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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回了家,蘭蘭的電話就來了,聽到她的聲音,我有種回覆到現實生活來的感覺。

    她嘩啦嘩啦的説:“小李忽然走了。”

    “走了,什麼意思?”

    “改行了,不做護士了,你説奇不奇?苦讀了兩年,忽然放棄了。”

    “啊?”我心裏明白了幾分。

    “奇的是有兩個大漢找她説話,然後她就辭職不幹了。”

    “啊,還有其它的事沒有?”我不想她再提那一筆。

    “嘿!有一個女的説我鑽石大是大了,亮是亮了,可不知道是否人造鑽!哼!”

    這便是蘭蘭天大的煩惱。

    “你就説是人造鑽好了。”我笑。

    “不,我説:太小了,才一卡拉,犯不着找人造鑽來充。”

    女人們都有一手,可別小覷了各等各樣的女人才好。

    “喂!你那頓吃得如何?”蘭蘭問。

    “菜很好,可惜你不在,我一直掛念你。”這是真話。

    “又來了,”她在電話那頭竅笑,“怎麼愛得這麼肉麻的?”

    “是真話,有什麼肉麻?”

    “好,就相信你一次。”她説,“早點睡。”

    “知道了。”我掛了電話。

    天還是熱。

    我覺得我與蘭蘭真是天生的一對,咱們倆都是普通人。

    若是錯混到不平凡的人羣裏去了,倒也是一種痛苦。

    急症室裏開始有不少服毒自殺的女病人,有些救了回來,有些沒救回來,然而始終沒有人再叫我去取錢,小李心腸軟,心腸也貪,她以為這女病人是無主孤魂,那些好貨,不揀白不揀,誰曉得偏偏弄出毛病,倒真的應了她口頭禪:“不好了!不好了!”

    我與蘭蘭仍然做着,並且拼命節錢,我們還是要結婚的,蘭蘭又有一套,她不主張擺酒席了,要派行蜜月。有錢走遠一點,沒錢走近一點。

    一切由她做主吧,她説什麼就是什麼,況且她的主張也過得去。我父母遠在外國,他們理不了,也不理這事,他們信我的眼光。我倒也沒有懷疑我的眼光,蘭蘭便是一般人口中的一良家婦女。

    這年頭啊,找個把良家婦女還頂不容易。

    有時候下斑,她也説一點事我聽。

    譬如今天,她説:“一個女病人死了。臨終倒不怎麼樣,很坦然的樣子,只反反覆覆的説着一句話:‘我竟沒有遇到他,我沒有遇到他。’她神智還很清楚的,可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也是個服毒的,年紀輕輕,怎麼老有人不想活?雖説人人終有一死,在醫院裏,什麼都沒有,就是人斷氣多,可是我還是不明白,怎麼會有人不愛活,我覺得做人雖然只匆匆幾十年,但很有意思。”

    我微笑,蘭蘭怎麼會得明白。

    “死了,父母來領屍,哭得死去活來。這些人真自私,再也不想想別人的!”蘭蘭很氣憤。

    想想也是,那個人雖沒出現,可是到底也得熬下去,做人與做事一樣要做完才放得下心,忽然截斷了,總不大對,違反天理似的。

    蘭蘭説:“我是沒有自殺的理由,也絕對沒有那種勇氣,我是個最最無用的人。”她用手圈住了我的臂膊。

    蘭蘭大概也不知道,她可以算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過了沒多久,我得了兩個禮拜的假期,休養在家。不放假還好,一放假整個人就累得像塌下來似的,整天睡,蘭蘭下了班就笑我是隻豬。

    我説:“本來我要到別處走一次,你又不准我去。”

    蘭蘭急了,“唷!把我説成雌老虎了,你往哪兒去,與我有什麼關係?我還用鎖鎖起你呀?只是你這人,真正狗咬呂洞賓,兩星期的假,好走多少地誌方?匆匆忙忙,不如養養元氣。”

    其實她的確不想我一個人到處溜,蘭蘭媽曾給她金石良言,“丈夫丈夫,一丈之外就出毛病了,所以要盯得緊!”

    兩個禮拜,可去的地方多呢,唉,算了。

    多多休息也有好處。

    一天下午,忽然接了一個電話,我一拿起聽筒就問:“蘭蘭嗎?”

    那邊不出聲好一回了,才説:“王醫生,我姓君。”

    她?她來找我幹什麼?

    “王醫生,我身上有點病,如你有空,請你來看一看,好不好?”她聲音啞啞的。

    “什麼毛病?”我懷疑,“我看得了看不了?你平時看慣董醫生,最好找董醫生。”

    “董醫生憩暑。”

    我想我也在憩暑,這女人也很夠煩的,怎麼老認牢了我。

    “王醫生,麻煩你了。”

    “什麼病?”我終於問,“我好帶藥。”

    “外傷,我在泳池旁滑了一交。”

    “啊,小事。”我放心説。

    “唔,麻煩你了,清你下樓,我車子在等你。”那姓君的女人説。

    我拿着電話往露台下看,果然見那部勞斯萊斯就在下面。這女人厲害,曉得只要她開了口,便十拿九穩。

    我説:“好,我馬上來。”

    “謝謝你,王醫生。”她放下了電話。

    到了她那裏,兩個女傭人又換了新面孔,仍然待我一般的殷勤。

    我進到屋屋,傭人説她在書房裏,我跟進去,書房又是漂亮的書房,來不及打量佈置,只見她一個人坐在暗角里,叫了一聲“王醫生”。

    我放下藥包,笑道:“太不當心了,”

    她啞聲説:“可不是,又煩你了,王醫生,若我還有旁人可求,決不煩你。”

    這句話倒是説得很心酸,也算是實話,她的確是無人可求,這我是明白的。

    “跌了哪裏?”我問。

    她始終坐在暗角里,我把窗簾微微提起一角,見了她的臉,真正嚇了一跳。她嘴唇破了,腫着,嘴角積着瘀血,一隻眼睛上角也裂開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另外一隻眼白裏全是紅的。手臂上包着白紗布,也有紫黑色的血漬。

    我説:“這不是交摔的,你是被人毒打了。”她不響。

    “這種傷我不會治,你要進醫院,額角要縫針,嘴唇放血,手臂上怎麼了?”我拉了她一下。

    她悶哼一聲,痛得臉色發白。

    我伸手按她胸下,我説:“肋骨斷了。”

    她看看我,神色慘然。

    我問她:“誰做的?”

    “王醫生,我不去醫院,求求你治我。”

    “我治不了!”我吼道,“誰毒打你?説!”

    “我自己在泳池旁滑一交,真的,王醫生,你不治我,我也只好這樣了。”

    我轉頭嘆息。“幾時的事?”

    “今早。”

    “今早為什麼不找我?現在都五點了。”

    “怕你沒起身,不便。打電話去醫院,醫院説你休假,又考慮了很久,實在沒奈何,才到你家找你。”君情説。

    我説:“你躺下來再説。”

    “不能躺,痛。”

    “我先找個中醫來替你續骨。別笑,他們有他們的好處,不然就得進醫院打石膏。”

    我用她的電話撥了幾次,找到兩個中醫,一會兒都來了。

    她是疼得全身全臉都是汗,始終沒哼一聲,堅強起來倒真堅強,又替她驗了內部,沒有大礙。然後由我替她打止痛針、抗生素、破傷風針。我笑:“這叫作中西醫會診。”她笑了沒有,我看不出來。

    我替她用棉花細細抹淨臉上的幹血,敷了藥,再看手臂。

    手臂上明明是利器剖的,不很深,但很長,有三四寸的樣子,很恐怖。我心頭髮毛,這女的來歷不明,如花如玉,都有男人在她身上刮幾刀,痛毆一場,我再膛這混水,萬一有人誤會,如何是好?心驚肉跳。

    我又嘆一口氣。

    “這也交摔的?真夠藝術。”我説。

    她苦笑。

    “從此以後,這條玉臂是留下疤痕了,多可惜。”我説。

    她還是不出聲。

    我替她包裹好了傷口,我説:“如果發炎,還是進醫院的好。”我勸她。

    她説:“不行,醫院我是死了才去的了。”

    “這又是什麼話,聽聽,多麼不吉祥。”

    她黯淡的笑一笑,“吉祥?我這一生不過是這樣了。已經完了,還論什麼吉祥不吉祥?”她説得這麼真切,這麼肯定,又這麼自然,彷彿她的一生,是真的完了,不過坐在一個暗角落裏,等死罷了。

    我問她:“如果我不來呢,你就不看別的醫生?”

    “我並不稀罕。”她説,“活了大半輩子,不過如此。”

    “生命是充滿驚奇的。”我説,“一個人要有勇氣活下去,我們之間,誰也不曉得明天會發生些什麼事,只要轉一個彎角,你會見到新的希望新的世界,要提起勇氣來,努力向前走。”

    她聽完了,鼓起掌來。

    我氣結,白了她一眼,收拾我帶來的東西。

    她輕輕的抓住了我的衣角,叫我道:“王醫生。”

    我看她。她的神色是温柔的,這一種神色,叫我怎麼形容她好呢,彷彿我是主人,我要她怎樣,她就怎樣。而我不過想她好好的活下去,我是個醫生,我希望每個人好好的活下去,充滿生氣的活下去,這也許是我喜歡蘭蘭的地方,她是充滿活力的,一天比一天有勁。

    而這個女人,我有種感覺,有種花凋的感覺。

    過去或者她是刁鑽荒誕不羈邪氣的,然而如今,生命似乎漸漸離她而去,從她的神色裏可以看得出來。

    我過了很久才問她,“有什麼事嘛?有事儘管對我説,我做得到,莫不幫你的。”

    “我知道你是好醫生。”她説道。

    我俯下身去,“你要休息,最好把上次那位護士找回來照顧你,你要當心,不要再跌交,走路要小心。”

    “我的路,”她説,“難走。”

    “每個人的路都不好走。”

    “我的路——”她搖着頭,一派無助,只是抓着我手。

    忽然我為她難過起來,這樣一個女人,做錯了什麼呢?遭遇這麼不好。我扶她起來,慢慢走向房間。我一手扶她,一手推開房門,只見傭人正在收拾,我拉開被褥,把她放進去,蓋好被子。只見枕頭角有血。地上跌着一本書:張愛玲《怨女》。

    我為她拾起書:“你看這個?”

    “唔。”她説。

    她很平靜。她一直很平靜,兩手在胸前,微微的扼着一個微笑。

    “我有一個請求,王醫生。”

    “什麼?”

    “如果我睡一覺,你可否呆到我醒來?”君情説。

    我笑了,“你一覺睡到天亮,我豈非累死了?你要人陪,我明白,臨時找不到人,我替你安排個護士可好?”

    她説:“那麼,可否等我睡着了,你才走?”

    “好,那麼快快睡,不準胡思亂想。”

    她説:“當我小的時候,很小的時候,父母搬到一層新房子去住。我當時認為真是一間好屋子,有客廳,有睡房,朋友進來,不必看到掛着的睡衣了。在廚房,母親掛了一個鏡子,常被油膩所蒙,是一面極舊的鏡子,可是我最最喜歡那一面鏡子。一個夏天,我的頭髮也剪得這麼短,穿件T恤。短褲,照鏡子。人人都説:她真漂亮,皮膚太好了,一顆雀斑都沒有。”她停了一停,“那是我非常非常年輕的時候。”

    我在聽。

    多麼奇怪的一個女人,多麼奇怪的記憶。誰還會記得多年之前的一面鏡子?

    “我只十七歲。”她微笑,“今年我二十九了。”

    “你還是很漂亮。”我説,“不用愁,快睡覺吧。”

    蘭蘭從來不想過去,她只有將來,而且蘭蘭相信將來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當時她主動約我,多少人譏笑她既不貌美,又無大學問,可是終於她是與我訂了婚,我也喜歡蘭蘭這一點強烈爭取與生存的慾望。

    我説:“想一想將來。”我説得是這麼老套。

    “多謝你來,王醫生。”她根本不答我。

    “我明天再來瞧你的傷口。”

    “謝謝你。”

    我翻着她那本張愛玲的小説。

    “你可以走了,醫生,不好意思,浪費你的時間。”

    “不要緊。”我説,“好好睡,再見。”

    我離開了她的房間。女傭人領我出去,我想向女傭人吩咐幾句,想想也是多餘的,她三日兩頭換傭人,誰真關心她?才沒有用,反正我明日來罷了,她那些疼腫,怕要三兩個星期才退,那條肋骨,靠上帝。

    第二日我又去了。

    她仍然很鎮靜,兩位中醫也來了。説她沒有大礙。沒有大礙,大概就是不會死人,我覺得無端端被人弄得遍體鱗傷,很是大礙。

    她坐在泳池旁曬太陽,我坐在她旁邊。

    她忽然問:“王醫生,你可信上帝?”

    “自然。”我説。

    “我也信,”她忽然很天真而起勁,“除了錢,我就信上帝,其餘什麼都不信。”

    我啼笑皆非。“你這人,《聖經》上寫得明明白白,‘你們信了我,就不可再信馬門’,馬門就是錢財。”

    她也笑了。居然是真的笑,似一抹陽光。

    “我的眼睛,沒有問題。”

    “再也不能摔交了,眼睛很柔嫩,血管一破,麻煩得很。還是小心點好,你又不是打勿殺李逵。開什麼玩笑。”

    “王醫生説話,真是一句是一句,很有力量。”她説。

    “我什麼都知道。”我説,“我明日再來。你手臂上那傷口有問題。”

    她點點頭。

    “進屋子去休息。”我命令。

    我看她服了鎮靜劑,讓她睡。

    回了家。我決定不讓蘭蘭知道這件事,不是故意瞞她,而是怕她那性子,不知人間險惡,拼命查根問底,可能會惹起麻煩。她問我哪處去了,我只説去游泳,她也不追究。反正這是我的假期。

    與這位君小姐相處久了,不難覺得她本性很好。大概可以怪環境,怪社會,怪命運,她從來不感嘆她自己,很少提到私事,絕不談到她的秘密,故此我一點也不曉得她的來龍去脈,只知道她是外室,物質生活豐富,如此而已。若身體養息好了,毫無疑問,是個美女。

    我每日只去診治她一兩小時,餘的傷都沒事,就是左眼角與手臂的疤因為縫針,長得不很好。她算是破相了。然而她並不在意,兩個中醫她以大筆的診金遣走了,她沒有給我錢,我倒很安慰。

    一日下午我陪她在泳池邊坐。

    我説:“陽光真好。”

    陽光真是好,她的屋子四周都有牆,靜得很,只有樹葉的影子射在地下。隔壁人家大概有孩子,稚氣的嬉笑聲傳過來,很遠的樣子,彷彿是在騎三輪車,有鈴聲,叫人叫聲。

    她側着頭聽,神情是貪婪的,然後她説:“陽光這麼好,然而我的一生已經完了。”

    我正想出言反駁,仔細想了一想,何嘗不是。我的一生又何嘗不是已經完了。我今年什麼歲數了?以後還有什麼作為?不過是養育子女,在這家裏終老,説不定就死在這家醫院裏。已經活了一半有多了,只是目前的光景還很好就是了。

    她微笑,那個微笑,説不出的涼意。

    我説:“……你仍很年輕。”

    “我最好的歲月,是與一個男人共渡的,該男人對於我的存在很是厭惡。”

    “那麼他何以與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微笑,那笑凝在臉上。

    “那麼你為何還與他在一起?”我又問。

    “我愛他。也許不過是因為我愛他。”她説,“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很稀罕一種東西,叫愛情。我曾經迷信過愛情以及其它更多的東西。現在我也想再愛,可是那種勁道沒有了,我失去了愛人的力量。”

    “愛人何必要力量。”我笑。

    “呀,你是不會明白的,王醫生,你是一個幸福的人。”

    我只好笑了。

    “你認為我可以走動否?”她忽然問。

    “自然。”

    “我想走到淺水灣去看影樹,不過是二十分鐘的路,你走得動嗎?”她懇切的問。

    我點點頭。

    放着三輛車子,她動了走路的念頭。她根本不適宜做小老婆,她連做大老婆也不適合,她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苦處。

    她披了一件毛巾衣,與我一直走過去淺水灣那一邊。她沒有説實話,往淺水灣走,要半小時有餘,然而我想,如果走不動,可以叫車子回來。

    難得她有這樣的興致,不陪她也説不過去,她的要求,是這麼低。

    我們一路走着,她低着頭,不説話,戴着一頂草帽,那頂草帽是純色的,什麼也沒有,不是蘭蘭戴的那種。

    我説:“人總要好好的活下去,要求不要太高。世界不過是這麼樣的一個世界,太苛求是不行的。”

    她停住了腳步,抬頭看牢我。草帽的影子一格格的射在她的臉上,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掏出手帕來擦一擦汗,太陽是這麼的熾熱。

    在很遠便看到了火紅的影樹上,一片紅霞似的,她停住了腳步,她説:“到了。”我詫異的看看她説:“還沒到呢。”她説:“到了,這樣看最好。”

    我一時間才弄明白,她這人,説話是這般彎彎曲曲,要動很久的腦筋才能懂得,往往弄清楚以後,就有一種茫然。

    我問:“你要回去了嗎?”

    “回去了。”她説。

    “走得動嗎?”我又問。

    她點點頭。

    “你的肋骨尚未十分痊癒,還縛着紗布,要當心才好。”

    她又點點頭。

    我不自覺的扶着她走回去。一身大汗,不過遠遠的看了看影樹。她坐下來跟我説:“那花,不過兩三天就落了,一地都是。”她又補充説:“所有的花都是這樣的。”

    一直這樣子説話説下去,真要發瘋的,我跟她道別,她向我謝了又謝,看她的樣子,彷彿極之滿足,一樹年年開的花——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

    一直開車回家,我不明白。

    到了家,我洗了澡,後天就得上班去了。本來是一個假期,被她佔據住了,我是醫生,她是病人,可惜我只醫得了她的外傷,醫不了她的內傷。

    才在牀上看報紙,門鈴就響了,我心想,這個時候,什麼人來呢?

    去開了門,是蘭蘭氣憤憤的站在門口,虎着

    “什麼事?”我問,“你怎麼了?”

    她怔怔的看看我,一聲不響,臉上漸漸轉色,呆呆的流下淚來。

    “家裏出了事?”我大吃一驚,“你有什麼話説呀,別這樣!快進來!站在門口乾什麼?

    她還是不出聲,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一直在流淚。

    她身上還穿着制服,我真是摸不着頭腦。

    “什麼事嗎?你説呀,説呀!”我催她。

    她忽然勇敢起來,她説:“家明,我與你説了吧,憑我的姿色才貌,原是配不上你,我與你訂婚前後,不知多少人嫉妒羨慕我,我也想,如此一帆風順,真是福氣。家明,你是欺我老實吧?你另外有人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要爭的,你一氣,乘機就解除了婚約,我若愛你,應該假裝不知才是。可是如今有人親眼見了,傳得沸沸騰騰,你在家不知道,我是一點面子也沒有了。”

    我聽得好不胡塗,好容易才弄出一點眉目來。

    我愕愕的問:“我?另外有人?誰?”

    “事到如今,家明——”

    “事到如今,瞞也沒用,是誰呀?”我光火了,“你説給我聽聽!我並不知道自己除了你還有旁的女人,無端端來一場哭鬧,弄得這麼驚人,你要我怎麼樣,為了謠言在醫院公開向你道歉?蘭蘭,你花樣太多了,這些年來樣樣面子要爭足,非要在人前把我踩在你腳下,對我大呼小喝,不知是什麼意思,你別這麼幼稚好不好?我若有別人,我不去跟那個人訂婚,倒跟你訂婚,我多大年紀了。還玩這種遊戲?真受不了你!”

    她不怒反喜,然而還是問:“沒有……?那麼人家看錯了?在淺水灣道附近散步的不是你?”

    這次真讓我愣住了。消息怎麼會傳得這麼快?現在怎麼辦?剛才一味死勁否認,再也想不到“另外一個”女的竟會是我的女病人。現在承認,豈非更糟?她怎麼還會相信,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只好否認下去。

    “淺水灣人頭擠擠,”我淡然説,“難為這人了,這麼關心我,我也見到她媽的奶媽的娘娘的姨母的兒子的表弟的堂姐跟洋鬼子泡呢!”

    蘭蘭轉哭為笑。“你這個人,一點正經都沒有。”

    “你少聽人説好不好,這幹人安着什麼好心?我最恨是這種人,偏偏你又非要受人擺佈,讓他們開心,你若不相信我,何必嫁我?以後值得疑心疑惑的事還多着呢!以後看病,也不看女人,光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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