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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室隔壁、學長日常起居的那間房裡,沒什麼稱得上傢俱的傢俱。
只有小冰箱和碗櫥,以及終年放置在外的電暖爐和電風扇。經過秋冬兩季,電風扇的扇葉早已覆滿灰塵。因為傢俱很少,沾著汙垢的牆感覺格外清冷,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看似比我租的三坪大公寓還寬敞。若說隔壁的圖書室是舒適的牢籠,那這裡就是榻榻米牢房。學長說反正沒東西可偷,連門都不鎖。
棉被疊在房間角落,旁邊是小型電暖爐和學長的枕邊書,以及那個旅行揹包。他的房間看起來清寒,除了傢俱少,那個旅行揹包也不無關係吧。每次看到那揹包,我就覺得學長彷彿隨時會展開下一趟旅程。
一晚,我在學長冰冷的房間煮拉麵,告訴他我的感覺。
學長搖搖頭。
「我不想再旅行了,那樣的旅程一輩子一次就夠了……」
「可是,我就是忍不住這麼想。房間裡沒什麼傢俱,看起來就像你馬上要搬家了。」
「沒辦法啊,這裡只是吃飯睡覺的地方。」
「那揹包一直襬在你的枕頭旁吧。」
我指著那隻舊揹包。
學長苦笑著說:「裡面沒有旅行用品,只有一些雜物。我討厭每次搬家都要煩惱,就把懶得收拾的東西全收在一起,像是我哥的信、露天市集買的菸斗、帽子之類。還有我爸的那把武士腰刀。」
「與回憶有關的物品嗎?」
「這種東西留再多也沒用,我只是懶得煩惱哪個要丟、哪個要留罷了。」
學長把「簡單拉麵」給吞下肚。那菜名是學長取的,做起來不費工夫,把便宜的雞肉和蔥一起燉煮,加些醬油或辣油調製湯頭,再燙些超市賣的生面放進去,就是一碗清爽美味的面。
學長的話題從琵琶湖的湖匪,到長濱城和豐臣秀吉,一路從國友一貫齋※講到蒸汽機關車,內容不著邊際,最後又回到琵琶湖的疏水道,把遠從明治時代的歷史仔細講述一番,說明那是個多浩大的工程。(※國友一貫齋(KunimotoIkkansai,1788-1840):鐵炮冶煉師、發明家。日本首位製作空氣槍和反射望遠鏡的人,並以自制望遠鏡觀測天體。)
「也有這種書喲。」
學長拿給我看的是琵琶湖疏浚計劃的相關人士——田邊朔郎的著作。
「很少見吧,是那個愛看書的點心店老闆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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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十二月後,楓葉季宣告結束,街上頓時掛滿聖誕節的裝飾品。小時候我會和家人一起慶祝聖誕節,但開始過一個人的大學生活後,就沒什麼勁了。就在我渾渾噩噩,沒有計劃要如何度過聖誕節時,學長來邀請我。
「結城小姐也會來,我們三人一起慶祝吧。」
我本以為學長不是慶祝聖誕節的那種人,覺得很意外。不過,學長和瑞穗姐難得有機會過兩人世界,我可不想不識相地跑去打擾。一開始我婉拒邀約,結果瑞穗姐打電話過來。「請過來,不用客氣。」她這麼說。還說:「可以順便帶炸雞塊來嗎?」
平安夜當晚,我拎著炸雞塊的紙盒到學長公寓,他已經收起一些圖書室的書,擺了一張摺疊餐桌,還鋪了白桌巾。我把炸雞放在桌上,學長點燃紅色大蜡燭,關掉電燈,燭火照亮這個被書架包圍的房間。
「看起來頗有鏈金術工坊的風情。」學長愉快地說。
我和學長欣賞著燭火,不久瑞穗姐帶著裝了紅酒與玻璃杯的紙袋過來。看到房裡的佈置,她「啊」地驚呼一聲似乎很高興。平日沉靜的她像個孩子興高采烈地坐在蠟燭前,說:「好有聖誕節的氣氛。」
瑞穗姐拔出紅酒瓶塞,將酒注入三個杯子。
「他啊,我邀都不來,結果你一邀他就來了。」學長說。「反正,我跟他感情沒他跟你好。」
我急忙揮著手。
「我只是不好意思打擾。」
「這種情況誰都會推辭的。」瑞穗姐說。
我途學長他平常書寫慣用的奶油色紙張;瑞穗姐送學長京都的古地圖,我則收到了圍巾。學長似乎沒想到會收到禮物。他稍作沉吟,跑到隔壁房去,拿了小石頭和黑色筆記本回來。他把筆記本給我,將小石頭交給瑞穗姐。
瑞穗姐收到的石頭大約核桃大小,呈柔和的乳白色,湊近燭光下看,石頭溼溼潤潤地閃耀光澤。她把小石頭放在手掌上,凝視著,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從她身旁窺探,原來她手上的並不是石頭,而是做工極為精美的石雕,看似柿子的果實中有隻盤成一團的小龍探出頭來。
「我幫愛看書的點心店老闆工作的事,後來綠雨堂的老爹知道了,我覺得不好意思,就把舊書店的工作給辭了。那之後,我到一乘寺一間叫芳蓮堂的古董店打工,結果因為要出國半年,在那裡也沒待多久,不過我和店主須永先生倒是相當投契。」
據說那石雕,是學長旅行前古董店主人的贈禮。
據說那叫做「根付」。
古時有所謂的「印籠※」,是用以攜帶藥品的隨身容器;而根付的功能則是將印籠固定在和服的腰帶上。江戶時代,根付的製作極為精巧,到了現在則成了奢侈品,入手並不容易。瑞穗姐手上的「果實中的龍」到底價值多少,我完全沒有概念。(※原為收納印章及印泥的容器,江戶時代演變為掛在腰間存放藥物的小容器。由三至五段的扁盒組成,附有絲繩及根付。)
然而,瑞穗姐手伸向學長,一張臉在蒙朧的燭火下拉得老長。
「我不要。」她說。
「不用客氣啊。」
「我不要。」
房裡的空氣瞬間凝結,氣氛變得十分尷尬。學長看著瑞穗姐,難得地一臉不悅。他沒有伸手去接的意思,瑞穗姐不知如何處置,就把根付擺在蠟燭旁。她垂著眼睫,遲遲沒有抬起頭。
我無法判斷,在眼前上演的是否只是尋常的情侶吵架。瑞穗姐從不會在我面前展現如此失態的一面,我覺得她必定有特別的理由。
瑞穗姐低著頭;學長則撇開頭不看她,一聲不吭的,凝重的空氣似乎沒那麼容易化解。我敷衍地說了幾句話告辭了。離開房間前,我望向學長和瑞穗姐在燭光下的蒙朧身影。
學長盤腿坐著,以指尖撫摸著身邊那疊書本的紙背;瑞穗姐則保持端坐,低著頭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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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過後,街景又一次改頭換面,年終將近。
我準備二十八日返鄉,於是在二十七日晚上造訪學長的住處。算不上尾牙,我和學長一起去三條的居酒屋。學長說不想遇到大學的人,不在學校附近喝酒。
「抱歉,上回讓你尷尬了。」
學長倒著酒,向我低頭道歉。「我們偶爾會那樣。」
學長只是如此帶過,並沒有詳細說明內情。
我改變話題,問他在芳蓮堂的工作。學長聊起在古董市集擺攤的事,以及造訪北白川某座大宅倉庫的事。隨著酒愈喝愈多,學長的話也多了起來。我也喝得醉醺醺的,心情愉快地聆聽。
居酒屋裡來客眾多,十分嘈雜。其中最熱鬧的就是我們身旁那張桌子,坐的是幾個外國人與日本人。學長抬起頭,凝視團體中的某名外國人。不久那群人準備離開,學長目送那人離去,臉上露出一抹覺得有趣的微笑。
「那一桌有個外國人,經常到古董店來。」學長說。「真是好久不見了,原來他還在京都啊。」
接著,我們轉戰木屋町,到一間小酒吧喝酒。
「他說是從舊金山來的,在日本教英語會話,也把一些日本的古董賣到美國去,以賺取生活費。他在芳蓮堂買過不少稀奇東西,不過還稱不上是收藏家。凡是日本風味、造形有趣的物品他都收,就算是假貨也不以為意。聽說他有朋友在舊金山經營販售日本雜貨的商店,他就像那裡的外派採購員。芳蓮堂門檻很低,對他來說很方便吧,他原本喜歡去跳蚤市場採買古董。」
學長咬了一口烤香腸。
「他父親戰後會來過京都。當時美軍進駐日本,京都也有美軍的基地。他父親對日本古董很感興趣,每次上街都去古董店逛逛。他和我提過許多從父親那裡聽來的故事,不過大都是無稽之談,我懷疑他搞不好是被父親給唬弄了。對了,他說過有個寶貝有機會一定要見識一下,就叫做機關幻燈。」
「幻燈機不是到處都有嗎?」
我這麼一說,學長搖了搖頭。
「據說他父親是在疏水道旁某個實業家的宅邸看到的,那可不是一般的幻燈機。在固定的位置擺放四臺幻燈機,房間中央就會浮現擺出各種動作的妖怪身影。不過古董店主人說沒聽說過,我試著調查,還是沒有下落。」
「是他父親胡說的吧?」
「他父親口中的日本是個神秘國度,做父親的也許只是作弄兒子,沒想到兒子真的因此來到日本,真是不簡單的謊言啊。l
「要是真有那麼神奇的幻燈機,我也想見識一下。」
「除此之外,他也在找一個奇妙的東西,同樣是那個實業家給他父親看的,是具妖怪的標本。他父親告訴他,因為裝飾在家裡很吉祥,在京都每個家庭都拿妖怪標本當擺飾,這根本是漫天大謊。雖然日本的確有很多像河童木乃伊之類來路不明的東西,可是他說他父親看到的是個身形像蛇的動物標本,身體蜷成一團,露出牙齒的臉很像人。」
我想起學長那個被附身的朋友,那隻陰森可怕的動物。
「學長,這跟那間寺廟的事很像呢。」
「很不可思議吧。」
「你知道那是什麼動物的標本嗎?」
「不,結果我也沒弄清楚。不過,他十分感謝我的努力,我們因此交情變得不錯,他還邀我參加派對。他改建今宮神社附近的町屋※,和朋友一起住。派對很熱鬧,很多有趣的傢伙,不過我的英文很差勁,和他們聊不上幾句話。」(※京都古老的商家長屋,通常有素牆、窗欞、格子門、蟲籠窗等。)
學長微笑著。「我就是在那裡遇到天滿屋的。」
忽然聽到陌生的名字,我歪著喝醉的腦袋,納悶地問:
「天滿屋是誰?我第一次聽到。」
「是個街頭藝人,也是我尊敬的人。」學長說。「我不是說過去絲路旅行時有同伴嗎?就是這個人。」
「能受到學長尊敬,他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
「沒錯,他很了不起。他可是我哥哥。」
看我一臉驚訝,學長嘻嘻笑著。
我們離開木屋町的酒吧,踩著紊亂的步伐走在路上。
四條大橋橫跨在陰暗的鴨川上,縱然已經夜深,橋上還有許多行人。時間是凌晨十三點左右,我們決定坐京阪電車回去。
出了出町柳車站,走在悄靜的街道,學長說:「明天你就回鄉下老家了。」表情似乎有點落寞。
「學長不回青森嗎?」
「要回去嗎?我是無所謂。」
「回去看一下比較好吧。」
我們在我高原通的住處前告別。深夜的高原通靜得可怕,亮白的街燈點點浮現。學長舉起手說:「那麼,告辭了。」在黑暗中走向北方。看著他離去的身影,我喊了聲:「新年快樂。」
聽到我的祝福回過頭來的學長,突然驚呼出聲。
「怎麼了?」
學長佇立在街燈下,瞪視著我。在白光照耀下,學長的臉陰森可怕。他沒有回應,我又再問了一次:「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剛才你的臉看起來就像野獸……」
我頓時感覺毛骨悚然。
「真嚇人,請別說這種話。」
「抱歉。」
說完,學長便轉身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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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過後,下學期也即將告結,進入期末考期間。下學期的課程我蹺了一半,為了安然通過期末考,只能倚靠繫上為數不多的朋友。
冬末到初春這段期間,總讓人不由得意識到新一年的開始。即使百般不願,也被迫回顧過去的一年。之前我成天流連學長住處,把其他事都擱置一旁,反省過後,我心想得和學長保持距離才行。不再造訪學長後,我把多出來的時間全投入打工。即使無法像學長那樣展開偉大的冒險,但做些自己能做的事也不錯。除了在丹波橋的造酒工廠打工,我也幫忙演唱會的準備工作,住進三條的旅館做事。
學長和瑞穗姐打過好幾通電話給我,但我始終沒答應他們的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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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神社舉行節分祭的夜晚,東一條通被攤販淹沒,吉田山湧人大量人潮,熱鬧非常。我答應學長的邀約,結束大阪的工作後和他們約在百萬遍※的咖啡館會合。來到咖啡館,我看到學長和瑞穗姐兩人相對而坐,隔著窗子沉默地眺望今出川通。看到我出現,學長露出爽朗的笑容。(※京都知恩寺的通稱。)
「好久不見,最近你都不露臉呢。」
「最近很忙。」
「人家不像你這麼閒。」
「真失禮,我也有很多事要忙的。」
喝了一杯熱咖啡後,我們出發前往吉田神社。
節分時節是京都最冷的時候,我和學長、瑞穗姐出門那晚也下了雪。一開始雪花只是像慶祝用的小紙層般細細飄落,但從熱氣蒸騰的攤販區走向大殿時,雪愈下愈大,周圍一帶籠罩在雪霧之下。參道兩旁的松樹在攤販燈光下自黑暗中浮現,雪花被風打散,在光中紛飛舞動。
遊人頭上、肩上全積著雪,臉上帶著笑容。
學長圍著大圍巾,孩子般神情呆滯地穿梭在人群中。瑞穗姐不時幫我拍掉頭髮上的雪花。「不然會感冒的。」她說。食物的香味蒸騰而上,受到香氣引誘,學長頻頻停下腳步。瑞穗姐想吃雞蛋糕,學長買了一包。
突然,學長吃驚地停下腳步,盯著某個東西,循著他的視線,發現是攤子上的玩具狐狸面具。
從東一條往東穿過參道進入吉田山後,人潮更加擁擠。寺廟裡堆起高高的薪柴,預計在晚上十一點時點燃,前來觀看篝火的觀光客全擠在本殿前。
「人這麼多,真討厭。」
我們穿過本殿,走向通往吉田山後山的道路。那條路平日人跡罕至,不過今天也擺起夜市攤販,遊客來來往往。我們買了裝在紙杯的粗酒,邊走邊喝。學長和瑞穗姐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共喝一杯。
「天滿屋也曾在廟會賣藝。」
學長喝著粗酒眺望來往人潮,如此說道。
「對了,還沒問你天滿屋後來怎麼樣了。」
「我和那個外國客人交情變好後,常到他住的町屋玩,結識了不少人。英文會話教室的學生常上他那,很多暫居京都的外國人也會去。不過,其中最與眾不同的,是一個叫天滿屋的男人。他大學時參加街頭藝人的社團,後來竟真把那當成吃飯工具,偶爾會出席町屋的派對。
「受邀參加復活節派對時,我終於如願見到天滿屋。看到他時,我真是嚇了一跳。因為那個人稱天滿屋的男人就是我哥哥。我哥離家已是好幾年前的事,他進大學後和鄉下老家斷了聯絡,我一直沒有他的下落。
「重逢當晚,我們直瞪著對方。由於太過意外,實在不知從何開口,更談不上湧現喜悅之情。沒想到在離故鄉那麼遠、在這外國人居住的京都町屋,我遇上的神秘街頭藝人竟是自己的兄長。沒多久,我們笑了開來,笑聲當晚一直沒有停過。」
學長一口氣喝乾粗酒。
本殿一帶忽然熱鬧起來,應該是篝火點燃了,不過大批遊客蜂擁而至,我們無法回到本殿。我們索性往東走下吉田山,踏上歸途。下山後來到神樂岡通,夜晚的街道悄然寂靜,方才的熱鬧仿如一場夢。雪花變得稀稀落落,在街燈下翩然飛舞。
「後來我哥常來找我,訴說近況,我就是那時聽他提起環遊世界的計劃。他邀我同行,但是我始終無法下定決心。那時我才剛到京都,有許多有趣的事等著我,還有大學的課要上,不能馬上跟他出國,於是我先幫他做街頭表演。我們在百貨公司的小舞臺演出過,也在四條大橋的橋邊表演過。我招呼客人,我哥表演飄浮術。」
「他會飛嗎?真厲害啊。」
「他表演了各式各樣的技藝,你知道果心居士嗎?」
「是日本戰國時代的幻術師吧?」
「我哥表演的是魔術,不過是打著幻術的招牌。」
「你有偷學到什麼技巧嗎?」
「那太難了,我沒那麼靈巧。」
學長苦笑著說。
「有次跟我哥去拜訪銀閣寺旁的某座大宅,那次經驗非常有趣。在琵琶湖疏水道旁有座明治時代的大宅,那天舉辦了一場盛大宴會,熱鬧得有如小型祭典,聚集了很多特別的人。宅邱主人也十分與眾不同,他很喜歡龍,就連院子裡的燈具都刻上飛騰的龍。我哥配合主人的興趣,表演鯉魚變成龍的幻術,博得滿堂喝采。因為有宅邸主人的援助,我哥得以出去旅行,我才能跟著他走一趟絲路。」
我們停在自動販賣機前,瑞穗姐買了一罐熱咖啡,捧在胸前取暖。我也學她買了一罐咖啡。雪花積在她頭上,我拍掉雪花,她向我道謝,吐出白色的氣息。學長站在距自動販賣機稍遠的暗處,手伸進口袋,下巴埋進圍巾裡。
瑞穗姐把罐裝咖啡貼在雪白的臉頰上,喃喃地說:
「那種故事,無聊透頂。」
「無聊?」學長在黑暗中反問。
「無聊。」
瑞穗姐說完,便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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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頭栽進不熟悉的工作,事無先後來回奔走的結果就是,我在春假結束前高燒病倒了。
結束大阪城大會堂演唱會的工作,在搖晃的返家電車上,我就覺得不太舒服,結果一回到住處我就倒了下來。原本只是輕微發燒,在睡睡醒醒之間,出了高燒,意識蒙朧。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突然開了。我躺在棉被中,身體動彈不得,隱約感覺有人來到枕邊,彎下身子察探我的狀況。「這可不好。」對方的聲音傳來。
爾後,聽學長說,在我昏睡的這段期間他打了幾通電話,接起電話的我因為高燒囈語不斷,學長察覺情況不對就來找我。他跟管理員說明了情況,請他打開我房間的門鎖,搭計程車帶我到附近的內科醫院求診。費用全是學長代墊的。我光是在候診處等待都覺得難受,實在沒辦法考慮到費用的事。
拿了感冒特效藥,我回到住處躺進被窩。學長在便利商店幫我買了優酪乳。「冰箱裡有喝的,要是流汗記得要換衣服。」學長伸著脖子看著我說。我在棉被裡縮成一團,毫無脈絡可循地喃喃自語:「我是無趣的男人。」可能是高燒使然,我才說出這種喪氣話吧。
「這樣啊。」
學長靜靜點頭。
「其實,我也是無趣的男人。」
那之後,學長連續幾天都來探病。在特效樂和學長的照護下,我得以從流行性感冒的地獄爬出來。當高燒退到只剩微熱時,瑞穗姐也來探病了,似乎是學長聯絡她的。「今天由我代理。」說完,她煮了一鍋放了蔥和蛋的鹹粥。
我們喝著粥,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一些無法向學長傾訴的話卻自然而然告訴了瑞穗姐。我在向她撒嬌。我把一直以來難以啟齒的話語傾吐而出。不去找學長,是因為自己很焦躁。學長的話如此有趣,而相較之下,自己卻是那般無趣。我很痛苦,終至無法忍受。
隨著我愈說愈多,瑞穗姐的臉色也愈來愈難看。那是她很少在人前表露、隱藏在表面下的表情。平安夜和節分祭的夜晚,她會露出同樣的表情。這下我才恍然省悟,她是在想學長的事。
她默默凝視手邊,終於開口:「其實那人無趣得很。」言詞很冷漠,但語氣不帶絲毫焦慮或是怒意。那是看破一切的口吻。
「學長才不無趣。」我說。「我才是無趣的男人。」
「你們為什麼這麼執著這一點呢?這才真是無聊透頂。」
瑞穗姐站起身,開始清洗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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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在宛如大碗覆蓋京都的青空下,一齊綻放。
來到京都已經過了一年。我騎著腳踏車行經琵琶湖疏水道沿途栽種的櫻花樹,心中晴朗無雲。我開始一週三天在銀閣寺附近的書店打工,也乖乖到學校露臉。並非有特別的理由,不過是自然而然的結果。四月八日舉行開學典禮,像一年前的我的新生充斥校園。
我又回到圖書室探訪學長,儘管暌違許久,但學長和圖書室仍是維持原來的樣子。我照樣看書、聽學長說話,也去公眾澡堂,聽著闊別已久的學長的木屐聲。和以往不同的,只有一點,那就是瑞穗姐現在很少出現。我常會想起瑞穗姐來探病時的神情,彷彿又聽到她在我耳邊說:「其實那人無趣得很。」
瑞穗姐今年的生日,我又接到了邀請。
「請饒了我吧-我說。「我不想再捲入你們的紛爭當中。」
「這次是到外面吃晚餐,不會像聖誕節那樣啦,我已經跟她提了會邀你。她很喜歡你喔。」
當天晚上,我來到學長公寓。學長和平常一樣邊翻書邊寫東西。我從書架上拿一本書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但瑞穗姐始終沒有現身。學長不時抬起頭來看看時鐘,蹙著眉頭。到了九點,學長喃喃地說:「今天她不會來了吧?」他停下筆,和我對望一眼,露出一抹苦笑。「她最近好像很忙。」
學長拿出藏在書後的威士忌,我節制地啜飲一、兩口,不是在意空腹喝酒,只是對瑞穗姐的前來還抱著希望。學長在慣用的菸斗放進喜愛的菸草,點上火,噴弄著煙。每當他呼氣,焦褐色的菸草就會冒出一股濃煙,甘甜的香味在房內擴散。
「來說說我祖父的事吧。」
學長叼著菸斗,摩挲手指。
那晚學長告訴我有關他祖父的事。那也是他父親之所以憎恨書本的原因。
據說學長的老家在明治維新後躍升而成大地主,手下擁有許多佃農,經營貸款業務。明治時代,他們家在當地十分具有權勢,然而上一代的風光並非永垂不朽,不久地基開始動搖,在太平洋戰爭後的農地改革受到嚴重打擊。而學長的祖父,是支撐家族度過這波動亂的最後一根支柱。
昭和五十年,他祖父在迎接六十歲大壽時決定要撰寫自傳。起初只是打算口述幼年至今的幾個重要回憶,找人記錄,但後來他的計劃更進一步,想將明治時代的家族繁華盛況也記載下來;而籌備期間,祖父的構想從明治時代更加回溯,等到家人察覺不對勁時,自傳的構思已脫離常軌,祖父的腦中已被濃厚的幻想之霧給佔據。他開始熱中偽造明治以前的家族歷史。
祖父房裡堆滿收購來的書籍,有明治時代以來的一族紀錄,也有來歷不明的信件、集撰地方傳說的民間故事集,以及《古事記》、《日本書記》、《太平記》等書。祖父坐在書堆中專心一意地振筆疾書,而他的「自傳」也演變成追溯至神話時代的家譜故事。他毫無脈絡地從參考書籍抽出片段,胡亂編成幻想的家族歷史。
在他祖父筆下,學長一族是在《古事記》開頭登場的受詛咒之子的後裔。《古事記》中記載,在伊邪那岐命與伊邪那美命生下大八島前,會產下一名神秘之子,人稱「蛭子」。那孩子後來被放進蘆葦船,順水流去。在祖父的故事中,那個被詛咒的孩子漂流到大八島的北邊,存活下來。眾神在西方展開爭戰時,蛭子對此冷眼旁觀,專心繁衍自己的子民,終至建立一個王朝。該王朝立於蝦夷※的頂端,支配北方。自傳中出現了大量來歷不明的傳說,像是該王朝把從金山取得的大量黃金送給朝廷用以建造大佛,或是在源義經逃往北方時給予援助等。王朝的支配權一直延續到戰國末期,才在伊達政宗的手中瓦解。王朝一朋毀後,一族血統經過代代相傳,延續至江戶時代,而在明治維新後,迎接繁華盛世……(※日本北海道的古稱。)
那所謂的家族史,不過是建立在幻想之上虛構出來的。祖父的大腦分不出史實與傳說的界線,任憑幻想馳騁,將無數故事片段隨手拼湊,編織出長篇大論。他將接連發現的新故事一一填入虛構之年代記事的空白處,不斷持續這樣的作業。
祖父講究精細的自傳工程,在學長兩歲時一度中斷。因為學長的父親終於無法忍受祖父的行徑,將他幽禁起來,並處理掉倉庫裡的書。塞滿整倉庫的書本,以及祖父從中衍生而出的巨大幻想,就是學長父親厭惡書本的原因。
祖父晚年最後的時間,被關在宅邸最深處的和室裡,年幼的學長經常跑去聽他說話。祖父撫摸著指尖侃侃而談,粗嗄的嗓音學長至今仍未忘懷。祖父把自己創作的自傳全部收藏在腦中,在被軟禁的和室裡沒紙也沒筆地繼續增刪腦中的軼聞傳說,推敲自傳內容。學長稍長之後也發現那些記事不過是祖父的幻想,但他被那荒誕無稽的故事給魅惑了。祖父竟能將教人眼花撩亂的龐大史料與排在族譜最尾端的自己連接在一起,學長十分感佩。
在學長國中一年級的秋天,祖父死在宅邱深處的和室。
「祖父留長白髮,瘦得像副骷髏,模樣就像住在房子深處的鬼。因為太嚇人了,除了我,沒有一個孫子願意去看他。祖父不是活在現實中,而是活在自己創造的世界裡。」
一看時鐘,已經十二點了。我有種終於回到現實世界的感覺。
那天晚上,瑞穗姐並沒有出現。
我在深夜一點離開學長的圖書室。關上門時,瞥了一眼學長在如山的書堆中振筆疾書的背影。他專心埋首於筆記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