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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在屍體旁過夜,我一直有種不祥的感覺,也對花江夫人的死因無法釋懷。
那天,伯父們並不在宅邸。大宅只有祖父、花江夫人和子婆婆,以及年幼的父親。花江夫人過世,而和子婆婆反常地對伯父們説了令人費解的話。意外發生後,祖父開始窩在書齋。父親從不提那天的事,又或者説,是沒辦法提。
我抬頭看着祭壇。雖説祖父已經過世,但任意揣測祖父的事還是不太好,可是我難以揮去某個念頭。
和子婆婆會暗示這座宅耶裏有東西棲息,説那東西殺了花江夫人。可是如果要説棲息在這座宅邸的東西,那不就是祖父嗎?我想伯父們應該也察覺這件事,只是沒有説出口。
正當我沉思其中,日光燈一陣激烈閃動,熄滅了。眾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我,因為簡直就像是祖父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樣。
只有祭壇上的蠟燭還亮着,我們不安的臉孔自黑暗中浮現。「怎麼了?」孝二郎伯父喃喃低語。「停電嗎?」
看見庭院裏的電燈亮着,弘一郎伯父搖搖頭。
「不是停電吧,是日光燈壞了。」
「百物語結束了嗎?」父親説,和伯父們對看一眼。
「老爸也差不多要出現了?」孝二郎伯父呻吟着。
「別胡説了,真無聊。」弘一郎伯父揮着手。「茂雄,樓梯底下的櫃子應該有燈管,你去拿。」
「好好。」父親應着,正打算起身,卻突然看着庭院停下動作,身子微微後仰,舉動很嚇人。
父親的表情簡直像是見到鬼,我和伯父也看向庭院,全都僵在當場。以庭院朧蒙的燈光為背景,一抹纖細的女影浮了上來。那一瞬間,我腦中浮現了從未謀面的花江夫人。庭院裏的身影柔和的肩部線條和嬌弱的站姿,和照片中的花江夫人極為相似。
在搖曳的燭光中,沒有人説話。
「樋口先生。」那影子如此説。「我是芳蓮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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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搖動,彷彿黑暗也跟着搖曳。在我們沉默的壓力下,站在庭院的女性沒有作聲,但似乎並不特別驚訝,處之泰然。她像哄小孩般懷抱以包袱巾包裹的小箱子。
「原來是芳蓮堂的小姐。」弘一郎伯父終於開口説話。「請先上來吧。」
女人低頭致意,脱下鞋子飄然步上和室。
「怎麼這麼晚。」
孝二郎伯父抱怨。女人頰上浮現一抹笑容,但沒有説明理由。那置若罔聞的態度鬼氣森森,我不禁懷疑她真的是和我們約好的古董商嗎?想想,三更半夜的,一個年輕女性隻身參加別人家的守靈夜也很奇怪。
大家都醉了,都沒禮貌地直盯着客人看,但她從容地解開方巾,拿出一隻老舊的木箱。我們在一旁屏息觀看,她從箱子裏取出一個形狀奇怪的物品,送到我們面前。
「這就是約好的物品,請確認。」她説。
父親兄弟不知所措地面面相戲。在父親的催促下,弘一郎伯父疑惑地拿起那東西。雖然在燭光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仍看得出那是一隻紫色玻璃瓶,造形像變形得很嚴重的酒壺,兩邊鼓起的地方扭曲着。更怪異的是,壺嘴有一個大栓,上面包覆着褪色的和紙,一圈圈纏繞着結實的繩子。伯父轉動酒壺,酒壺在燭光下閃耀,撲通撲通傳出鈍重的水聲。弘一郎伯父把酒壺交給孝二郎伯父,再來是父親接過去,最後傳到了我手上。每個人都沉默不語。
女人低頭致意,打算離去,弘一郎伯父慌忙留住她。
「請、請等一下。只有這樣,我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
「是寄放在我們這裏的東西。」
「不,我不是問那個。」弘一郎伯父一副頭疼的樣子。「這個奇怪的玻璃酒壺到底是什麼啊?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嗎?」
女人微笑地搖搖頭。
「不是的,瓶子是芳蓮堂上一代的東西,不過他交代要連容器一起交給你們。」
「什麼?那裏面裝的才是傳家寶嗎?」
「我也不清楚,總之裏面的水是樋口先生的。」
「水?這是水嗎?」
孝二郎伯父拎着那隻奇特的酒壺,在耳邊搖晃着説。
「是的,我是這麼聽説的。」她低聲回應。「似乎是一百年前的琵琶湖湖水。」
我們全都啞口無言。
沒想到讓我們等待到深夜的傳家寶竟是水。
「啊!」
她忽然驚訝地抬起頭凝視庭院,一直眯着眼睛凝神細視,父親問她「怎麼了」,她搖搖頭。
「我以為下雨了。」
「沒下雨啊。」弘一郎伯父説。
「因為,好像聽到水聲。」
她面向庭院側耳傾聽,喃喃自語。
那時候,我也聽到了水流聲。像是有水流入黑暗深沉的地方,像漩渦環繞般。
「那麼,就此告辭了。」她匆忙起身。
我們站在緣廊目送她離去。她輕巧地步下緣廊,踏入鞋中回過身,鞠躬致意。一舉一動都與我心目中的花江夫人的幻影重疊,十分不可思議。父親是不是也在想同樣的事呢?我瞥了父親一眼,他臉色發青。「你一個人,沒問題嗎?」弘一郎伯父問。她若無其事地回説「沒問題l。也許是叫車子等着了吧。
「唔,還有一個問題。」弘一郎伯父説。「你説接到電話指示守靈夜的事,對嗎?」
「是的,一大早,七點左右。」她回答。
「是什麼人打的?」
「我也不知道。」
她疑惑地偏着頭,露出一抹微笑。
「隔着電話,也聽不出來,不過總覺得聲音跟各位很像,只不過似乎有一點年紀了。」
我想:那不就是祖父嗎?但又想起祖父是在凌晨過世,打消了那個想法。
她從庭院離去,在夜色中消失了身影,彷彿從未出現。只有那瓶水留在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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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把那隻奇特的玻璃酒壺放在祖父的祭壇前。燭光搖曳下,四個人一臉認真地瞪着它。
「是醒酒的水嗎?」弘一郎伯父忽然説。
孝二郎伯父似乎放鬆下來。「不知道是什麼,不過話説回來,那女人就像狐狸變的,感覺很陰森。」
時鐘指着凌晨兩點。
「哥哥,你們去睡一下吧。」父親説。
「説得也是。」弘一郎伯父神情呆滯。不過,他好像很在意某件事,沒有要回房休息的意思。
「真搞不懂,到底是誰打的電話?」
弘一郎伯父凝視着玻璃酒壺,執着於這個問題。
「總不會是老爸吧。」孝二郎伯父提心吊膽地説。
「當然不可能啊!」弘一郎伯父斷言。「早上他已經過世了。」
「那是久谷先生還是矢野醫生吧?」我説。
「如果是他們,一定會交代我們吧。」
「説不定是忘了。」
「是那樣嗎?」
我們大惑不解。
「會不會是我們不認識的人打的?」父親突然冒出一句。「該不會,是那場宴會的賓客吧?」
我們害怕得面面相觀。
「總覺得——」父親欲言又止的。
二樓陰暗的西式房間在我腦海中浮現。
祖父隔着長桌與全身濡濕的獸對坐,水滴在黑色的桌子上,場景鮮明有如歷歷在目。可是,為什麼我會想到濡濕的獸呢?是因為一直聽到水聲的緣故嗎?因為直次郎與曾祖父舉行的奇特大宴會的聯想?以及,曾祖父低潮時的傳聞——飼養在宅邸裏的怪物在深夜遠吠。
弘一郎伯父忽然「嗯?」一聲,歪着頭側耳傾聽。我們也一起豎起耳朵。從某處傳來水聲,而且愈來愈激烈,有咕嚕咕嚕冒泡的聲音,也有「唰」一聲流泄而下的聲音。
待在只能仰賴燭光的昏暗和室,我有種身在昏暗的豎坑底下的錯覺。聆聽着不知從何而來的水聲,讓人覺得好像回到了百年前的工地。當然,我不知道實際上是什麼情況,只不過腦中模模糊糊地浮現地底的漆黑陰冷。幽深的豎坑裏,濕淋淋的男人在提燈的光中蠕動,發出苦澀的呻吟聲,身子愈來愈冷。水脈有如巨獸橫亙眼前,無論再怎麼抽,只要挖土,水就飛濺而出。裏面應該有我曾祖父的父親,也就是樋口直次郎的身影。
「不是停水了嗎?」弘一郎伯父氣憤地説。
「喂!」
孝二郎伯父忽然大喊出聲,嚇了我們一跳。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指着祭壇上的玻璃酒壺。
我們湊過去一看,發現壺中的水正逐漸減少。
「是破了嗎?」
弘一郎伯父把酒壺拿在手中檢查,但壺底沒破,也不見水漏出來。他將酒壺拿在手中的這段期間,壺中的水還在流失,就像是被某個看不見的人給喝乾了一樣。
我們屏住氣息,看着酒壺。
「醒酒的水。」伯父説的話從我腦中掠過。
宛如漩渦的水聲變得更加激烈。屁股突然覺得涼涼的,低頭一看,榻榻米已經濕了。我坐起身,伯父們也注意到這件事。水是從祭壇方向流出來的。孝二郎伯父站起身,查看是哪裏漏水。他繞到祭壇後方,那裏的拉門緊閉。隔着窄窄的走廊就是中庭。倏地,拉門後傳來有人扔石頭的聲響,出現幾個水漬。伯父身子後仰,他身後的父親輕輕慘叫了一聲。
孝二郎伯父拉開紙門。
中庭一片黑暗,但玻璃門咯吱咯吱地發出慘叫,水流從縫隙間迸流而出。我們半蹲着身子,越過祭壇凝視中庭。水流宛如貫穿黑暗湧出,沖垮了祭壇上的裝飾。水噴濺在我們身邊的榻榻米上,像手掌拍打一樣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響。沐浴在飛沫下的父親臉色鐵青,凝望着漆黑的中庭。
從玻璃門縫隙溢流的水流進房間,經過我腳邊流向院子。奔流的水推倒祭壇上的蠟燭,使得四周陷入黑暗。
遠遠的,我聽到母親他們呼喚的聲音。
望着眼前從黑暗中衝出的水流,各種記憶與妄想跳躍交錯在我的腦中。
和子婆婆説這座宅邸有東西棲息。祖父死前舉行的宴會。放置在西式房間黑桌上的巨大魚骨。忽然乾涸的水池。擺放在和室裏的玻璃容器。在天花板搖曳的波光。琵琶湖疏水道。樋口直次郎找到的傳家寶。中庭的小廟。和子婆婆的話。做了溺水的夢醒來後,身上是不是有腥味?花江夫人就是被那東西給殺了。
這個夏天,祖父傲然邁向死亡的同時,不停喝着的是什麼?
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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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守靈夜以奇異的方式結束。數個月後,在宅邸拆毀的那一晚,父親與我兩人對酌。
父親説他無法分辨哪個部分是幼年的記憶,哪個部分是自己在幻想或作夢。
在父親的記憶中,祖父拉開紙門。
年幼的父親站在祖父身旁。隔着走廊與玻璃門,就是中庭,但是他覺得那裏比平常陰暗,而另一頭的走廊在悠悠晃動。父親看見的,並不是平常所見的中庭。
水波盪漾的中庭宛如變成大型水槽。父親看到青苔和細長的竹葉斷片在空中漂流,小廟旁的竹叢像生物般蠢動。玻璃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水從縫隙間流到走廊上。仰頭一看,水面有光。父親緊抓住祖父的大手,祖父像金剛力士佇立不動,陰沉的神色中帶着一絲憂慮,凝望着沒入水中的中庭。
輕飄飄的和服衣襬在父子面前漂動。父親屏住氣息,搖晃祖父的手,但祖父沒有回應,只是一步一步蹣跚地上前。祖父伸出手,觸碰從玻璃門縫噴發的水,腥臭難當的水沫濺到父親臉上。年幼的父親思心欲嘔。
人魚隱身在搖曳的竹林裏,漂浮在藍色的水中。漂在玻璃門另一邊的人魚,就是自己的母親。她安詳地閉着眼,看起來像在微笑,彷彿被某樣東西懷抱住一般。
那是父親記憶中的事。接下來的部分,父親就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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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到中庭的黑暗如漩渦般旋轉,連根拔起的竹子在空中打轉,像是有人抓着揮舞一般。四分五裂的小廟殘骸打破玻璃門,衝進屋來。孝二郎伯父遮着臉,躲到祭壇後。水流從破碎的玻璃縫隙間流進來。我們抱住祖父的棺木。
最後一根蠟燭熄滅,周圍陷入黑暗。
玻璃門被沖垮的聲音傳來,緊接着拉門也被衝倒了,水流猛烈地灌進和室,撞上了祭壇,分成二股奔流從我們身旁流過。我們四個縮着身體,緊緊攀住祖父的棺木。
一根青竹刺破祭壇,刺傷了弘一郎伯父的額頭,血液從裂開的傷口流出,我看到鮮血滴落貫注而下的水流,但伯父嘴巴緊抿,緊抱着棺材動也不動;孝二郎伯父也是緊咬雙唇,抓着棺木。
從中庭湧出的奔流愈來愈浩大,撼搖祖父的祭壇,撼動整座宅邸。水沫噴濺,我皺着眉頭看着身後。水霧另一頭可見庭院的燈光。奔流橫越過庭院,將樹木擠開,流了出去,有如一條新生的河流。我們就像站在一條水脈當中。我們緊緊縮着身子,儘可能在滔滔的水流中站穩腳步。
在令人喘不過氣的黑暗與水聲中,我聽到某種生物的咆哮。像是巨獸的咆哮。十分嚇人,而且極其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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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深夜,從祖父宅邸噴發的奔流推倒木牆,沖垮石牆,流進了下方的琵琶湖疏水道。疏水道水位瞬間上漲,水流冒着水泡捲起漩渦以琵琶湖為目標逆流而上,連哲學之道都溢滿了水。奔流從鹿之谷的永觀堂往南禪寺逆勢前進,怒不可遏地咆哮着,震撼了磚瓦建造的水路閣。然而一抵達蹴上發電所,奔流像是猝死般失去了氣勢,流勢穩定下來,終究沒有流出隧道抵達琵琶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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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晚年在書齋擺了一張牀,睡睡醒醒地生活。但父親兄弟來訪時,祖父絕不會在被窩裏迎接他們,一定是坐在書齋泛着黑光的沙發上,亮着一雙愈來愈凹陷、愈來愈可怕的眼睛。祖父不會吐露半句怯懦的話語,父親他們也絕不會説一些慰問病體的話,雙方大都是一言不發地瞪着對方。
二樓面北的書齋彷彿位於湖底,十分陰暗,祖父的體臭瀰漫在每一寸空間,就連舊花瓶或書架所在處、滿是灰塵的陰暗角落也一樣。父親他們無法長時間待在書齋,而且走動得太勤,祖父還會發脾氣。他只允許美里去照顧他。
祖父説:「我想喝水。」美里姐在茶杯裝了水送過去。祖父坐起身,蹙着眉頭將水含在口中,濕潤的嘴唇糾結着,慢慢把水吐在捲起的棉被上。
「都是鐵鏽味,這水能喝嗎!」
祖父氣得把茶杯往牆上扔,彎着腰呻吟着。
美里姐攙扶着祖父,祖父瘦骨嶙峋的背宛若爬蟲類在她手掌下蠕動着。她摩挲着祖父的背,臉湊過去。祖父留長的白髮凌亂,那雙閃耀着妖異光芒的眼眸正從髮絲間窺探她,她嚇了一跳。因為白髮遮掩下的那雙眼瞳並不屬於病中的祖父所有,就像是掉入致命陷阱卻仍掙扎求生的野獸一般。
「我才不會死!」祖父呻吟着。
他口吐火熱的氣息,反覆這麼説。
祖父後來便陷入昏睡狀態,矢野父子和父親他們趕到了宅邸。祖父在翌日凌晨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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樋口直次郎親手打造、歷經數次整修的樋口家大宅在東山山麓聳立多年,如今歷史已經走到盡頭。初冬,拆毀工程在弘一郎伯父的安排下展開。當天,除了父親和伯父們,我也在場。
貨車運走許多碎木,我們在空蕩蕩的腹地閒逛。沒想到那麼寬廣的宅耶恢復成建地後,感覺意外地小,真是不可思議。穿過原本的玄關,走過記憶中的走廊,我們來到中庭。
那間神秘的小廟已然消失,彎折的竹子殘幹豎立在青苔和岩石混合的泥地。泥土間可見鏽跡斑斑的鐵塊,扭曲的粗管子往外伸出,簡直就像怪物的心臟。這鐵塊似乎是大型機器的一部分,不過因為受到驚人的力量從內側破壞,幾乎已經看不出原形。
我們圍繞着那機器。弘一郎伯父下巴埋在深藍色的圍巾裏,好像覺得很冷。孝二郎伯父穿着圓蓮蓬的工作外套,抽着煙。父親穿着土黃色犬衣,手插進口袋。我伸出手,觸摸冰冷鐵塊上的泥土。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想起會經阻撓琵琶湖的隧道工程、讓工人嚐盡辛酸的水脈。眼前的這個鐵塊,是不是就是抽乾水脈的蒸汽幫浦呢?然後,在那個殘夏的夜晚,從百年的幽禁中解放的某個東西乘着足以摧毀宅邱的奔流,企圖回到琵琶湖,只可惜沒有成功。
我伸手探進機器內側刺破的歪斜缺口,裏面黏着幾個小盤子大小的光滑圓板。
「那是什麼?」
弘一郎伯父看着我手上的東西,問道。
那東西呈半透明,帶點藍色,透過光一看,上面有柔和的波紋。隔着圓板,另一側的父親彷彿身處水中。
那圓板略微彎曲,就像巨大的鱗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