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活在世上,就免不了會遇上分離。
不論是人類、天狗,還是狸貓,都一樣。
分離的形式形形色色,有悲傷的分離,也有讓人謝天謝地、猶如解脱的分離。有人舉辦盛大的餞別酒宴,熱鬧地道別;也有人無人送行,冷冷清清地獨自離開。有漫長的分離,也有短暫的分離。有人説了再見後,又很不好意思地突然返回;相反地,有人看起來只是暫別,卻遲遲不歸。當然,還有一去不復返,一生僅此一次的真正告別。
我剛出生不久,還在糾之森舉步學走時,父親常與我們暫別。我父親下鴨總一郎是統管狸貓一族的大人物,諸事繁忙。他常外出,與妻兒守候的糾之森道別,其中有短暫的分開,也有長達數週的漫長分離。正因如此,當那年冬天我們得知父親被煮成尾牙宴的狸貓鍋,就此與世長辭時,我們費了一番工夫才意識到這次是真正的別離。
父親與這世界告別時,將他偉大的血脈規矩地分成四等分。
大哥繼承了他的責任感,二哥繼承了他悠哉的個性,麼弟繼承他的純真,我則是繼承了他的傻勁。而將我們這羣個性截然不同的兄弟凝聚在一起的,是母親比海更深的母愛,以及與偉大父親的告別。
父親的辭世,將我們這羣孩子緊緊聯繫在一起。
○
時序來到臘月,行道樹的枯葉紛紛落盡。
就算是狸貓,面對京都的寒冬一樣冷得屁股打顫,可千萬不能瞧不起我們,笑我們:“明明有濃密的皮毛,還這麼沒用。”
為了抵禦從屁股直往上竄的寒意,我整天窩在面向下鴨本通的咖啡廳裏,坐在暖爐旁舒服地打盹。今天我依舊變身成模樣委靡的大學生,興致一來就睜開眼睛,欣賞從大片玻璃窗外射進來的冬陽。今後還會愈來愈冷,不過能在自小住慣的京都和家人一同迎接臘月的到來,實在謝天謝地。
因為盂蘭盆節的五山送火事件,我惹惱了弁天。那之後我只身前往大阪工作,藏身大阪,期間多次返回京都,足足花了三個月才平息那場風波。十一月底時,我陪弁天前往嵐山欣賞黎明的楓紅,她朗聲大笑吹散了楓紅,我奉命收集了足足一包袱巾的楓葉。嵐山楓葉之所以一夜落盡,全是弁天所為。也許是這場盛大的惡作劇一掃秋日的憂愁,弁天顯得開朗許多,我也總算得以從大阪的中古相機店搬回京都。
路上遇見族人,他們總是連聲向我道賀,我所到之處淨是歡喜的淚水和花束,“落跑矢三郎”歸來的消息席捲整個狸貓一族。我到寺町通的紅玻璃向店老闆問候時,他對我説:
“我還以為你已經被煮成火鍋吃掉了呢,不過這也是早晚的事。”
“您這話可真惡毒。”
“趁還能喝酒時多喝一點吧,好好享受活着的喜悦吧。”
如此這般,我這陣子每天都舒服地睡大頭覺。
當然,我並非每天都在睡夢中虛度。我早下定決心,要找回在五山送火之夜遺失的風神雷神扇,好奉還弁天。我每天在鴨川以西遊蕩,潛入空屋、鑽進草叢或是在神社發呆,全力投入沒有回報的搜索活動。這天也是從早忙到晚,同樣無功而返。我獨自在咖啡廳進行檢討。
我聆聽着爐火傳來的細微聲響時,玻璃門突然打開,一名矮小少年走了進來。對方兩頰油亮,活像少年偵探團裏的少年小林(注:“少年探偵團”是在江户川亂步的推理小説中登場的偵探團,由兒童組成,輔佐明智小五郎。團長小林芳雄是明智的徒弟。)。我緩緩壓低身子,試圖躲在桌下,無奈對方早一步發現了我,快步跑來。
“哥。”麼弟哭哭啼啼地説。“救我!”
○
我們四兄弟都拜紅玉老師為師。“紅玉老師”是綽號,他的本名是“如意嶽藥師坊”。他因為傷了腰,被鞍馬天狗趕出自己的地盤如意嶽,後來他辭去教職,終日窩在出町商店街後方的“樹形住宅”公寓,是隻個性古怪彆扭的天狗。
紅玉老師心中的懊悔可想而知。
他昔日翱翔天際的飛行能力已經大幅衰退,現在僅能在榻榻米上躍出數寸遠,幾乎與凡人無異;享受愛情的能力也早已喪失,沒有執行力的空虛慾望讓年紀一大把的老師更加迷戀弁天,然而意中人弁天始終避不見面。現在會來探望他的,就只有幾隻傻瓜狸貓和四處廣招信徒的宗教團體。他自然會懊惱。對自己無能的憤怒,使老師終日板着一張臉,在這間只有四張楊榻米大的小房間,發泄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傲慢。
在紅玉老師失勢淪落的這出戏中,我也插了一腳,以致難辭其咎。我之所以照顧老師的生活起居,就是這個緣故,然而再也沒有比“落魄的天狗”更難伺候的種族了。我逃往大阪,其實半是為了擺脱照顧老師的差事。那之後我將老師的事交給麼弟,若説我沒在心裏盤算,慢慢將這燙手山芋塞給麼弟,那肯定是違心之論。
只可惜,我那沒什麼才幹的麼弟實在應付不了任性的老師。
我和麼弟一起步出咖啡廳,穿過出雲路橋,走在冷風颼颼的賀茂川畔時,可愛的麼弟搖頭嘆息地告訴我,老師堅決不肯洗澡。
紅玉老師最討厭洗澡了。
他究竟有多討厭洗澡?從他為了讓自家的髒浴缸無法使用,竟然親自加以破壞,就可看得出。如今這時代,就連住在下鴨森林的狸貓也會因為在意毛髮分叉而使用護髮乳,但老師卻連把手帕沾濕擦拭身體都不願意。他把愛用的香水一古腦兒往脖子倒,完全不把身上的污垢當回事。邀他上澡堂,他總有説不完的牢騷藉口,例如天氣不好、屁股癢、腰痛、看你的表情不順眼云云。若想硬拉他出門,他就會拿又大又重的不倒翁砸人。
每當我們束手無策,公寓房間瀰漫一股宛如發酵般的怪味,老師會頻頻往身上灑香水,那時光是待在房間裏便讓人淚流不止。事態已不容遲疑,勢必得和老師一戰。我之前常壓紅玉老師上澡堂,每次都必須做好扯毛流血的心理準備。
麼弟走在我身旁,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哥,我真沒用。我沒有帶老師去洗澡的才能……”
“用不着哭,矢四郎。這種才能根本不需要,你應該學學其他才藝才對。”
“老師會吹天狗風呢。”
“噢!沒想到老師還有這種力量。”
“他用天狗風把我的毛吹成一圃。再這樣下去,我都快變鬈毛了。”
“竟然用所剩無幾的本領對付這麼小的孩子,老師實在有辱天狗之名!看我不把他扔進滾燙的洗澡水裏才怪!”
“哥,你不能欺負老師哦。”
“我知道。”我輕拍麼弟的頭。“我只是嘴巴説説而已。”
我們穿過擠滿購物人潮的出町商店街,轉向一旁的巷弄。
爬上公寓樓梯,我敲了敲門喚道:“我是矢三郎。”一踏進屋內,我便被濃霧般的香水味給嗆着,淚水直流。麼弟咳嗽不止,露出了狸貓尾巴。我提醒麼弟:“喂,尾巴,尾巴!”麼弟趕緊屏住氣息,但蓬鬆的尾巴似乎很想露臉,他一副屁股長蟲犯癢的模樣。
我撥開堆疊如山的松花堂便當盒和紅玉波特酒的酒瓶,踏進四張半榻楊米大的房間。紅玉老師蹲在從窗户射進的陽光下,身上披着一件新棉襖,正用噴壺幫書桌上的仙人掌澆水。
我打開抽風機,敞開窗户,讓冷空氣進入屋內。老師頭也不抬,很不高興地説:“是矢三郎嗎?從五山送火之夜之後就沒看到你,跑到哪兒鬼混去啦?你這個不僅尊師重道的傢伙!滿腦子只知道玩。”
“我並不是玩去了,不過我的確很久沒來問候您了。”
“問候就不必了。你不來,我落得清靜。”
“您又説這種話了,要是寂寞的話大可直説啊。”
“混帳東西!”
○
一碰面就針鋒相對,我將話題轉移到“上澡堂”的交涉,結果沒意義的激戰持續了一個小時。我施展犀利舌鋒批判老師的骯髒;老師則怒火四射,一面放屁一面大聲説些狗屁不通的歪理。麼弟嚇得躲在廚房角落。雙方你來我往之間,窗外天色漸暗,四周變得益發寒冷。
“為什麼我非得在狸貓的陪同下上澡堂!”紅玉老師青筋暴露,朗聲喊道。“門都沒有!”
“您不喜歡和我們一起出門嗎?如果對象是弁天小姐的話,您就願意吧?”
“那當然!我求之不得!”
“真是好色天狗。既然這樣,我就變身成性感惹火的弁天小姐吧。”
“你敢,我就擰死你!”
“有辦法的話你就試試看啊,臭脾氣的死老頭!”
老師脱去蓬鬆的棉襖,單膝立起,伸長脖子。一道紅光射進被雜物包圍的房內,老師的臉在紅光映照下宛如鬼面,只見他白眉怒揚,目光炯炯。“竟敢如此放肆!”老師猛獸般低吼着。“要是惹惱我,小心我用天狗風將你們吹得七葷八素!”
“放馬過來!”
我退到流理台前,變身成巨大黑牛,以抵擋老師的強風。麼弟索性放棄變身,奮力朝我撲來,緊抓着我的後腿。只聽見老師大喝一聲,我們踩穩腳步,閉上眼睛。我做好身上的毛被吹扯的覺悟,準備抵擋即將席捲而來的天狗風。就是現在!強風快來了!快了!快了!可是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強風卻始終不來。.
驀地,一陣輕柔的春風拂面而過。
我惴惴不安睜眼一看,只見紅玉老師單膝跪地,呆望着四張半楊榻米大的房間一角。塵埃漫天飛舞,我和麼弟默默注視眼前景象。終於,地上一個滾筒衞生紙滾動起來,鬆脱的白紙朝天花板盤旋而上。有趣,但無害。紅玉老師的憤怒制裁不過是將這間四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弄亂罷了。
整卷衞生紙被吹上了天,房裏被衞生紙給掩埋。被衞生紙活埋的老師雙肩低垂,暗哼一聲,一一撕扯榻榻米上的衞生紙,仔細摺好。然後他端正坐好,用力擤了擤鼻涕。
我維持黑牛的模樣,在廚房等得坐立難安。方才兩人如此激動,最後卻以如此無趣的結果收場,實在令人難為情。老師為了掩飾難堪,繼續擤着鼻涕,我則是叫了幾聲“哞”來掩飾尷尬。毛茸茸的麼弟則是在房間走來走去,把自己埋在氣味芳香的衞生紙裏拚命嗅聞。
“矢三郎,你在那裏玩什麼啊?”老師擤完鼻涕,望着紅輪西墜的窗外。“別再哞哞叫了。”
“老師,您發了一頓火,想必流了不少汗吧?”
“嗯。”
“偶爾泡個澡也不錯哦。”
“嗯。”
老師終於同意要出門了。
由於附近沒有澡堂,所以我得帶紅玉老師行經寺町通,前往位於御靈神社北方的一家澡堂。這條漫長的路程老師不可能自己走,我得向大哥商借偽車伕和自動人力車。
麼弟以手機聯絡後得知,大哥和母親一同前往加茂大橋西側的撞球場了。連日忙着策畫政治謀略,大哥十分煩躁不安,母親決定帶他出去散散心。大哥聽到要用父親珍貴的遺物接送這位偏執的老頭,似乎不太高興,但他畢竟是紅玉老師的徒弟,向來重仁義的大哥,自然不會吝惜出借人力車。
不久,大哥一副小少爺的模樣趕來,將人力車停在公寓前。
大哥一臉不悦地下了車,接着改由紅玉老師爬上車,我和麼弟在後頭推着他。“老師,好久不見了。”大哥低頭行禮。紅玉老師拉緊棉襖衣領,喊了聲冷,瞪向大哥。
“矢一郎。”
“在。”
“你心裏一定嫌麻煩對吧。”
“一點都不會。”
“説實話。”
“我句句屬實。”
紅玉老師暗哼一聲,臉上泛起笑意,補上一句:“算了。我們走吧,還磨蹭些什麼!”
○
來到寺町通,自動人力車一路卡啦卡啦地往北走。傍晚的天空,像棉花拉長般的白雲染上淡淡的桃紅。我們沿着寺院長長的圍牆前行,不久看到直入雲霄的焦褐色煙囱。隨着接近澡堂,老師開始坐立不安,不斷叨唸着:“真是麻煩、真是麻煩。”
到了澡堂,老師鑽過暖簾,直直往女湯走去,我們急忙制止他,把他押進男湯更衣室。可是都來到這裏了,紅玉老師還是不肯入浴。他一會兒望着通緝犯的傳單或置物櫃上的電視,一會兒坐進按摩椅,不然就是窩在廁所不出來。我們連哄帶騙安撫他,等到成功把他推進滿室熱氣中,大哥和我早已累癱了。我們四人魚貫進入浴室,裏頭的客人不住打量我們。
我、大哥、紅玉老師並排而坐,各自清洗身體。麼弟覺得稀奇,四處東看西瞧,以為他乖乖頂着屁股泡在浴池裏,沒想到他一會兒鑽進蒸氣室,一會兒把腳伸進冷水池,大呼小叫地嚷道:“嚇!哥,這浴池是冷的耶!”
“矢四郎,那本來就是冷的。”
相較於雀躍不已的麼弟,老師板着一張臉。“我為什麼得和你們這些毛球一起泡澡啊。”
“我們已經變身成人類,不必擔心會掉毛。”
大哥專心地刷洗身體,如此説道。老師嫌打肥皂泡泡麻煩,命大哥替他服務。
“既然要洗澡,真希望是弁天幫我刷背。”老師任性地説。“真想和弁天一起泡澡啊。啊啊,真想和弁天泡澡啊!”
大哥在老師瘦弱的背上搓出泡沫,壓低聲音説:“老師,您怎麼可以將淫邪的慾望展現得如此露骨!至少要守住自己的顏面啊!”
“身為你的徒弟,真是顏面無光。”我嘆息道。“就算你和弁天小姐一起來,也不能進女湯啊。”
“少囉嗦。”老師揮動手巾,帕的一聲打中我的側臉。真是痛煞我也!
“矢三郎,你前些日子不是和弁天一起去了星期五俱樂部?看來,你有纏着弁天不放的毛病。你這小毛球,該不會是愛上弁天了吧?”
“哪兒的話,狸貓愛上人類做什麼?這可是違反規定呢。”
“你不是從不把狸貓的規定當回事嗎?像你這種個性古怪的傢伙,心裏打什麼主意,別以為我不知道。”
“您總在這種奇怪的地方高估我。”
“我不是擔心你的安危才説這些,不過,要是敢小看她,當她是一般人類小姑娘,小心給她吃了。如果她沒偏離魔道,好好自我精進,一定能成為了不起的天狗,早晚會繼承我的衣缽,成為第二代如意嶽藥師坊。”
我們刷洗完身體,泡進浴池,恍惚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塗成綠色,造型相當奇特,中央凹陷處安了一扇天窗。光線微微射進室內,映照煙霧嫋嫋的水氣。
一次洗淨從晚夏一直積到初冬的污垢,紅玉老師心情暢快不少。他坐在氣泡直冒的超音波浴池裏,輕聲説道:“弁天一定會讓那些討厭的鞍馬天狗大吃一驚。”他臉上綻放笑容。
“我父親也曾擺了鞍馬天狗一道。”大哥説。
“總一郎是吧,確實有這麼回事……”紅玉老師泡在熱水裏,望着從澡堂窗户射進的光線。“他確實是只不容小覷的狸貓。”
○
話説從前。
我父親與弟弟夷川早雲爭奪狸貓一族的龍頭寶座,最後由我父親獲得勝利,贏得“偽右衞門”的稱號。在被星期五俱樂部那班怪人煮成狸貓鍋之前,他是京都狸貓一族的首領。在他漫長的光榮時代,“偽如意嶽事件”可説是顛峯代表作。在這之前,從沒有狸貓能施展出讓天狗大吃一驚的絕技。
事件的開端,是鞍馬天狗與紅玉老師的爭執。
天狗個個脾氣古怪,少有志同道合的夥伴,其中老師和鞍馬天狗更是水火不容。儘管個性温和的巖屋山金光坊極力居中調解,始終不見成效。有一年,在一年一度於愛宕山召開的天狗聚會中,紅玉老師嘲笑那三名總是形影不離的鞍馬天狗,挑釁地説:“你們簡直就像山上的樹果嘛。”一場難得的盛會就此成了鞍馬山派與如意嶽派互吹天狗風的大混戰,結果別説促進友誼了,根本就是更進一步加深彼此的嫌隙。後來鞍馬天狗與紅玉老師都被宴會主人愛宕山太郎坊給臭罵一頓。
那件事之後,鞍馬天狗始終對那天的爭執懷恨在心。於是他們展開車輪戰,輪番潛入如意嶽,接連召開“藥師坊拚鬥大會”,企圖讓紅玉老師疲於應付。他們不分晝夜豪飲,並竄改歌詞,高聲哼唱羞辱紅玉老師的曲子。老師被氣得晚上睡不好,甚至忘了到學校教課,終日恨得咬牙切齒。面對這場災難,我大哥不知如何是好,二哥則是索性蹺課到新京極看電影。
不忍看老師如此痛苦,決定挺身而出的,正是我父親。他展現出壯闊豪氣,竟搖身一變成如意嶽。這便是“偽如意嶽事件”名稱的由來。
那些鞍馬天狗被誘入真假難辨的冒牌如意嶽,在山上設宴玩樂,渾然未覺。不久,當他們打算返回鞍馬,竟發現走不出這座山。他們想飛,卻被茂密的枝椏擋住去路;想下山,卻總在相同的地方打轉。此外,還飽受怪事襲擊,像是從樹洞掉出無數個不倒翁,遇上一羣由能歌善舞的雞組成的舞團“豪華雞”,以及一隻從煙霧瀰漫的樹林穿越而出的白色巨象等等。鞍馬天狗方寸大亂,在偽如意嶽中四處逃竄。一星期後,他們個個狼狽得與野人無異,乖乖地向紅玉老師磕頭謝罪。
紅玉老師與鞍馬天狗的紛爭到此也告一段落。
不過持續一個多星期變身成大山,完成這一生一次的壯舉後,我父親已經筋疲力竭,後來足足在糾之森裏躺了一個月之久。向來對狸貓不層一顧的紅玉老師,專程拎着禮盒前來探望。當時,他還差點踩扁一隻在枯葉上打滾的小毛球,那就是年幼時愛在父親身邊打轉的我。
“悠哉躺在牀上度日,當狸貓可真是輕鬆啊。”
這是紅玉老師開口的第一句話。
我父親從枯葉鋪成的牀上坐起身,笑着説:“我又幹了傻事。雖然開心,但這次實在玩過頭了。”
“凡事要懂得適可而止,你好好靜養吧。”
“多謝關心。”
紅玉老師心底想必很感謝父親。而我父親也明白他的心意,對自己為了保住老師名譽賣命一事,從未説過要他知恩圖報之類的話。
○
紅玉老師討厭洗澡,可是一旦泡進浴池便久久不肯出來。
我勸他説:“差不多該起來了吧。”結果老師發火説道:“是你叫我洗澡,我才專程來的,難道我就不能悠哉洗個澡嗎!”四處遊蕩的麼弟這時已經泡昏了頭,開始呼呼喘氣,眼看隨時就要在眾人面前露出尾巴。我只好請大哥幫忙照顧老師,急忙帶着麼弟逃往更衣室。
我們在藤椅坐下,看着電視喝咖啡牛奶。
“好甜哦。”
“真的很甜。”
“哥,咖啡和牛奶明明都不好喝,為什麼咖啡牛奶這麼好喝呢?”
“那是相乘效果。”
“香腸效果,那是什麼?”
“就是命中註定的相遇。一旦遇上了,一切都會順利進行。”
麼弟心領神會,喝着咖啡牛奶。
“雖然老師嘴巴上那麼説,他其實很喜歡哥吧。”
“呵呵,這我早知道了。”
“哥,你也很喜歡老師對吧。”
“喂,這種事你可別跟別人亂説哦,有損我的名聲。”
“哥,你去大阪那段時間,老師總是問我:矢三郎他怎麼了?有沒有被弁天吃了?”
“那可真是感謝他啊。”
接着我們坐着發呆,麼弟還打了個嗝。
變成青蛙終日窩在井底的二哥,曾經問我:“你還記得老爸對你説的最後一句話嗎?”泡在井水中的二哥一直想不起父親最後説過的話,併為此懊惱。
那天我在做什麼呢?
我回想那個冬日的清晨。
我跟在父親屁股後面走出糾之森,來到小河邊,父親揚起鼻子嗅了嗅,我也跟着嗅聞四周的氣味。瀰漫在森林中的氣味改變了,那是滲進了京都各個角落的冬日氣息。我和父親一面嗅聞,走在無人的河畔。那是我和父親共度的最後一個清晨。
一如往常的一天。
父親帶着大哥外出。二哥沉溺於扮不倒翁的遊戲,然後像平常一樣不知跑哪兒去了。麼弟在母親身旁撒嬌,我去向紅玉老師學藝。雖然有人提醒過我,星期五俱樂部的尾牙宴將至,要多加小心,但我並不覺得這件事有多可怕。太陽下山後,和父親一同外出的大哥獨自返家,也沒人感到不安。處理完衹園的事,父親説“有個重要的約會”,和大哥分開。父親是狸貓一族的首領,突然另有要事是家常便飯。入夜後,二哥也回到糾之森。他不知上哪兒玩樂去了,喝得酩酊大醉,不理會大哥的訓話,像布袋和尚般嘻嘻笑着,後來在大哥的叨唸下沉沉睡去。母親也抱着麼弟入睡。
但我睡不着,還記得那晚我在森林裏一會兒跑一會兒走。
來到參道上,我茫然地眺望點着燈火的下鴨神社。半晌,大哥走過來對我説:“快去睡吧。”我沒聽他的話,一屁股坐下。大哥也沒多説,逕自坐在我身旁。就這樣,我和大哥一起望着參道深處温暖的亮光,不過並不覺得特別心神不寧。我只記得自己坐着發呆,不記得當時是否想着父親。
那一夜,父親沒有回家。
○
在大型壁扇的吹拂下,我和麼弟看着電視。突然,門外的鞍馬口通一陣喧鬧,然後一羣男子魚貫而入。
可怕的是,他們全長一個模樣,同樣挺個圓肚,下身只套着丁字褲,上身披着白衣。坐鎮櫃枱的中年婦人驚呼一聲。來客依序將入浴費疊在櫃枱上,走進澡堂,宛如輸送帶上傳送而來的成排大福(注:一種似麻糬,包餡的點心。)。儘管人數眾多,但全都不發一語,只聽得到他們的呼吸聲。看到如此詭異的畫面,在更衣室擦拭身體的客人急忙穿上衣服,紛紛逃離澡堂。
不久,這個詭異的集團擠滿了更衣室。他們仰望着格子狀的天花板,嘴巴呈倒V字,肚皮貼着肚皮,沉默無聲。我和麼弟在他們的圓肚推擠下,被擠進浴室。擠滿更衣室的那羣男子隔着玻璃門瞪視我們。
“幹什麼?”紅玉老師在浴池裏嚷道。“你們這羣狸貓又要幹什麼傻事啦?”
“夷川親衞隊是吧?”大哥走出蒸氣室,甩動着手布巾。
“夷川親衞隊”是夷川早雲那對雙胞胎傻瓜兒子的手下,是羣為了免費暢飲偽電氣白蘭聚集而來的不良幫派。夷川家的大當家早雲是我們的叔叔,但他一向視下鴨家為敵,金閣與銀閣對父親的教誨奉行不二,動不動就來招惹我們兄弟。在夷川親衞隊變成的大福男瞪視下,我動都懶得動一下。光是送紅玉老師上澡堂就累得我人仰馬翻,現在竟然連金閣和銀閣也跑來湊熱鬧,造成了相乘效果。
“大哥,你做了什麼嗎?”
“他們應該是奉叔叔的命令來逼我退出的吧。這個月要選出下任的偽右衞門,以目前的局勢來看,難以預料我和叔叔誰會勝出。”
這時,大哥突然發起飆來。“只有我一個人在四處奔走!因為沒人肯幫我!我的弟弟全都那麼不中用……”
“又來了。”
“你也是,見我身陷困境也不來幫忙,自己逃到大阪去。”
“我是因為有生命危險,身不由己。”
“歸究起來,都是因為你——”
“等等,大哥你看。”
這時,就像從麻糬間的縫隙擠出來似的,走出兩名高大的男子。來人穿着莫名其妙的銀色內褲,上頭分別寫着“誇大廣告”與“天地無用”。連四個字的意思都不懂就堂堂穿在身上,向人昭告自己的愚蠢,正是那對傻瓜兄弟的作風。那兩個身穿銀色內褲昂然而立的男子,各自報上名號。
“我是金閣。”
“我是銀閣。”
“不用説我們也知道。”大哥不層地説。
金閣抖了抖他渾圓的肥肚。“既然如此,你應該也知道我們前來的目的吧。”
“你以為我會乖乖退出嗎?”
“我早料到你會這麼説,不過根據我冷靜的計算,你根本沒有勝算。你應該不知道,吉田山支持我們夷川家,還有……寶池也站在我們這邊,八瀨也陸續有人擁護我們。”
“御所支持我,南禪寺也不會站在你們那邊,既然南禪寺這麼做,銀閣寺也會跟進。高台寺和六波羅也一定會支持我。”
“有可能,有可能……”金閣突然結巴起來。“……真的?怎麼會這樣?和我知道的不一樣,真是驚天動地啊!”
“哥,不可以認輸。”銀閣道。“跟他拚了,我們有秘密絕招。”
“沒錯,我們有秘密絕招。”金閣奸笑。
“什麼秘密絕招?”
“因為是秘密絕招,當然不能隨便讓你們知道,我不會告訴你的,你還是投降吧。有能力掌管狸貓一族的,只有我父親,而我日後將繼承他的衣缽。你們下鴨家這羣丟人現眼的兒子,已經沒你們的事了。沒錯!”
“沒錯!”
受辱的大哥大發雷霆,變身成老虎,張開血盆大口。
金閣與銀閣有些狼狽,玻璃門後的親衞隊也嚇得肥肉顫動。不過金閣、銀閣立刻站穩腳步,抬頭挺胸,展示他們身上銀光閃閃的內褲。
“你休想再咬我屁股,這是住在長濱的一位鐵匠勉為其難做出的鐵內褲。要是你一口咬下,包準你牙齒掉光。”
“這點子如何?我哥很聰明吧!”
“就算你想硬扯也沒用,就連我自己想脱都沒那麼容易呢。”
“而且穿上去肚子好冷,哥哥和我為此吃了不少苦。”
“沒錯!”
“哥,我覺得危機四伏,情況不妙哦。”銀閣想到自己隨時有拉肚子的危險,蹙起眉頭説。
“老實説,我也是呢。”金閣説完,又急忙説道:“來吧,快説,説你放棄參選偽右衞門。再不快説,有你苦頭好吃!”
“好啊,我們無所謂。”我們應道。
金閣和銀閣一時接不上話,顯得手足所措。絞盡乾涸的腦汁辛苦想出的辦法,竟把自己逼上絕路,這是他們自小改不掉的宿命。
不耐煩的大哥大吼一聲,金閣與銀閣嚇了一跳,趕緊護住屁股。他們的思緒都在屁股上頭,以致變身術失了效。澡堂的角落,頓時出現兩隻躲在鐵內褲裏的狸貓。
“你們這兩個傢伙!”
大哥飛撲向前,金閣與銀閣鑽出鐵內褲,連滾帶爬地在濕滑的磁磚地上逃竄。大哥輕輕咬住金閣的屁股,甩頭將他拋出,金閣尖叫一聲“呀——”飛向空中,落進浴池。紅玉老師被濺起的熱水淋了滿身,咆哮道:“真是煩死人了!”看得目瞪口呆的銀閣成為下一個目標,和哥哥金閣一樣飛向空中。好一幕似曾相見的光景。
大哥收拾了他們兩人,朝更衣室瞪了一眼,原本擠滿更衣室的男子逐漸縮成了小老鼠,像退潮般消失無蹤。看來親衞隊只是徒具虛名罷了。
大哥恢復成少爺模樣,從冒泡的浴池裏拉起金閣。
“喂,金閣。你不知道浴池的規炬嗎?第一,在浴池裏不能使用毛巾。第二,不能刷洗。第三,在泡湯前一定要先沖洗身子。突然跳進浴池是不對的,像你這種連泡湯規矩都不懂的傻瓜,當得了京都的狸貓首領嗎?”
“可是,是你把我丟進浴池的耶。不是我自己跳進去的。”
“算了,這不重要。你説的秘密絕招是什麼?”
“……我不能説。”
“這樣啊,不説是吧。”
大哥一把抓起金閣。金閣在大哥頭頂尖叫,死命掙扎。
大哥走向蒸氣室旁的冷水池。“再不説,我就把你丟下去,蓋上蓋子。包你肚子發冷。”金閣護着肚子討饒:“我知道了,我説。我肚子好痛啊。”
金閣在冷水池前坐下。“是關於你父親的事,你們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為什麼現在還談這件事?我父親是被人煮成了狸貓鍋。”
大哥説完,金閣搖着頭不懷好意地笑着。
“你不覺得奇怪嗎?像他那樣厲害的狸貓怎麼可能輕易被人類逮住。因為我頭腦清晰,老早就覺得事有蹊蹺,於是和銀閣聯手調查,終於被我查個水落石出。此事一旦對外公開,保證下鴨家從此一蹶不振。”
“到底是怎麼回事?”
“伯父被星期五俱樂部的人捕獲那天,似乎跟某人一起喝酒到三更半夜,才會醉得不省人事,大意被捕。酒真是要人命啊。不過,那晚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一直到現在都悶不吭聲。這種人我無法饒恕,他應該負起責任,向大家謝罪才對!畢竟他也是狸貓,而伯父是大家的首領呢。”
大哥霍然站起,血氣自他臉上抽離。
“那個人是誰,快説!”
金閣抬頭看着大哥,高聲笑道:
“就是你那沒用的弟弟,躲在珍皇寺古井裏的矢二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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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發出一聲低吼,將金閣拋進冷水池裏。“哎呀!冷死我啦!”大哥不理會金閣的哀嚎,光着身子衝出澡堂。我也隨後追去,麼弟跟在後頭直呼:“哥,怎麼啦!”我們變身成不致妨礙風化的模樣,跳上自動人力車,行經寺町通往南而去,抵達今出川通時,大哥突然停車。
“矢四郎,你回森林去!”他大吼。“待在媽身邊!”
麼弟本想説什麼,但看到大哥駭人的表情,心裏害怕,急忙下了車。將麼弟留在今出川通,我和大哥沿着御所森林往南疾馳而去。
“你為什麼留下矢四郎?”
“不然他太可憐了。”
“大哥對矢四郎真好。”
“你錯了!”大哥怒斥。“這是為矢二郎着想。”
來到丸太町,自動人力車往東行駛,以驚人的速度奔馳在藍幽幽的大街。
大哥珍惜的偽車伕發出嘎吱聲響,但他不予理會,繼續以超乎極限的速度在黑暗中飛奔,路上行人莫不吃驚,但在他們為之譁然以前,人力車已經繞過街角。我們橫越鴨川,經過夷川發電廠,奔馳在無人的巷弄。
不久,明亮的衹園逐漸接近,我忍不住把手搭在大哥肩上,但他絲毫沒有停車的意思,保持高速衝進夜裏滿是遊客的花見小路。我這才明白大哥有多憤怒,平時的他絕不會在街上引發騷動。我們穿梭在不斷尖叫避讓的行人之間。
轉眼來到了六道珍皇寺。
我們越過圍牆,走向古井。井底一片漆黑。
“是矢三郎嗎?”井底傳來二哥冒泡的説話聲。“連矢一郎大哥也來啦,真是難得。”
“哥,你最近過得怎麼樣?”我問。
“我的生活圈子小,沒什麼新鮮事。畢竟這裏是井底。”二哥呵呵笑着。“對了,聽説你結束逃亡生活回到京都了,恭喜你啊。”
“你的生活圈雖小,消息倒是挺流通的。”
“是昨天海星跟我説的。”
“哥……”
“什麼事?”
我沉默不語,因為不知該説什麼好。身旁的大哥手搭在井邊,一臉嚴肅地瞪着幽暗的井底。
“矢二郎。”
“噢,大哥。聽你的語氣好像很不高興,你是來訓話的嗎?”二哥悠哉地説。“不過我沒自信能符合你的期望,畢竟我只是隻青蛙。”
大哥手搭在井邊,對幽暗的井底説:“矢二郎,老爸在世的最後一天,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和老爸去見洛東(注:京都鳴川以東的地區。)的長老們,當天我們是坐自動人力車去的,等到事情忙完已近黃昏,我們最後拜訪的是衹園的族人。事後,老爸説有個重要約會,叫我自己搭公車回家。不過這件事並不稀奇,因為老爸一向忙碌。老爸送我到東大路,目送我坐上公車,接着他往四條大橋的方向走。他當時的模樣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我最後一次目睹他的身影。”
“大哥。”二哥不安的低語聲傳來。
“我想問你,你最俊一次和老爸見面是何時何地?你還記得嗎?剛才,我聽到一件不好的傳聞,我不願相信有這種事,才專程來這裏問你。只要你説沒這回事,這件事就這麼算了。怎樣?那天晚上,你該不會和老爸見過面吧?你和他一起喝酒了嗎?你喝醉了嗎?那老爸呢?老爸喝醉後,你棄他不顧嗎?你快告訴我沒這回事。”
大哥説到一半,閉上眼睛。他雙手搭在井邊,雙腳張開,垂首不語,似乎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知道井底會傳來什麼樣的回答。
一陣沉默後,傳來冒泡的聲音。
“大哥,你沒説錯。”二哥的聲音傅來。“是我害死了老爸。”
“啊!竟有這種事!”大哥跌坐井邊。“你這個大傻瓜!”
○
二哥一直是京都最沒鬥志的狸貓,名聲傳遍各地。二哥不受人尊重,終日沉溺於扮不倒翁的遊戲,可説一嫵是處。而他唯一發揮鬥志的時候,就是酒席。我父親也愛喝偽電氣白蘭,常找二哥上街喝酒。
那天,父親與大哥分開時説有“重要約會”,指的便是和二哥見面的事。若是平時,父親不會刻意用這種説法,但那天情況特殊,因為遺傳到父親的悠哉個性、過着閒散生活的二哥遇到了麻煩。
父親與二哥相約的地點,是木屋町小巷裏的一家小酒館。由於此事不方便讓其他人知道,父親謹慎地挑了一家沒有狸貓出入的小店。二樓的小包廂裏,父親與二哥對坐共飲。
當時二哥正為單戀所苦,他向父親表明心事,請他開示該怎麼做。説到這場單戀,二哥喜歡的對象是隻年輕的母狸,但對方已經有未婚夫,而那個未婚夫就是我這位親弟弟。這就是二哥的煩惱。換句話説,二哥喜歡的人,就是我的前任未婚妻——夷川海星。
二哥一直説想告別家人,離開京都。
但那天父親還是一樣反對。
對曾經騙過天狗的父親而言,世上沒有事物足以令他害怕。雖然二哥心裏這麼認為,但父親其實很怕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兒子們四分五裂,甚至彼此憎恨。因為他與自己的親弟弟夷川早雲,便是如此憎恨對方。他不希望同樣的不幸發生在孩子身上。
“你們是我分出去的四個血脈,一個都不能少。儘管大家把你評得一文不值,但凡事總存在着一種平衡,你也是下鴨家的‘秤砣’之一。那些不明事理的人説的話,你不必理會。你們兄弟絕不能分開。”
“可是爸……”二哥説。“我除了繼續忍耐,沒有其他辦法嗎?”
父親思考了半晌後應道:“我替你想想辦法吧,雖然不確定能成功,但一切就交給我。你再忍耐一陣子吧。”
之後,父親與二哥決定忘卻煩惱,開懷暢飲。
不久,夜已深沉,喝得酩酊大醉的父親與二哥走出酒館。兩人走在街上,唱着傻里傻氣的歌曲,父親突然命令二哥:“來玩那個吧!”
二哥變身成當時震撼京都的“偽叡山電車”,載着父親疾馳於深夜的四條一帶,教那些沉溺夜生活的醉漢嚇得魂飛天外。二哥嘲笑警察的無能,盡情飛馳。父親變身成布袋和尚,站在車廂前頭笑得圓肚顫動。他們很喜歡這遊戲,曾多次這麼做,但那是二哥最後一次變身成偽叡山電車。因喝酒而發熱的身體,吹着臘月的涼風;深夜的街燈打向自己的身體,折射出耀眼光芒;飛馳的快意、開懷大笑的父親——這一切二哥都還記憶猶新。然而,他只記得這些光采奪目的片段,接下來的記憶全都消失無蹤。
隔天,二哥在糾之森醒來,因嚴重的宿醉無法動彈。他完全沒想到父親,就這樣在牀上呻吟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知道父親徹夜未歸。父親後來的行蹤,他也不知道。
那一夜,父親依舊沒有回來。
隔天,我們才知道星期五俱樂部在前一晚舉行了尾牙宴。
當知道躺在鍋裏的是我們的父親,我們自然哀慟欲絕。但當時的我完全無法想像二哥的心情。這嚴重的打擊,使他一蹶不振。二哥當時心裏想的是——是我將喝醉的父親丟在街上,他才會落入星期五俱樂部的手中。
我在珍皇寺的古井旁聆聽二哥的告白,想起父親過世後二哥的種種行徑。二哥當時完全失去生氣,不再喝酒,還説“呼吸真麻煩”,被母親推下鴨川。他被水沖走,卡在五條大橋的橋墩下,我還記得抱起他時,感受到一股癱軟、哀慼的重量。然後,他一腳踢開緊抓不放的我們,就此離開糾之森。當時他那嚴肅、落寞的身影,我永難忘懷。
我和大哥默默聆聽他的告白。
二哥從井底傳來的聲音愈來愈小,幾乎快聽不見了。
“是我害死老爸的。我就像大家説的,是隻一無是處的狸貓,非但沒用,還犯下無可彌補的大錯。看你們那麼傷心,這些話我實在説不出口,但我也無法繼續裝作沒事待在家裏,所以我決定將一切埋藏心底,當一隻井底之蛙,從此揮別狸貓的身分。”
不久,二哥輕聲嗚咽起來。
“我沒臉見媽,我沒資格當她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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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大哥不發一語,一直眺望着街上的燈火。
來到出町柳時,我們才想起紅玉老師被留在澡堂。
“得趕緊去接他才行。”大哥揉着眼睛,疲憊至極地説。
“不用了。大哥,你回去吧。我去就行了。”
我在出町橋旁讓大哥下車,自己坐着自動人力車趕往澡堂。
深夜的澡堂擠滿了人,鼎沸人聲傳到路上。我鑽過暖簾,向櫃枱的婦人行了一禮,走了進去。更衣室裏擠滿了客人,從學生到老人都有,充斥着體臭、煙味和熱氣,人類臭味濃郁。
嘈雜的喧鬧中,紅玉老師頂着一張臭臉坐在按摩椅上,瞪着格子狀的天花板,彷彿每一格都貼有鞍馬天狗的大頭照。老師左手拿柿米果,右手握啤酒罐,大型壁扇吹亂了他的白髮,那模樣像極了可怕的妖怪,以致進出更衣室的客人都與他保持距離。他這副模樣,倒還保有幾分天狗的威嚴。
我蹲在按摩椅前,老師喃喃地説:“你竟然將恩師丟下不管,你是要我自己走路回家嗎?”
“真的很對不起。”
老師破口大罵,頑強抵抗,我使勁將他拖出澡堂,推進人力車內。
自動人力車靜靜地在漫長的夜路上行進,我走在一旁。老師穿着棉襖,全身圓滾滾的,像個小孩。我誇那件棉襖好看,老師回道:“很羨慕吧?這是海星送我的。”
“什麼?”
“你棄我不顧跑到大阪逍遙的那段日子,海星常來看我。她説天氣愈來愈冷了,就送了我這件棉襖。她雖然嘴巴毒了點,做事倒是挺細心的。”
“不管對方是狸貓還是人類,只要是女性,老師就對她們特別好。”
“要你囉嗦。”老師説。“……畢竟我只剩這點樂趣了。”
我們不發一語地走着。
寺町通昏暗冶清,感覺永遠都走不完。夜空清澈,星光斑斕。我默默地走着,口中呼出白煙。當年在清晨的糾之森,靜謐無聲的森林裏,父親也一樣口吐白煙。那天早上小河的潺潺水聲,父親嗅聞冬日氣息的模樣,逐漸在我腦海浮現,但畫面已經變得模糊,令我無比落寞。一想起從前,便覺得自己犯下了無法挽回的錯。真不敢相信自己過去竟然渾然不覺,我愣在夜色中,幾乎停下腳步。
“矢三郎。”老師説。“你怎麼啦?今天話特別少呢。”
“我在想我爹。”
“蚵嗲?你在胡説些什麼啊。”
“老師,不是蚵嗲,是我爹。”
“這樣啊。原來不是蚵嗲,是你爹啊。”老師長嘆一聲。“總一郎怎麼了嗎?已經到另一個世界去的人,任憑你再怎麼想念也沒用啊,所以我才説你傻。”
“剛剛我才知道,最後和我爹見面的人是矢二郎哥哥。我一直不知道這件事,聽説我爹和二哥一起喝酒,喝得爛醉如泥,因此落入人類手中。”
“他是落入火鍋中吧。”
“説得也是。”
“不過,只要活在世上,不論天狗還是狸貓,早晚都會殞落。就連自由在天空飛翔的天狗也有掉在屋頂的一天,這世界就是這麼無趣。狸貓掉到火鍋裏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認為總一郎並沒有掉錯地方。”
“這我知道。”我口氣強硬地應道。
老師也許是不高興,沉默了半晌,不久他突然温柔地説:“總一郎最後見到的人,可不是矢二郎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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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被煮成狸貓鍋的那一夜,紅玉老師獨自在寺町通的紅玻璃喝酒。由於弁天一去不歸,老師心生悶氣,猜想她也許會露臉,便到知道的幾家酒館遊蕩。當然,紅玉老師並不知道當時弁天人在星期五俱樂部,大啖用我父親煮成的狸貓鍋。
據説就算全京都的狸貓都眾在紅玻璃,店內照樣不會客滿。位處地下的店面一路往內延伸,從未有人到過盡頭。愈往內走,空間愈小,最後就像昏暗的走廊一般細窄,牆邊擺設鋪有天鵝絨的椅子和木桌,垂自天花板的吊燈投射出昏黃的光線。那裏總是寒氣逼人,一年四季都燒着爐火,盛傳這絛走廊一路通往黃泉。
那天店內滿是人類以及變身成人類的狸貓,喧鬧無比,紅玉老師手持酒瓶一路移往深處的座位。弁天不在身旁,老師心裏很不痛快,那些飲酒作樂的人類略微吵鬧,老師便無法忍受,直想朝他們吹天狗風。
老師一路走到店內深處,坐在火爐旁取暖,獨飲紅酒。
店內的喧鬧傳不到這裏,只聽得見火爐的細微聲響,以及不時從深處飄來的神秘祭典音樂。老師覺得曾聽過那音樂,他説好像是剛出生洗產湯(注:剛出生的嬰兒用的洗澡水。)的時候聽過。那麼久遠的事,我怎麼可能知道。況且我們狸貓又不洗產湯。
老師思念着弁天。當時弁天常沒知會老師一聲便自行外出,和不認識的人鬼混。老師聽説她曾坐叡山電車前往鞍馬山,很擔心她會上鞍馬天狗的當。
正當老師懸着一顆心黯然獨酌,幽暗的地上有個毛茸茸的東西閃過。老師“咦”了一聲,望向那東西,發現吊燈下一隻目光炯炯的狸貓端坐在地,抬頭望他。狸貓油亮的狸毛顫動着,老師猜想應該是走廊太冷的緣故。
“這不是老師嗎?您好。”狸貓説道。
“是總一郎啊。”紅玉老師笑道。“這裏很冷對吧,要不要喝一杯啊。”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陪您喝一杯。”
我父親先爬向桌子另一頭的椅子,接着爬上桌,雙手動作很不靈活。看我父親一直維持這種不方便的模樣,沒有要變身的意思,紅玉老師感到不解,便訊問原因。我父親回答:“因為我已經無法變身了。”紅玉老師在杯裏倒入紅酒,遞給我父親。我父親戰戰兢兢地捧着酒杯,伸舌舔着紅酒。不久,他拭去嘴角的酒滴,説道:“這是我最後一杯酒了,謝謝您。”
老師望着坐在桌上的父親。
“總一郎,你死了嗎?”老師問。
“説來慚愧,就在剛才,我被煮成了火鍋。”
老師取來我父親喝剩的酒,一飲而盡。“你竟然幹這種傻事!”
“您別這麼説,這是每個人都會走的路。”
“所以我才一再告誡你,要胡鬧也該適可而止。”
“我畢竟是狸貓,沒辦法想得那麼周全。再説,這也是傻瓜的血脈使然啊。”
接着,父親提到了許多事。
他談到小時候向紅玉老師學藝的事;後來和弟弟夷川早雲交惡,被老師訓斥的事;和母親的相識都是多虧了老師的事;還有懲治鞍馬天狗的事,希望四個孩子都能向老師學藝的事,以及希望老師特別關照矢三郎的事。
“老師,一切就有勞您費心了。”
“那小子脾氣古怪,那股傻勁和你一個樣。不過,他好像傻過頭了。”
“的確……不過,我就是欣賞他這點。或許會給您添麻煩,但還是望您多多關照,日後他定能助老師一臂之力。”
“嗯。”
父親從桌上躍下,對老師説:“我也該走了。”
“總一郎,”紅玉老師説。“和你分別,我覺得很遺憾。這話我只跟你一個人説。”
“您這麼説,我很欣慰。這趟黃泉路,有了很棒的餞別禮。”父親呵呵而笑,皮毛顫動。
父親站起身,朝紅玉老師伸出毛茸茸的手。老師也彎下腰,回握他的手。結束道別的握手,父親挺直腰桿,瀟灑地説:“老師,那再見了。”
“下鴨總一郎先走一步,請您見諒。我這一生雖然曾經惹出許多麻煩事,但過得精采愉快。如意嶽藥師坊老師之厚恩,總一郎感激不盡。”
紅玉老師目送我父親踏上那條一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長廊。昏暗的長廊上,我父親油亮的皮毛漸行漸遠,終至消失了蹤影。老師獨自留在原地,啜飲紅酒,不久,又傳來那奇妙的音樂。那是道別的音樂。
“連到最後都一樣傻。”老師説。“他當狸貓真是可惜了。”
就這樣,我父親離開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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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紅玉老師回到出町商店街的公寓後,從他房裏摸走一瓶紅玉波特酒。
我將自動人力車停在出町橋旁,走向鴨川三角洲。天空萬里無雲,從北方一路蜿蜒而來的賀茂川與高野川河面反照着市街的燈光,迷濛的銀光盪漾。寒夜裏悄無人跡,我坐在三角洲前端獨飲紅酒。隨着酒意漸濃,頭部隱隱作疼,我垂着搖搖晃晃的腦袋,低語着:“哥哥……爸……”冷風颼颼。
我再也受不了刺骨寒風,決定返回糾之森。
穿過蒼翠樹林夾道的參道,前方出現神社的燈火。滿臉愁容的母親與麼弟就坐在朦朧的燈光下,他們一看到我便揮了揮手,母親招手要我快點過去。我走下自動人力車,母親焦急地問:“發生什麼事了?矢一郎垮着一張臉回家,什麼都不肯説。”
“我們去了二哥那裏。”
“然後呢?吵架了嗎?”
我什麼也沒説,走進樹林。
我恢復狸貓的姿態,踩着枯葉。母親和麼弟緊跟在後。
大哥在牀上縮成一團,安靜不動,但似乎還沒睡着。我靠近他,注意到牀鋪四周瀰漫着淚水的氣味。我輕喚一聲“大哥”,不知接下來該説什麼好。大哥依舊縮着身子背對着我,但似乎在聽我説話。
“老媽很擔心,你好歹説句話吧。”
不久,大哥翻過身來,長嘆一聲,喃喃地説:“媽。”
母親應了聲:“什麼事?”走近大哥。“怎麼啦?”
“媽,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
“矢二郎一直窩在井底的原因。”
母親濕滑的鼻子閃着光,她望向我。我不發一語地點點頭。母親再次將視線移向大哥,沉思片刻。我感覺得出母親的心就像湖水一樣平靜。我心想,老媽果然早已知情。
“他是我兒子,如果連我都不體諒他,他就太可憐了。”母親説。
大哥蓬鬆的狸毛不住顫動,沒有回應。
母親靠向大哥,悄聲地説:“矢一郎,算是媽求你,不要再責怪矢二郎了。”
母親平靜的聲音感染了森林冰冷的黑暗,滲進我和麼弟心中。麼弟的鼻子不斷在我的背上磨蹭,我的背就像抵着懷爐一樣温暖。我和麼弟不發一語,聆聽母親説話。
“我都知道了,我懂那孩子。”母親反覆地説。“你是做哥哥的,就該懂他的心情。”
“媽,我知道。他是我弟弟,我當然懂他。”大哥蜷縮着身子説。“就是因為懂,我才這麼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