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約了我出來,等我出來了,她又不出聲,一直坐在公園的長凳上,眼睛看鼻子,鼻子對着地下。我認識她也有那麼多年了,她卻一直沒有變過。
我看着她微笑。
小令説有要緊的事告訴我。告訴我,她説。她以前不是那樣的。以前她有事多數找我商量,商量與告訴是不一樣的;不過小令總是可愛的,她很有點牛脾氣,不過三五個月也不發一次,平日總是温柔怯弱、不曉得的人以為她好欺侮,但是她頑皮起來,也很有一手就是了。
一年前她輟了學,又搬了家,我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到今天,她要約我,才可以見面。以前大家住對面,隨便喊一聲就行了。
“有什麼話説?”我問,“近來怎麼樣?”
她的睫毛閃了一閃,想抬起眼來,又垂下了頭。面孔是雪白的,我當初就是奇怪她的白,自得沒有血色,一種透明的膚色。幾個孩子在一起玩,就是不敢欺侮的,好像她不是真人,一碰她就散開來了。
我嘆口氣。其實她有什麼話説呢?不過是訴幾句苦。自從去年停了學,她就在家坐着,她母親對她越來越嚕囌,話很多的樣子,她做什麼就錯什麼,小令也一直忍着,有時候實在吃不消了,就出來走走,對我訴説了心事才回家。
我不敢想像她這種生活要過到什麼時候,看樣子還沒完沒了。自從她父親去世之後,她偶然活潑的一面就沉了下去,很少見到笑容,現在更是不用説了。
小令的父母親,如果詳細説起來,恐怕就是一篇小説的題材。她父親姓林,是個僑生,人長得漂亮,家世好,又能讀書,一向是女同學追求的對象,當時的同學包括了我的爸媽,所以他們的故事就留傳了下來。
就在畢業的那一年,林先生認識了現在的林太太。林太太是一間舞廳裏的紅舞女。舞女也有很文靜的,據我的媽媽説,林太太是那種很“武氣”的人,抽煙喝酒賭,無所不至,也就是一般人嘴裏的舞女,大家都不明白林先生是怎麼娶她的,不過他們還真的結婚了。
婚後林先生為了她而六親不認,一直沒有回老家,他們就在此地安居下來。林先生的事業很好,卻又短命,遺下兩個女兒,小令,還有小令的妹妹小曲。小曲在林先生去世後不久就跟親戚去住了,我沒有見她很有一段時日。小令只有十八歲,小曲自然更小。
林先生遺產雖不多,但如果安分守己的用,可以安安樂樂用到她們兩姐妹畢業,但是林太太故態復萌,全部錢財就在賭上頭花盡了。
最近聽説由小令出面,問朋友家借了不少錢。
我看小令一眼,今夭又受了什麼委曲呢?
她問我:“你怎麼不説話?”
“你不説話,叫我怎麼説?”我笑。
“你在想什麼?”她看着我。
“想你。你最近好不好?”我衷心的問。
“你還喜歡我嗎?”她問,“你小時候就一直喜歡我,把零用收着好請我吃東西。”
她説這些話的時候很天真,很渴望,我毫不猶疑的答:“當然我是喜歡你的。”
“如果我變壞了呢?”
“什麼叫變壞?”我摸不着頭腦,“你倒説説看。”
“我媽媽叫我去做舞女。”
“什麼?”我跳起來。
“做舞女。”她靜靜的説,“我們總不能靠借,長貧難顧,兩母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好做舞女。”
我被震住了。我從來不曉得有這種可能性。做舞女?小令?漸漸我明白過來了,就很憤怒,漲紅了臉。我生氣地説:“她自己做過,知道那種生活,怎麼現在又來逼你?”
“沒有,”小令仍然很平靜,“她沒有逼我,是我自願的,她一點也沒有勉強我,是我們商量好的,也只有這個辦法。所以她把小曲送走了,因為多一個人,就連帶她也受罪,不如送到親戚家去。”我握緊了雙手:“可是你父親會怎麼説?”“我父親?”小令抬高了頭,看着天空,“我父親早去世了。”
“可是——”我想抬出她父親在天之靈如何如何,後來一想,自覺荒謬,就住了口。在天之靈?真的一樣!哪來這麼多在天之靈?我頹然的低下了頭。
“所以我今天來跟你説一説,你不必理我了,家明,只是我們從小在一起,這麼些日子——”小令説。
“小令,你到我們家來住!我們家決不在乎你一個人。”
“不可能的。”她笑,“我難道扔下我母親不理?再説,這年頭靠什麼都難——自從父親去世後我就明白了,何況是靠無親無故的人?”
我待著,我很恐懼,害怕失去她。
“那怎麼辦?”我抓住她的手。
“我?沒有怎麼,我就去做舞女了。”
我額上沁出了汗,我看着她:“你怎麼不反抗?”
“沒有什麼好反抗的。”她笑,“你看小説看多了,這是生活,如果個個女孩子要生要死的反抗,你們做少爺老爺的上舞場,誰陪你們説説笑笑?”
我心裏很冷:“小令,總有辦法的……”
“沒有辦法了。家明,我們想了一年,沒有辦法了,所以我今天把你叫出來,告訴你,剛才不知道怎麼開口,一説完,心裏倒寬了不少。家明,以後我是個舞女,不便見你,你如果要來找我,我不反對,但我是不能主動約你了。”
“為什麼?”
“你家裏會不高興的,何況以後大家過不同的生活,見了也沒意思,你説是不是?”
“我家人認識你,知道你是好孩子,我們兩家可以説是世交,你為什麼這麼説?”
她看了我一會兒,低下頭説:“家明,現在你不相信,慢慢你就明白了,我們是不能在一起的。”
“沒有這種事!”
“即使是這樣,我也不怪誰。我不怪環境,不怪我母親,註定了這樣,就這樣。”
月色很好,誰還看月色呢?小令呆呆的看着月亮,不知道心裏想什麼。
我很難過,是那種無可奈何的難過。
“你媽媽很奇怪。”我終於説了一句,“她很忍心。”
小令説:“我知道你會説這樣的話,將來很多人也會説這樣的話,你們不明白。”
我氣憤地説:“我自然不明白!”
“你生氣了?”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氣你!”
“氣我母親?”
我籲出一口氣:“我送你回去吧。不管你怎麼説,我還是要來看你的,你不找我是另外一件事,我卻永遠是這樣了。”
“謝謝你。”她説。
把她送走,我一個人走回來。路不近,但是我想清靜一下子。以後我真要失去小令了?我不知道。不過在我們之間必然有重重障礙。她開始了另外一種生活,會認得一些新的人,與我的距離越拉越遠。
那麼我這方面呢?媽媽一向不喜歡林太太,沒有人喜歡她。大家都覺得她害了林先生,現在又害了小令。她們的環境是越來越壞了,適才小令穿的衣服,也是舊的,人長高了,衣服就繃在身上,看上去不自然。我相信她們沒錢。她去做舞女,也有一百個不願意,但是別人看法如何呢?一般人對舞女的眼光,也就是那樣了。
小令很明白,她説難怪,我也説不能怪她母親。
以後難道真的不能再見了?要找這麼一個清純的女孩子,並不容易,我就是喜歡小令這一點。我只比她大三歲。我可以幫她什麼?我覺得世界對她不公平。
一年前她輟學,我便生氣,因為她功課很好。
母親想幫她交學費雜費,林太太一口拒絕了。
如今看來,她們是早有計劃的?我不該這麼想吧。
做人誰不想向上?她們一大半是無可奈何。不能看低她們。
以前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要與她分手,我們有的是時間。是的,我總覺得我們有的是時間,怎麼可能呢?多年來的老朋友,就這麼分了手,她不捨得,我也不捨得。
那天我們就談到這裏,各自回家了,有什麼好説的?
環境若是如此,我們只好就範,我感覺到現實的殘酷。
到了家裏,媽媽説:“你跟小令出去了,我知道。”
我看了母親一眼,拿起了報紙,低頭一張張的翻着。
家裏點火爐極和暖,傭人給我遞上了一杯茶。沙發是新換的。為了要過年,媽媽身上也是新的絲棉襖,電視機輕輕的發着聲音,父親揹着我們在看電視。
是的,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太幸福了,不十分覺得。
這麼幸福,又怎麼明白林家呢?小令要做舞女去了。
媽媽低聲説:“我前些日子聽説林太太要逼小令去做舞女。”
“誰説的?”我反感的問。
“牌桌上那些太太們説的。”
“閒着沒事,什麼不好談?為什麼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裏糟蹋?媽媽,我勸你以後也少去打牌。”
“是不是真的呢?”母親問,“她今天沒説什麼?”
“舞女也是人呀,媽媽。”我説。
“但是孩子,她們是危險的人,你應該知道的。”
“唉,媽媽,”我説,“我不去犯人,人家怎麼來犯我?”
“染缸。你聽説過染缸沒有?一個女孩子,再純一點,跑到那種地方去混幾個月,也變壞回來了,否則人家為什麼稱做舞女為‘下海’?”
下的是苦海,自不會錯。小令還沒去舞廳亮相,媽媽那一套已經來了,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嗎?我不相信。
“你聽媽媽的話,以後別見小令了,好不好?”
我看着母親的臉,她又驚恐又擔心的神色,使我有種錯覺,她把小令當作吃人的老虎了?怕成這樣子,我慘然的想。然而小令,如果今天她見到小令,她會怎麼想?小令只是一隻待宰割的羊,一點能力也沒有。
“你想想這種家是什麼家呢?”母親説,“為了錢叫女兒去做舞女,我是餓死也不幹的,林先生死不瞑目。”
我嘆了一口氣。難道林家兩母女非得餓死了,林先生才瞑目?這個世界,人總得掙扎着活下去,保持空白的清白有什麼用?母親會明白嗎?她不會,她又沒餓過肚子,她怎麼曉得窮了餓肚子是什麼樣子?人窮志短,向人伸手終究是難,不如想一條出路。
我緩緩的説:“是的,小令要做舞女了,她説的。”
“唉呀,”媽媽臉上變色,“好好的書香世代——林太太實在不像話了,實在不像活了!”
“是小令自己願意的。”
“什麼?”
“是她願意的。”
“不會的,那孩子我還看得上眼,她不會的!”母親説。
“她親口説她願意的,她母親逼不了她,只是她聽話。”
“我看錯了這孩子?”媽媽喃喃的問,“不會吧?”
我覺得無法與母親溝通。我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去。
反正小令是要做舞女了,自願與被逼有什麼分別?
只是世人愛看戲,但凡被逼的,更有哭哭啼啼的一番熱鬧,場面更火辣刺激一點,那個母狗不如,逼良為娼的母親,更值得在牌桌上被眾人唾罵。我可以想像得到陸太太、任太太、戚太太在那裏悲天憫人的語氣——“……發財!唉,越來越不像話了,林先生説什麼都還是個大學生,怎麼女兒淪落到火坑裏去了?活該!當年誰不勸他,怎麼娶個舞女……噯噯噯,我三番!三番!”
這種太太就這樣,有事沒事,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裏細嚼,作出其味無窮的樣子。
我和衣躺在牀上翻個身,這世界算什麼呢?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小令會毅然下海去做舞女了。
反正她的命運,在沒出生之前就已經定了,當林太太嫁林先生的那一天,就定了。
大家都在等他們倒黴——“看,不聽我們勸,遲早而已。”
結果他們的確是等到了這一天,林家沒落了。
他們也沒伸一隻手出來幫幫忙,就冷着臉笑。
笑貧不笑娼哪,有什麼好説的?小令走上了這條舊路。
媽媽老是誤會我與小令有什麼,其實我們有什麼呢?
我們不過同過幾年學,自小一塊長大,我視她如妹妹。
她有苦處,找我訴訴,我不能安慰她,她心也寬一點。
將來,將來我還是要去看她的。有什麼不對呢?她是舞女,我是大學生,又怎樣?我看不出分別。
只要她肯見我,我就能見她。
至於媽媽怎麼想,我實在作不了主,她擔心過了度。
即使小令是個大麻風,也能請醫生,進醫院。
她會需要我的幫助。一個人不能見死不救,這是我的想法。
那天我沒有睡好。
一夜都在做噩夢,忽而看見小令在舞場起舞,忽而看見她在哭,牛鬼蛇神的鬧了一整個晚上,耳畔都不清靜,早上一看鐘,八點三刻,只好起牀上學,想到昨晚兩點半才睡着,今天又得去撐着上課,很是厭倦。
小令呢?小令可有回想到以前上學的情形?
她成績好,人聰明,做事不含糊,是一個好學生。
她有沒有懷念過去?
像我這樣,自小中了“書中自有黃金屋”的毒,不讀書等於十惡不赦,怎麼會想到有別的路可以走?也不過一直讀到畢業,再升大學,再做博士,再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成家立室,如此而已,別的是不敢妄動,想也不敢想的了。這也不能怪我,我們原來都是平凡不過的人。
在學校裏唸完了一天書,回家趕功課,心裏有小令。
如果她家道不變,我們可能一輩子只是朋友。
然而小令的環境變了,我也跟着變,比往日更有理由要愛護她,疼惜她,我想見她。
當每個人都要避開她的時候,我想見她,想見她。
媽媽在晚飯後説:“……你的表兄表嫂都在加拿大,你如果想去那邊,倒也有人照顧。美國則只有表姨,開餐館,人雜不好。要不就英國,雖然沒親戚,你到底大了,自己闖闖,更能成熟。澳洲也不錯……”
她説得真得意,彷彿全世界只有她的兒子明年升大學。
好像全世界都在我手心中,前途無限,一片錦繡。
我有點厭倦。
小令呢?怎麼沒人想到她了?該倒黴的就這麼倒黴?
他的一生就這麼完了?就這麼不值一提?恐怕不見得。
這些人都小覷了她。
我披上外套。
媽媽問:“這麼夜到哪兒去?”她看看窗外,“下雨呢。”
“去看場電影。”我説。
“不做功課?”
“不能廿四小時對着書本。”我説,“會精神崩潰。”
我不是説笑。我披好大衣,就出了屋子,外面是在下雨。
雨下得很細,不需要傘。我縮縮脖子,天氣的確冷。
街角有攤賣栗子的,下雨還點着煤油燈,也沒有顧客。
這時候的栗子多半不甜,但是小令愛吃栗子。
我走過馬路去買了一大包,冒着雨向她家走去。
我走了四十分鐘,沒有乘車,冷雨天走一走,暖了身子。
到了她家,我按鈴。
來開門的是林太太。我禮貌地叫聲:“伯母好。”她冷冷的看我一眼,問:“你不怕你媽媽罵?”
我站在門口,呆呆的,小令在轉身後出現了。
“找你!”林太太説了一聲,門也不關,就回房去了。
小令招呼我進門,替我脱了大衣,叫我坐。
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我低頭坐在椅子上。
她們家的傢俱是舊的,太大了,不合小的新房子。擺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廳裏,有種説不出的滑稽。地上的階磚要洗了,髒得很。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老大的天津地毯,名家字畫,現在,現在都不見了。
小令輕聲問道:“你怎麼來了?來了也不出聲。”
“我來看你。”我説。
“謝謝。你手上的東西是什麼?”她問我。
“栗子,買與你吃的,我記得你愛吃這個。”我遞上去。
“可不是,那時候爸爸就專門帶栗子回來。”她笑。
然而她臉上那笑是苦澀的,有種説不出的黯然。
我不響,沒想到一包栗子害她傷心了,早知不買也罷。
我喝着她倒給我的茶,問:“電話壞了嗎?打不通。”
“不,剪了線了,在駁呢,”她説,“沒付電話費。”
“啊。”
沒錢事事難,這又是我以前想得到的?我嘆口氣。
“你怎麼了,彷彿不開心似的,功課難?”她問。
“不不,我覺得你媽媽好像不歡迎我似的。”
“沒有,她心境不好,多少人説她賣女兒。”小令笑。
我看她一眼,她好像在説別人的事,很自然。
“我是自願的,”她自嘲的説,“自甘墮落嘛。”
“小令——”
“有什麼關係?在一般人眼中,也不是這樣了?”
“別這麼説……”我的聲音低了下去,“別這麼説。”
“我會做得很好,舞女也有幾種幾樣,我會成功。”
“小令,你説得好像……你就這樣過一輩子了。”
“你為我可惜?不必,路,各式各樣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不走就永遠沒有路了。你明白?所以不必擔心,只要你仍舊視我為朋友,我就夠滿足了。今天看到你,我不曉得多開心。”她坐在我身旁。
她長大了,成熟了,認了命。環境像一個大烤箱,把青色的蘋果硬硬的烤成紅色,人工的紅,殘忍的紅。
我很衝動地問:“小令,你能等我嗎?等我幾年,我大學出來,是很快的,找到了工作,我們可以……結婚。”
她呆住了,呆了很久。看着我,眼中淚花亂轉。
林太太緩緩的走過來,她顯然是聽到了我的活。
她的臉色和暖了,她坐下來,坐在小令旁邊。
我看看她們母女兩個。年輕的母親,年輕的女兒。
她們兩個人長得很像:一般的五官,説不出的清秀與美麗,也有一種削薄的神態,完全註定是薄命的,無法與命運抗爭的。就這麼看上去,她們究竟是姊妹呢,還是母女?林太太仍然維持着好看的身材、臉容,只是憔悴,只是衣服不整齊。
毫無疑問當年是個美女。看小令的印子就可以知道。
她看了半晌,説:“很感激你不嫌棄我們。”
我説:“伯母,我有什麼資格嫌棄任何人?我自己是什麼?”
“你是大學生。”
“林伯伯也是大學生。”
“他胡塗,娶了我這個掃帚星,弄得六親不認。”
“那是以前,思想舊,有這種階級……奇怪的觀念。”
“不見得,難道現在就沒有這種偏見,歧視了?”林太太説。
“我是沒有的,伯母。”我説。
“別傻了,孩子,難道你也要跟林伯伯的例子學?”
“我不學誰。伯母,我自己喜歡小令。”我説道。
“何苦給小令一個虛空的希望?那是最殘忍的。”
“不是虛空的,我請她等我,等我可以經濟獨立。”
林太太不響,她燃起了一枝煙,深深的吸了一口。
雖然是這麼了,她手指還是擦着紅色的寇丹,斑斑駁駁的剝落了不少,看上去很難受。她夾着香煙的姿態是熟練的。她幾歲了?四十?看上去只有三十來歲。
“孩子,你很天真。”她嘆了口氣,“幾天之後,小令怎麼還會一樣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到什麼地方去。天下像林那樣的好人,是少有的。”她落寞的按熄了煙頭,“林是天下最好的好人,我沒有福氣,所以才落得了這樣的下場。”她看着天花板。
“是的,”我説,“林伯伯是個好人,他是個好人。”
“我害了他,我應該有自知之明,躲得遠遠的,讓他另娶淑女,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現在……我還害了小令。”
小令笑了:“媽,你説那麼多幹什麼?爸做的事,他自己當然有數。他認為沒錯,就是沒錯;他認為快樂,就是快樂。你們結婚十多年,臉都沒紅過,做人是為自己做的,不是為別人看着美。既然如此,還有什麼抱憾的?你怎麼説害了他?”
“他死得早。”
“媽,這是天意。”
“現在你又要去重走我的舊路,那種生活,辛酸不在話下,”林太太呆呆的説,“你會怪我一輩子。”
“不會,媽媽。先一陣子,我還有點抱怨,現在不會了。”
林太太苦笑起來。是的,女兒越不怨,她越是難過。
我也不明白她們母女是怎麼一回事。女兒願意了,母親卻不自在,主意當初卻是母親想出來的。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怎麼天下有這種事?
但是無論怎麼樣,對於小令,我是毫不退縮的。
林太太説:“你們一家子我都熱,是正經的好人家。但是現在咱們家不同以前了,換句話説,我們小令配不起你了,如果你要省點麻煩,最好兩方面不來往,大家都有好處,也免得你媽媽擔心。”
林太太彷彿親耳聽見媽媽説了些什麼似的。我不響。
“幾年以後的事,誰料得到呢?”林太太説下去,“老實説,做慣了這一行,除非是嫁人,否則也只好一直做到人老珠黃。嫁人,談何容易。當年我碰到了小令的爹,真是造化,也過了一段安穩日子,現在是完了。”
“媽媽,”小令説,“別再提以前的事了。提以前的事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我們得為將來努力才行。”
“將來,”林太太哭了,“孩子,你還有什麼將來?”
“我有的,”小令堅決地説,“誰説我沒有?難道我這一輩子就這麼完了?不見得。”
我聽着她們的對白,看着她們的表情,心想:如果母親此刻在這裏,恐怕也會改變心意吧。還有什麼比這更慘呢?我心頭像有一塊鉛壓着。
小令説:“媽媽,我們振作點。媽媽,你去休息一下。”
林太太起身回房去了。
小令若無其事,倔強地笑了笑:“別怪她,我們喝茶。”
我看着她,説不出話來。
“下星期就上工了,縫了好些旗袍穿。賺到了錢,把屋子刷一刷,僱個傭人。媽媽總得過得舒舒服服才行,是不是?也算是一種新生活了。”
我點點頭。總比交不起電話費,三餐不繼,沒有安全感好得多。我喜歡那樣的語氣,不折不撓。
小令才廿歲不到,但是她懂得做人之道。現實已經夠慘了,再説得更慘一點,也沒有益處,不如若無其事,豁了出來,也是一個辦法。
她是這樣的堅強,我佩服她。
我説:“無論怎樣,我是等你的。小令,請你記得我。”
她説:“不要等我。”
“我反正要讀書,讀書的時候也沒有空與女孩子交際。我比你大,我知道我在做什麼。請你放心,無論到什麼地步,我總是你朋友,我總是等你。”
她低着頭,沒有流淚。過了很久,她説:“謝謝你。”
“我會常常來看你。”我説。
她點點頭。
抬起臉來,她的眼睛更黑了,神色落寞,楚楚可憐。
小令的眼睛最瞞不過人,心裏想的,都在眼神里。
現在她面對着無底深淵,眼看要跳下去了。
我摸摸她的頭髮,再説一次:“我會來看你的。”
她點點頭,眼圈實在紅了,我黯然的離去。
我沒有守諾言。
媽媽病了。其實她的胃一直不好,最近更發作了。
與父親商量了很久,我們決定送她進醫院。
檢查完畢,醫生説最好動手術,我們都贊成。
但是媽媽有種説不出的恐懼,她怕進手術房。
我想這也是人之常情,於是儘量的勸慰母親。
我一有時間便到醫院去看母親,於是焦急中忘了小令。
説忘了也不確實,我只是沒有去探望她,抽不出空。
媽媽在病中很需要我,我也得分個輕重。
我打了一次電話,那電話仍是不通——還沒接好?
等母親動完手術,她又弱得很,而且脾氣轉壞,不遷就傭人。
我與父親請了一個女護士,母親也不喜歡女護士。
於是我們只好親自來,約莫過了商三個星期,她才有點笑容,病情也漸漸好了,從進醫院算來,也差不多有一個月。她瘦了很多。
但總算痊癒,我與父親都鬆了一口氣。在母親病中,我感覺到母親的重要,我們真的是一天也少不了她。
媽媽好了之後,我們替她在家慶祝了生日。
她高興了,起牀吃了很多菜。我買了一個蛋糕送她。
她嘆口氣:“我一直遺憾沒養個女兒,如今也不説了。”
她滿意而驕傲地看我一眼,我與爸爸都笑了。
“好孩子,”她説,“這次真多虧了你,沒妨礙功課?”
我搖搖頭,每天我把功課帶到醫院裏做,等母親熟睡了,才回家,並沒有疏忽掉。
“辛苦你了。”媽媽憐愛的説,“都是媽身子不好……”
父親説:“將來他娶了親,我們就多半個女兒,你還愁?”
媽媽吃着蛋糕,説。“那也看是誰家的女兒才行。”
爸爸點點頭,表示贊同。
我放下了蛋糕,忽然就想起了小令,該去看她了。
但也只能偷偷的去,不然媽媽知道又會不開心。
在她面前我大氣也不敢透,不是想做孔雀東南飛式的孝子,而且母親剛剛病好,不想她受刺激。愛一個人,是不做他不喜歡的事。我愛母親,我也愛小令,我只好行動鬼祟點了,我想。
但是跟着又是一個段考,忙得透氣不過,七昏八迷。
每天都抱着那堆書,胡里胡塗的念,胡里胡塗的考。
等考完試,沒有髮捲子之前,是最空的時間,我決定去找小令了。我很焦急,多日不見,又沒有聯絡,她不知道怎麼了呢?變了?我又沒去找她,她會不會生氣?
反正這一切,見了小令就有答案。
我去的時候是下午兩三點,我短短的按了一下鈴。
一個女傭來開門,問我找誰,我報了姓名。
她把我關在門外,過了一會兒,她才開門放我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