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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偶

    自從學校裏來了兩個新的男教師後,阿麗開始煩起來了,她的話很多,多至我不能忍受的地步。

    很明顯,她對這兩位男教師有了特殊的感情。

    阿麗只有十五多一點。在這個年紀,我們以前只有孩子那麼大小,但是今天的十五歲又不同;今天的十五歲可以談戀愛了。

    阿麗是絕對不承認她只有十五歲的。她照中國人的算法,硬説十七歲。等她到真的十七歲,她又希望是十九歲,等廿九歲了,又直説只二十歲。

    這種年齡的問題,一向是複雜得離奇的一回事。

    我大概不太弄得清楚,所以對於阿麗,我不管閒事。

    阿麗叫我大哥,其實我不是她大哥,我們沒有親戚關係。

    但是這附近的孩子都叫我大哥,所以她也這樣叫。

    據我所説,那兩個年輕的男教師一來之後,阿麗就無心上課了。她念英文中學第四班。

    功課其實是很吃重的,但是她不放在心中理會。她就是想些胡里胡塗的事情,聽唱片,看小説。要不就看電影翻畫報,在街上逛,什麼無聊的事她都做。

    阿麗的功課不好。不過她是個絕頂聰明的孩子。

    上帝很公平,一切絕頂聰明的孩子,往往無心向學。將勤補拙的孩子,倒是死用功,真叫人憐惜。

    阿麗的心不在焉,已到可惡的地步,屢勸不聽。

    但是她長得可愛,又會拍馬屁,她要上我這裏來,我總是拒絕不了。

    她那兩個新教師,一個教體育,一個教國文。

    教體育的那個!據阿麗説來,是個頭挑人物。身裁不用説啦,高大結實漂亮,一張臉又生得與電影明星一樣好春,又有體育家風度,的確是個人材。

    我沒見過這個人,不過阿麗形容成這樣,想不會美。

    只是喜歡上這麼一個人,成功的希望,可以説是微之又微的。

    不過似阿麗這種年紀,她是不會在乎這一點的。十五歲的女孩子,愛人不為了任何企圖,就是單單是愛。錢地位名譽,對阿麗來説,等於廢物一樣,一點也不稀奇。毫無疑問,這是阿麗可愛的一面,這也是年紀輕的好處。

    與她在一起,是新鮮的,她的一雙圓眼睛,看到許多成人已經忽視了的東西。

    這類真正的純情,使我很感喟,更多的時候,我感動。所以當阿麗來煩我的時候,我總是忍受着她。日常生活裏接觸的虛偽太多,益發覺得她好玩。

    今天阿麗又來了。

    她一進門便説:“我從來不曉得男人戴眼鏡有這麼好看。”

    “誰?”我問:“誰戴眼鏡美?誰不美,説來聽聽。”

    “那國文教師關先生。”阿麗暈陶陶的告訴我。

    “上個星期,你説教體育的李老師很英俊。”我説。

    “他們兩個真是不分上下,各有好處。”她笑了。

    “荒謬。阿麗,如果你想清楚一點,你就知道了。”

    “我可真是喜歡他們兩個的。”她告訴我,並且不開心。

    “阿麗,上課的時候,應該功課第一,老是注意男老師是否英俊漂亮,是錯誤,你一看就看兩個,更是驚人之舉,作業還做得好嗎?”

    “大哥,你真喜歡教訓人。”她説:“為什麼?”

    “為你好。”

    “我覺得我這樣很好。”阿麗説:“為什麼你覺得不好?”

    “我是大人,我比你懂事,你去問一百人,誰都不會贊成你這種做法。”我説。

    “這些人都是大人,”阿麗説:“你們想法很奇怪。”

    “什麼奇怪?”我問。

    “你們處處壓抑自己,莫名其妙的互相剝奪自由?”

    我既好笑又好氣,“但是阿麗,自由不能過份,難道連殺人放火都該有自由嗎?”

    “我又沒殺人放火,怎見得我就不對呢?”她反問。

    她説的話,的確都有一定的理由。她是個孩子,故此,她比我又多點自由,可以多點快樂。我幾乎有點羨慕她的想法。是的,為什麼不行呢?既然這樣子的傻氣可以使她開心,就讓她好了。所以我沉默了好一陣子,我沒有權教訓阿麗。

    她滔滔不絕的説:“關老師戴的是金絲眼鏡……”

    “我們一整個下午就是要説這副眼鏡嗎?”我問。

    她不理我,“一般人戴金絲眼鏡,顯得又老又醜,但他不是,他完全相反,他真是一個秀氣的男人。”

    “我從來不知道男人也可以秀氣起來的。”我説。

    “嘿!怎麼不可以!”阿麗覺得我少見多怪,孤陋寡聞。

    “當然!”我笑説:“你見過這個秀氣的人,你比我清楚。”

    “你見了他就會知道。他有一管挺直的鼻子,深湛的眼睛,非常瞭解的樣子…”她説下去。

    阿麗應該寫小説。這些形容詞很肉麻,但是一聽我心裏馬上有印象。寫小説也該這樣,給印象讀者才是高明的手法。我看了阿麗一眼,她就是有這種天才,我佩服她。

    “而且他講解文言文,比誰都清楚,我喜歡他。”阿麗説。

    “全文結束了嗎?”我問。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瞪着問我,“不喜歡聽我説話?”

    “你這樣頌讚他,他又不知道。”我説:“太無謂了。”

    “啊,稱讚一個人,是為了要他知道嗎?”阿麗反問。

    “當然。”

    “那太現實了,我又不是買東西,付出一塊錢要拿回價值一塊錢的東西。感情不是這樣”。

    我又呆住了。阿麗説得頭頭是道,讓我慚愧。比起她的純真,我真是既庸俗又現實,而且虛偽。

    阿麗有她的一套做人方式。她有她的道理。她在成人眼中看來,是荒謬的。然而成人在她眼中也一樣。

    我問:“你會不會讓這個關先生知道,你喜歡他?”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的。”阿麗毫不猶疑的説。

    “你不怕難為清?”

    “又不是脱光衣服?”阿麗笑,“把心中的事告訴一個人,有什麼難為情?你説來聽聽。”

    我嘆了一口氣。世界上一切事情,對阿麗來説,都是簡單不過的。但是我不可以這樣做,我的年紀比她大很多。

    我多數把心事藏得很謹慎,我怕人恥笑,怕得厲害。

    “阿麗,那麼説來,我也沒有意見了。”我説。

    “沒有意見最好。”她笑,“有機會你一定要見見他們。”

    “兩個教師,真是放在天秤上也分不出輕重嗎?”

    “那倒不是,”阿麗説:“當然是差一點點的。”

    “你更喜歡誰?”我問:“説來聽聽。”我也笑了。

    “關老師。”

    “教國文的比較好嗎?”我問:“為什麼?告訴我。”

    “他斯文。”

    “那位李先生失寵了?”我問:“不太公平吧?”

    “誰説的?我一心不能兩用。”阿麗告訴我。

    她很老實,從此就一門心思的對國文老師。因為這個老師,她把所有的男朋友都丟棄了。但是據她説,這個老師已經有卅多歲了。卅多歲的男人不算老,正當盛年,風度最好的年紀。阿麗看上了他,原來也沒有什麼,但是我怕她會失望。這種年紀的女孩子,如果一失望,必然很傷心。我不想她失望,她的關老師,也許已經有妻有子了。而且這麼多愛上老師的女學生,很少有結果的。阿麗會是她們其中之一嗎?我想她不會是例外。

    這個圓眼睛,短頭髮,相貌好看的女孩子,是可愛的。但是看到阿麗目前這麼快活,我也不好説什麼。

    她有她的樂趣。每天看着這個關老師,她便開心。

    她開始故意發問,與關老師藉故説話,並且非常留心國文,功課做得特別好。

    老師一直疼愛功課好的學生,故此阿麗受到了注意。

    她很快樂。一個人要得到快樂並不容易,我無意責怪阿麗。她還是個孩子,一個孩子追求快樂,誰好怪她呢。

    她頂多是看場戲,買幾本書報,看電視,講電話。

    現在有了顯著的改變,使我希望每一個孩子都可以單戀教師。

    這可以使她們的精神有寄託,功課進步,何樂而不為?

    以前阿麗嘴巴里只哼流行曲,現在她完全改變作風。

    那天她坐在我身邊,我清清楚楚聽見她在説:“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

    我懷疑我長錯了耳朵,我問:“阿麗,你哼什麼?”

    “詞。”

    “啊!真是難得,”我説:“我的天,是誰教你的?”

    “我不用誰教,打開書.便背熟文。”阿麗得意的説。

    她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我想我一直比較喜歡聰明的孩子。

    所以阿麗特別討得我的歡心。

    阿麗是一個奇怪的孩子,她有什麼話,總是向我來説。

    而對父母,她説:“他們不會明白的。”她不找父母。

    她與關老師進展得很好,段考國文她拿第一名。

    阿麗説:“他誇獎我,説我進步迅速,我上學期國文只不過僅僅及格。幾個月來,我急起直追,成績斐然,他開心死了。”阿麗看樣子也開心死了。

    “阿麗,”我説:“如果你可以為功課而勤力,而不是為關老師而勤力,那就好了。”

    阿麗笑,“天下有那麼傻的人麼?功課?”她大笑。

    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笑的,但是阿麗顯然覺得我不合理。

    她不注意功課,但是各門作業都過得去,她聰明。

    這樣的情形繼續了幾個月,每天來她總有小報告。

    我問:“你那可憐的男朋友小明呢?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別提他好不好?”阿麗説,一副厭憎的樣子。

    “為什麼?”

    “我早就不跟他説話了,他是一個卑鄙的人。”她説。

    “當你自學校出來,你才會碰見真正卑鄙的人呢。”

    “我可沒有言之過早,小明到處去造我的謠。”

    “你有什麼謠可以給他造的?”我稀奇的問。

    “他説我單戀關老師,現在全校都知道了。”她説。

    “小明不是這種人呢,”我説:“他是個好孩子。”

    “他好?”阿麗説:“人家親自告訴我,他在破壞我。”

    “他妒忌了?”我問。

    “妒忌得要死,這種人真奇怪,我又沒説愛過他。”

    “由此證明他很愛你。”我説:“有人愛不錯啦。”

    “我又不愛他。”阿麗説:“反而顯得麻煩多多的。”

    “你可以利用利用他,”我笑説:“那多痛快。”

    “大哥,我不是那樣的人,如果我那樣做,你還會讓我來這裏麼?我是個學生,在讀書的,所以我告訴小明,叫他別纏看我,但是他不聽。”

    “有些男人,你越推開他,他越加趨之若騖呢。”

    “賤人,癩皮狗。”阿麗説。

    “真是,這個男孩子的運氣也真差。”我又笑了。

    “你再笑,大哥,我可對你不起了。”阿麗氣道。

    “好好,我們不談小明。”我説:“你滿足了?”

    “小明這人,叫我看見他!我罵得他半死。”阿麗説。

    “你也真是,以前不是跟他進進出出,好好的嗎?”

    “別提了。”

    “你可不能將以前一筆抹煞。”我説:“你做過那種事。”

    “做過什麼?也不過看看電影,那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可是你們也有嘻嘻哈哈的時候啊,忘了嗎?”

    “忘了!”阿麗飛快的答。

    如果阿麗是所有女人的縮影,倒也好,有決斷。忘了便忘了,還拖着幹什麼呢,表示感情豐富?

    我對於阿麗這一方面,倒是很讚賞的。

    各人讚賞各樣東西,有人還認為穿起睡衣,撐腰瞪眼罵街的女人夠氣質呢,又怎麼辦?

    阿麗有一個好處,她真。十五歲多的孩子有這個好處。

    原來留着小明使喚使喚,也是不錯的,但她不幹。

    多少女人都不會放棄這種機會,但是阿麗沒有。

    阿麗總算是公道的,她任性她驕縱,但是不含糊。

    這一天,她談了一會兒,便背著書包回家去了。

    第二天,阿麗沒來,小明倒來了,他很苦惱。

    我早説過,我這裏是孩子的大本營。他們天天來。

    小明説:“大哥,對不起,我有事要煩你。”

    “沒關係,你説吧。”我早就知道他要説些什麼了。

    他嘆氣,抓頭,踱來踱去,總是開不了口,可憐。

    “阿麗今天把我罵了一頓,説她的事不要我管。”

    “是嗎?”我問:“她這樣説?你管了她什麼呢?”

    “我根本什麼都沒管,她又説我造她的謠,我會嗎?”

    我微笑,“她有了誤會,誤會很深,你要向她解釋。”

    “算了,她這樣的性格,她會聽我的嗎?才怪呢。”

    “所以你很苦惱?”我問:“小明,這又是何必呢?”

    “大哥,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歡阿麗的。”他申訴。

    “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不過你們都是孩子嘛。”

    “大哥,我已經十七歲了,比阿麗大好多呢。”

    “然而十幾歲還是孩子,感情很不穩固的。”

    “我覺得我對她的感情很穩固。”小明不服氣的説。

    “其實像你們這樣的年紀,談什麼戀愛呢?”我問。

    “我只希望阿麗跟我做個朋友,別把我當仇敵。”

    “告訴我,小明,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我問。

    “替我轉達意思給阿麗聽,我不是壞人。”他説。

    “好的。”

    “謝謝你,大哥。”他説。

    “不謝。”我説。

    “我回去了。”他説:“大哥,你一定要替我辦好這事。”

    “你多坐坐吧,這麼快回去幹麼?你又空着無聊。”

    “可是我在哪裏都無聊,沒有了阿麗!”他説不下去。

    可憐的孩子,無端端的就失了戀,這類無法勉強的事,真叫人可惜。

    “另外找個女孩子吧,”我説:“有比阿麗好的呢。”

    小明又抓頭,他説:“但是我是這樣喜歡她,別的女孩子,或者比她更好,但是我不欣賞。”

    “可惜。”我笑,“你必須要多幾樣選擇,才知好歹的。”

    “我是一個死心眼的人。”小明搖搖頭!“我不行。”

    “死心眼的男孩子,得不到好處。”我説:“你要記住。”

    “我會記住的。”小明説:“然而我忘不掉阿麗。”

    他在我的牀上躺了很久,兩隻眼睛看牢天花板。

    他是個寂寞的孩子,這樣寂寞,我奇怪人總是寂寞的。

    “大哥,你寂寞嗎?”小明問:“你彷彿堅強如樹。”

    “也許我是。但是我也寂寞,我常常一個人。”

    “你為什麼不找一個女朋友?”小明問:“唔?”

    “哦。有些女孩子相貌美,但心裏太空白。有學問的女孩子長得有時候不好看。十全九美的女孩子,多數有一個大毛病,驕傲。”

    小明笑了。他第一次笑出來。“是的。”他説。他抓頭。

    “天下的事情很怪。所以我過着寂寞的日子。”我説。

    “但是你不慌張,為什麼?”他問:“我不明白。”

    “因為我老了,”我説:“小明,因為我小時候與你一樣。”

    “我年歲大的時候,是否也會與你一樣呢?”小明問。

    “當然。我現在是一塊石卵,很圓滑,一個角都沒有。”

    小明看了我一眼。

    他大概還不太明白,但是我現在的確是這個樣子的了。

    他跳起來,“我必須回去了,大哥,我有功課要做。”

    “好的。”

    “大哥,記得……”他説。

    “好的,我會記得!我會把阿麗的回答告訴你。”

    我心裏邊不是不覺得好笑的,呵雞毛蒜皮的小兒女私情遇到些微挫折!便寢食不安了。

    我在擔任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呢,這樣大一把年紀,説自己是紅娘,不倫不類,把自己看作魯仲連,又太過義薄雲天,自抬身價。

    但,受人所託,忠人之事。

    我還是把小小阿麗約了出來開談判。

    我擺出一副嚴肅的姿態。

    “過來,坐下,聽教訓。”

    阿麗馬上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冷笑一聲!可恨十多歲少女連冷笑聲都是動聽的。

    “小明同你訴過苦了,是不是。”她説。

    “明知故問,有何打算,從實招來。”

    “這算教訓,還算責備,抑或是干涉我社交自由?”

    “阿麗,你説大哥對你好不好?”

    “至少你從來沒罵過我,為了他,你生氣了。”

    “阿麗,你聽我説,朋友是不可缺少的,別得罪他。”

    “叫我怎麼辦呢?”阿麗攤手,“如果我跟他説話,對他好一點,他的誤會更深,我更難擺脱他,到時別人不知道用什麼話來説我呢,説不定講我玩弄他。”

    這倒是真的。

    “告訴小明,説明我的苦衷,我不愛他,不想利用他,我們可以做朋友,但是等他清醒一點再説吧。”

    阿麗説完,拂袖而去。

    這就是插在人家當中的好處,我被阿麗教訓了一頓。

    我想這班孩子已經大了,不容易對付過去。

    但是我遇見了一件意外的事,使阿麗這件事有了變化。

    那一天我去買菜,在市場碰見了老同學阿關。

    “阿關!”我大聲叫他,他那樣子一點也沒變。

    他轉過頭來,“你!”他也認出了我,“好傢伙!”

    “多少年沒見了,你這個人,現在怎麼了?”

    “我?”阿關問:“來見我的太太!我幫她買菜。”

    他自身後拉過一個小巧的少婦,替我介紹。

    “嫂夫人。”我笑説:“幾時結婚的?也不通知我。”

    阿關的太太很賢惠!一眼看過去就知道,她微笑不言。

    “來,我們回家去慢慢談,我家就在這附近。”阿關説。

    “是嗎?那麼我們住得很近呢,否則也不會來一個菜場。”

    我到阿關那裏去坐下!發覺他已經有兩個孩子了。

    “一男一女,太幸福了。”我感喟的説:“真羨慕你們。”

    “哪裏,”關太太笑説:“要孩子還不容易嗎?”

    我裝個怪臉,“沒老婆哪來的孩子?”我也笑了。

    “你還沒結婚呀?”阿關驚奇的問:“我的天!”

    “別這樣好不好?”我説:“説得我心驚肉跳的。”

    “你不是有什麼怪癖吧?”阿關問:“沒道理呀!”

    “改天我們給你介紹一個,好不好?”關太太問。

    我抱拳説:“感恩不淺。”

    阿關問我,“你在幹麼?”

    “老本行,收入倒還過得去,就除了有做老處男之虞。”

    關太太笑了。

    “你呢?”我問。

    “教書。”阿關説:“生活安定,娶了老婆,生下兒女。”

    我説:“多年不見,雖是同班同學,我是差多了。”

    “哪裏,你別這麼説好不好?倒讓我下不了台。”

    “在哪裏教書?”我隨口問。

    “正德中學。”他説:“剛轉校還不到兩個學期。”

    “很出名的學校。”我説。阿麗便是在正德中學唸書。

    “教出名的學校,有一個好處,學生比較規矩。”

    “教哪一科?”

    “國文。”

    “什麼?”我跳起來。

    “國文。”阿關看着我,有點莫名其妙的樣子。

    教國文,姓關,卅餘歲,轉過去沒多久.不會吧?

    “你們班上,有沒有一個叫李麗的女學生?”。

    “有!”阿關一口説:“很聰明的女孩子,你認得她?”

    我的天!不會是阿麗吧?不過現在明明是呢。

    我瞪着阿關看。老天,這便是阿麗口中那個温文爾雅的國文教師?我真不相信我的眼睛!

    “是你呀!”我衝口而出,“我還當是何方神聖呢。”

    “什麼?喂,是怎麼回事?”阿關幾乎懷疑我精神不正常。

    “沒什麼沒什麼,這個叫李麗的女孩子,是我朋友的女兒。”

    “你可以告訴她父母,她的功課不錯,尤其是國文。”

    “阿,好的好的。”我説:“你也照顧照顧她。”

    “我照顧所有功課好的學生,你放心好了。”

    阿關?是他?

    當然,阿關不算難看,但是他也不會是什麼美男子。

    看來阿麗是百份之一百的‘情人眼裏出西施’了。

    我的天。真沒想到原來是我的老同學阿關呢。

    的確是見面不如聞名,阿麗想像力太豐富,照我看,小明還勝阿關多多,至少年齡接近,性情相似。

    阿麗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看來我得向她説幾句話了。

    那一天,阿關與關太太一定要留我吃飯,我只好留下。

    我也留下了我的電話號碼,地址,叫他們有空來看我。

    我想阿關這傢伙,做夢也想不到有個女孩子在單戀他。

    這真是意外的事。

    阿麗一連兩天沒來,大概我教訓她幾句,她生氣了。

    於是我撥電話去請她過來,我告訴她我有話説。

    十分鍾之後她來了,鼓着嘴。

    “真倒黴,特別叫過來罵,電話預約。”她説。

    “沒這個事,我有話要説,你坐下來再説。”

    她把兩隻腳晃來晃去,睜大圓眼睛看牢我。

    “阿麗,你那個關老師,是我的老同學!”我説。

    “是嗎?”她驚喜,“真的?你怎麼到現在才説?”

    “我前天才碰見他,説起來才知道的。”我説。

    “唉呀,大哥,這一下子可好了!”她拍手,“是你老同學?”

    “好,好什麼?我告訴你,這個關老師已經結婚,有兩個孩子啦!”我預備嚇醒她。

    “我知道。”誰曉得她滿不在乎的説:“一個九歲,一個四歲。”

    “什麼,”我跳起來,“你知道得這麼清楚?”

    “早就知道了。”阿麗説:“這又有什麼稀奇呢?”

    “知道還喜歡他?”我反而意外得要命,不明白她。

    “這有什麼關係?喜歡一個人,他已婚未婚都不重要。”

    我的媽!好厲害的孩子!才十五六歲就説這種話。

    “你不在乎?”

    “當然不。”

    “老天。”我倒在沙發裏。我覺得昏暈,要失去知覺。

    “你在哪裏看見他的?告訴我。”阿麗向我追問。

    “菜市場。”

    “他去菜市場幹麼?”阿麗狐疑的問:“去菜場?”

    “是的,他陪他的太太去買菜,可以嗎?”我反問。

    “但是他沒有傭人嗎?”阿麗非常關心這個問題。

    “沒有,他沒有傭人,因為現在傭人的薪水很高。”

    “但他是一個學者,一個斯文人,他怎麼可以去菜場?”

    “去買菜與斯文有什麼關係?你這話説錯了!”

    阿麗説:“總而言之,他不該做這種事情!”她很固執。

    我有點奇怪,阿麗真是很稀奇的一個女孩子,她不計較關老師結了婚有孩子,卻計較他去買菜的問題。

    “他怎麼可以為日常生活的瑣碎事情忙碌?”阿麗問。

    “你的偶像關先生,”我説:“不是神仙中人,他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職員,衣食住行都與你們沒有什麼分別,陪妻子去買菜,也是很正常的,説不定他還做洗熨、收拾呢?怎麼樣?看不過眼?”

    阿麗的面色蒼白,她顯然有點不太自然的樣子。

    這個女孩子,錯把一箇中學教師當作愛慕的偶像。

    其實阿關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我知道。

    他是我的老同學,我熟知他的性格,他一點也不瀟酒。

    我認為一個人不必出俗,只要活得開心,什麼都夠了。

    阿關就活得十全十美,他有妻子,有孩子,還求什麼?

    他有一份穩定的職業,閒時他也有正常的娛樂。

    他根本不是阿麗想像中的那種人,阿麗完全錯了。

    忽然之間阿麗哭了起來,“他居然去菜場買菜!”

    “你怎麼了?”

    “我還以為他在有空的時候,會咳咳兩聲,吟吟詩,種種盆栽,搖搖扇子,哪曉得他陪老婆去菜場!”

    我啼笑皆非。“阿麗,關老師也是一個吃飯的人呀。”

    “他簡直是一個俗物!”阿麗號啕大哭起來。

    我忍不住笑了。也好,從此她會對阿關死了心。

    那天她在我屋子裏哭了很久,眼淚是湧出來的。

    然後她走了。

    我替小明慶幸,他這一趟可真是死裏逃生,希望復甦。

    我在等他的好消息,他也許會跟阿麗一塊來我這裏呢。

    等了一個星期,不見他倆的影子,我覺得有點奇怪。

    然而在談戀愛的少男少女,很少會有見旁人的閒情。

    我也得原諒他們,他們到底是孩子,想不到我也算了。

    結果小明總算來了。

    他還是垂頭喪氣的樣子,悶悶不樂,我忍不住了。

    “你這是幹麼?現在還不開心?”我問:“怎麼回事?”

    “阿麗不睬我。”小明答:“老問題,解決不了。”

    “什麼?她到現在還不睬你?這是什麼意思?”

    “是的。”

    “但是她的偶像已經破滅了,你不知道?”我問。

    “知道,大哥!我全知道,關老師不再是她的偶像了。”

    “那麼她應該重新與你做朋友才是呀。”我説。

    “別忘了阿麗還有一個體育老師──”小明提醒我。

    “不會吧?”

    “怎麼不會?”

    “阿麗這個人真喜歡攪!”我也真算歎為觀止了。

    “現在她的國文一落千丈,熱心體育了。她學網球、游泳、田徑,幾乎想做個十項全能。”小明説。

    “我的天!”

    “大哥,所以我怎麼會開心得起來呢?”他問我。

    “小明,你聽我説,阿麗不是你的對象──”

    “我知道了。這一次我可是真的知道了。”他答。

    “你打算怎麼辦?我不喜歡老看見你愁眉苦臉的。”

    “我把大多數的時間用在功課上面。”他説。

    “那也很好,考個獎學金回來,證明你的能力。”

    “同時我想另外找個女朋友,我這次要找一個温柔的女孩子。”

    “你一定會找到的。”我説:“別忘了帶她到這裏來。”

    “當然,大哥,我一定會帶她來的,但是──她在哪裏呢?”

    “耐心一點,”我安慰她,“小明,你會找到她的。”

    “如果找得到,就好了。”小明躺在我的牀上説。

    這就是他與阿麗的故事了。

    小明離開之後,我有點感觸,我很同情小明。

    我認為他是個不錯的孩子,只是阿麗不喜歡他。

    而阿麗,這個樣子鬧下去,還不知道要鬧到幾時呢?

    過了沒多久,小明再來找我,這次他的神色,完全不同。

    “大哥!”他説:“我找到她了。”

    “恭喜你啊。”

    “大哥,這是我買的水果,請你吃多點。”他説。

    我笑,“幹麼這麼客氣?嗯?怎麼不把女朋友帶來?”

    “她是一個很會難為情的人。”小明説:“她不肯來。”

    “我又不唬人,”我説:“你叫她放心好了。她叫什麼?”

    “叫小雅。”

    “是不是名如其人?”我笑問:“雅是一個美麗的字。”

    “她長得很好看,最主要的是:她夠女性化。”小明説。

    “難怪你這麼開心呢。”我説:“你看我説得不錯吧?”

    “是的,你的確説得不錯,我果然找到了她。”

    “小明,如果兩個人的感情不錯,就得好好珍惜。”

    “我會的,大哥,我會的,你放心好了。”他説。

    小明的確欣喜若狂。一個女孩子可以給他這麼多的鼓勵,倒是我事先沒想到的,這個女孩子,一定不錯。我倒想見一見他。看清楚她到底是個怎麼樣子。下意識的我老把她跟阿麗比,不曉得誰高誰下。

    其實我是喜歡阿麗的,雖然她古怪。不過她也可愛。

    而小明,終於把她帶來了。

    我一眼看到小雅,便知道她是完全不同於阿麗的。

    她穿了一條白色薄料子的裙子,在腰間打了許多摺。阿麗從來不穿這樣的衣服,阿麗喜歡牛仔褲T恤。

    看來小明講得不錯,她的確是非常女性化的。

    小雅經過小明為我們介紹之後,靜靜的坐下來。

    她始終有點害怕,神情是怯怯的,頭一直低着。

    她有一雙很好的手,手指纖細而白嫩,指甲是粉紅色的。

    儘管小明與我高談闊論,她卻一言不發,十分沉靜。

    這樣的女孩,也自有動人之處,難怪小明喜歡她。

    小明問我:“你的蝴蝶標本蒐集得怎麼樣了?”

    “不錯,最近又得了兩隻頗罕見的。”我告訴他。

    “給我看看。”

    我從抽屜裏拿出標本,小雅忽然也走近來看。

    她看了一眼,忽然眼圈紅了,然後流下淚來。

    我放下標本,“這是幹麼?小明,怎麼回事?”

    小明也莫名其妙,連忙又哄又問的,小雅只是搖頭。

    “什麼事?”我問:“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小雅。”

    “沒有,”她終於開口了,“太殘忍了,把蝴蝶做標本。”

    我呆住了。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我的天。

    “蝴蝶也是生命。”她嗚咽的説:“它們這樣美麗。”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現在想來,倒覺有理。

    後來小雅堅持要回家了,小明對我聳聳肩,無可奈何。

    他陪她走了。

    我不怪這個女孩子,她極之良善,極之懦怯。

    這與阿麗的極之聰明,極之靈精,有大大的相差。

    第二天小明來道歉。

    “她認為我殘忍?”我問小明,“所以要馬上回家?”

    “非但殘忍,而且冷血,而且一點人性都沒有。”

    “就是為了九隻蝴蝶標本?”我問:“不會吧?”

    “她是這樣的。她的膽子非常小。”小明説。

    “那麼她吃不吃葷,她看見死魚死雞不害怕?”

    “怎麼不怕?連蝦都怕。”小明笑,“不相信?”

    “我相信。”我説:“這年頭有怪脾氣的女孩子太多了。”

    “她碰一碰就哭,”小明説:“上星期我割破了手指,才那麼一點點,流了三滴血,她哭了半死。”

    “你喜歡她,”我問:“是不是?這樣的脾氣,你不勸她?”

    “是的。她這樣和善,怎麼會傷我的心?”小明反問。

    “你倒是會利用她的優點。”我説笑:“你學壞了。”

    “不,大哥,我學乖了,你知道嗎?”他得意的説。

    “既然她認為我如此殘忍,她是不會再來的了?”

    “不,我會勸她的,大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你要勸勸她,這根本是一個殘酷的世界。”

    小明笑了。

    他竟結識了一個這樣奇怪的女孩子。

    “你是在哪裏找到她的?説來聽聽好不好?”我問。

    “圖書館裏。她是圖書館管理員。今年十七歲。”

    “比你大?”

    “稍大一點。她剛畢業呢。”小明説:“沒有關係吧?”

    “當然沒有。”我説:“才差一歲左右,有什麼關係?”

    “唸書的時候,她的生物不及格。”小明説。

    “不稀奇,她絕對不肯解剖青蛙。”我也笑了。

    “她使我生出一種要保護她的念頭,我很開心。”

    “那是必然的,小明,但是請你勸她不要過份。”

    小雅無異是有點過份,但是我不怪她。她很有趣。

    看見我踩死一隻蟑螂,她會皺上眉頭。瞪我一眼。

    看見我拍死一隻蚊子,她又會低下頭不開心。

    有一次她説:“你知道嗎?大哥,其實這只是造物者殘忍,老鼠咬壞東西,只是為了磨掉它的長牙,如果它的牙齒不斷長出來,會頂穿它的頭。”

    “是的。”我附和。

    這個時候我們已經相當熟了,我倒不覺得她討厭。

    小雅有一個可愛的地方,她甚至不忍採摘鮮花。

    “一朵花,在樹上説不定可以活幾天,插在瓶裏,一下子就枯萎了。”她説。

    她完全是個葬花式的女孩子,幸虧她沒有自憐症。

    把她與阿麗放在一起,阿麗會氣死她,毫無疑問。

    阿麗放肆得像一隻小老虎,她則像一隻綿羊。

    而且阿麗一定會認為她做作,覺得她不可忍受。

    其實小雅也不是故意裝成那個樣子,與她熟稔以後,我知道她有她的脾氣。

    這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我很明白這一點。

    只是這些日子我沒有見到阿麗,我只見到小雅。

    小維有時候為我釘好鈕釦,為我泡好茶,為我整理地方。

    這也是她女性化的地方,每個男人都吃這一套。

    她與小明進行得很好,兩個人在一起也很開心。

    小雅漸漸忘了我那些蝴蝶標本,也開始把我當‘大哥’了。

    “大哥,”她會問:“小明以前是不是有個女朋友?”

    “不要問以前的事。”我説:“你光管現在就行了。”

    小雅有點腆,她覺得非常不好意思,低下了頭。

    換了阿麗,一定追問到底,來個疲勞轟炸。

    這是小雅的好處,我就是喜歡她這一點,小明也是。

    “小明説,其實我是他第一個女朋友,是不是?”她問。

    “他這樣説,你就相信他好了。”我説:“別問這些。”

    “你覺得小明好嗎?”她問:“我媽媽説他太小。”

    “小明是個好孩子,年齡不是問題,好了沒有?”

    我微笑着,很有耐心的向她一一解答問題。

    “不過習慣上,男的要比女的大,小明反而比我小。”

    “這有什麼關係呢?只要你喜歡他。我告訴他。”

    她一個人坐在我對面,很文靜,很有心事的樣子。

    看見小雅,我覺得應該有人為她畫一幅畫像。

    她是一個與現實生活有點脱節的女孩子,她帶點夢幻的色彩,這是她的氣質,不過我希望她改過來。

    一個女孩子,活在今天,不可以老想住在一座堡壘裏,不與人接觸,憐憫小動物,時時流眼淚。

    這是不對的。

    多次我皆有勸她的機會,但是我開不了口説出來。

    也許小明也是開不了口,也許小明就是喜歡她這樣。

    小雅時時來看我,她開始覺得我不錯,可以交朋友。

    阿麗像是忘了我,但是她又來看我了,買了很多玫瑰。

    “你好嗎?”我笑問她。

    “好,你呢,大哥?”她也笑,眼睛亮得像寶石。

    “很好。”

    “聽説小明交了個女朋友?”阿麗忽然問我。

    “你來看我,就是為了打聽這個事情?”我問她。

    “我的天,當然不是!”她説:“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阿麗、永遠爽脆得可愛,她坐了一個下午,然後才走。

    我沒有問她關於那個體育老師的事情,她也沒再問小明。

    我一直怕小雅會出現,幸虧她沒來。事情到底沒那麼巧。

    小雅是第二天來的,一進來她便看到了玫瑰花。

    “你的女朋友來過了。”她微笑説:“給你送花來。”

    “不是女朋友,是小朋友。”我解釋,“我沒女朋友。”

    “為什麼都喜歡瓶花呢?”她問我。“我不明白。”

    “小雅,不是每個人的想法都與你一樣的。”

    她搖搖頭,但是她沒有再發表意見,她有進步。

    “今天有什麼事?”我問:“你看上去好像不舒服。”

    “是的,大哥,我告訴你吧,我與小明鬧意見了。”

    “什麼意見?”我問:“好好的別鬧意見嘛。”

    “昨天我們看完電影回來,在路上看到一隻紙盒子,那隻盒子在動,把我嚇一跳,我叫小明去看,你猜盒子裏有什麼?大哥。”

    “一隻狗。”

    “不是,是十隻小貓,大哥,剛剛出生的小貓。”

    我嘆一口氣,這一下子,小明可麻煩了。十隻小貓!

    “那是十隻眼睛都沒有睜開的小貓,多麼可憐。”

    “小雅,貓是那樣子的了。”我説:“有什麼辦法?”

    “是的,小明也那麼説,大哥,但我不能見死不救。”

    “你要十隻小貓幹麼呢?”我問:“它們沒有用。”

    “不是有用沒用的問題,它們也是生命呀!”

    我看着小雅,小雅也看着我,她説得是對的。

    貓是生命,蝴蝶也是生命,不過怎麼辦呢?我要問。

    “我決定把它們揀回去,餵它們吃牛奶,到它們長大。”

    “十隻貓?”我驚問。

    小雅嘆口氣,“所以我有難題了,媽媽只准我養三隻,我再求情也是沒用,我叫小明替我養三隻,他説什麼都不肯,我跟他吵了起來。”

    我聽過很多吵架的理由,但為了十隻貓,真是生平第一次。

    “後來怎麼樣?”我問。

    “後來他勉強答應了,不過答應得太勉強了。”

    “小明也有苦衷,他一個人怎麼養那麼多貓呢?”

    “但是我現在還剩四隻貓,大哥。”她看着我的眼睛。

    “不!小雅,我不會養貓,你還是另找別人吧!”

    叫我在家裏養四隻還不會吃魚的貓?萬萬不行!

    小雅就這樣子哭了,“你們的心腸,都像鐵一樣。”

    “小雅,街上有很多這樣的棄貓,你養得了多少呢?”

    “可是這十隻貓叫我見到了,我豈能見死不救?”

    她哭得不亦樂乎,簡直不能夠控制她的眼淚。

    “小雅,你不可以這樣想,你的家會變成收容院。”

    “大哥,我從來沒有求過你,現在我求你養他們。”

    “小雅,這……”

    “請你答應吧!”她哽咽的説:“大哥,請求你。”

    我不知道説什麼話好了,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對牢我哭,我的心軟下來,唉,叫我怎麼辦好呢?我的天!

    還是答應她吧,不答應也沒辦法,也許可以有機會再把這些小貓轉送,我希望如此。

    “好的,小雅,我答應你,但是四隻實在太多了。”

    “那麼你養三隻吧。”小雅已經很感激了,她討價還價。

    “不!小雅,我只能養兩隻,我的家太小了。”我説。

    “好,大哥,我一樣的感激你,我馬上去拿貓。”

    “你慢慢走,不要心急,”我説:“我在家等你。”

    她擦乾眼淚,跑掉了。

    我覺得她實在是一個慈心的女孩子,不過方式不對。

    像小明,我不能想像他要了三隻貓怎麼辦。

    不過他也硬着頭皮要下來了,就像我一樣,唉。

    從明天開始,我要去菜場買貓魚了。貓魚!

    回來還得把它們蒸熟,拌飯,喂這兩隻小貓吃下去。

    問題是這兩隻貓還不能吃魚,還要用奶瓶餵奶。

    我的頭忽然痛起來,我真是沒事做找事來做。

    剛才我的心腸如果硬一硬,那就不必吃這種苦了。

    但是小雅雨打梨花似的,苦苦的哀求我,我又怎麼能夠説不要兩隻貓。

    小雅不到兩個鍾頭,就用一隻籃子裝了貓來。

    她把貓放上來,用很盼望的眼光看着我,不出聲。

    那兩隻貓蜷縮在地上,眼睛已經睜開來了,也不叫。

    “很好。”我逼不得已的説:“很好,謝謝你,小雅。”

    小雅忽然之間又哭了起來。“大哥,我很感激你。”

    “算了,小雅,我會照顧這些貓的,你回去吧。”

    她又回去了。

    但是這兩隻貓很乖,它們並沒有惹我的討厭。

    一連幾天,我也比較習慣了。我去買了魚,放在冰箱。

    又教它們兩個去大小兩便,它們居然也聽了。

    我覺得這兩隻貓實在算乖了,沒有太大的麻煩。

    它們也算是一個伴,使我不致於寂寞,也好。

    我也沒有打算再把它們轉送給別的小朋友了,我養它們。

    隔了一個星期,阿麗來了。

    “貓?”她的眼睛也睜得像貓一樣,瞪着我。

    “朋友送給我的。”我無可奈何的説:“它們很乖。”

    “灰貓。”阿麗説。

    “是。”

    “很好。”她説:“很漂亮,好好的養它們。”她笑了。

    “我養得很順,它們很胖,大了很多。”我説。

    “嘿!貓!”阿麗又説。

    她好像很氣我不過,我笑笑,置之泰然,不出聲。

    阿麗走了。

    但是貓的風波,到這個時間,還沒有告一段落。

    小雅又來哭了。她這個人,真好像是水做似的。

    “又為什麼哭呢?”我問:“還有什麼煩惱呢?”

    “小明!”她簡直連話都説不出來了,“他……”

    “小明?小明有什麼對你不起?”我真正嚇了一跳。

    “他把所有的貓都轟走了!他這個人,一點熱血都沒有!”

    “怎麼送走的?”

    “他趁我不知,偷偷的把貓扔掉了。”小雅説。

    “也許不是吧,也許他是送給朋友了。”我安慰她。

    “我與他吵了起來,他告訴我誰也不要貓,他煩死了,把它們全扔掉,扔在街上了!”

    小雅哭得死去活來,我遞了一條大毛巾給她。

    她擤了擤鼻涕,“我與小明完了,我不會再愛他了。”

    “為什麼?”

    “貓都可以扔掉,他這樣殘忍,我對他沒有信心。”

    “小雅,你不可以這樣,也許他只是討厭貓。”

    “你比他好,大哥,你心腸比他好得多了。”她説。

    “但是小明愛你,你可以這樣的傷他的心?”

    “他也傷了我的心。”

    “人與人之間不可以怨怨相報。小雅,原諒他吧。”

    “不可以。”

    “何必為小小的事情這樣子鬧翻呢?太不值得了。”

    “這不是小事。大哥,從小看大,他不是好人。”

    我真替小明難過,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女朋友。

    但是小雅又對他有了誤會,這怎麼辦呢?我也不知道。

    可別看小雅動不動便流眼淚,她下了決心,還真的堅持。

    我很覺得小明失策,他應該把那些貓養得好好的。

    我得勸勸小明才行,他這樣做,遲早會失去小雅。

    但是小雅的脾氣也最好改一改,否則的話,也會得罪小明。

    “小雅,你別太認真,回家想一想,才生他的氣。”

    小雅有點喪氣,她看上去顯然非常的不開心。

    當然羅,年輕人與愛侶吵架,一定是垂頭喪氣的。

    看過他們的表情,我很當心自己,我不敢結識女朋友。

    我把小雅送出門去,自己又開始工作,兩隻貓走來走去。

    阿關忽然之間打了個電話來。我覺得真是意外。

    “阿關?”我問:“你找我有什麼事?”他怎麼會找我的?

    “有兩件事。”他笑了。

    “説吧。”他好像很認真的樣子,我猜不透。

    “第一:我太太要介紹一個女朋友給你,好不好?”

    “好。”我説:“求之不得呢,怎麼會不好?難得她熱心。”

    “既然如此,後天晚上八點鐘,你來我家可好?”

    “好,一言為定,我打扮整齊!馬上便來。”我説。

    “第二件事:你那個親戚的女兒,是不是我學生?”

    “阿麗?是的。”

    “這女孩子,功課大退步,怎麼回事?”他問。

    我怎麼可以説是因為他上菜場,給阿麗知道了?阿關説:“這孩子很聰明,你去勸勸,別荒廢了課。”

    “她的功課真很壞嗎?我也擔心起來!所以問阿關。

    “別的還好,只是國文,唉,幾乎不及格了。”

    “好,我會説她的,阿關,這兩件事你都放心好了。”

    “我會放心,那麼後天晚上見你了。再會。”他説。

    我掛上了電話。

    阿關要替我作媒?

    阿關介紹的女孩子,是怎麼樣子的呢?我在想。

    我又不便問太多,到時去看看吧,至少可以多個朋友。

    我有點舒服,阿關兩夫妻,倒是真的很關心我。

    看樣子有朋友還真不錯呢。我在沙發上睡下來。

    兩隻貓走來走去,輕手輕腳的,很是斯文可愛。

    小明也真是,何必就把這種可愛的動物扔掉呢?

    難怪小雅要生他的氣了,不稀奇,女孩子想法奇突。

    但是小明也有小明的一套理論,特別不同。

    他來看我,又訴苦。

    “小雅最好跟‘防止虐畜’會的工作人員結婚!”

    “她跟別人結婚,你有什麼開心?神經病?”

    “但是大哥,”小明説:“她收容這個,又收容那個,遲早家裏會滿得溢出來。”

    “你不該扔掉她的貓!”

    “唉!大哥,如果我不扔這些,明天又會多了幾隻小狗,要不就是小兔子小鳥,跟着來,還有小孩子。”

    “小明,你別胡説了,你的耐心哪裏去了?”我問。

    “大哥,每個人都會有耐心到盡頭的日子。”他説。

    我搖頭,“你是什麼意思?”我問:“你想怎麼樣?”

    “我愛的只是小雅一個人,將來如果與她那些動物生活,我實在受不了。”小明説。

    “你娶的未必是小雅啊,將來的事,誰曉得?”

    “現在已經受不了。”小明説:“她那些眼淚嚇死人。”

    我有點同情小明,也許他真的受不了小動物。

    我嘆口氣。當然,他們年紀輕,感情比較不穩定。

    但是我也見過年紀大的男女,也跟他們一樣兒戲。

    我想到開頭的時候,小明説他喜歡小雅,就是因為她懦弱。

    現在反而嫌她眼淚太多了。由此可知,愛惡真是一線之隔。

    我覺得小明很偏心,他的耐心,都用在阿麗身上了。

    小明説:“如果小雅肯放棄那些動物就好了。”、

    人都是自私的。小明從沒想過!他可以去適應小雅的性格。

    他只想小雅來遷就他,真是奇怪!人都是一樣的。

    不過我同情小雅,她這樣做沒什麼不好,她有同情心。

    我那兩隻貓走來走去,大了很多,看上去很可愛。

    小明問我,“阿麗怎麼了?”他好像很懷念。

    “你問她幹什麼?”我氣起來,“你真是滑稽!”

    “問問而已,問問也不可以?”小明的聲音大了起來。

    “你還叫我大哥幹什麼?一點規矩都沒有。”

    “對不起,大哥。”

    “小明,一個人最忌三心兩意,你是聰明人,我不多説。”

    “是,大哥,我知道了。”他低下頭,“是我不對。”

    “知道便好,你自己慢慢的想吧。”我不會再教訓他了。

    “噯,大哥,我真是一個矛盾百出的人。”他説。

    “算了,小明,再説下去我們就要不愉快了。”

    “不會的,大哥,你真是我們的良師益友,我感激你。”

    “這麼一頂大帽子壓上來,我實在受不了。”我笑。

    “這不是高帽子,老天,這是老老實實的話。”

    “別耍滑頭了,你們這些孩子,越大越奇怪。”

    小明説:“也不會啦,大哥,我明天再來,現在走了。”

    “明天晚上我不在家。”我説:“別晚上來,記得。”

    “你到哪裏去?”小明好奇的問:“大哥,你是從來不出去的。”

    “明天有朋友替我介紹一個女朋友。”我笑説。

    “真的呀?”小明幾乎跳起來,他呆呆的看着我。

    “真的。”

    “恭喜你了,大哥,我聽了都替你開心!”小明説。

    “這又有什麼好恭喜的?”我笑:“介紹朋友而已。”

    “大哥,你也應該結婚了,這麼大的年紀……”

    “這一下子可把真心話抖出來了,我真的老了嗎?”

    “男大當婚呀。”小明説。

    “快走快走!”我轟他。

    “大哥怕難為清。”他説:“那我走吧,決不打擾你。”

    小明這孩子走了以後,我開始想我自己的事。

    求偶真是人生第一大事,無論如何,每個人都要伴侶。

    我做王老五這麼久,如果興了成家的念頭,也不算過吧?

    只不知道阿關替我介紹的女孩子,品貌如何?

    我很擔心。

    明天去的時候少不免買點水果之類的東西。

    其實這些年來,我也有點節善,如果結婚,經濟上沒有問題。但是這年頭,找一個對象很難。

    我的要求是相當高的,否則的話,怎麼會一直找不到人。

    明天是一定要去的。

    阿關的家就在附近,我到得很準時,買了一點鮮果。

    關太太笑説:“你真是客氣,何必這樣子陌生呢?”

    我不敢説太多的話,因為我的神經緊張,怕説錯。

    關太太説:“實不相瞞,要介紹給你的女朋友,是我表妹。”

    “啊。”我答。

    阿關説:“她叫文采。”

    “很好的名字。”我説。

    “人也很好,不然怎麼敢介紹給你?”阿關説。

    “我不是什麼好人。”我也笑了起來,“你別誤會。”

    關太太説:“別太謙虛了,我們覺得你很不錯。”

    “不敢當不敢當,怕高攀了表小姐。”我説。

    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關太太説:“一定是文采,她是很準時的,我去開門。”

    門被打開了,進來一個女孩子,好年輕,好精神。

    她頂多廿二三歲,當然比阿麗她們大。但也很年輕。

    我連忙站起來。關太太替我們介紹。我又坐下來。

    文采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不相信她會沒男朋友。

    她談吐很好,風度極佳,如果我有勇氣,她是好對象。

    關太太弄了菜招呼我們,文采也進廚房幫忙。

    “怎麼樣,不錯吧?”阿關向我擠眉弄眼的。

    “很好,只是我配不上呢。”我説:“太高貴了。”

    “不好的女孩子,怎麼敢介紹給你呢?”阿關説。

    “她不會沒有男朋友吧?她的條件那麼好。”

    “你呢,老大,你也不差呢,怎麼就沒女朋友?”

    “找不到。”

    “文采也找不到。”阿關説:“再簡單沒有了?”

    “但是我……”

    “你什麼?一會兒飯來吃一點就行了。”阿關説。

    一頓飯吃下來,我知道文采是個教師,剛畢業不久。

    她今年廿三歲多一點,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

    她並沒被縱壞,父親是小學校長,母親是好妻子。

    她無論那一樣,都非常吸引我,這次阿關沒介紹錯。

    她又很大方,完全把我當朋友看待,我們談了很久。

    她對於我的‘自由職業’相當表示興趣,我則覺得慚愧。

    所謂‘自由’這就是説工作無定時,而收入也無定時而已。

    一般女孩子,對這樣的職業,多數不表示興趣。

    但是文采不同,她垂詢很詳細,很查根問底。

    她還問我要作品看,老天,我的東西如何見得人?

    但是我們這一夜,還是談得很愉快,很開心。

    她問:“有空我可以來探訪你?你會不會歡迎?”

    “歡迎之至。”我説。

    這是由衷之言,我相信她聽得出來,文采是聰明人。

    我喜歡這樣的女孩子,阿關兩夫妻實在太好了。

    我先告辭,然後阿關叫我送文采回家,給我一個機會。

    這是很老套的安排方法,但是卻很實用,我照做不誤。

    文采住在老式房子,我送她上樓梯,她進了屋子,再在大露台裏向我招手道晚安。她住二樓。

    我有種做了羅密歐的感覺。

    這種機會,不是常常可以得到的,我真算幸運。

    那個晚上,我把兩隻貓喂得飽飽的,才上牀睡覺。

    我一直做孩子們的求偶顧問,現在自己可得了機會。

    這叫做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的感覺是快樂的。

    一連幾天,我神采飛揚。我打過一次電話給文采。

    我請她到這裏來看看。我約了她三天之後來。

    我得準備一下才行!家裏雖然不髒,但也得整理。

    我請了阿麗來幫手,她比較聽命令,也做得動。

    但是她很多事,她一直問:“大哥,你打掃家裏幹麼?”

    她是一個好奇的人。

    我把沙發套子都換上乾淨的,地板打了臘,亮光光的。

    阿麗説廚房地下要洗,她居然會拖地,了不起。

    我説:“阿麗,一定請你吃大餐,你太乖了。”

    “大哥,”她笑嘻嘻的説:“這叫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還有什麼要準備的?”我問她:“你替我看看。”

    “準備什麼?”阿麗問:“你準備做什麼,你沒告訴我。”

    “阿麗,你的毛病是多事,這個習慣必須要改。”

    “什麼多事?”阿麗笑嘻嘻的説:“你瞞得了誰?”

    “誰?什麼瞞誰?誰要瞞誰?我太不明白了。”

    “一定有女孩子來看你,是不是?”她問:“還騙我?”

    “奇怪,怎麼見得收拾東西就是有女客來訪呢?”

    “因為你一向都馬馬虎虎,沒有其他力量可以推動你。”

    我笑。

    “怎麼,猜對了吧?”阿麗拍手,“還賴呢?賴不掉了。”

    “你真鬼靈精。”我説。

    “旁觀者清。”阿麗連忙又補上一句,“知道嗎?”

    “對了,你用了這麼多成語,我才想起來的,你的關老師,託我轉告你,你的國文退步迅速,你得當心。”

    “是嗎?”阿麗説:“也沒有不及格,我自然當心。”

    “以前你是拿一百分的學生,他對你失望了。”

    “我對他更失望呢。”她説:“真是的,怎麼算帳?”

    “你這個孩子,真是另外有一套奇怪的想法。”

    “誰都有奇怪的想法,不是?反正我不打算考好國文。”

    “你可以做到的事情而不做,這是不對的。”我説。

    “大哥,你什麼都好,就是喜歡教訓人。”她翹嘴。

    “你現在才十幾歲,就不讓人教訓了?”我反問。

    “你去告訴關老師,我根本不願考他那一科!”

    “你實在是任性,”我笑説:“我沒見過這樣的孩子。”

    阿麗皺眉頭説:“要是我不做自己開心的事,到了八十歲,往回想,我真會後悔。”

    “我的天!”

    “我只活幾十年罷了,大哥,無論怎麼做人,總是匆匆忙忙的一世人,遷就得了那麼多嗎?”她認真的問。

    我呆了一會兒。“但是阿麗,你這種想法,真是很少的。”

    “也許,但是很多年輕人都不能太適應這個世界。”

    我想起小雅,她也是一個這樣的人,她也不適應生活。

    於是我説:“阿麗,我不准你想太多事情,知道沒有?”

    “知道了,大人總不讓我們想事情。愚民政策。”

    我又笑,阿麗這孩子講話太有真理,我很服她。

    “你的工作完了,你可以回去了。”我説:“謝謝你。”

    她呆呆的坐在那裏,“派不到用場就趕我走,真毒辣。”

    我又笑,“你打算在這裏一整個晚上?”我問她。

    “大哥,我回家也沒有事情可做。”她向我訴苦。

    “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你提不起勁來,能怪誰?”

    “好了好了,算了算了,我情願回家也不聽你的。”

    “明天來,我請你吃冰淇淋。”我説:“不要生氣。”

    她瞅我一眼,出門走了。

    她是一個好小孩。

    這年頭寂寞的小孩太多,除了關在家裏,他們想不出可以做些什麼。看電影,吃茶,都已經膩得不能再膩,幾條又髒又臭的馬路,又有什麼好逛,假期旅行,無論哪裏,都擠滿了人人人,連插足的地方都沒有。

    大家只好呆在家裏胡思亂想,像飛不動的小鳥。

    阿麗也是其中之一。我是很同情她的!我同情所有的孩子。

    文采來的時候,很驚異我家裏的潔淨,她問:“一個人住?”

    我的臉就紅了。她這樣問,是什麼意思呢?

    她隨即察覺,她問:“令尊令堂呢?不在一塊兒?”

    “去世了。”我説。

    “對不起。”她馬上把話題支開,“一個人住倒清靜。”

    “是的,方便工作。”我答。她很會替我着想。

    我請她坐下來,喝茶吃點心,與她參觀我的兩房一廳。

    “真是十分整潔呢。”她讚不絕口,“男人這樣子不容易。”

    我沒説我是特別請了幫手來的,我沒有説出來。

    她問:“最近的工作忙不忙?我沒有打擾太多嗎?”

    “再忙也抽得出半天的時間。”我笑,請她再坐下。

    她穿了一條細麻的長褲,一件白色短袖紗衣,非常明朗。

    她的臉色非常好,有一種青春氣息,緊緊的吸引了我。

    我與她一直聊天!好像有説不完的話一樣。

    阿關這一次,可沒介紹錯人,我覺得這是對了。

    很少有介紹成功的男女朋友,大概我與文采,是例外。

    這樣的女孩子,我願意與她做朋友,以至是伴侶。

    她實在太合我心意了。在家坐了半天,我問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搖搖頭。

    “到哪裏去呢?”她反問:“地方是這樣的小。”

    我笑,“是的,這裏的居住環境,太不理想了。”

    “表姐叫我們上她家去吃飯,她做了一個五青雞。”

    “阿關的福氣很好,娶到了你表姐。”我很羨慕的説。

    “是的,我表姐很能幹,又會理家務。”文采抿嘴笑。

    “你呢?”

    “我?”她的笑意更濃了,“我什麼也不會。”

    “我不相信。”我説:“你也是一個很能幹的女孩子。”

    “我又不會做菜,又懶。不肯管家。”她笑説。

    “結婚之後就一定不這樣。”我忽然之間衝口而出。

    隨即我便察覺自己失態了,我真有點得意忘形。

    我不出聲,真是尷尬,我一向説話都是小心的呀!

    怎麼這次就大大失禮了呢?希望她不要見怪才好。

    但是她沒有,她絕對沒有生氣,她只是看看地下。

    隔了很久她説:“唉呀,地下真是一點灰塵都沒有。”

    廿二三歲大概是一個女孩子最可愛的年紀了。

    她開始成熟,但是又保留着一部份的天真爛漫。

    她不再孩子氣,然而又不過份世故,老氣橫秋。

    文采正是這種年紀,她不像阿麗她們,會無理取鬧。

    文采講道理,明是非,但是又調皮,輕鬆。

    想到這裏,我幾乎要跳起來,好像人在書堆裏了。

    “我們幾時到阿關那裏去?約好時間沒有?”我問。

    “晚飯時間去好了。”她説:“你通常是怎麼吃的?”

    “吃?沒有定時,在朋友家,餐廳,自己弄。”

    “自己怎麼個弄法?”她問:“你倒説來聽聽。”

    “胡亂來的,”我的臉又紅了。“下點面,煮一鍋湯?”

    “叫我表姐跟你做點菜帶過來吃,不就行了?”

    “那怎麼好意思?況且她也是夠忙的了,不可以。”

    “這樣吧,”她説:“我倒是很空,我來幫你如何?”

    “好是太好了,”我説:“只是太不敢當了。”

    文采笑,“怎麼説一句話,有這麼多的‘太’字?”

    我也笑。

    “沒有關係的,既然有空,我會常常過來的。”她説。

    “那太好了。”我眉飛色舞的説:“我等着吃你的菜。”

    “我們可以過去了。”文采説:“他們離這裏很近。”

    “是的,才走十分鍾的路程。”我説:“不遠。”

    一個人在與女朋友交談的時候,少不免會有點語無倫次。

    我就有這種情形發生了。

    我鎖上門,與她一同散步過阿關的家裏去。

    我順便買了一點水果,文采也幫我拎了一點。

    我問她,“你的名字真是好聽?是父親取的吧?”

    “不是,是祖父,我們一家都是他取的名字。”文采説。

    “府上還有些什麼人?”我問,其實我想打聽打聽。

    “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她説:“一共四個孩子。”

    “你母親福氣很好。”我説:“四個孩子不算多不算少。”

    “以今日的標準,算是多的了。”文采説。

    “你妹妹叫什麼名字?”我問:“也是單名?”

    “不是,我們四個人的名字都奇奇怪怪的,她叫鳳凰。”

    “是的。”文采笑了。

    “好聽倒是真好聽,只是奇怪了一點。”我説。

    “可不是?祖父就有這種毛病,其實我既不文又不採。”

    “哪裏,我倒覺得你名如其人。”我由衷的讚美。

    她笑,“謝謝你。”

    “咦,到了。”她抬頭説。

    “我們上去吧。”我説。

    我現在好像混得很不錯的樣子,有女同行,有飯可吃。

    我倒是很感激阿關。世上的事情實在被安排得太奇妙了。

    文采按鈴,她的表姊,關太太前來開門,我們道了謝。

    關太太笑,“我以為你們會早一點來,等候多時了。”

    “談談就忘了時間。”我説:“對不起,每次都來了就吃。”

    關家兩個孩子靜靜的坐在那裏看電視,非常乖。

    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一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抱負。

    但是等到成年,這些壯志也就漸漸磨滅得不見了。

    像阿關這樣,我記得他一直説要得個什麼博士。

    但是畢業之後,他就出來教書!做了箇中學教師。

    現在生活過得這樣安定,快樂,誰説不好呢?

    人越過得平凡,越是有意思,我從關家得到了真理。

    阿關現在的精神享受,決非任何大統領大富豪可以比擬。

    我羨慕他。

    一個人的一生如果可以這樣渡過,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文采問我,“你在想什麼?”她看着我,微微笑着。

    “啊,”我説:“一時間,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她還是看看我,等我説下去。

    “我覺得這一家真是快樂和祥。”我説:“太羨慕了。”

    “是的,我也常常有這個感覺,”文采説:“表姐對錶姐夫好,表姐夫也對她好,十全十的配搭。”

    “這個是很難得的,夫妻也有攪得不愉快的例子。”

    “是的,有時候看着那些怨偶,連結婚都不敢。”

    “但是也有像你表姐這樣的例子,你可以放心。”

    文采説:“幸虧還有表姊的榜樣,才使人對婚姻有信心。”

    我與她都笑了。

    關太太説:“説得忘了吃飯了,快來吧,雞湯好了。”

    我們四個人,又在一塊兒吃了很開心的一頓飯。

    那些家常小菜,竟比海蔘魚翅還美味,還令人難忘。

    兩個孩子在小桌子上吃,他們很有禮貌,很有教養。

    要是我有一個這樣的家,我也會滿足像阿關一樣。

    畢竟我也是近三十歲的男人了,想成家是自然的。

    這一天下來,我與文采很熟了,我覺得我們很投機。

    我決定開始所謂追求她。何必怕難為情呢?我想。

    這是每個男人的必經途徑,否則怎麼得到老婆?

    問題是怎麼樣開始追求文采,這太好的女孩子。

    一個男人,在娶老婆之前,應預先有心理準備。

    準備負擔兩個人的生活,準備負起未來的責任。

    這不是庸俗,這是應該做的事,我不喜歡空口講白話。

    我在銀行裏稍有節儲,可以應付婚事,這不成問題。

    問題是文采那方面,不知道她怎麼樣,她可喜歡我?

    看樣子是喜歡的,一個女孩子如果對那個男人沒意思,不會去看他吧?文采來看過我。

    一切接步就班的來吧,我不是沒有希望的,我鼓勵自己。

    隔了三天,我再去約文采,她説剛剛沒有空。

    她説她約了朋友去旅行,晚上會累,不想出來。

    她解釋得婉轉,我當然接受這樣的解釋了。

    我請她打電話給我,她也答應了,我很開心。

    那天阿麗來看我,阿麗彷彿不太起勁,也不打聽我的事了。

    “不是你的體育老師出了毛病吧?”我問她。

    “他摔傷了。”

    “那很平常,他也是人,自然會摔傷的。”我説。

    “他在浴缸裏滑了一交,跌傷了脊骨。”阿麗説。

    “太不幸了。”我説:“傷得重嗎?你有沒有去看他?”

    “真丟臉,在浴缸裏摔交。”阿麗笑了起來。

    “他也不想這樣──怎麼?你又不崇拜他了?”

    “我從來沒有崇拜過他!”阿麗忽然之間否認。

    “阿麗,這又是不對了。你怎麼可以這樣説?”

    “真的,大哥,我的生活太無聊而已。”她説。

    阿麗説:“但是我的確不舒服,覺得精神無法寄託。”

    我笑。

    我也有這種感覺,但是與文采一起的時候,完全不同。

    “找一個人愛上他,是解決的辦法,但是那個人又不愛我。”

    “阿麗,努力你的功課吧。”我再次苦勸她。

    “嘿!”

    然後我交女朋友的事情,像最驚人的消息傳開了。

    小明問:“大哥,你有女朋友了,是不是?好消息。”

    “還不算女朋友呢,你從哪裏聽來的?”我反問。

    “阿麗説的。”

    “阿麗真煩。”我笑。

    “讓我們見見她好嗎?”小明問:“我們都想見她。”

    “你與小雅呢?”我問:“她好些時日不來了。”

    “她認識了新的男朋友。”小明説:“我沒告訴你?”

    “沒有!”

    “她堅持説我是一個殘忍的人,然後説你慈善。”

    “也不見得啦,你怎麼就與她鬧翻了?”我問。

    小明説:“兩個人性情不合,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她在做什麼?是不是怕不好意思?所以不來電話?

    我開始想念她。幾天不見,日子彷彿已經很長了。

    她到底怎麼了呢?

    也許我可以在阿關那裏打聽一下,看看清形。

    大概這樣做是可以獲得一個答案的,但我不想太緊張。

    我可以再打一個電話去找文采,約她出來看場戲或是什麼的。

    一個人坐在家裏,像我這樣,時間實在不容易打發。

    與文采在一起,一整天卻又過得飛快。莫名其妙。

    看樣子文采的確有她的魅力,緊緊的吸引着我。

    我看我還是打個電話去找她吧,否則怎麼辦呢?

    電話撥通以後,她家裏面的人説她有事出去了。

    這是失望。

    我沒有多問,説了一聲謝謝,只好默默掛上聽筒。

    真沒有辦法,追求女孩子,非得經過這種階段不可。

    誰曉得呢,也許小明追阿麗的時候,也一模一樣。

    但他們是小孩子啊,我與文采,是大人,也逃不過這關?

    後來我就笑了,文采怎麼曉得我會找她的呢?

    她總不可以每天依時在家恭候吧,太不公平了。

    晚上再試一次,千萬不可以做出類似茶飯不思的樣子來。

    沒到傍晚,電話就響了,我沒料到是文采她。

    “你找我,”她問:“有什麼事嗎?最近對不起,我很忙。”

    “難怪呢。”

    “替幾個小學生補習,又是考試的時候了。”她笑。

    “出來也沒有時間嗎?”我問:“大家不能見見面?”

    “當然可以,我有空,一定出來,好不好?”

    她雖然很客氣,但是我聽出苗頭不太對的樣子。

    這是她第二次拒絕我的約會了,為什麼呢?我想。

    她説:“出來也不外是看戲喝茶,那多無聊。”

    “無聊是無聊一點,但是我怎麼見得到你呢?”

    “要不你上我家來,也是可以的,你有空嗎?”

    我的信心又恢復了一半,“好的,幾時呢?明天?”

    “我先要與父母商量一番,才可以決定,打電話給你好嗎?”

    “好的。”

    我們就談了這麼幾句。我的信心彷彿又降下去了。

    小雅給的那兩隻貓,在客廳裏走來走去,活潑異常。

    現在不活潑的大概是我了,我覺得情緒低落。

    忽然之間,我覺得我簡直與小明他們沒有什麼兩樣。

    這一方面,大家都是公平的,絲毫沒有分別。

    我一整天都不想做事情,我懷疑文采是推搪我。

    趁小雅還沒帶着她的朋友來,我再到關家走一趟。

    阿關還沒放學,屋子裏只有關太太一個人並孩子。

    關太太很關心我,“有什麼事嗎?臉色不太好呢。”

    “沒什麼。”我開頭還不知道怎開口才好。

    “有什麼事説出來好了,大家自己人一樣而已。”

    “關太太,你介紹了文采給我,我很高興……”

    “你們進行得怎麼樣?”關太太也頂關心這件事。

    “沒有,她不肯與我出來,老是推掉我。”我説。

    “什麼,這麼多天了,你們還沒有約會過?”

    “是的。”

    關太太笑了,“不是你怕難為情吧?怎麼會呢?”

    “沒有,我約過她兩次,她都説沒有空。”我説。

    “男人在這方面,可不能怕難為情,臉皮越厚越好。”

    “恐怕我就是太厚了,”我尷尬的説:“所以才失敗。”

    “不會的,你放心好了,”關太太安慰我,“不會的。”

    我苦笑。

    “你對我表妹的印象還好不好呢?”關太太忽然問。

    “還用問嗎?”我攤攤手,“好得不能再好了,關太太。”

    她抿着嘴笑了,那種樣子,頗有點像文采呢。

    “既然如此,我替你去問文采,好不好?”她説。

    “當然好,”我用手娼擦着汗,“太慚愧了,要你麻煩。”

    “哪裏哪裏,”關太太説:“稍遲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好,那麼我先告辭了。”我站起來告退,又謝了她。

    關太太替我開門,叫我好走,我便一個人回來了。

    我心裏面真是既憂又喜的,矛盾萬分,坐立不安。

    我希望關太太可以替我問得文采的心意,免我煩惱。

    一則又怕關太太與她表妹兩個,笑我是個傻子。

    唉,有誰在戀愛期間不是傻子,那才是千古奇聞呢。

    我算是在戀愛了嗎?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奇怪。

    我失魂落魄的趕到家裏,小雅站在門口等我。

    “大哥,幸虧你回來了,我們剛剛想走呢。”她説。

    “對不起,小雅,我實在有點要緊事,出去了一次。”

    “你好像失魂落魄似的,什麼要緊的事?”小維問。

    “進來再説。”

    小雅進屋子裏來。

    “咦,你的朋友呢?不是説還有一位朋友同來嗎?”

    “我叫他下樓去借電話打,怕你出了什麼事呢。”

    “不會的。”我笑。

    “大哥,你還養着這兩隻貓呀,”小雅感動得不得了。

    “就成大貓了,是不是?”我問,抓起一隻逗着玩。

    “是的。”她答。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有人嚷:“小雅!小雅!”

    “啊,他上來了,”小雅連忙放下貓,“我去開門。”

    她匆匆忙忙的把門打開,我看到一個男孩子站在外頭。

    他很畏羞的走進來。這樣年紀輕的孩子,不會超過十九歲。

    “請坐。”我索性客氣到底,“要喝些什麼不?”

    “不用了,不用了。”他連忙揮着手,客氣得很。

    他不會是在防止虐畜會里工作的吧?我心裏想。

    “大哥,他叫周禮,現在還沒畢業,在唸工專。”小雅説。

    我猜錯了,小明也猜錯了。我替他們倒了兩杯可樂。

    小雅説:“大哥今天家裏特別整潔。是不是有特別客人?”

    “沒有。”我想説整潔已經是很多日前的事了。

    還提來作甚呢?

    “小雅常常説起你。”周禮説:“我也可以叫你大哥嗎?”

    “當然,為什麼不可以?請勿客氣。”我説。

    “大哥,”小雅説:“你好像精神有點不太好呢。”

    我想:如果不是這班孩子過份聰明,就是我的喜怒太形於色了,沒有別的解釋,每個人都

    看出我的心情不好。

    “沒什麼。”我推説:“我不是很好嗎,一點事都沒有。”

    “如果不方便的話,”小雅説:“我們改天再來好了。”

    “有什麼不方便的?小雅,你是幾時變得這麼多心的?”

    “不啦,大哥,我們之間,實在不用太客氣?”

    “小雅!”

    她向那個叫周禮的男孩子打一個招呼,就真的要走了。

    我覺得萬分不好意思,好像要把他們趕走似的。

    然而我今天的情緒也實在太不好,真的手足無措。

    我不認為把他們留下來,我會把他們招呼得很好。

    所以我放他們走了,然後一個人坐在那裏發呆。

    我實在不想工作,沒有那種心情就是沒心情。

    然後電話來了,我連忙走過去接,鈴聲才響了兩下。

    “喂?”我急促的問:“是不是關太太呢?”大概是她了。

    “我是。”

    “關太太,怎麼樣?”我問,“你替我問過了沒有?”

    “馬上問了,只是文采説她要替小學生補習,所以比較忙。”

    “沒有其他的原因?”我不太相信,“真的沒有?”

    “她説,現在她不想談戀愛,做朋友是可以的。”

    “啊。”

    我明白了。大概是我不合她的意,才這麼説的。

    “我想我明白了。”我的聲音降低,“關太太謝謝你。”

    “但是做朋友有什麼不好呢?凡事不能操之過急呀。”

    “但是我聽得懂她的弦外之音,關太太,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了,我勸你不要放棄文采這個朋友。”

    “我知道。”常常看見有年紀輕的女孩子去你那裏,有好

    “而且她説她有一個女朋友住在你那層樓裏,常常看見有年紀輕的女孩子去你那裏,有好幾個不同相貌的,是不是?”關太太忽然問。

    “誰造我這種謠?”我生氣了,“不錯有很多孩子來我這邊,不過他們都有男有女,絕對不是他們想像中的卑鄙!”我真的生氣了。

    “也不是文采誤聽人言,只不過問問而已。”關太太説。

    “她是為了這個才不肯與我出來?”我忽然之間醒悟。

    “既然你不乏女友,那麼她還出來幹什麼?”關太太笑。

    “原來就是為了這個!“我慨嘆,“早説就好了!”

    “女孩子家,總不能什麼都説吧?”關太太説。

    “這也是的、但是女孩子為什麼都這樣小器?”

    “這是應該的,不是小器,這方面是特別不容沙石的。”

    “不過那些小男孩小女孩都是我鄰居,有空來我家玩的。”

    “如果是真的,我可以照告訴文采,好不好?”

    “好吧。”

    這一次談話,到此為止,忽然之間,我對文采很是失望。

    我一直覺得她與別的女孩子不同!哪曉得結果也一樣。

    第一,她説不願意談戀愛,只可以做朋友,單單朋友。

    然後她又嫌我有其他異性來訪,而且表示不滿。

    這太難了吧。

    即使阿麗小雅她們是我的異性親密朋友,她也不能干涉我。

    這種做法是自私的,而且蠻不講理,我覺得失望。

    如果文采的要求是這樣的,我勸她去和尚寺裏找朋友。

    怎麼可能我只限她一個女孩子來往呢?這是做不到的。

    況且我很不喜歡她那個所謂朋友傳出去的閒言閒語。

    物以類聚,文采能與這種人在一起,她自己是什麼?

    我又不喜歡人家侮辱我與這班孩子的交情,他們講得是這樣庸俗,叫我受不了。

    我實在很生氣。

    很久沒有這樣生氣了,今天真是例外,使我這樣激動。

    多少日子來,我過着老僧入定的生活,真不該思凡。

    現在女朋友沒尋着,倒招了一身的煩惱,真犯不着。

    我躺在牀上,想了很久,算了,得個教訓也是好的。

    難道我一輩子都做王老五?也不見得有這樣的事。

    反正一切機緣末到,無法可使,慢慢等就是了。

    當然,一個男人無聊,是有很多解悶的消遣的。

    那些舞廳酒吧,都是為男人而設,花幾個錢就可以。

    但是我卻從來不想到那種地方去,買那種樂趣。

    這是性格問題,或者我就是這樣的人吧,我不知道。

    所以我很難結識到女朋友,女孩子也很難認識我。

    這種王老五的生活使我極度厭倦,甚至很憎恨。

    天天耽在家裏,無所事事,洗洗個碗,收拾地方。

    我不是説娶了太太,就完全把這些事情推給她做。

    但是結婚之後,即使要做家務,也比較有意思。

    現在就什麼都無聊,我不高興動一隻手指,只想躺着。

    看樣子我多年來控制着的情緒終於崩潰了。

    我又有點恨阿關,真是,我一個人明明好好的,又介紹什麼女朋友給我。

    我唉聲嘆氣。

    以後這班孩子也不用來了,我自己還覺不妥呢。

    以前是他們的導師,現在真是愧見這一班年輕人。

    我孵在家裏達幾天之久,工作也不想做,很低潮。

    但是我希望問題有解決的時候,我的心境可以平復。

    到第三天,電話鈴響了。

    我想這大概是追我交貨的,沒有什麼好事情。

    於是我接過聽筒,沒精打采,喂喂了一聲。

    “是我!文采。”

    “是你?”我一呆。

    “是我,那班小孩子,考試終於考完了。”她説。

    她的口氣,好像若無其事;女孩子多數有這個本事。

    “啊。”

    “我想來看你,可以嗎?我與父母説過了,他們説凡是我的朋友,都歡迎,那不是很好嗎?”

    她一連幾個“嗎”,我的心又動搖起來,她到底怎麼呢?

    她是不是有點回心轉意呢?我不明她賣的是什麼藥。

    “咦,為什麼不出聲,是不是不高興了?”她笑問。

    我嘆口氣,其實我哪裏敢不高興呢?我才不敢呢。

    我説:“既然有空了,我來你家也可以,你來我家也行。”

    “那麼我來好了,有點東西要帶給你。”她掛了電話。

    我又呆了半晌。

    這樣的女孩子,真令人難以捉摸,唉,我的天。

    她幾時來呢?家裏一團糟,我想,讓它這樣好了。

    反正再瞞她我是一個整潔的男人,也是很虛偽的。

    文采這個人,真是説來就來,沒到一個鐘頭,人就到了。

    她提了一大堆東西,站在門口,笑嘻嘻的看住我。

    “這是什麼?”我問。

    她進屋子,關好門,把大包小包放下,説:“好熱。”

    “當然熱-,你提了這麼多東西,是給我的?”

    “是給你的,猜猜是什麼?”她側着頭,樣子很頑皮。

    我鼻子裏聞到香味,“是──不會是──?”我問。

    “是了,算你聰明,是我幫你煮的兩個菜。”她答。

    “唉呀,怎麼好意思?”我失聲道:“太不應該了。”

    “我答應過替你燒的。有五香雞,有豆瓣醬,怎麼樣?”

    “唉,都是我愛吃的。”我説:“太感激你了。”

    “那天在表姐家裏.我看你好像吃了很多似的。”她説。

    “是,我喜歡這幾個菜。讓我放到冰箱去吧,別壞了。”

    她又幫我把菜放到冰箱去,整整齊齊的都擱好。

    她簡直跟沒事人一樣,既不像不給我認識其他女孩子,又不象無理取鬧。

    我又覺得我的眼光不錯了,但是關太太那邊,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我不明白,太不明白女孩子了。

    “為什麼呆呆的看着我?”文采笑問:“你怎麼了?”

    “沒有怎麼,只是,只是──你要不要洗個臉!”

    “不用;坐一下就涼了。今天你家裏有點亂。”她説。

    “是的,”我坦白的説:“那天是請了朋友特地打掃乾淨來招待你的,今天措手不及,原形畢露。”

    她笑,笑得很厲害。

    “這幾天,你真是忙考試的事情?”我開始問她。

    “當然。”她睜大了雙眼。

    “我還以為你不肯來呢。”我説:“嚇了我一跳。”

    “沒有,不過表姐把你形容成一個很想結婚的男人,我有點顧忌,我以為你是要娶妻,不是找朋友。”

    她説得這樣坦白,我也不好意思了,我也只好照直説。

    “其實誰不想娶太太呢?”我説:“我已經快升學了,不過我又沒有鬧妻子慌,哪有一見到女孩子就這樣?”

    文采笑,“這麼講來,我表姐是言過其實了?”

    “很可能有一點。”我客氣的説:“你放心,我不是那種男人。”

    “請你不要誤會我表姐不好,她常常逼我結婚,她又非常想撮合我們兩個人,所以我才把這話來推搪她的。我説我只想交朋友,不想結婚。你可別生氣。”

    “我不會,這也難怪你。”我説:“你表姐的確很熱心。”

    “是的,凡是婚姻幸福的人,便一直也想別人結婚。”

    “是。”我説。

    “我的意思是,沒有了解,怎麼能成為夫婦?”

    “是,”我附和,“一切事可不能操之過急的。”

    文采也笑了。“你要喝些什麼?”我才想起來。

    “我自己來,”她説:“樣樣都是自己動手的好。”

    她跑到廚房去,唏哩嘩啦的就衝好了茶,整理好東西。

    我覺得很抱歉,她一來就很忙,做這個做那個的。

    做朋友尚且如此,做妻子更不知道怎麼辦了。

    我的能力有限,哪個女孩子跟我,都是會吃苦的。

    我看着文采,到現在我已經不抱太大的希望了,但是我希望這個偉大的女孩子她會是就好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對她有無上的好感。

    假如她願意的話,我也不想再交其他的女朋友了。

    但是她肯不肯呢..

    她遞給我一杯香香的茶,我喝了一口,精神鬆弛了。

    “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氣。”她説:“怎麼樣?”

    “你這樣説,我真是無從氣起。”我笑了,“我誤會了。”

    “你也不會怪我表姊?”她問。

    “不會。”我説:“她真是熱心人,也非常關心你。”

    “她老是認為我不懂得照顧自己。”文采搖搖頭。

    “你真的沒有要好的男朋友?”我還一直在問她。

    “沒有。”她答。

    “像我這樣的呢?”我問。

    “很多。”她笑。

    我點點頭,看樣子,我還得經過一番競爭才行。

    “坐在家裏談話不是很好?我不喜歡在外到處走。”

    “擠在人羣裏太沒意思。”我説:“你這點意見與我相同。”

    “做朋友,總點共同點吧?不然怎麼行啊。”她説。

    在這時候門鈴忽然響了,文采看看我,我站起來去開門。

    她為什麼看着我。

    是不是懷疑來的人是我的女朋友?她還相信那些謠言。

    我是問心無愧的,我拉開了門,門外站的是阿麗。

    她拿着一盒蛋糕,兩本課本,站在那裏,探頭深腦的。

    “咦,進來呀。”我説。

    我心裏暗喜,這一下子,我可以讓文采知道我那些“女客”的真面目了。

    “你有客人,大哥。”

    “進來別鬼祟,”我笑道:“你就是專門會這樣。”

    阿麗進來,坐下,忽然之間眼圈就紅了起來,哭了。

    阿麗很少哭,這才是第二次,我很是尷尬,又不知就裏。

    “幹麼,你?”我問她。

    “我的國文不及格。”她説。

    “該死!”我説:“那怎麼辦?給不給補考呢?”

    “準補考,但是母親説,如果不升班,她就趕我走。”

    我看文采,文采忍不住笑了,她不好意思的低下頭。

    “阿麗,你真該慚愧!你上學期的國文是第一名!”

    “是的,但是國文老師要轉校了,我又沒有温習……”

    “你現在預備怎麼樣?”我問她:“找我幫你忙?”

    “是的,”她無精打采,“我明天才來吧,你又沒空。”

    “來得及補嗎?”我問。

    “還可以的。”她答。

    “你那體育老師呢?”我問。

    “別提了,”阿麗的聲音像蚊子,“現在還沒出院呢。”

    我跟文采道:“這孩子的國文教師便是你姊夫阿關。”

    “是嗎?”文采問。

    阿麗看我一眼,暗示我不要再説下去,我當然明白。

    反正他們也完蛋了。我應該説:阿麗對阿關已經完了。

    文采問:“一共有幾課國文呢?或者我能幫你。”

    如果文采一直是這麼熱心,難怪她抽不出空來見我。

    阿麗搖搖頭,“才九課,但是都要背,補考在一星期內舉行。”

    “這麼急?那可有點麻煩了。”文采説:“我也是當教師的。”

    阿麗説:“你真温柔,我們學校裏的女教師,都凶神惡煞。”

    “阿麗──”我阻止她。

    這孩子真會拍馬屁,實在太靈精了,我看出她的企圖不良。

    她大概是想文采替她補習吧,所以一口甜言蜜語。

    “真的,這位姐姐,一看上去就知道人好。”

    我白她一眼。

    “大哥,你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訴我們。”她還在説。

    文采道:“我們不是那種朋友,不過大家談得來罷了。”

    阿麗説:“但是大哥這裏,從來沒有女客上門的哩?”

    阿麗拚命替我宣傳。

    “你不是女客嗎?”文采問:“難道你是男孩子?”

    “我怎麼能算?”阿麗笑,“我們是他的學生。”

    文采看我,臉上有一付“原來如此”的表情。

    看樣子雖然她一直説“我們只是朋友”,倒也蠻關心我的私生活,這是女人的通病吧?居然文采也不例外。

    我解釋,“這些孩子一直來這裏,最近因為考試,除了幾個老來的,其他的都失了蹤,到了暑假,這裏更擠滿了人。”

    阿麗説:“是的,暑假這裏是我們俱樂部。”她拍手。

    “暑假?”我瞅她一眼,“你還是好好的準備考試吧。”

    文采説:“可憐的孩子。”

    “孩子?”阿麗説:“我不小了。”

    她穿着雪白的短裙,兩條腿修長美麗,是的,她不小了。

    但是我從來沒有把她當過大人,在我眼中,她、永遠是孩子。

    我説:“阿麗,你別閒聊了,趕快打開國文課本吧。”

    “怎麼好意思呢?你們談吧,我還是回家去的好。”

    “沒有關係──”文采説。

    門鈴又響了。

    我聳聳肩,“對不起,我這裏就是這樣,俱樂部!”

    阿麗説:“我們對他們説的,大哥現在沒有空了,大哥……”

    “你真多事!”我去把門打開,門外站着小明。

    “大哥,你有客人──?”他看到阿麗,呆住了。

    阿麗説:“我要走了,大哥,蛋糕是請你與姐姐吃的。”

    “慢着,”我説:“無功不受祿呢,你可別這麼客氣。”

    小明問:“阿麗,你是不是要補考國文?”他還是關心她的。

    阿麗點點頭。

    小明説:“我這次考得不錯,我來幫你温習吧。”

    阿麗看看我,又看看小明,不響,我看出她心裏是願意的。

    “好啦,小明幫你再理想沒有啦,小明,你送阿麗。”

    “好的。”小明答應得很快。

    “阿麗,”我説:“乖一點,知道嗎?好好的考試。”

    小明大喜過望的把阿麗送走,也沒説他為何來找我。

    我把門關上,鬆了一口氣。

    文采笑了,“那個男孩子,是阿麗的男朋友嗎?”

    “以前是,後來不是了,看樣子現在又是了。”

    文采搖搖頭,“沒想到孩子們也有這麼複雜的感情。”

    “可不是?把我真弄得頭昏腦脹的。”我笑。

    她微笑,“剛剛我們聊到哪裏,忘了。”她看着我。

    “是的,我們説到情願在屋子裏談談話。”我提醒她。

    但是這個時候,門鈴又響了。

    “我的天,”我説:“這一下子又是誰呢?”我去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小夥子,頭髮老長,我不認得他。

    “找誰?”我問。

    “阿麗在不在?”他心急的問?“她媽媽説她在這裏。”

    “不在。”我説:“她要補考,你別去麻煩她,知道嗎?”

    “你是大哥是不是?”他問:“他們都這樣叫你?”

    “是的,他們都這樣叫我。”我説:“你有什麼事?”

    “沒有,放暑假,我可以來這裏玩嗎?”他問。

    我説:“不可以,我今年暑假很忙,你去告訴別的孩子,叫他們也別來了。”

    “對不起大哥──”那個男孩子還想説話。

    我已經把門關上,我搖搖頭,不知道好氣還是好笑。

    我説:“看在別人眼內,我必然是個問題人物。‘大哥’彷彿是黑社會頭子,阿麗這些女孩子是我的──?”

    文采笑了,“不會的,這班孩子,都很天真可愛。──”

    “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讓他們來的,現在可──”

    “你是不是又聽了我表姐什麼話?”文采問我。

    “是的,她説有人告訴你,我這裏常有女人進進出出。”

    “人家是這麼説,可是我怎麼會相信呢?”她笑説。

    “你不相信就好了,那些人,真是無聊,喜歡造謠。”

    “你不是説不生氣的?”文采問。

    “除非你答應我出去吃一頓晚飯,把你表姐表姐夫都請出去。”

    “好的,但是下次別再威脅我了。”她柔和的説。

    她是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我實在是已經愛上她了。

    當天夜裏,我們把關先生太太兩位請了出來吃一頓飯。

    關太太是個很熱心的人,我不可以怪她,我原諒她。

    至少我可以與文采通電話。

    或者應該在家門口懸個牌子,謝絕那些來訪的孩子。

    他們已經長大了,而且喪失了很多以前的天真。

    他們現在變成了我的負擔,叫我真是受不了。

    那天我回去,鬆了一口氣,躺在牀上,想着美好的將來。

    一連幾天都心情愉快。

    工作效率特別高。

    阿麗來看我,她坐在那裏,兩隻手疊在膝蓋上。

    “補考完了嗎?”我問她。

    “考好了。”

    “成績呢?”我問。

    “你去問問你的朋友關先生,不就知道了?”她反問。

    看她的樣子,彷彿很有一點把握,可以升級了。

    “這幾天,是誰幫你補習的?”我問她:“你自己用功了?”

    “沒有,小明來幫我的。”她低聲説:“沒想到是他。”

    我有點數目了,“其實小明一直是不錯的,只是你疏遠他。”

    “我也不知道,我彷彿長大了很多,不再幻想了。”

    “幻想也沒什麼不對,不過千萬別把不可能的事當作可以實現的,那就糟糕了。”我説。

    “你連教訓我的時間也沒有了,大哥,你現在可忙得很。”

    “我不能一直當你的褓姆,是不是?”我反問她。

    “當然,或者我是苛求了一點。文小姐是個好人。”

    “謝謝你。”

    “後來我就曉得,年紀大了就不可以常常去麻煩別人,我有點懊悔,早知如此,不如不長大。”

    “怎麼可以不長大?”我笑。

    “就是這樣才慘。”她説:“我就快十七歲了。”

    “哪有這麼快,你是指十六歲。”我指着她説。

    “叫名也有十七了。”她又糾正我!一直不肯認小。

    她的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想長大,一方面不肯放棄小的權利,這個女孩子!

    她説:“大哥,以後你結了婚,我們不可以來了吧?”

    “當然可以,”我説:“其實那個時候,你也有男朋友了。”

    “小明使我很感動,他這一次教我功課,完全沒有要求。”

    “那多好,我一點也沒有看錯這個孩子呢。”我説。

    “而且教完了功課他就走了,一點都沒有煩我。這使我覺得慚愧,大哥,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對他不好。”她低下了頭。

    “那麼你現在想怎麼樣呢?是不是怕人笑你反覆?”

    “我才不怕別人怎麼笑我,只是……小明怎麼想?”

    “你説他怎麼想?”我笑了,“他幹麼來替你補習?”

    “我真對他不好,”阿麗説:“我恐怕他會真的生氣。”

    “小孩子,你們兩個都還是小孩子,氣什麼?”

    “我會不會有一天嫁給他?”阿麗忽然之間問我。

    “這……”這樣的問題把我難倒了,我不曉得如何回答。

    “會不會?”

    “這很難説,阿麗!誰知道呢?有些人談戀愛七八年,一點着落都沒有,男的另娶,女的別嫁;也有人見面就愛上了,很快活的過了一輩子,誰知道?”

    阿麗聽得呆呆的,“那麼你呢,你與文采姐姐呢?”

    “也不知道啊,我現在追求她,誰知道有沒有結果?”

    “你難道一點把握也沒有?太難了吧?簡直不合理。”

    “但事情的確是如此呢,我又不能誇張事實,對不對?”

    “這樣説來,我與小明之間,又怎麼辦?”她問。

    “他來找你,你就與他去看場電影,喝茶好了。”

    “那豈不是與開始的時候一摸一樣!”她睜大了眼睛。

    根本就是,追求對象,是千篇一律的無聊事。

    約一個女孩子出來,穿端正了,口袋放着鈔票!買票看戲,喝茶,逛街,談些不着邊際的話,然後把她送回家,過幾天再約她。

    約會又約會,直到更熟絡了,進一步成為愛人。

    那麼又開始談將來的計劃,如何生活,如何組織小家庭。

    問題是第一步實在太難進行,所以我一直沒有女朋友。

    但是現在見了文采,還不一樣是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當然如果是喜歡這個女孩子,無聊也會變得有趣。

    阿麗説得對,假使我追不到文采,一切又得從頭開始了。

    又再去找一個女孩子,從頭來第一步,太麻煩了。

    與文采在一起,到底一切還自然點,其他的女孩子──?

    “……大哥,你在想什麼?都入了神了。”阿麗説。

    我嘆口氣。

    “大哥怎麼了?交了朋友,感慨好像很多的樣子。”

    “所以這個問題,是最最令人煩惱的。”我説。

    “大哥太老實了,別的男人,都活得很好呢。”

    “你專門説這種人小表大的話,別的男人有什麼好?”

    阿麗笑:“別人才沒你這麼緊張妮,你看你,大哥。”

    “大概是吧。”我説。

    連阿麗這樣十幾歲的女孩子都看得出我緊張,真是。

    “大哥,追求女孩子不可緊張,否則的話,對方就會知道你喜歡她,她就會對你諸多留難的了。”

    我笑:“阿麗,大概只有你一個女孩子這麼壞。”

    “誰説的!只有更壞的。你不相信是不是?!”她反問。

    “如此不是變成勾心鬥角了?”我問:“那怎麼行?”

    “根本就是這樣,不過幸虧文采姐姐是好人。”

    “我的運氣。”

    “但是現在小明也不會離譜了,他是一個好人。”

    “對,大家真誠相待,”我起勁的説:“對不對?”

    阿麗一付蔑視的樣子,“大哥,你沒資格談這些。”

    我幾乎給她氣壞,這個女孩子真的太早熟了。

    “你回去吧。”我説:“好好的寄發成績表,知道不?”

    “當然要趕我走,怕文采姐姐知道,是不是?”

    “胡説。”

    她指着我:“當心,一個男人,就是這樣開始變成怕老婆的。”

    我瞪着她:“你這個小表!你真是該死,快滾。”

    她委委屈屈的站起來,走了。

    是嗎?我怕文采嗎?

    大概是有一點,我不否認,我不願意再與她有誤會。

    阿麗不算小女孩了,老耽在這裏,也不像話。

    女人總是很醋意的,何必去惹文采不開心呢?

    我喜歡文采,自然不願意她受委屈,這不算怕。

    但是我不希望文采利用我這一個弱點以趁機佔侵。

    阿麗肯定説文采不是那種人,我也説她不是。

    但是她到底是不是呢?一切好像是一場賭博。

    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是像我這樣的人佔多數。

    誰在這方面都沒有把握。

    一到談愛方面,我就像小孩一樣,什麼話都説不出來了。

    連阿麗都知道我不再歡迎他們,其他的人當然不會再來。

    是的,我開始有了轉變。

    這一個暑假,陪我的將會是文采,而不是一大堆孩子。

    這個轉變對我來説,是突然而有刺激感的事情。我的工作時間開始變得緊湊了,因為我要抽空見文采。

    我們去遊過一次泳,她很喜歡運動,但是不精。

    她有很苗條的身裁,在沙灘上,我為她驕傲。

    文采只有星期六有空,她的星期六,也常常是我的。

    星期天她留在家裏陪父母,我去過她家一次。

    她的父親能幹,母親温柔,實在是很好的老人家。

    但是我與文采沒有多大的進展!我們還是在第一階段。

    這個第一階段得拖上多久,誰也沒有告訴過我。

    可能是有長有短吧,很多男女認識不久就結了婚。

    也有些隔十年八年才結合的,我是哪一種呢?

    這個問題我不想詳細思考了,反正有了女朋友,時間總比較容易打發一點。

    文采個人的工作好像很忙的樣子,很難抽空出來。

    第一,她是教書的,有固定上班時間,不可遲到早退。

    第二,她還得替這些小孩子補習功課,花不少時間。

    那麼她又喜歡看書、運動,常常約了朋友在家裏談天。

    她能見我,也不過只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罷了。

    但是我還是很心足。

    那是一個星期六。文采上午是要去學校上課的。

    我剛好有點事,經過她的學校,看看時間,也差不多是她放學的時候,於是我決定在門口等一等,看她是否會放學走出來,以便我接她回家。

    其實那天我們已經約好了二點半見面的,她來我家。

    不過我想可以接的話,還是把她接了算了,免她一個人跑。

    放學是一點鐘。

    我在校門口等,她大概會在一點十分左右出來吧?

    等到一點廿分,我看見她與一班同事從校門出來。

    文采的出現,使我眼睛一亮,她實在穿得太活潑了。

    她穿着打網球的裙子,一身雪白,手裏拿着球拍。

    旁邊有兩個男人,一個女的,正與她説笑話。

    我趨前去與她打招呼,“文采,放學了?我來接你。”

    她見到了我,怔了一怔,然後説:“你在這裏等我?”

    “是的。”我笑説。

    “但我們約了兩點半,現在我想跟朋友去打一個鐘頭的網球呢,不如你先回去吧,好不好?”她説。

    我呆住了。

    我看着她那三個同事,他們都好像在嘲笑我的樣子。

    我不出聲,看來我又冒昧了。我馬上知道自己做錯了。

    於是我説:“好的!你去輕鬆一下吧,我先回去。”

    她鬆一口氣似的點點頭,把網球拍子一揚,説:“再見。”

    她與同事們很親熱的走了,其中一個男的,還看了我一眼。

    這人是誰呢?會不會也是追求她的?我很懷疑。

    我覺得文采是個很活躍的女孩子,她的男朋友極多。

    她並非像阿關所説的那樣,根本沒有男朋友。

    阿關大概是誤會了。

    當我説沒有女朋友,我真是連説話的女朋友都沒有。

    文采説沒有男朋友!不過是指沒有談愛的對象而已。

    她還愁沒有男朋友?我酸溜溜的想,剛才那一大堆是誰?

    我真是有點傻,怎麼會跑去等她放學的呢?奇怪。

    文采説得對,約好是兩點半的,現在才一點半。

    誰象我?一天才一個約會?人家可是排得密密麻麻的。

    忽然之間,我心灰意冷起來,我實在沒有本事交女朋友。

    才一個女孩子,就把我弄得心神恍惚,神魂顛倒了。

    沒有意思。

    我多希望文采只認識我一個男人,那該多好。

    這也並不自私,最低限度,我也沒有其他女朋友。

    不過她怎麼肯為我這麼做呢?我的運氣不會這樣好。

    她現在,一定聽朋友譏笑我的亦步亦趨,我知道。

    但是叫我怎麼做呢?我想早一點見到她,所以我到學校門口來等她,這是我的錯嗎?

    我還沒有資格這樣做,我知道,但是我心急得很。

    文采不應該怪我。

    然後我想到阿麗這小孩子的話,她叫我的感情不要太露。

    當時我沒有聽她的,我想一個小孩子懂得些什麼。

    但是現在我卻覺得非常有道理,我是犯了這個毛病。

    這叫我心裏面冷了下來,波折太多了,我想。

    我獨自回了家,滿腔的喜歡變得一點都不剩了。

    我想起剛才那個轉頭看我一眼的男孩子。他為什麼看我?

    是不是覺得我笨?

    他長得不錯,高高的個子,深棕色皮膚,一付體育家的模樣,女孩子會喜歡那種樣子的男人。文采恐怕不例外吧?

    我心裏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濃,我躺在沙發裏不願動。

    然後門鈴響了。

    是文采來了吧?我起來開門,門外的確是文采。

    她換了衣服,容光煥發,比起我,我真是頹喪的。

    “你來了?”我委屈的説。

    “是,剛才對不起,我約了同事去打網球。”她説。

    “沒關係。”

    “我習慣每星期打一次網球,一早約好了的。”她又説。

    “是我不好,跑去等你,反而使你難堪了。”我説。

    “那倒不會,只是朋友們一直笑我,又問是不是我男朋友什麼的。”文采笑,“有點不好意思。”

    “你怎麼回答?”我問。

    “沒有,我説那只是普通朋友。”文采説:“他們不信。”

    “大概是你普通朋友太多了。”忽然之間我諷刺她一句。

    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怎麼會聽不出來呢?

    她低下了頭,不出聲,我馬上又後悔起來了。

    我的確是把事越弄越糟糕,現在居然這麼小器。

    文采抬起頭説:“你不高興了,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不能否認,誰都看得出我的確是不高興了,於是我説:“是的。”我的語氣像個小孩子。

    “為什麼呢?”她問。

    “你真的想知道?”我問:“你真要我老實的告訴你?”

    “你可以説,朋友之間,無所不談。”她誠懇的説。

    我看着她的臉!我泄了氣,我説:“我覺得我沒面子。”

    她笑了,“男人總是死要面子的,我太不明白了。”

    “當然,你與你的朋友頭不回的走了,我多丟臉。”

    “但這是不得已的事情,我的確事先約定了他們。”她説。

    “是,我知道你約了他們,不過我下不了台。”我説。

    “怎麼會呢?你不是很大方的走了?他們都説你大方。”

    “哦,他們會説風涼話。”我説:“他們勝利了。”

    “你不應該這麼孩子氣呢,”文采説:“這是不對的。”

    我點點頭,“我是不對,但是當時我很希望你會跟我走。”

    “你的確很特別,氣量太小了,你自己想想看。”

    “這倒是真的。”我也笑了,“所以我一直説我不對。”

    “我這麼多朋友,你好像最難服侍,”文采告訴我。

    “對不起。”

    “算了,不用抱歉,以後別犯這種毛病,你臉色都變了。”

    我反問:“你不會因此生氣吧?”我怕她對我反感。

    “剛才當然有點不高興,你好像很乾涉我的樣子。”

    糟了。

    我知道我會把事情弄僵的,越要討好,就越是僵。

    “那怎麼辦?”我説:“以後你就不要睬我了是不是?”

    她笑,“也不至於那樣,但是你別孩子氣嘛。”她説。

    “你一直説我孩子氣,但是我可要比你大好幾歲呢。”

    “男人三十左右,比女人廿歲還年輕。”文采説。

    “不見得,那些孩子,都管叫我大哥的。”我提醒她。

    “那他們還真的是孩子,怎麼可以算數?”文采説。

    我笑,“我向你保證,以後決不會犯同樣毛病。”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她白我一眼,“你佔有慾很強。”

    “或許是的,不過對於不喜歡的東西,根本不想佔有。”

    文采搖搖頭。

    我話中的意思,她又聽出來了吧?我的暗示,已經很多了。

    她明明聽明白!為什麼還是一點表示都沒有呢?

    大概我是有點操之過急了,我必須要放鬆來做。

    “是的,放鬆來做。”阿麗説:“大哥,你一定得學。”

    “我的天,”我説:“阿麗,這年頭追求女孩子太難了。”

    “當然,你以為女孩子是呼之即來,揮之則去的東西嗎?”“

    我有點不服氣,“那麼你以為男孩子是那種東西嗎?”

    “嘿!”阿麗笑,“他們自願被女孩子呼來喝去,有何辦法?”

    我忍不住替全世界的男孩子呼冤,包括我自己在內。

    阿麗實在太坦自太厲害了,我覺得我無法吃得消。

    照推理,文采年紀比她大,應當比她更厲害才是。

    毫無疑問。

    我把文采估計得太單純,因為我始終不相信男女之間,勾心鬥角,看情形我是太沒有經驗了。

    我説:“你看我,一波三折的,實在太痛苦了。”

    阿麗哈哈大笑。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目瞪口呆,“有什麼好笑?”

    “痛苦?大哥,你的痛苦還沒有開始呢。”她笑説。

    “你益發不尊敬我了,阿麗,你也別叫我大哥了。”

    “大哥,我也是為你好呀,你還是聽我的警告吧。”

    “去去去。你這種老前輩的口氣不改,就別來我這裏。”

    這是我第三次把阿麗趕走。

    不過不久我便後悔了,因為阿麗實在警告得太對太對。

    我的痛苦才剛剛開始,一點都不錯,剛剛開始。

    事情是這樣的。

    我去找阿關聊天,順便想與關太太談談文采的事。

    關太太雖然不站在我這一邊,但我還是希望她幫幫忙。

    我求偶心切,實在顧不得面子自尊問題,非求關太太不可。

    我到那天是下午,關太太一替我開門,我就看見一個女孩子。

    “文采!”我脱口而出。

    關太太笑説:“你有沒有攪錯?這可不是文采啊!”

    我一開口,也曉得自己叫錯了,坐着的女孩子確不是文采。

    但是她太像文采了,像得連我都會叫錯,真是像!

    “這是──”我問。

    關太太説:“是我二表妹,文采的妹妹,很像吧?”

    “啊──”我想起來,“文鳳凰小姐是不是?文采提起過。”

    文鳳凰笑了,“你記性很好哇,不敢當!我正是她妹妹。”

    文鳳凰也人如其名,活脱脱一隻鳳凰的樣子。

    沒見過她,會以為文采美,見了她,才曉得什麼是美。

    文采只是清麗,沒有她妹妹的成熟,攝人,美豔。

    她濃妝,但是不俗氣,一雙眼睛幾乎是水靈靈的。

    我不太敢與她説話,她實在大誘惑了?我有點害怕。

    這樣的女孩子,幾乎是危險性的,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

    我不是對自己的忠貞有懷疑,只是我不過是男人。

    真沒想到文采有這麼一個妹妹、文家有這樣兩個女兒。

    “去看文采這麼多次,”我説:“沒有見到你,文小姐。”

    “叫我鳳凰。”她更正。

    關太太笑説:“我們這位二表妹,交際多忙,怎麼見得到!”

    文鳳凰攝人魂魄的白了關太太一眼,“你在説什麼?”

    阿關補一句,“鳳凰是時裝模特兒,今天剛表演完畢回來。”

    文鳳凰説:“我還沒下妝呢。”她指指身邊的化妝箱手提包。

    “拿了這麼多東西,怎麼回去呢?”關太太問她。

    “叫這位老兄送一送吧,”阿關指着我説:“義不容辭。”

    “是的,”我説:“我知道地址,沒有關係,毫無問題。”

    其實我也想藉此機會獻殷勤,拍拍文采妹妹的馬屁。

    文鳳凰坐了一會兒便嚷要走了,我只好送她。

    當然,我想與關太太説的話,也只好留待下一次了。

    我叫了一部街車,陪文鳳凰上車,一路離她遠遠的坐。

    我目觀鼻,鼻觀心,動都不敢動,也不去看她。

    文鳳凰穿一襲火紅的尖領裙子。一直逼到我眼前。

    送她到家,替她把“行李”拽上樓去,我才鬆一口氣。

    她嫣然一笑“有空多來玩玩,多帶我姊姊出去玩。”

    “好的好的。”我應着,“我改天再來,現在早走一步。”

    “文采又不在,”她笑,“否則的話,我一定請你進來。”

    “文采那裏去了?”我問。

    “好像是去了圖書館。”

    “好,再見。”我説。

    “謝謝你,再見。”她説。

    我忽忽的下了樓,用手絹擦汗,我的天,這樣的女孩子。

    坐在她旁邊的的確確會覺得熱浪逼人,吃不消。

    在歸家途中,我把神定了下來,發覺我還是喜歡文采。

    如果這兩姊妹任我挑選的話(只是想像),我還是會選文采,沒有辦法,她深得我心。

    文鳳凰這種女孩子,只適合看看,我碰都沒膽子碰。

    但是文采適合做配偶,我的理想對象還是她一個人。

    但是文采啊文采,你又怎麼會知道我的心呢?

    我覺得我自己肉麻萬分,無病呻吟,但我也無法控制自己。

    文采只會讓我受氣。

    到家沒多久,她打來了電話,我聽的時候滿心歡喜。

    “你回來了,文采?”

    “我根本沒出去過,”她冷冰冰的聲音,“你幹麼不進我屋子來?”

    “你妹妹説你不在家,”我連忙解釋,“我不知道呀!”

    “我妹妹説什麼就聽什麼?”她問:“你很聽話呀!”

    “可是她真的説你去了圖書館,我不知道。”我急了。

    “我剛好改變主意,沒有去!”她的聲音在零下三十度。

    “你為什麼不叫住我呢?”我問:“叫住我就沒事了。”

    “我怎麼曉得你愛不愛見我!”她一説完就切斷了電話。

    “喂喂!”

    我連忙再撥過去,電話不通,再打過去,又是不通。

    我嘆口氣,這是什麼意思呢?我不明白,我哪裏得罪她了?

    我的天,我又做錯了什麼呢?她這樣發了脾氣?

    送文鳳凰回去,也不過是拍她的馬屁而已,奇怪!

    她又不是那種女人,文鳳凰是她的妹妹,她生什麼氣?

    一連三天,我找不到文采。每次打電話,都説她出去了。

    是真出去,假出去,我不知道,我沒有去找她。

    她連電話都不肯聽,去找她也只是吃閉門羹而已。

    我奇怪她怎麼會生氣!她是一個很合理的女孩子。

    上次我那樣的得罪她,她都置之泰然,這次是幹甚麼呢?

    阿麗又來了。

    阿麗説:“這件事嘛!她的妹妹長得可美?”

    “美,”我説。

    “比她美?”

    “比她美,但是你不會明白,我只喜歡文采!”

    “沒有用,”阿麗搖搖頭,“她這一次是吃醋了。”

    “吃醋?”我叫出來,“不過那是她妹妹,親妹妹!”

    “嘿!一個女人吃起醋來,六親不認。”阿麗冷冷的説。

    “你不要以戀愛顧問的姿態出現好不好?太可怕了。”

    “聽不聽由你!”阿麗説,“我不會勉強你,大哥。”

    “她吃醋!”我轉悲為喜:“你的意思是,她愛上我了?”

    “那又未必。”阿麗搖搖頭,“你別自作多情。”

    “但是不愛我,她幹麼要生氣?我弄不懂了。”

    “你當然不懂,有些女孩子佔有慾特強,她就算不愛這個男朋友,也不喜歡他對別的女人獻殷勤。

    “我的天!”我倒抽一口冷氣,“太可怕了!”

    阿麗説:“所以,我説你根本不懂女孩子心理。”

    “文采不是這種人吧?”我問:“不是吧?”我一身汗。

    “那就得看你的運氣如何了,大哥,也許她還真愛你。”

    我倒在沙發裏。

    真的,阿麗説得對,我的痛苦,才剛剛開始呢。

    “好,”阿麗説:“你自己慢慢想想吧,我走了。”

    我一句聲都出不了,叫我説什麼呢?叫我説什麼呢?

    “我走了,大哥,聽見沒有?免得你又趕走我。”

    文采,難道文采真的如此殘忍嗎?我不敢相信。

    難道每一個男人,在求偶之際,都要遭遇如此痛苦嗎?

    我幾乎要呼天搶地了,現在我又定哪一步路才對呢?

    我想到了我的戀愛顧問,阿麗,她或者會知道也説不定。

    不過阿麗最近與小明的關係好極了,她根本很少在家。

    經過一場波折,他們好似又踏上正路,但是我又怎麼辦?

    以前看着他們沒頭蒼蠅似的到處跑,覺得可笑,現在我比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幾天,我連貓都不想喂,買了許多罐頭回來代替鮮魚。

    這不算刻薄它們吧?我自己也不過是吃魚而已。

    小雅倒出現了。

    見到我,她嚇了一跳。“大哥,你為什麼如此憔悴?”

    我説:“我的女朋友不睬我,我想我就要失戀了。”

    “那個小姐為什麼這樣殘忍?”她詫異的問:“太不該了。”

    我笑一笑。“你不會明白的,但是你的同情心對我有幫助。”

    “你們有多久沒説話了?不是太嚴重吧?”她問。

    “不知道,這種事情,可大可小的。”我據實説。

    “你一定是很喜歡她,”小雅搖搖頭,“太苦惱了。”

    “你的男朋友呢?我連他的名字都忘了。”我説。

    “他很好,謝謝你。”小雅説:“今天他上班去了。”

    “你今天是怎麼有空來的?”我問:“你好久不來看我了。”

    小雅有點慚愧,她説:“對不起大哥,我是來看貓的。”

    “啊,貓比我重要。”我喀然説。

    “不是,大哥,貓不會照顧自己,所以我來看它們。”

    小雅笑了。

    “你今天很漂亮。”我説:“容光煥發的樣子。事實上一放暑假,你們孩子就一點心事都沒有了。而且又有男朋友,我呢?看樣子我最慘。”

    “不會啦,大哥,”小雅安慰我,“你一定會得到她諒解的。”

    “如果我做錯了事,我會等她諒解,但我錯在哪裏呢?”

    “大哥,你可不可以把事情説給我聽聽?”小雅請求。

    “無從説起。”

    門鈴響了三下。一聽我就知道是阿麗,這次糟糕!

    一向我的運氣都好,她們兩個從來沒有碰過面。

    今天怎麼辦?我的心情已經十分不好,不想她們鬧事。

    “大哥,”小雅看我坐着不動,便説:“我去開門吧。”

    我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門外站着穿鮮紅熱褲的阿麗。

    小雅瞪着阿麗的兩條大腿。阿麗的眼光是挑戰性的。

    我連忙看小明有沒有來,幸虧沒有來!鬆了一口氣。

    這兩個女孩子的關係很複雜,我實在不敢開口介紹。

    忽然之間阿麗先鬆弛下來,她笑得如春花初綻一樣。

    “你就是小雅吧?”她伸出一隻手,“我聽説過你。”

    這就是阿麗可愛之處,很少女孩子可以做到這一點。

    那麼小雅這一回也非常勇敢,她伸出手與阿麗緊握。

    “你一定是阿麗,”她也用那種口氣説:“久仰久仰。”

    居然一點火藥味道也沒有,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到底是受過教育的女孩子,與眾不同,很有理智。

    她們兩個坐下來。

    我問:“要喝什麼?請自便。”

    阿麗連忙到廚房去,倒了果汁,拿了點心出來。

    阿麗隨口問:“你的女朋友怎麼了,大哥?”

    “不聽我的電話,情況不良,可能會告吹。”我説。

    小雅説:“我到現在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阿麗問:“你不曉得?好!讓我詳詳細細的説一遍吧。”

    於是乎阿麗嘰嘰呱呱,加油加醬的訴説了一番。

    她把我的戀愛經全部説出來了,形容得我像一個情聖。

    其實我還真的不至於那麼痴情,我只不過有點急而已。

    阿麗真是很懂得歪曲事實,以圖博取小雅對我的同情。

    小雅聽完之後,呆了半晌,她的結論是:文采太殘忍。

    小雅一直覺得所有的人帶點殘酷,這一次文采也不例外。

    阿麗説:“但是她看上去,真不像那麼小器的一個人。”

    “是呀,”小雅説:“送她的妹妹又有什麼不對呢?”

    阿麗問:“她幾歲?”

    “廿二、三歲。”我答。

    小雅説:“那相當老了,應該成熟一點,不可以無理取鬧。”

    “是。”阿麗贊成。

    聽這些小女孩説話,真有點啼笑皆非,卻也很解悶。

    “大哥,你放心,我們一定跟你想個辦法出來。”小雅説。

    “這種事誰也插不了手,算了,我打算聽其自然。”

    “大哥,你可千萬別消極啊。”小雅皺起了眉頭説。

    “不會的,”阿麗説:“你根本不瞭解,大哥是個樂觀的人。”

    小雅不認輸,辯道:“大哥從來沒經過這種事!”

    氣氛好像開始緊張了,因為我看見阿麗揚起了一條眉。

    “好了好了,別吵行不行?”

    “我們還是替大哥想個辦法,好不好?”阿麗建議。

    “你們想吧,我回房去做一點工作。”我説:“對不起。”

    “好,大哥,你去工作好了。”小雅説:“我們在客廳談。”

    我用手指着她們:“記住,説什麼都好,千萬別吵!”

    “好好!”阿麗答應了。

    但是她們聲音大,我還是可以聽見她們在説什麼。

    阿麗説:“我們去找那個小姐,代大哥解釋一下。”

    “那行嗎?”小雅問。

    “要不就請介紹人幫個忙,説大哥不是見異思遷的。”

    “這比較好。但是大哥為什麼一定要喜歡這刁鑽小姐呢?”

    阿麗答:“因為她長得漂亮。”

    “相貌這麼重要?”我聽見小雅多問:“不會吧?”

    “你自己長得很好看,”阿麗説:“你應該知道。”

    “我好看?”小維説:“不不,我的臉太尖,皮膚蒼白?”

    “誰説的?”阿麗説:“男孩子都喜歡長得白的女孩子。”

    小雅説:“我覺得你才是漂亮呢,身裁那麼好。”

    忽然之間她們兩個人相互恭維起來,我在房內竊笑。

    阿麗與小雅説得離題萬丈,如果我真要靠她們幫忙,那才倒黴呢。

    這個時候電話鈴劇響起來,我大嚷:“讓我自己接!”

    阿麗已經走到電話邊了,聽見我叫,縮回了手。

    如果是文采打來的,聽到女孩子聲音,可大大不得了!

    我拿起聽筒──報館編輯的聲音説:“沒稿了。”

    “行行,今晚送到。”我垂頭喪氣,掛了電話。

    多麼煞風景的事,文采為什麼心腸這麼硬呢?

    電話鈴又響了。又是哪間報館不肯放鬆我呢?真不想聽。

    阿麗問:“大哥,聽不聽?”

    “你聽吧,如果是報館找我,就説我不在家。”我答。

    小雅説:“讓我來?”她拿起了聽筒:“喂?哦,關先生。”

    我説:“阿關?讓我聽。阿關?找我有什麼事?”

    阿關在那邊問,“你與文采有意見了是不是?我聽説了。

    “是的。”我説:“芝麻綠豆的事情而已,她真過份。”

    阿關大笑,“女人都是這個樣子。剛才那位小姐是誰?”

    “是我小表妹,”我捏造,你可別誤會,又生事情。

    “不會的,但是你也別太怪文采,她有她的心事。”

    “什麼事?”

    “她曾經有過一個男朋友,後來去追鳳凰了。”阿關説。

    我恍然大悟。阿關一句話便使我明白過來,知道真相。

    “但是並非每一個男人都像那位先生呀。”我説了一句。

    “文采年紀到底還輕,你得原諒她,她們姊妹不和。”

    “經你一説,我是明白了,這也難怪她。”我説。

    “老兄,文采對你很重視呢,否則她不會大大生氣。”

    “她已經生氣了,總不是好事,我應該怎麼辦?”我問。

    “我們會替你攪妥這件事的,只是你可別怪文采。”阿關説。

    “我不會──只是那個男朋友,是幾時的事情?”我問。

    “你看你,那是她十六七歲的事了,大家都別提好不好?”

    “好,那我就不提也行。”我説:“只要你向文采解釋一下。”

    “將來你自己問她也行,但我就不便多講了。”阿關道。

    “是的。阿關,這次真是靠你多多出力了。”我叮囑。

    阿關笑,“唉,為人為到底,早曉得有這麼麻煩,我……”

    他掛上了電話,我只覺得問題已經解決了一半。

    阿麗説:“小雅,我們走吧,大哥用不着我們了。”

    “阿麗,我幾時‘用’過你們?”我瞪着她問。

    小雅説:“我與阿麗去逛公司,你趕工作吧,大哥。”

    “好好,你們去吧,下次來可別來看貓。”我説。

    小雅吐吐舌頭。也好,讓小雅治一下阿麗的活潑。

    也讓阿麗學一下小雅的羞怯,對她們兩個人都有好處。

    我沒料到她們兩個會交上朋友,這真是喜事一件。

    不過我想毫無疑問,小明一定比較尷尬的了。

    他同時見了兩個女朋友,會有怎麼樣的表情呢?我想知道。

    兩天之後,文采親自登門來向我道歉,她的眼睛紅紅的。

    “請原諒我。”她低聲説。

    “沒有關係,不過我希望你忘記以前不愉快的事。”

    “我實在很痛恨鳳凰。”文采説:“我不喜歡你與她説話。”

    “你不能怪她。”我説。

    “為什麼不?”她瞪起眼睛,“那天不是她攪的鬼嗎?”

    “或者她真的不知道你沒有出去。況且以前那個男孩子去追她,只是那個男的把持不定,不能怪鳳凰,你可別誤會我是幫她説話,你看,我就不會為她所動。”

    文采偷偷的看了我一眼,她問:“是真的?”她聲音很輕。

    “當然,我那天送她回去,除了她是你妹妹,並無他因。”

    “真的?”她一連兩個“真的”?

    “那件不愉快事情發生到現在,有多少時候了?”我問。

    “我十八歲的時候。”文采説。

    “她呢?她多大?”

    “十六歲。”文采答。

    “那就是了,她本身也不大,你怎麼可以吃醋吃到今天?”

    “你別責怪我了。”文采説:“我看到你神魂顛倒才生氣的。”

    “我的天,我有神魂顛倒嗎?你別冤枉我好不好?”

    文采問:“你承不承認我妹妹美麗?你照實説呀!”

    “她當然是美麗,而且非常美麗,但我可沒有神魂顛倒。”

    “唔。”她笑了,那種神情是可愛的,令我啼笑皆非。

    我還以為她成熟呢,在這方面,也與阿麗她們差不多。

    “其實後來那個男孩子有沒有跟鳳凰好呢?”我問。

    “沒有,妹妹睬都不睬他。”文采説:“這倒令我生氣。”

    “你應該什麼都不氣才是,我太不明白你的心理了。”

    “你想想看,那個男孩子撇下我,但是鳳凰卻不看他一眼,那我豈不是成了垃圾了?”文采氣道。

    我搖頭嘆息,“我希望你忘了這件事,與鳳凰重修舊好。”

    “好的,”文采説:“我聽你的話,其實我也太小器了。”

    “我對別的女孩子看多一眼,”我問:“你真的這麼生氣?”

    文采説:“我──”她説不下去了,頓時不好意思起來。

    我吃吃的笑了。

    看樣子,我們已經可以進入第二階段了吧?我想。

    到底是阿關出馬,情形完全兩樣,比關太太有力得多了。

    如此出幾身冷汗,倒還算值得,受點驚嚇,也有代價。

    我籲出一口氣,我一個女朋友,已經是焦頭爛額了。

    那些身邊都是女孩子的男人,又怎麼辦呢?我不明白。

    大概是那些女孩子,都不是真的喜歡他吧?否則他怎麼可能這麼輕鬆!

    “你在想什麼?”文采問:“不會是生我的氣吧?唔?”

    “不會。”我笑了。

    這句話我問過她很多次──“你不會生我氣吧”?她也問過我很多次,我希望以後誰都不要問誰了。

    這是我與文采之間第三次的小誤會。也是最後一次。七月是一個好月份,一切誤會都消失,一切事情都進行得很好。

    我想我不必太多形容我與文采的事,所有戀愛男女都一樣。

    總不外是花前月下,甜甜蜜蜜,不過我們算是含蓄的。

    關太太見到我倆,抿着嘴問:“你們十號風球也吹不開啦?”

    我想是的,我們開始有了真正的瞭解,文采與我。至於結婚,我想我還是聽其自然的好,不能操之過急。我有過那種太心急的慘痛經驗,差點把文采嚇跑呢。

    這一下我可得慢慢進行,再不可以猴手猴腳了。將來過了數十年,我與文采都滿頭白髮的時候,説不定會回憶到今天的趣事。

    那麼像阿麗這樣的女孩子呢?也會覺得英雄崇拜可笑吧?

    為了國文老師吸引,就拚命追求,為了體育老師強壯,也不放過,這些不是笑話是什麼?

    現在阿麗與小明已經重修舊好,小雅也有了男友。經過一番走馬燈之後,他們也很少有空再上我這裏來。

    放暑假之後,文采得了時間,反而常常來看我。她説我住的地方需要粉刷一下,我非常贊同,馬上進行。我們又添了幾樣新傢俱,使客廳看上去更美觀一點。

    我説“我們”,因為其中有文采的意見,我是尊重她的。

    她很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新做一套不太貴的沙發套子,可以使沙發煥然一新,這證明我當初沒有看錯她,她的確是一個能幹的妻子人材。

    阿關與關太太最看得出,我家裏的變化,常常引為笑柄。

    文采的父母也很默認我為文采的男朋友,他們看得起我。

    而鳳凰一直開玩笑,“哼!沒有我,你們還有沒有進行得那麼快呢。”她很得意。

    我對這位未來小姨,還真抱着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

    不過她也説得對,沒有她那次激文采,我沒有機會。

    文采因為那件事大大的吃了醋,我倆才突然接近的。

    真的如此算來,我還得送鳳凰一份厚禮呢,不開玩笑。

    我可以向文采求婚,但是我還想得到更多的瞭解。

    如果還有什麼要鬧的意見,趁婚前都鬧完算了。可是我們一直沒有再鬧意見,在一起過得開心。

    阿麗帶着小明來看我,她打量了屋子四周之後,眨眨眼。她又猜到了。

    “大哥,你不是好事近了吧?”她真是猜得準,這小鬼。

    小明説:“我也想結婚了。”他神情很滑稽,分明取笑。

    我卻很正經的説:“在你沒有自立能力之前,不要考慮這問題。”

    他們兩個人大笑。“恭喜你,大哥,你總算有希望了。”

    這兩個孩子的反應是這樣,恭喜我,並答應送禮物。小雅與她的男友也來了。小雅不敢猜,但是她疑惑。

    坐了一會兒她問:“大哥,我聽説你會結婚,是不是?”

    “聽説?”我笑問:“是阿麗告訴你的吧?毫無疑問。”

    “大哥,”小雅説出了她關心的問題,“那位小姐,可喜歡貓?”

    “當然喜歡,你放心好了,你那兩隻貓不會有事的。”小雅鬆了一口氣。

    她的男朋友憐惜的看着她。她總算找到一個合適的男朋友了,跟我與文采一樣。

    小雅説:“大哥,希望你早日成家,我們都替你高興。”

    而我呢?我也覺得時機差不多到了,我去選了一隻戒指。如果沒有什麼意外,我會在今年過年向文采求婚。我當然感激阿關、關太太,沒有他們倆個,我還是在那裏主持青年俱樂部,大哥大哥被孩子們纏住。

    想起來找伴侶這件事真是蠻怪的,我的機會還算不錯。這便是我求偶的全部故事了。

    當然,其中也加插了發生在阿麗他們身上的事情。我只是想説明,我與小明,或是任何其他男人都是一樣的心理,很希望找來一個合適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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