嚇了一跳:
剛剛結婚的一對日本小夫妻,羞怯怯粉嫩嫩地在我電腦的顯示屏上學習着,切磋着。
我就怕我爸看見,趕快關上房門,然後對着話筒低聲呵斥,“幹什麼你?幹什麼亂動我電腦上的東西?”
“你為什麼把下載的東西放到C盤裏面?C盤是放程序的地方。你在裏面亂放東西,計算機會運轉得越來越慢。”
“這能作為你亂看我的東西的理由嗎?”
JP在喉嚨裏面低低地笑起來,他關了那個漫畫,關了木馬程序,對着鏡頭好好地跟我説話了,“殺過毒了,我也整理過了。現在速度足夠快了。”
“謝謝你。”我把一個髮卡別在頭上,那是之前一天逛街的戰利品,是一隻長鼻子的大象,上面鑲滿了細細碎碎的小鑽石。
JP説:“新發卡?真好看。就是有點……”
“怎麼了?”
“鼻子那麼長,有點意識不良……”
“靠,你才意識不良呢。”我笑起來,笑了一秒鐘,馬上憋回去,我可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個能在這方面喜歡開玩笑的女孩,雖然我其實是。
他笑起來。
他穿着一件淡藍顏色的T恤衫,好像是剛吃了什麼熱乎的東西,厚嘴巴紅嘟嘟的,眯着眼睛看着我笑,“原來你喜歡看這些東西。”
“別誤會,不知道是誰跟着杜拉斯的原文傳給我的,其實我對這個倒不是很感興趣。”
“這個你今天上午才看過,杜拉斯的原文你接收之後就沒打開過。”他笑得更高興了,“別遮掩了,我都看記錄了。”
“切!你要是再胡説咱們就斷線。”其實我沒生氣。
他就是笑一笑,眼睛一直看着我。
我想一想,然後胳膊支在桌子上,稍稍湊近了鏡頭,像問一個很隱秘的問題一般,“你呢?你是不是也喜歡看啊?”
“嗯,有時候看。”他説。
“哦……”我把我的另一個道具拿起來,飲了一口“紅酒”,稍稍向後靠去,靠在椅子背上。
晚上七點多鐘,天色將黑,隱隱還有些亮光,這個時間段叫做“黃昏”。法語裏面叫做“entrechienetloup”:在狗與狼之間。
為什麼“黃昏”被稱為“在狗與狼之間”呢?
狗是老實巴交的好東西,狼是邪惡危險的壞東西,好東西要回家了,壞東西要出來了,像是忽明忽暗的天色,又像是蠢蠢欲動的人心。
我説:“Jean-Paul。”
他説:“是的,Claire。”
我説:“我有些問題想要問問你。”
他説:“我已經在聽了。”
“那麼好吧……你喜歡男孩子還是喜歡女孩子?還是都喜歡,還是都不喜歡?”
後面的“還是”都是打馬虎眼了,我就想知道這個人有沒有可能是彎的,那個夏天我BL小説看多了,對這個問題很是忌憚。
“我只喜歡女孩子。”
“哦,好,我也是……不,我只喜歡男孩子。”
他笑起來,“然後呢?”
“你第一次有性經歷是在什麼時候?”
“大學的時候。”
“説一説。”
“大學同學,好幾個人一起徒步去西班牙旅行。”
“徒步?”
“對的,一個小分隊,揹着睡袋和行李,用腳走,一直走到西班牙,三個男孩,三個女孩。經過城市和鄉村的話,我們就住在青年旅館裏面,如果在山野裏那就要在睡袋裏面過夜。我認識那個女孩有好幾個月了,在一個班上唸書,但是如果不是那次旅行,可能連一句話都沒有説過……”
“可是你們顯然不僅僅説了話。”
“……嗯,是的。那是在我的睡袋裏面。”
“那麼寬大?”
“還好,足夠。”
我有一會兒沒説話,顯然我高估了自己,我沒那麼客觀,聽他説這事兒,並不像《拍案驚奇》那麼有趣。
“那麼你呢?Claire。我回答了你的問題,也請你回答一下同樣的問題吧。”
我抬起頭看看他,我想終於給我機會讓我跟他説一説“他跟我”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了。我説:“不,JP,我從來就沒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一個人,更不可能跟誰過夜,尤其是在睡袋裏面過夜。因為我是一個嚴肅的人,無論是對待愛情,還是對待性。我的意思,你懂嗎?”
“嗯,有點懂。你在告訴我你是一個對待愛情和性都很嚴肅,卻喜歡看黃色漫畫的人。是嗎?”他説着説着又笑起來。
“我可沒有開玩笑,JP。”我説。
“哦,對不起。”
“所以在你這次來之前,我希望你最好能夠準備一份文件,然後出示給我看。”這話我説得很講究,條件式虛擬式都放上了,儘量做到不那麼生硬。
他可是有點驚訝了,瞪大眼睛看了看鏡頭,“你還要什麼文件?為了申請簽證,我已經呈遞了足夠多的資料給中國駐法大使館了啊。”
“可是,我怎麼知道你真的是,單身呢?”我慢慢地説。
他靠向後面。
這個時候氣氛有點緊張,我知道有點過分,但是我主意已定,既已張口,沒有理由再退縮,“你上次在這裏待的時間很短暫,我們又只在網上交談,所以我怎麼知道你沒有結婚,或者你從來沒有結過婚呢?你説……我懷疑得對不對?”
他慢慢點點頭,“嗯,你知道,如果我結過婚,那麼這種證明很容易開出來,可是沒結過婚的證明要在哪裏弄到呢?”
我沒説話:那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我知道了。”
“為了公平起見,我也會做一份給你看。”我説。
過了好幾分鐘我們都沒有再説話,他在鏡頭前面託着下巴,眼光看向別處,我説:“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我只是想,從哪裏證明我是單身呢……”他嘆了一口氣,“Claire,你電影看多了,而且,tuesvraimentcasse-pied(你是一個事兒腦袋)!”
他説完就跟我拜拜下了線。
JP後來有好幾天都沒有上線,我以為只有我會玩失蹤呢,大哥居然也開始搞這套了。我自問是我的要求過分了嗎?可是這確實是我關心的問題,我介意的事情,與其暗暗留意打聽,不如就直接問出來,兩個人都痛快。
不過他顯然不那麼高興,他好幾天不出現,也沒有發郵件,可能就是這樣被我給惹毛了,我想,是不是我説得更婉轉一些就好了?
無聊的時候,我打開自己的電腦瞎玩,發現我的下載文件夾已經被他放在了D盤裏,裏面除了有杜拉斯的法文作品和《夫妻相性一百日》,還有很多新的法文下流漫畫,又淫穢又搞笑。除此之外,還多了很多我想要看卻一直沒有找到的原文電影:《故園風雨後》、《畫家的女兒》、《國王的情人》、《苦月亮》、《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我只跟他説過一次,不知道什麼時候這些電影已經被放到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