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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年輕有力,且比人多讀幾年書。”
我掏出支票簿,寫上一個數目,遞給外婆。
“你自己還有嗎?”
“有,”我伏在她膝上,“我是財主,財帛取之不盡,我是沈萬三,家有聚寶盆。”
外婆笑了,下巴扣在我頭頂,把我抱緊緊。
在一個陰天,我提着行李上車,直赴飛機場。
在飛機艙我真有種解脱的感覺,暫時把生活煩惱丟下也是好的。
到了莊園,人人叫我朱小姐,我在大廚房裏做寬面吃,用雞熬了湯,剪些芹菜點綴,別有風味。
書房每天都有人出入,與我無關,我不去理閒事。
一日,正在偏廳舊紅色絲絨沙發上打盹,凱達喚我,我睜眼摸摸身邊金色尋回犬,“起不來,”我説,“就這樣算了,別叫我。”
凱達微笑,“二十多歲就説這種話。”
“真的,我又不會比現時更加年輕好看能幹,再活百年也無意思。”
“換上衣服,我們一起吃飯。”
我抬頭看到長窗外深紫色天空,彤雲密佈,象是要下大雨的樣子,“呵!”,我説:“象咆吼山莊。”
他微笑,“外國人就知道這基本蹩腳小説。”
我反問:“什麼叫好?”
“喬叟的坎達貝利故事你可知道?”
我悻悻然,“對,還有整套尊鄧及赫胥利。”
他大笑,“過來,坐近些,陪我説話。”
我躺在狗背上,“舒服得不想動彈。”
雷聲轟轟,僕人近來看視窗户。
我好奇:“你的妻兒呢?”
“我從未結過婚,亦無子女,即是説,我沒有承繼人。”
“你一直獨身?”我很意外,“真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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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的,只有一圖書室的書籍。”
“那多麼高貴。”
“也很寂寞。”
僕人説:“晚餐準備好了。”
“去,”他説,“去換衣服。”
“有客人嗎?”我意外。
這麼壞天氣,誰會老遠來莊園赴約?
我上樓梳洗化妝,看到牀上平放的衣裳,不禁呆住。
那是一件五十年代式樣束腰喬琪紗裙子,極淡的粉紅色叫“天使呼吸”,用銀線繡上眼淚花紋,配着同色鞋子。
枕頭邊放着肉色絲質內衣褲,胸衣沒有太大的承託力,勝在自然。
我輕輕換上衣裳,女僕敲門進來,她手上捧着一隻舊絲絨盆子,裏面放着粉紅色珊瑚鑲碎鑽的滴水型耳環,呵,他都想到了。
這是我要扮演的角色嗎?
他一定會説:“你看上去與當年的她一模一樣。”
我倆的臉型五官,其實無一相似。
客人已經來了,看到我,兩人一起站起。
凱達為我介紹:“史律師是三十年熟朋友。”
我們坐下吃晚餐,菜色一點也不好吃:肉太老,菜太爛,醬汁含糊,可是我極其耐心地坐着不動。
一頓飯總算吃完,史律師過來我閒聊幾句,我放下手裏咬了一口的水果。
“聽説朱小姐喜歡讀書,我在聖三一學院讀過幾年中文。”
“啊,失敬失敬。”
“哪裏那裏,”他微笑,“我最喜歡孫子兵法,請問你呢?”
“我最近在讀四書中的大學。”
他意外,“大學是孔子的遺書吧,經朱熹修補。”
“我懂得不多,只知道那時中文文法很奇怪,象明明德,上一個明字是動詞,下一個是形容詞,書中出現多次:如好好色,惡惡臭,上老老這句,第一個老字作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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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解,下老字是老人,土長長,上長字是敬重,下長字才是長輩,初學如我,如解密碼。”
史律師笑起來,他忽然説:“積克説你們打算在村上教堂結婚。”
我心中一突,不出聲,結婚,誰説結婚。
他看看時間,“我得告辭了。”
他與主人家邊談邊出門去。
傾盆大雨終於痛快落下,嘩嘩聲,掉到地上又反彈,直至人衣履盡濕。
我上樓脱掉戲服,下樓去説晚安。
我看見凱達坐在晚餐桌前,正想上前與他説話,看到他在吃什麼。
啊,那是我吃剩的半隻桃子。
桃子這種水果不比蘋果梨子,咬過的邊沿很快發黴,爛爛的一圈深棕色十分難看,但是他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一口一口吃下去。
我有點害怕,他這樣做是為什麼,桌上有的是新鮮水果。
我一聲不響偷偷回房去睡覺。
半夜醒來撥電話給外婆:“身體還好嗎?”
外婆卻輕輕説:“你母親説,你的男朋友是外國白人。”
“外國人多古怪,你要當心。”
“他們也這樣説東方人。”
第二天一早,我陪凱達在莊外散步。
凱達對我説:“這是一個人造池塘,由十八世紀著名庭院建築師亨丁頓設計,山丘樹木都出自他手筆,三十年後才看得出優點。”
氣壓低,一條鱒魚躍出池塘。
“池塘在冬季會結冰嗎?”
“會。”
“那麼,鱒魚到什麼地方避寒,全結冰在池塘裏嗎?”
他失笑,“我怎麼沒想到。”
“你太忙了,這兩天,來來往往,全是與你議事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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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轉過身子,屈一下膝,握着我手,“咪咪,我懇求你嫁我為妻。”
這個姿勢由他做來,十分大方,不覺可笑。
我一怔,“我沒準備好。”
我連忙扶起他,一起坐在石凳上。
他取出一枚指環,古董式樣,一顆小小玫瑰鑽石,毫不起眼,“這是家母結婚指環,她只得我一個兒子。”
“我不敢當。”
他微笑,“別害怕,並沒有鬼魂附着上邊。?
我握着他的手,“我並不是怕。“
他把指環替我戴上。
“我算過了,我的年紀與你差距是三十九年,可是我深愛你,我會痛惜你。“
我問:“因為我與她長得相像?“
“外形像得十足,但是個性不似。”
“他叫什麼名字?”
“叫微微,她告訴我,那是小小的意思。”
我點頭,“很好聽,請告訴我,做凱太太,可需要在農莊長住?”
“凱先生也不常在此住宿,通常我住倫敦攝政街。”
我鬆口氣,“有何種職責?”
“陪我説説話,每當我自工作桌抬起頭來,你會讓我看到你,握住你的手。”
我看着他,“很快你會膩掉。”
這時,一雙青蛙跳進我懷來,我“呵”地一聲,用手把它拂走,“説不定是一名一下子變身呢,”我哈哈笑,“就欠一個吻。”
咪咪你如一絲金光探進我陰沉生命。“
“我什麼也不會,我是一個最平常的年輕女子。“
他看着我,“我希望與你結婚是使你正式獲得一本護照以及名正言順承繼我財產。“
“説得太遠了,不過,大國護照的確有用。“
“不要以為遺產很多,大部份會捐給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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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與我無關的事,我不會研究。”
他説下去,“不過,足夠你舒適生活。”
“如果你比我大三十九年,你還有三十年要過。”
“不,朱咪,我生命沒有那樣長遠了。”
我打一個突,“我不明白。”
“昨日史律師向我證實,醫生説我肝臟癌症已經末期,大約只有三至六個月可活。”
我霍地站起,“可是,”我結巴,“你看上去一點事也沒有。”
“我把牌都攤開來了,你考慮清楚再回答我。”
我把手臂穿進他臂彎,我輕輕説:“我告訴你個故事:中國古時明代,有一個人叫沈萬三,一日路過街市,看到小販有一籠青蛙出售,萬三凝神青蛙,有所領悟,向小販買了這籠青蛙,到田邊旌,青蛙忽作人語――”
“什麼?”
“這是一個傳説:青蛙感激萬三救命之恩,贈他一個聚寶盆:這個器皿十分稀罕,凡是一份東西放進去,剎那可成兩份,於是沈萬三一夜之間成為鉅富。”
“啊,是神話。”
“不,是科幻故事,原來,那一籠子青蛙是天外來客,籠子是他們的航天器,而聚寶盆裝置,則是立體複印器。”
凱達笑起來,吻我的手一下,“你從何處看來。”
“幼時無人帶我出去遊玩,我一個人關在屋裏看書,我希望做你的快樂聚寶盆。”
我們散步回家。
剛好看到史律師的車子駛進私家路,他下車來説:“都處理好了。”
我在一側輕輕問律師:“他的病是真的?”
律師黯然,“誰會撒那樣的謊,拖了已近兩年。”
“可以做器官移植嗎?“
“已經擴散。“
他搖搖頭。
“他沒有近視?“
“連遠視也無,故此遺產大部份捐贈各間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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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説:“他十分慷慨。”
“他對你也設想周到。”史律師向我保證。
“是的,我很幸運。”
“他希望與你結婚。”
我給史律師看指環,“我已經答允了。”
史律師點點頭,忽然哽咽。
我輕輕的説:“他一定是個好人,朋友都那麼關懷他。”
婚禮在村上小教堂舉行,沒有特別請哪個賓客,村民帶着孩子前來見證,用紙碎撒在我們身上祝賀。
一個頑皮三四風男童長着一頭不可思議的紅髮,他問我:“你是新娘?你是中國人?從我家後園掘一個深洞,是否可以通往中國?”
我笑答:“問題一:是,問題二:是,問題三,世上最深地洞,是蘇俄記錄六公里深,不但到不了中國,連地殼都未曾鑽破。”
他相當失望,但是老三老四地説:“你今天很漂亮。”
我笑,“我也認為如此。”
丈夫叫我:“準備好沒有。”
我整理頭紗,“好了,”
又拍拍身上香蒂宜蕾絲裙。
牧師滿面笑容為我們證婚。
管家對鄉民説:“請各位到紅牛酒館喝一杯喜酒。”
各人歡呼,都往紅牛湧進。
我想跟着去,可是史律師叫住我:“夫人,我們回大宅去辦些正經事。”
所謂正經事,是簽署好幾十份文件。
他們喝威士忌咖啡,我喝汽水,三人在書記逗留良久。
史律師輕輕説:“我不知道宅裹裏有可樂。”
我丈夫微笑,“從前,也沒有歡笑。”
史律師把文件放進小小皮箱,挽起説:“我即日回倫敦。”
我們送他到門口。
他(這個字我不認得)上車説:“(新郎的名字,我也不認得,汗……),認識你三十年,從未見你如此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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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丈夫,“這是真的嗎?”
一整天都下着毛毛雨,入鄉隨俗,毛毛雨當是濕露露了,並沒見人打傘。
下午,我洗掉化妝換回運動服,回到絲絨沙發上,笑説:“婚姻生活並不如想像中可怕。”
正在這個時候,僕人進來説:“門外有一位女士,説是夫人的母親,要求見面。”
我愣住,“找我?”
“正是。”
凱達極之意外,“這是真的嗎?”
我微笑,“這卡通人物的確是我生母,我們已經在婚書上籤署,你後悔亦已太遲。”
他也大笑,“那麼,讓我們出去迎接她。”
我們挽着手出去,看到母親瞪着我,“果然是你。”
凱達十分有禮,“你好,朱太太。”
她卻不領情,“我要與女兒説幾句話。”
凱達説,“朱太太不如休息一下,用説茶點。”
母親經過長途跋涉,十分狼狽疲累,坐在安樂椅上,不能動彈。
“為什麼結婚也不告訴我?”
凱達回答:“是我不好,時間上有點急,故此疏忽親友,敬請原諒。”
僕人捧上茶點果子,她挑了幾款吃下,有點精神,繼續檢討情況:“你們打算怎麼樣?”
我莫名其妙,“我打算好好過婚姻生活。”
“不!我問的是我,我怎麼辦?”
凱達這時輕輕説:“朱太太有什麼打算?”
“我不是朱太太,我是汪小姐。”
我一怔,繼而黯然,忍不住問:“你把老於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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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理睬我:“一間三房公寓,司機、傭人、一筆存款,每月零用。”
凱達看着我,我低聲説:“你問我要這些?”
她不理睬我:“一間三房公寓,司機、傭人、一筆存款,每月零用。”
凱達看着我,我低聲説:“你問我要這些?”
沒想到凱達一點也不生氣,他説:“汪小姐,那些都可以安排,你先休息一下。”
母親滿以為需要拉拉扯扯眼淚鼻涕僵持許久,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有點失落。
她拎着行李上樓去。
同丈夫説:“你毋須娛樂她。”
“我寧願是這種真性情的人,有什麼話説個明白,你説對不對。”
我不能説對,也不可以説不對,於是説:“謝謝你諒解。”
“沒有問題。”
忽然之間,我笑起來,母親終於走運了。
我上樓去看她,給她一瓶凍啤酒。
她洗了頭,正在吹乾,手臂不大轉得過來,嘀咕:“五十肩,吃多少止痛藥也沒用。”
我取過風筒,替她把頭髮吹得半乾,梳通結好。
“你富貴了。”
我不出聲。
“老凱什麼歲數?六十多了吧,照説,他應當挑選我這般年紀得女伴,五十歲出頭,十分配對,可是,男人會這樣想嗎,才不,四十的要找廿多歲女友,六十、八十也喜歡幼女,而只要有些財力物力,總能得償所願,我見過七十歲男人與玫瑰花般新歡翩翩起舞,確是世上最不公平事。”
我仍不出聲。
“聯合國平權會能理會這種事嗎?我不認為。”
我站起來,拍拍她肩膀。
“你兩個妹妹都在倫敦,一個仍然説要到日本。”
我沒有意見,我只知道,她實在把生活搞得太過複雜。
她喃喃説:“能找到老凱這樣的丈夫多好。”
大家都累了,尤其是母親,我沒問她怎麼會找上來,她有她的辦法。
我一個人回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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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醒來,把婚紗輕輕摺好,收進盒子裏,收到櫥頂。
我去看母親,她正把客房裏整套銀器梳妝用品收進行李裏,一邊在搽口紅,含糊地説:“蠻漂亮,是古董緊,嫁老人,用古董……”
管家敲門,“已經安排了人替朱小姐看房子。”
母親十分歡喜,“果然言而有信,咪妹,你真幸運。”她不知就裏,光豔羨金錢來源。
我去找凱達,他坐在書房沉思。
我説:“丈夫,你早。”
他抬起頭來,“妻子,走近一點,聽我説話。”
他握住我的手。
“從前,鎮上還有馬車,我幼時常常聽到嗒嗒蹄聲,不知怎地,今晨,我似又聽到那種熟悉的達達(嗒嗒?)。”
我把臉藏進他的雙手,"一定是家母聒噪影響。"
“不是的,時日近了,我將回去見父母。”
“不會,不會。”
“不要怕,我內心十分平安,你隨母親回家陪外婆吧,恕我不便遠行。”
“我不想離開你。”
正在這時,煞風景的母親嘭一聲推開門進書房。
我與丈夫相視而笑,如果沒有她,我們會相對流淚。
她悻悻然,“你們一老一小倒是笑聲不絕。”
我回答:“託你鴻福。”
她説:“我要走了,還有兩個女兒在倫敦等我,你們都是心肝寶貝,對,款項已經有進户口了嗎?”
管家在身後出現,“夫人,都照你的吩咐做妥,車子在外邊等你,行李已經拎出。”
母親點點頭,“女兒,過來我擁抱一下。”
我搖搖頭,“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