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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傳來咔吱咔吱咔吱的聲音,我睜開眼看了看時鐘,現在是深夜兩點。
那個咔吱咔吱咔吱聲還在繼續。我一下子撐起了身體,這聲音聽起來像是誰在抓門。
然後,門外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整個門板隨即大力搖動。我從被子上跳了起來,咚、咚,似乎有誰在撞門。一時之間,我連去想我那個破爛門板是快要壞了還是已經壞了都沒空,在那瞬間,門被敲壞了。門上被開了一個洞,一隻強壯的手腕從洞裡伸進房間。明明是冬天,那傢伙卻捲起了袖子,露出他那亂七八糟的汗毛,非常的,具有“男人味”。
“我知道你在!”
這個嗓門,讓聽到話的人打從胃裡感到震撼。我聽見了海老塚學長的聲音。
“學長你冷靜一點,有話好好說。”
“當然,要讓你好好說。我要殺了你!”
“啊、啊,學長你現在說的話是恐嚇,會被警察抓起來哦。”
學長的手使勁地朝我的方向伸了過來。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以為我終於能幸福了,都是你、都是你!你一定是等在旁邊看著我抓住她,然後又被她甩掉,你在嘲笑我,對吧?混蛋、畜生,我不會放過你的!男子漢大丈夫,我饒不了你!”
“哪有這種事啊!”
“我只是想跟別人一樣得到幸福而已,就是你!三番兩次阻撓我!”
“哪有那麼誇張……”
我把幾乎沒辦法跟著大腦動彈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往牆角拉過去,然後整個人縮了起來。
“全部搞砸了!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要殺了你,你這傢伙!”
學長像是哭泣般咆哮著,聽起來更加狂暴。我那破爛的門馬上響起被打碎的聲音,海老塚學長整個人變得很恐怖,飛奔了進來。
到這裡,我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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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做了這麼討厭的夢,我睡得滿頭大汗,整個人非常不舒服。我用溼毛巾把身體擦了一遍,換了衣服,再次鑽進被子裡。我在心裡默唸著夏目漱石的作品,但若是讀《明暗》(注:夏目漱石,日本近代作家,被視作日本作家的代表。代表作品有《我是貓》、《少爺》等,《明暗》為其著名作品。因作者過世的緣故而未完成,內容是探究人類的利己心態。)心情只會愈發沉重,於是我丟掉了漱石。就在這時,我突然聽見遠處傳來“噗噢”這種不可思議的聲音,我豎起了耳朵。
這樣的冬夜,就算是待在公寓的房間裡,腳尖也一樣凍到不行。那一陣奇特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拉麵攤子來了。在這之前,我有過好幾次不顧冬季的嚴寒,飛奔出去追攤子的經驗。不過總是徒
勞無功,攤子還是跑了。
寒冷的夜空下,我啪嗒啪嗒地走回公寓。我想起父親提過的一家叫做“貓拉麵”的攤子。三十年前,父親在我現在住的地方附近的大學中,紛紛擾擾地過完了他的學生生活。就在那時,爸爸吃到了“貓拉麵”。雖然叫這個名字有點怪,按照爸爸的說法,這家拉麵的湯頭是用貓燉出來的,據說鍋子裡有貓骨漂浮。不過,我父親最喜歡唬弄自己的小孩了,絕對不能他說什麼我就乖乖信什麼。爸爸曾經很斬釘截鐵地說過這家的拉麵“很好吃”。那家老是在眼前跑得無影無蹤的拉麵攤,該不會就是那家“貓拉麵”吧?我的妄想始終沒有休止的現象。
想像著外頭的徹骨嚴寒,我在被窩裡猶豫著。我還是對“貓拉麵”相當好奇。最後,我終於下定決心換上衣服、披上外套,往夜晚的北白川附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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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拉麵”又再次與我緣吝一面,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上。
啊啊,我想吃吃看父親吃過的“貓拉麵”,想得不得了。我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就像雕像一樣。
父親與母親的事情,突如其來地壓往我的胸口。一向比誰都強勢的我,只有在地球環境、父親和母親面前抬不起頭來。只有這一點,我一定要堅持住。為了要達成我遠大的理想,我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都在戰鬥。雖然說這麼做是為了要報答父親與母親那比山高、比海深的恩情,但是這個時候,我還是不能讓父母為我費心,也不好讓他們傷心。當我這麼想定以後,毅然決然地向前行,但也只是慢慢、慢慢地往前走。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再這樣下去,我根本看不到未來。
我暫時沒跟家裡聯絡,不知道爸媽怎麼樣了。
大四的五月,我從農學部的研究室逃出來以後,回過家一次。之後我為了要處理很多麻煩事,所以回到京都來。當時,爸爸寫了一封信給我。
回程的車上我把那封信拿出來讀。信裡,爸爸提到了什麼叫做與人生相關的重大決斷,以及在作這些決斷的時候,應該要對哪些條件詳加考慮等等,這是爸爸會寫的信,思緒清晰、條理分明。那時我正處在一種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的煩悶當中,因此在這樣清晰整齊的思緒面前,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信紙的最後寫著“給我引以為做的兒子”。我當然不會認為,我這種兒子有哪裡值得驕傲,於是我愈發說不出話來。
我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想著這樣的事。這不太符合我的風格。這種少年維特的煩惱只會侵蝕我的心智而已,我試著打個馬虎眼,讓自已沉溺在明朗愉快的妄想中,雖然拼命想讓自己集中精神,但成效不彰。
我開始對“邪眼”出現的徵兆感到恐懼。我的尊嚴可以說是被這樣的不協調所打碎。我想,邪眼要做的,無非就是把我拉到地面上。那傢伙一定躲在某處。我能夠逃離它的威脅嗎?
我心神不寧地擁抱自己那無法沉靜下來的靈魂,在黑暗的街道上來回彷徨。最後,我一直走到了田中春菜町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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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響起了像是金屬一樣的鏘鏘聲。我很快地反應過來,隨即在覆蓋住這黑暗街道的空氣中豎起耳朵。柏油路面冷得刺骨,街燈投射出模糊的白色光亮。這裡的街燈,沿著住宅區的道路一盞盞點亮。在那樣的白光中,沒有任何生物,只有我一個人吐著白煙。白色的煙霧飄浮在空中,看起來就像蒸汽一樣。遠處的十字路口,閃閃發光的睿山電車,從右到左行駛過去。
我跑了起來。
車輪軋過鐵軌的鏘鏘聲忽遠忽近,非常靠不住。我沒辦法再站在原地。我的全身就像是佈滿了耳朵,我左左右右地跑在這城鎮當中錯綜複雜有如網絡的小路上。我突然注意到眼前這棟廢棄大樓……那時,我遭受了無理的羞辱——我居然得要替遠藤外送壽司。就在那時,我來到了這棟廢棄大樓前。廢棄大樓的另一邊,傳來了非常激烈的車輪壓軋鐵軌的鏘鏘鏘鏘聲,然後,就這樣迴歸平靜。
我往小路深處探了探。那裡似乎有光彩搖動,確認四下無人後,我踏進這條小路。一路上,與先前一樣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破爛,在黑暗當中更顯得難行。
這條小路走到底,就會走到廢棄大樓的中庭。聽著發車鈴聲衝撞著那古舊車庫的天花板,我不假思索地跑了出去。我通過以烏亮的木材製成的檢票口,斜眼看了看貌似古舊的磚牆,穿過走廊,沒看到任何站務員與旅客。然後,我飛也似的投入了二節車廂組成的睿山電車之中。
當我搭上這輛車的同時,我聽見“噗咻”一聲,門逐漸關上了。笛聲止歌,最後一個音階則始終在棚架頂蓋之間迴繞。
睿山電車開始動了。
我嘆出一口氣,坐進柔軟的椅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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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車穿梭在夜深人靜的京都街道。
車窗因為外頭的夜色昏暗顯得有些暗沉。在車內照明的燈光下,我的臉倒映在車窗上。我抵著車窗,看著外頭的景色,民宅櫛比鱗次,可以看見一戶戶的屋簷。漆黑的空間一下子伸展開來,街燈模糊光亮。“啊啊要到鷺森附近了”,我一邊想著,車子一邊跑進了兩邊緊鄰著矮牆的窄路。樹木的葉片從兩邊蓋過來,與窗戶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通過水渠蜿蜒的鄰側時,我注意到自己注視著陰暗窗外的姿勢,與從前我從水渠的另一邊看到的她一模一樣。每天晚上,她到哪裡去了?我一邊想著,電車隨即進入了蒼鬱又昏沉陰暗的修學院離宮(注:觀光景點,建於l659年,為日本天皇家的別墅。)的森林,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電車很快地穿過了幽暗的森林,接著是一陣刺眼的光亮。
車裡的照明不知道什麼時候熄掉了。日光充滿了整個室內。好暖和。我讓身體完全跟隨車子本身的震動,一邊看著窗外。一片翠綠包覆住電車,電車則沉穩地行走於巨大的林木之間。
滑進了像是水泥之島一樣的元人車站,電車隨之停下。門“噗”的一聲打開了,四周靜得像是凍結般。我暫時停在座位上看著門外的景色,聽見遠方鳥兒啁啾的聲音。
無人車站坐落在樹林裡,陽光從樹葉的縫隙流瀉而下,替水泥地染上了顏色。每當風吹過,光線就會產生些許震動。眼前除了一張塑料長椅外,什麼也沒有,就連被風吹日曬的時刻表什麼的也沒有。沒有像是耳鼻喉科或者是消費金融的廣告,也沒有菸灰缸。對了,菸灰缸。我突然想點根菸,但是我的煙放在公寓裡了。真可惜,啊不,她很討厭煙味,這樣比較好。
走出車站,我漫步在樹林間。空氣輕撫我的臉頰,感覺有些冷涼,停下腳步馬上又回溫一些,但是再往前走就又冷了。樹木有點稀疏,要穿過這個樹林不算是什麼辛苦的事。
走出樹林,就看到了一片原野。水嫩的新綠包圍住這一片原野。我覺得我就像來到一個寬廣的器皿底部。這個器皿底部有著冰冷的液體,而我正一邊撥開這些液體,一邊到達器皿的底部。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踩在草上的聲響,我吹了聲口哨。
原野的正中央是一個書架,這個書架看起來相當眼熟。那是她生白時我送她的東西。我們兩個人千辛萬苦地從傢俱行把這東西搬到她的大廈。這個書架很大,兩側長長地延伸出去。我想著跟她一起穿越東大路通的景象,那是相當微妙的光景。書架裡排著山本週五郎、谷崎潤一郎,以及《源氏物語》。我把源氏拿下來,翻了一下又放回架上。我想起來了,我讀到了《宇治十帖》(注:《源氏物語》的最後十個章節。),但這種通篇都是“哎呀”的作品,實在是元福消受。
我低頭一看,一隻用太陽能電池的摩登招財貓就放在我的腳邊。它沐浴在陽光下,來來回回地搖著手,看來樂在其中,是把我當成笨蛋的意思吧。或者是樂在其中地把我當笨蛋看也說不定。
我嘆了一口氣,轉過身。
太陽之塔,就矗立在青綠茂密樹林的另一端。
果然是比我印象中還要大上一圈啊!只能用偉大來形容了!她迷戀地看著太陽之塔,簡直整個人要撲上去。在這個時候,我對著太陽之塔低下頭,有如祈禱一般,輸給太陽之塔,也是理所當然的。我這麼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