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等待幾乎耗盡母親的耐性。終於,在她七歲生日過完不久,家裏忙碌起打包裝箱的動作,聽説,她們即將遷搬進爸爸的大房子。
七歲的憶梅,多多少少曉事了。
深夜夢迴,那雙沒有熱度的眼眸依然緊鎖着她的記憶。大半年來,母親和父親的鬥鬧意氣及鄰居的竊竊私話,首度在她的生命中構成意義。從玩伴的父母口中,她明瞭了「私生女」所代表的含意,也終於知道,媽咪和爸爸不像其他人的媽媽和爸爸一樣,是結了婚的,雖然婚姻的意義之於她仍然相當模糊。
總之,她等待着。
自從與「哥哥」遭逢之後,性情原本就不太活潑的她更加沉潛下來,隱約等待某件事情的發生,等待某一次的重遇。
同樣是乍暖還涼時刻,一輛卡車運載着她與母親的細軟家當,前往未來的家園——住着那雙眼、那個少年的家園。
「巧麗,梅梅。」父親站在大門口迎接她們,滿臉的笑,笑出他臉容上的細紋和滄桑。
愷梅怔望着父親身後的大片庭院產業,忽然心生不安,定定的坐在後座裏,停住跳下車的步伐。
「快點下車啊!」卓巧麗不耐煩的推她的後背。「待會兒還有一大堆東西要整理,媽咪沒時間陪你發呆。」
「梅梅。」冷之謙察覺女兒怯生生的異狀,温柔的迎上前,牽她步下計程車,正式踏上冷家的地盤。「以後你們就可以和爸爸住在一起了,開不開心?」
「嗯。」地遲疑地點了點頭,半晌才問道:「媽咪説,我有一間自己的大房間。」
冷之謙樂得呵呵笑。「不但如此,房間裏還幫你準備了很多洋娃娃和熊寶寶哦。來,爸爸帶你去看看。」
愷梅蹙着眉仰看父親。她從來就不喜歡洋娃娃和狗熊布偶,爸爸幹嘛為她準備那些玩意兒。
冷之謙打開大門,她又突兀的頓下腳步。獨門獨棟的住宅絕不會是小孩子最渴望的居所,巨大的宅邸像博物館一般,冷森森的,只適合做為成年人顯揚身價的裝飾物。
「怎麼了?」冷之謙輕訝的低頭打量女兒。
「媽媽説,我以後不能姓林。」踏進這一扇豪門之後,彷佛某部分的她就會隨之消失,再也追不回來。強烈的惶惑不安只有她自己能體會。
「你當然不能姓林啊。」冷之謙一時有點摸不着頭緒。寶貝女兒怎麼會想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那我應該姓什麼?」愷梅微咬着下唇。
「你和爸爸一樣姓冷。」冷之謙微笑着,並未拿捏到小女孩微妙的心理轉變。「以後你就叫做冷愷梅,而且多了一個哥哥叫冷愷羣。」
一個叫愷梅的女兒,與一個叫愷羣的兒子。
原來從來就沒有另外一個愷梅,一直都只有她而已。遠在她能理解之前,她的命運早已成為旁人口中竊竊私話的傳言。
卓巧麗冷眼旁觀他們父女倆的對話,突然搶上前一步。
「喂,我有話跟你説。」她拉着新婚丈夫走向不起眼的角落。
「慢着,我先帶梅梅認識一下新環境。」冷之謙反手牽起妻子的手,轉頭走向女兒。
「不用理她了。你把她的房間位置告訴她,她自己找得到。」卓巧麗半途又把丈夫拉回去,不悦的瞥視女兒。「她打小開始,性子就像一隻悶嘴葫蘆,最近幾個月更是不曉得撞上什麼邪,整個人恍恍惚惚的,老是追問一些陰陽怪氣的問題。」
「你別當着孩子的面編派她的不是。」他拗不過新婚妻子,只好喚來管家,讓人招呼新進門的冷家小姐。
愷梅沒有做太久的反抗,靜默地隨着人踏進未來的新生命。走上樓的途中,風中隱隱約約傳來母親的聲明——
「我不管你怎麼與你兒子溝通……總之,以後我就是這個家正式的女主人,希望他懂得尊重我……你管不動他是你的問題……你女兒和我可不想被別人看輕……」
上了樓,爭論的嘶語隨之遺落在她身後。
「小姐,這裏就是你的房間。」五旬的女管家打開二樓的第叁扇房門,側了側身子,示意她進房去。那一臉剛正不阿的嚴肅相貌,與故事書所描述的慈祥老太太完全是兩回事。
她的房間隔壁,一扇橡木厚門微掩着。
「爸爸和媽咪住在我隔壁嗎?」她也以疏遠的態度面對中年婦人。
「不。」管家吐露出警示的語氣。「隔壁是少爺的書房,沒有他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隨意進去。」
「嗯。」她點了點頭。少爺?應該就是她「哥哥」吧!
她仍然無法接受自己平空多出一個兄長的事實。
「先生的卧室在走廊盡頭,他的書房就在卧室隔壁,平時小姐若有需要,可以進去找故事書來看,先生前些日子特地吩咐過秘書,訂購了幾套童書回來。」管家機械化的口音聽起來實在很刺耳。「小姐,還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嗎?」
愷梅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趙太太正在傳達想離開的暗示。
「沒有。」她搖了搖頭,逕自走入專屬的私人天地。「喝——」進門先抽了一口寒氣。
父親大人沒有誑謊,十來坪的套房式寢間陳滿了各式填充玩具,芭比、桃麗、泰迪熊……觸目可見的布料全部綴縫着蕾絲花邊。鮮燦粉紅的擺設,誇大昭彰的裝潢,簡直像墜入包裝過度的娃娃屋!
愷梅驚恐萬分的倒退,退離這不該是她所屬的世界!
「換成是我,也會被這種俗麗嚇到。」一道輕諷低笑的氛圍,包攏向她的粉紅色卧房。
走廊兩端伏竄着對流的暗潮,陰冷的空氣分子,掀涼了騷動的意緒。
背脊忽然退撞上一堵沉厚的牆,她飛快回身。
仍然是記憶中的那雙眼。
因着心裏一直預期會發生這邂逅,當兩人正式重會,她反倒不若想像中的驚悚無助。
冷愷羣,她的「哥哥」。從他身上散發出的濃而重、厚而沉的妖異氣質,顛覆她年稚的心靈。他恍若屠龍故事中的角色,但並非那英勇殺敵的王子,而是在背地裏翻雲覆雨的惡龍。魔魅的眼底閃爍着冷邪的金光,嘴角一抹笑,勾着陰森和密。相較於她朋友的兄長們,冷愷羣冷冽傲然的氣質確實比他們亮眼。可是,她看見更多的東西,遠遠超乎他出眾的外貌。
她看見了他眼底的深沉,以及潛藏在深沉之下的邪惡。
這樣猛烈的陰冷,超乎她所能承受的範圍。愷梅驚嚇地喘了絲氣,跌撞的退回門框內。
「愷羣?」冷之謙踏上最高一級樓梯,暫時中和了廊道間的妖異氣息。
卓巧麗立在丈夫身後。
「冷少爺。」客氣的稱喚和僵硬的笑容,凸顯出不自然的氣氛。
「你怎麼叫他少爺?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冷之謙笑得稍微大聲了一些。
冷愷羣淡淡的點了個頭,黠謔地瞥了她一眼。
遠在她能反應過來之前,他臉上帶着一逕的淡然,側過父親身邊,朝樓下走去。
父子倆錯身而過的剎那,她倏然發覺,冷愷羣的身量幾乎追上爸爸魁偉的高度了。
「你要上哪兒去?快吃晚飯了。」冷之謙錯愕的望着兒子的背影。
「你們自己用吧!不必等我。」他頭也不回,聲音同樣冷淡無波。
「可是……」這是我們全家共同聚餐的第一天哪!冷之謙的喉頭蠕動幾下,終究還是把敏感的話語保留在肚子裏。
心虛是一種要命的情緒。
元配天生體質不佳,懷孕生子之後更是一日糟過一日,勉強撐了十來年,病牀畔足堪告慰的也只有這早熟、優秀的兒子。她性格狂烈如火焰,想必薰陶了兒子不少關於他負心薄倖的思想。
從小愷羣就與母親較為親近,而他將近十年的不忠,累積下成頃成噸的心虛,早已無法直視着兒子眼中的嘲謔。
他今日的成就,妻子孃家的雄厚財力是不可或缺的功臣。若果缺少了正牌冷夫人的支援,決計造就不出如今的「縱橫科技集團」。
「好個兒子啊!」身後似乎聽見卓巧麗的冷笑。
在新任妻子與女兒面前,他必須彰顯父親的權威。
「愷羣,前幾天車行送來一輛機車,説是你買的。你離成年還早着呢,連駕照都沒資格報考,就敢騎着機車在路上亂飆,也不曉得鍾律師是怎麼管理你的基金的,真不像話!明天我就叫人把車子退回去。」
如果冷之謙冀望從兒子身上獲得某種反應,那麼,他成功了。
冷愷羣頓下腳步,回眸。瞳中乍放的金光充滿侵略性,與臉上恬淡的笑容全然成反比。
「放心,那是我的錢,不是你的錢。鍾先生是我的律師,不是你的律師。」他慢條斯理的掃視兩位女性成員。「她們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家人。」
「你——」冷之謙的頭臉暴衝成血紅色。
肇事者卻彷佛沒事人般,悠哉瀟地走下樓去。
「我看,他非但沒把我們母女放在眼裏,連你這個父親大人也不當一回事。」卓巧麗咋嘴咋舌的叨絮着,唯恐天下不亂似的。
「你少説兩句!」冷之謙老羞成怒。
「喂!你兇我做什麼?這種兒子也是你自己教養出來的,又不是我的責任。」她扭頭拉起女兒的手臂。「還是咱們梅梅最乖。走,梅梅,媽咪幫你把行李打開來。」
回到那間鮮粉紅色的卧房?愷梅霎時回過神,雞皮疙瘩爬滿細嫩的肌膚。
「我不要!」她反抗性的抽回手臂。
「什麼?!」卓巧麗沒有預期到女兒會抗拒。
「我討厭那個房間,我不要搬進去。」她咬着下唇。
冷之謙似笑非笑的神色登時讓卓巧麗拉不下臉。
「要死了你!」又氣又急的巴掌立刻轟上愷梅臉頰。「寄人籬下,還容得了你挑剔嗎?你剛才沒看到人家冷少爺的氣派?再吵,咱們母女倆都得睡在大街上。」
愷梅頓時楞住。她又沒有做錯事,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打她?
「你怎麼搞的?無端端的把悶氣出在女兒身上。」冷之謙連忙介入兩個女人之間。
女兒要哭不哭、斜眼睨望的神情,竟然和愷羣有幾分相似。
「你看看她那副死樣子,哪像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跟你兒子同一副德行!」卓巧麗腹內的那把無明火燒得更狂更猛。
「他們倆是兄妹,神情相像也是難免的。」冷之謙擔負起打圓場的任務。
卓巧麗的唇蠕動一下,忍住沒有出聲。愷梅聽了卻覺得刺耳,她不願意讓那個男生成為她的哥哥。
「梅梅,爸爸叫人幫你換房間好不好?」冷之謙蹲低身子,輕撫她頰上的紅痕。
好痛,好亂,好陌生,好討厭……好好的一個早晨突然變得亂糟糟……她越想越委屈,猛然推開父親,鑽進粉紅色的大房間。
「不要!」砰!房門重重的甩上。
「好啊,小小年紀就敢耍脾氣,看我怎麼修理你!」卓巧麗氣不過。
「好了,巧麗,沒事了,讓她去吧!」冷之謙連忙攬作新婚嬌妻的腰。
一切紛紛擾擾皆被擋在門外。
愷梅撲進牀被裏,沒有流淚。
這就是她第一天踏進冷家的情景。
猶如她的房間所預告的,一切都是一場俗麗不堪的荒謬!
***
無論恬淡或燦爛,幸福或苦澀,韶光總會不停的消逝。時間之於愷梅,並不若人們譬喻的「流水」,因為揚長而去的水泉看起來太過瀟活絡。她一直覺得,時間在她身上,猶如電視節目曾經介紹過的畫片機。
老師父站在機器旁不斷搖動把手,畫片隨着小齒輪的運作,連續成行雲流水的劇情。呆板的畫面雖然結合成故事,然而每一幕景象也僅是定格畫面的呈現而已,下戲之後,觀眾們所能記憶住的,不過是其中幾張較為精巧的片面。
這就是她的生活。
一格一格地往前推進,沒有任何驚濤與起伏。若是生命選在此時終結,觀戲的人甚至無法銘記些什麼。
然而她仍在等,等着一些事情發生。
國小五年級,父母親第一次因為公務應酬而雙雙出遠門,預備在新加坡停留十天。
她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些什麼,是父母的缺席,抑或是單獨與冷愷羣留守在家?或許,她根本就不擔心吧!
無論私下或公眾,她從不喚他「哥哥」:雖然父親曾經因此而責備她不懂長序,母親也因此而呵怪她嘴巴不夠甜。
大人們希望使兩個孩子的關係更親善,動機與大公無私的親子之情無關,只不過想讓他們自己更容易勝任父母的角色。
可惜他們失算了。冷愷羣從來未曾歸屬於「孩童」的範圍,而她也已漸漸脱離「孩童」的甜幼世界。
很多洶湧暗潮均發生在台面之下。
「少爺,先生他們今天不回家。你晚餐想吃什麼?我交代廚房幫你料理。」管家趙太太只對尊貴的少爺親善。
冷愷羣埋首於早報裏,半晌不應聲。
可冷麪管家婆就吃他這一套。
從其他人嚼舌根的交談中,她得知了趙太太的來歷。原來這位歐巴桑是冷夫人從孃家帶過來的嫁伴,身分不同於尋常的僕,雖説還不至於攀到主子的頭頂上作威作福,卻享有一定的地位。另外,這也解釋了趙太太為何對父親和她們母女倆表露出如此明顯的敵視情結。
愷梅緘默的佔據長桌另一端,畫分成與他們不相連的空間,帶點冷眼旁觀的意思探量。
冷愷羣或許無法想像,他的存在讓她成為班上的焦點人物。原因無它,他的現任女朋友恰好是她同班同學劉若薇的姊姊。經過那個大嘴八婆的渲染,幾乎全年級的女同學皆知,冷愷梅有一位「帥到連電影明星都比不上他帥」的酷哥哥,而且這位酷哥每次去劉家接劉姊姊出門約會時,都不忘帶點小禮物送給「漂亮的劉家小妹妹」。
他真的很好看嗎?她忍不住朝長桌彼端多投注兩眼。
她總覺得冷愷羣的氣質太過妖異,孳衍成陰冷邪惡的美感。當然,許多形容詞是她成年之後才學會的,後來同性朋儕告訴她,他傳散的特殊氣質又稱為「性感」。
冷愷羣年長她五載,今年應該滿十六歲了,然而若不告知旁觀者他的真實年齡,相信任何人都猜不出他降生在世界上才走進第十七個年頭而已。
她假設他濃密的髮絲來自於母系的遺傳,因為爸爸向來毛髮稀疏;他的臉型長而瘦削,符合了美男子的第一個要求。舉凡電視上的男演員,沒見過哪個人長着一張大餅臉還俊美得起來的。
對了,她現在才發現,冷愷羣的外形特徵完全沒有遺傳到父親的任何一點。這或許也是造成父子倆不親近的間接原因吧!
她的眉目五官也與父親不像。
瞬間有些為父親感到悲哀。
長桌那端,冷愷羣忽然抬眼,目光與她對個正着。她下意識想回避,轉念一想又覺得何必,她並沒有做什麼虧心事。
「不用了,我今晚不回來吃飯。」他嘴裏回應着趙太太,眼睛盯視的卻是她。
「是。」趙太太識相的退下,甚至沒詢示愷梅相同的問題。在這個忠僕眼中,宇宙洪荒依存着冷愷羣而生,再無其他人。
宇宙主宰者放下報紙,往椅背一靠,右手反搭在椅背上,一派安適自若。
「今晚剩下你單獨吃飯,我可能不回家了。」他揚起閒談的語氣。
「嗯。」她應了聲,低頭門啜着碗裏的麥片。
冷愷羣微微一笑。這人小鬼大的臭丫頭還刻意表現得一臉淡然,實在有趣。
「你媽説得對,你一點都不可愛,完全沒有十一歲小女生應有的甜美愚蠢。」他喝着熱紅茶,就着杯緣打量她。
漫不經心的評語聽進她耳裏,竟然激起淺淺的、被刺傷的漣漪。
她向來排拒冷愷羣看她的樣子。那種眼光,宛如瞧着竹籠裏的天竺鼠,純娛樂而已。她知道自己本性不夠活潑,更甭提找人逞逞口舌之快,可是他總愛以逗弄的語氣和神態,引得她焦躁不安,猶如一雙被倒插了魚刺的針鼴,進而發出尖刻的言語攻詰他。而他,絕對不會惡聲惡氣的回嘴,逕自挑着笑笑的嘴角,讓她更恨不得抹掉那副毫不在乎的神情。
因此,父母親便認定是她太刁蠻多刺,才會造成兄妹倆的關係生疏。
什麼跟什麼嘛!很多情狀他們並沒有親眼看見,卻把罪由歸咎在她身上,簡直不合理到極點。
「我不曉得怎麼讓自己變笨。待會兒上學,我會請劉若薇教教我。」她刺耳的回嘴。
「誰是劉若薇?」他隨口問問,扔下拭嘴的餐巾起身。「你慢慢吃吧!吃完叫司機載你去學校,今天晚上不用為我等門——」站在餐廳出口,他嘲趣的回頭瞟她最後一眼。「雖然我知道你本來就不會。」
修長的軀幹,展現出慘綠少年不該有的從容優雅,徐緩地離開用餐區。
愷梅凝瞪着瓷碗裏的麥片粥。
誰是劉若薇?他方才問。
半晌,莫測高深的微笑綻露在她嘴角。
他根本不記得誰是劉若薇。
***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深夜叁點,她清醒的仰躺於牀上,背誦着老師抄給全班同學的唐詩。
自從搬進冷家開始,她斷斷續續出現失眠的現象。去年她曾經試着告訴母親這個困擾,母親的頭一個反應是帶她去看心理醫生。
大人們無法理解,一個十一歲的小孩怎麼會產生失眠的困擾?通常無法入睡的狀況只會發生在壓力重、煩惱多的成年人身上,十一歲的小孩子失眠,簡直足以和考試退步並列為同等程度的罪愆。
母親的激動反應嚇着了她,而她的相對反應是再也不讓任何人知道她依舊失眠。
「花非花,霧非霧……」煩躁的翻了個身,睡眠之神仍然不肯眷顧她。
過去叁個星期她已經很少陷入睡不着的困境,為何今晚又發生了?
夜空嗚起轟隆隆的悶響,陰電和陽電選在萬籟俱寂的時辰吵架。她安慰自己,許是因為天氣不好,空氣太沉悶了;也有可能是因為爸爸媽媽頭一次同時不在家過夜——
冷愷羣並未回家。
她輾轉反側,總是無法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她決定起牀,在大宅子內四處晃盪。每次她失眠,必定在確認每個人皆已入睡後,進行深夜漫遊的儀式。
鄰房的門並未上鎖。冷愷羣明瞭,沒有人敢擅闖他的聖殿,因此一向任由書房門攏上,大剌剌的,像它的主人一樣傲然恃物,霸行無阻。
她推開門,不想亮燈,習於在黑夜中摸索。
進入冷愷羣的書房只是臨時起意,沒有任何目的。她茫然的折向其中一面牆,再轉頭走往對面那堵牆,來來去去的踱步。
被單拖泥帶水的披在肩上。花非花,霧作霧……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啪!火柴擦燃的聲音響起,隨即漫開一股微微刺鼻的煙草味。
她停下步伐,望向沙發上靜默無聲的黑影。
一雙深遠炯亮的瞳,一雙茫然無光的眸,互相糾纏着彼此。
她瞪着墨黑中的一點紅,倏地道:「你會被學校記過。」
「讓他們記吧!」煙霧蒙朧了暗色的火光。
對話僅止於簡短兩句,無聲再度成為房內唯一的語言。
她轉身繼續踱步,走過來,走過去。
窗外的夜空,陰電陽電譁喇喇響,第二度相交時,掩映出小臉的蒼白纖弱。書房又歸於濃黑,那一圈幽暗的紅火頭終於燃燒結束。
「國小五年級已經開始教唐詩了?」他的聲音也懶洋洋的。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在喃喃自語,立刻閉上嘴不出聲。電光一閃,倔強的神情落入他眼中,興味盎然的低笑聲霎時飄揚開來。
顯然自己又把他逗樂了。她氣惱的沉下臉,倔強地鼓着嘟嘟的臉頰不理他。
「你晃得我暈頭轉向。」他拍拍身旁的空位。
由於精神漸漸產生疲頓感,她也懶得反抗,温順的拖着長被單走向休憩之處。
「少背幾首『花非花』和『牀前明月光』,或許你會好睡一些。」他拉開被單,對米老鼠圖案不敢苟同的挑了挑眉。
「靜夜思」是叁個星期前的唐詩進度。
她蜷縮起雙腿,側躺在軟墊上,酸澀逐漸襲上眼睛。雙人座的沙發長度不夠她躺平,腦袋無可避免的枕靠着他大腿,臉頰碰觸到粗的牛仔布,隱約感覺到褲管微微潮濕。
電光乍起,濕漉漉的鞋跡從門口迤邐進來,終止於他的腳底下。
另一根火柴劃亮黑夜,暗紅色火光牽引出淡幽的煙味。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她上眼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