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之後,家也不大去了。
總要避着嫌疑,父母老覺我一離婚就連累了他們──沒面子,中國人最講究面子,因此樣樣都要比:我女兒的婚姻比你家女兒成功,我女婿賺得多,我的家面積夠大……炫耀之下,爭足了面子,皆大歡喜。
而因我的緣故,他們失了面子,因此對我忽然冷淡起來,而且即懷疑我在外生活不端,時常以一種暖昧的口氣問道:“一個人還寂寞時”
我也不曉得如何回答。因此漸漸的就疏遠了。
父母也不過是如此。
結婚的原因不外一種!情投意合,離婚的原因許有一千種。
而我與忠華的婚姻,從來沒有發出過燦爛的光輝,我倆在一起走了半年,大家都覺得對方還可以,太多人問:“幾時結婚?”為了交待社會的壓力,也為了實在到了結婚的年齡,於是兩人就結婚了。
一切不重要,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婚後生活異常沉悶,他不是一個懂得照顧自己的男人,而我在下班後往往有太多的勞累與委曲,連開口都懶,兩人沒有共同的興趣,漸漸生疏。
然而我數不出忠華的缺點。他甚至不是一個值得恨的男人。
可惱的許是他的父母,婚前原本打算津貼我們一所房子,婚後一年尚若無其事,忠華住在我的公寓久了,親友們大樂,多了個説閒話的題材——朝露要貼了公寓才嫁到丈夫之類。然而事實確如此,我只好一笑置之。
也不是每個人結婚都有父母送一間房子,可以擱着十多層……而忠華並沒有為我爭取,很多事情加在一起,千絲萬縷,我不願意做一個每天抱怨的小婦人,也不需要一個丈夫來做擋箭牌,因此很平靜的提出離婚。
他並沒有生氣,大概也覺得有這個需要,仍然問:“為什麼?”
“因為,因為下班回了家我不想再開口説話。”
他想了一想:“是沒有什麼好説的。”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他又問:“不離婚不可以嗎?”
“離了婚比較有誠意,何必拖泥帶水。”
“説得也是,無可挽回了嗎?”他仍然很平靜。
“可是可以的,但是兩人需要犧牲許多,沒有這種必要。”
“我要改變什麼,才可以挽回這段婚姻?”他很有誠意。
“沒有什麼需要改變。”我答。
“一切都太遲了?”他很難過的問。
我笑了。如果提出他的缺點,不免牽涉到人身攻擊,引起大吵一場,有失風度,現代女性至要緊的是風度
就這樣離婚了,自結婚第一日起,到最後一日,他都住在我家,搬出我的公寓,他又搬回父母那裏,從頭到尾,他並未曾有過自己的窩。這是主要原因,不消細説:原本想丈夫照顧我,結果反變成揹着個大包袱,日子久了,體力精力不支,趕快在未曾崩潰之前放下負擔,明智之舉。
在要緊關頭,每個人愛的都是他自己,我也不例外。
據説最難複合的是這種自然死亡的婚姻,也最得不到大眾的同情。
但是誰需要大眾的同情呢?
喧鬧了這些日子,我靜下來。下了班倒一杯十七年百靈釀加冰,看電視新聞,一切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我嗟嘆了。
閒時也約往日的女友出來喝杯茶,閒聊一下。
麗麗跟我説:“朝露……都説咱們時代女性越來越難,也是事實,像你跟忠華的事,我是明白的,男人沒有鬥志,那簡直…女人誰不想略享清福,在家養兒育女呢,沒有錢是行不通的。”
我不出聲。
後來我們去觀光時裝店,東西貴得下巴掉出來,然而也買了兩件毛衣,都是兩千多三千元一件的。
麗麗慨嘆的説:“女人一雙手能賺多少?還企圖置洋房遊艇嗎?還不如穿在身上,也不枉這半輩子。我才聽説的,江玲玲--你總記得HH洋行總經理那個出名美麗的女秘書?現在被著名富豪趙勝收起來了。生日他送她一隻方鑽戒子,價值七百萬!”麗麗的語氣不是豔羨,而是不置信。
我皺上眉頭,“七百萬?這麼貴?只要江玲玲滿意,七萬塊也已經夠了。”
“我也這麼想,”麗麗説:“而且也根本不知道鑽石竟貴成這樣了。”
“是全美的吧。”我詫異。
麗麗嘆口氣,“後來我就想穿了、七百萬!現在月入一萬的女人都可稱女強人有餘,七百萬要做七百個月,朝露,那是六十年呀,我頓時覺得英雄氣短,立刻跑出來買衣服,哉斯詩韻也顧不得了,還省什麼鬼呢。”她心灰意冷,“錢的聲音最大,不是我沒志氣,而是實在累了,月初到月尾,朝九晚五,天天掛個面具討好人,還有大學文憑傍身呢!一萬塊錢一個月,唉。”
我很蒼白,我完全明白這道理,不見得麗麗會得與我為了一塊鑽石去賣身,但是聽了這種消息,難免有點感慨。
我自架子上取出一條半截呢裙子,“這是華倫天奴,可以穿上三季,價錢辣點也不妨。”
我説:“就是它吧,改短兩寸。”
可是我十天八天也沒有去公司把它拿回來,一則天氣還暖,二則沒興趣。
另一個女友敏儀的想法又自不一樣,她覺得離婚是不必要的,一則男人本性都差不多,二則夫妻關係最好像同學一般,同舟共濟。
“──除非他有了第二個女人,那就太沒面子了。”
我微笑。有很多太太非常懂得容忍丈夫外頭的女人,道行之高,匪夷所思,各人有各人的天才,這年頭做誰都不容易,還不如做自己──做生不如做熟,各人有各人的包袱,各有各的痛苦。
敏儀問:“你有沒有想到忠華?”
“呵有,他是一個非常可愛的人,永遠長不大,怪像小飛俠的,但是你知道……”我永遠不曉得評論忠華,説説就説不下去。
敏儀説:“昨天晚上,讀魯迅的華蓋集,他在序中大約這樣寫:我小的時候,也以為自己會飛,可是到了現在,仍然留在地上,時間都用來補小瘡疤……我讀了之後,忽然就哭了。”
可是在説這話的時候,她卻是微笑的。
她説:“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很難過,“別這麼説哩。”比起那些盲人跛人,我們應當慶幸。我説:“孟子説:人有三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恙,一樂也。”
“你相信嗎?”
我説:“我不相信虛無飄渺的不樂。”
敏儀説:“你是越來越現實了。”
“那是因為我吃苦比你們多,在事業與工作的道路上都沒有你們順利。”
“離婚是不必要的。”敏儀説。
我終結這一次談話:“有頭髮的誰想做癩痢。”
在家靜了一兩個月,就有男生約我出去。
鄒爾斯是可人兒,我同他説:“我很想與你約會,但是一個月卅天當中,陪你吃中飯的妞有卅名,資格略高,可以陪吃晚飯跳舞的又是卅名,我何必在羣雌粥粥中佔一份子?”
鄒爾斯問:“那麼,朝露,你陪我去曼谷如河,咱們痛痛快快玩兩個星期,我不是要動壞腦筋,你知我一向喜歡你。”
“曼谷?”我笑咪咪的答:“巴黎我還不去呢。”
“朝露,很多女人願意呢。”
“是,我知道,所以很多女人都比我快樂。”
“朝露,婚也離了,你還這麼想不開。”
我正顏説:“鄒爾斯,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女人離婚,是因無法與丈夫共同生活,與伊之人格無損,你不是想告訴我,離婚婦人等於跳樓貨,平賣賤賣,任人揀拾吧?”
他有點慚愧相。
我嘆口氣,“世人的想法與你大約相同吧,所以很多女人不肯離婚。”
“對不起。”
“鄒爾斯,算了。”
“出去旅行一下,你會高興一點。”他勸我。
“我沒有什麼不高興呀。”真的。
我並沒有強顏歡笑,我沒有比誰更不愉快,我心中是沒有如刀割的感情,不火躁不失眠,我也沒有加以壓抑自己,我活得很枯燥很正常。
晚上看電視,默默然,是,我也能常自慨嘆,只是一向反對無病呻吟,有些女人喜作敏感柔弱狀,動不動要咯血的,我有那麼多血,早捐給紅十字會了,不作無謂的浪費。
忠華這塊茅圓磚頭,又臭又硬,離開後就很少來電話,近況不知怎麼樣了,像他那樣可愛的男人,原本人見人愛,現在白白為我蒙上污點,貶為離婚男人,真是……
晚上坐在牀上半晌,也就睡了,並沒有失眠。
我只是想:其實我們兩個人都沒有過錯。
後來我認識了梁亨利,是因麗麗的原故,麗麗對亨利相當有意思,因此想盡辦法拉他出來,為了避免太露痕跡,叫我與敏儀作陪客。
敏儀那晚打扮得好漂亮,險些搶了麗麗的鏡頭,麗麗就不悦,第二次再聚會,就沒有敏儀的份,獨獨挑我。
我很幽默地説:“長得醜也有好處,可以大飽口幅。”
她説:“死相。”
旁觀者清,我認為梁亨利對麗麗並沒有太多的興趣,他是一個很有禮貌的王老五,答應出來不外是因為無處可去,跟我一樣。
這一頓飯由麗麗付賬,我頓時有淒涼的感覺.我看到了兩年前的自己;萬事俱備,獨欠東風,見到條件略好的未婚男人,立刻找機會展露自己的獨立、瀟灑、能幹,還有另一方面的温柔、懂事與美貌,務必把那個男人俘虜過來,作為一種最佳陪襯,驕之親友--我既有事業,又有佳婿。
因年紀已經不小,心急了,只要男方相貌過得去,人品不錯,最主要是有一份高貴的職業──洋行職員或公務員就不必了,最好是專業人士,馬上一拍即合。
我怎麼會不知道?我跟忠華就是這麼結合的,後來才發覺性格根本合不來。
他事事靠機緣,温吞水,無衝勁,得過且過,兩袖清風,一貫宗旨是“大不了回家靠父母”,而在外靠的當然是朋友,我便是那個倒黴的朋友。
一場好夢落了空,失望襲胸,那種痛苦是不用説了,於是只好離婚收場。
當其時操之過急。
若不急呢,亦行不通,好的男人那麼少,手快還有,手一慢就飛了,左右為人難,所以你看麗麗,焦急之情容於色。
我整晚什麼都不説,獨自神傷。
張大眼看仔細呵,雖然表面條件好,不一定適合你呢,麗麗。
我們連戀愛的時間也沒有。
我苦笑,小時候為一個男生失眠、心跳、臉紅,現在?為自己的前途失眠,為加薪水心跳,為失責而臉紅。
做夢?我們也做夢,惡夢居多,夢境又與現實生活相同,要不就夢見珠寶皮裘……
粱亨利忽然問我:“朝露,你在想什麼?”
我嚇一跳,“我?”怔怔的,“我--”
麗麗滿意的笑,“朝露、永遠是這樣慌慌張張的。”於是她有機會顯示了她的大方得體。
太難了,這麼長久的朋友都要利用,我感嘆,這頓飯吃得不容易。
但我也沒有生氣,麗麗若不為她自己,還為誰呢?
不遇我看得出梁亨利與她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
沒想到梁氏搭錯了線,轉到我這邊來了。
他説:“你不會拒絕我的約會吧?”
我猶豫了一刻,“喝茶是可以的。”
他説他喜歡我的隨和及含蓄。我有點高興,我早忘了自己尚有優貼。
喝過三次茶之後,我倆成為普通的朋友,他喜歡美術,我們有時可以談很久,進一步就去吃晚飯。
麗麗知道了是要生氣的,我想。
於是與敏儀商量。
敏崴説:“活該,開頭她就沒安好心腸,一心要以你的平凡襯托她的不凡,而其實她自己才是最平常不過的女人,香港起碼三十萬個。”
敏儀也在氣麗麗。
女人的友誼説穿了就是如此。
麗麗終於知道我與梁亨利在喝茶吃飯。
不一定她沒有亨利活不下去,差遠哩!可是她自然就不服氣。
她跑去亨利處説我的壞話,最有力的證據就是:朝露離過婚。
亨利很震驚,他特地跑來問我:“你離過婚?”
“是。”
“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沒問呀,我也沒告訴過你我穿幾號衣服。”
“那不同。”
“什麼不同?”我問:“你以為我是處女?”
“這……”他失望。
“你打算娶我?”
“不……”
“何必多追究呢?”我問:“我們只是朋友,你不會介意男朋友離過婚吧?”
他楞着。我既好氣又好笑,居然很想安慰他幾句。
終於我説:“亨利,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倆的友誼隨時可以終止。”
“但你是這樣一個可人兒。”他很惋惜。
我笑,“太可惜了,你的可人兒比麻瘋病人還不幸,伊的絕症叫‘離婚婦人’。”
他還是待著。
我覺得可憐的不是我,而是他,這樣的人有什麼快樂可言?耿耿狷介,怕吃虧、小心翼翼、斤斤計較。
從此之後,我沒有見過亨利,自然也沒有再見麗麗,她頭一個要避開我,因為心虛,她還在外頭説:“是呀,她約會梁亨利,但是梁亨利父母最怕女人身家不清白……”
踩女人的往往是女人。欺侮女人的也往往是女人。
我沒有想過可以嫁給亨利,從此就一勞永逸。嫁人如果可以一勞永逸,解決問題,女人的煩惱就會逐漸減少,但沒有這麼理想的事,不可能。
所以麗麗實在還是天真的,世上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我苦笑。
手邊多了餘款,去買衣裳穿,有一件芬蒂的皮大衣,黑色的皮面上寫:羅更.伊大利亞.翡冷翠…領子上鑲一朵朵的皮花,可是穿到什麼地方去呢?穿來上班嗎?
我呆呆的坐在家裏。
忠華終於搖電話來問:“好嗎?怎麼不出去玩,在家幹什麼?”他真是一個好人。
我很難過,我説:“沒人約我呵。”
“我約你好嗎?”
“別開玩笑,忠華。”
“真的,我也想看電影,亦無人陪。”
“我不能與你出來。”我説。
“為什麼?”
“徒惹親友恥笑而已。”
“朝露,你實在太要面子,你就是嫌我沒給足你面子。”
“忠華,我們別吵架好不好!”
“你的工作如何?”
“很好,升職了。”我説:“悶管悶,可是你説沒有它怎麼辦,我的一切喜怒哀樂都發泄在工作上,還有衣食住行全靠它。”
“你也很能幹。”
“能幹什麼?我並不是好妻子。”説的也是實話。
“不,我們在一起很高興。”忠華説:“你們這一幫女孩子,在外頭做事野慣了,不想耽在家中過沉悶的生活,説真的,我又不中用,一不能帶你到舞會去,二不能賺錢給你用,那段日子你過得很勞累,上下班不算,又得裝扮自己……真是的…”
“忠華──”我語塞。
“我常惹你生氣,連駕駛執照也考不到,從結婚到離婚,我始終是住在你家中,一切大小事情,都由你一個人辦妥…”
我並沒有感動,我只是説:“不要提了,忠華。”
那一段時間,做得我體力不支,時常病倒,一大早出門,天黑了才下班,到了家還要做家事,忠華一概不理,任得我風吹雨打,中午吃個三文治,嫁了丈夫,一切義務仁盡義至,絲毫享受不到一點點權利,我受夠了。
但一切都成過去,多説無謂,我也懶去自怨自艾,忠華也不必懺悔,一切已成過去。
忠華問:“你是不會原諒我的了。”
我想説:我原不原諒你,還有什麼關係呢?
我們之間已經完了。
“有什麼計劃沒有?”
“換一幢新房子,比現在這憧大一默。”
“你真能幹。”
“我們改天再説吧。”我不想再扯下去。
換房子有什麼稀奇,有了一點積蓄打底,當然可以換房子,只是一個女人這樣子出錢出力,真沒味道。
忠華是永遠不會明白的,永不。
我照舊將所有房間打通,三百尺大的睡房在香港來説簡直不可思議,大得可愛,我置了新的傢俬,一張白色貝殼型的雙人沙發專門要來看電視用,一塵不染,異常整潔。
但這又有什麼樂趣呢。
為了新房子,忙得不亦樂乎,倒也有一番精神寄託。
沙發是古式的,罩着白色的套子,復古的荷葉邊燈罩,一隻大花瓶中插着許多白色的花,幽幽的發出香氣,我坐在這麼美麗的客廳中,忽然哭了。
各人有各人的快樂,我卻沒有。
我又買了一整套的毛巾、浴衣,最好的肥皂與爽身粉,從新開始做一個女王老五。
我變得異常沉默,在寫字間中簡直無話可説,回到家中也沒有打電話的習慣,有時候寂寞彷徨,真想要大叫出來,悶久了要發瘋的。
我想到忠華在的時候,兩人各管各的睡,各管各的出門上班,也跟女王老五沒有什麼分別。
我的生活一直很痛苦,根本沒有什麼陽光普照的機會,小時候家境是困苦的,有一個很嚕嗦暴躁的母親,在她家中討生活很不容易,沒有什麼是使她高興的,每天洗衣服的時候便抓了我過去,指着洗衣盆説:“看,看,為了你們,要每天洗三竹竽的衣裳。”兄弟們多而擠,都堆在一塊兒長大,都抱怨這個窮困的家,也沒來得及培養感情,就各自匆匆飛走,去尋求温暖與理想,都似陌路人一般。
我於是缺乏交通的能力,見到陌生人巴不得可以躲起來,沒有自信心,亦不重視社交活動,因此遲到三十多歲尚無對象,自己都放棄了希望。
初遇忠華,頭一個感覺便是:唉呀,機會終於來了。他家底好,又比我大幾歲,學問有大學學位證明,脾氣與品德無瑕可擊。
我心花怒放了。
錯不了,等了這麼些日子…犧牲一點也是值得的,於是結了婚,但這竟是我畢生中最大的失望。
我不喜見他的家人,生他們的氣,總覺得他們看着忠華出醜,並沒有扶持他一把,把他交給我就完了。
而母親呢,我不要忠華見到她,太小家子氣了,簡直丟人,什麼都要分你的、我的,為了幾百塊錢,她可以翹起腿坐下等兒子媳婦。
母親愛自牙齒中發出聲音:“他還住在你家嗎?”唯恐我一死,產業就會留給忠華。
不如意的事像針一般剌着我們。
忠華終於賭氣的説:“我知道,你嫌我沒有錢罷了。”
完了,我立刻想,這樣一句話,就輕易的把所有罪名移交到我身上,本來我是一個得不到丈夫照顧的妻子,現在變成虛榮的女人。
這是不負責任丈夫們的殺手鋼:“她嫌我沒錢。”
真要命。
現在整個香港不知有多少離婚少婦,都有怨言,訴不盡的衷清。
與敏儀出來喝咖啡,剛坐下,就聽到席旁有兩個女人在那裏説話。
長頭髮一個説:“……後來他就同我説,他不再愛我,我把心一橫,我問他要錢,房子本來是我的名字,不成問題,再向他拿贍養費!不是我現實,活在世界上,沒錢怎辦?”
我忍不住轉頭去看這個女子,她長得很端正,穿的戴的都屬一流。
敏儀問:“我們換個位子吧?”
我點點頭。
敏儀真懂事。
叫了咖啡,她問我:“忠華怎麼沒給你錢?”
“他沒錢。”
“他怎麼沒錢?”敏儀不服氣,“家裏是著名的商家。”
“我的地位不重要,他沒有為我爭取。”
敏儀這才不出聲。
我趕緊説句笑話:“專門拿贍養費也好,不必上班,最靠得住。”
敏儀問:“你那份工作如何?”
“十分勞累,我不喜上班,與人相處我最覺得累,我是天生做少奶奶的,要不當人家情婦,不知怎地,上班竟佔去我前半生大部份時間,對我來説,‘不用做’是最大的引誘。”
“放一兩個月假吧!休息一下也好。”
“不管用,我一身懶骨,要不躺一年半載,索性辭職休養,要不捱下去。”
“薪水那麼好,還抱怨。”
我掩嘴而笑,想到那隻七百萬的成子。
“有沒有見麗麗?”敏儀問。
“沒有,”我惋惜,“她不肯再見我。”
“聽説她要結婚了。”敏儀擺擺手。
“嫁梁亨利?”我奇問。
“不,另外一個人。”
“誰?”
“家中做生意……不清楚,有機會結婚總是好的。”敏儀説:“我也希望結婚。”
“我希望戀愛。”我老實的説。
敏儀搖搖頭,“戀愛太累了。”
我們離開茶座的時候天下起雨來,兩人都沒有帶傘,敏儀説:“你站在這裏等着,我去把車開過來。”
我點點頭。
雨越下越急,毫不容情地落下來。我想:我是經不起風雨的了。
但是我還有那麼大一段路要走。才三十歲出頭哩,青春不再,然而還沒有老,去日苦多,譬如朝露。
敏儀不知在什麼時候已把小房車開到我面前,推開了車門,笑道:“在等什麼?,進來吧,遠遠看來,還真覺得你漂亮。”
我坐進車子裏,忽然之間鼻子一酸,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