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璋還想賴着不走。
就在這時,忽然之間轟一聲,走廊底傳出響亮的音樂與歌聲——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
志厚一怔,接着抬起頭笑,這一定是克瑤幫他逐客,原來她在家,原來她知道客廳發生着什麼事。
果然,何冠璋跳起來驚問:“誰,還有誰在屋裏?”
志厚説:“我送你到樓下叫車。”
他把外套搭在冠璋肩上。
出門時他還聽見愉快精神的女中音繼續唱。“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
寇璋一出門口,就沉默了,她知道志厚堅決不會讓步,也就不再胡賴。
一輛出租車駛近。
冠漳擁抱志厚,把臉靠在他胸膛上一會,然後登上街車。
她沒有再回頭看。
志厚知道,她也知道,第二天,她又是一條好漢。
志厚有點欷吁,今時今日,傷春悲秋,只是餘興,人人有正經事等着做。
回到屋裏,音樂已經停止。
客廳中央有一碗小小蠟燭,發出切開了檸檬橘子般清香。
志厚走近走廊。
“克瑤,你在嗎?”
沒有迴音。
“謝謝你,克瑤。”
克瑤沒有出聲,但志厚像是聽見有人輕輕説:“記住了,周志厚,請客容易送客難。”
志厚籲出一口氣,淋浴休息。
他完全睡過了頭,一覺醒來,紅日炎炎,“呀”一聲跳起牀,只聽見吸塵聲,劉嫂正忙碌操作。
志厚這才想起是星期天,鬆口氣。
他一開房門,吸塵聲立刻停止。
像劉嫂這樣的人才,千金難覓。
志厚問:“可有見王小姐出去?”
“我沒見過王小姐,我也不知你還在家,客廳裏到處啤酒空瓶,昨夜有朋友來訪?”
她老人傢什麼都想知道。
志厚搔搔頭,“王小姐搬來多久?”
“有三四個月了。”劉嫂什麼都清楚。
是,他搬來之後克瑤也隨即搬來。
這時電話鈴響起。
“志厚,你好嗎?哈哈哈哈哈。”
承老堅!一聽到他聲音真高興。
志厚驚喜交集,恍如隔世,“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公司裏。”
“什麼公司?”志厚一時未能會意。
“我同你的公司呀。”
“你回來了!”
“快來見面。”
志厚從來不知道他會那樣想念羅承堅,立刻出門飛車趕回公司。
一進門便與拍檔緊緊擁抱,承堅與志厚索性跳起探戈,志厚向後屈腰,承堅俯身向前,
同事們紛紛鼓掌。
“恭喜你事事順利。”
“志厚,我娶得賢妻。”
“人呢?”
“銷假回去上班了。”
“什麼!有一陣子我還以為你們逍遙仙島,變作活神仙再也不思念幾間。”
“吃什麼,西北風?”承堅笑嘻嘻。
可見大家都是凡人,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
十八歲時乘公共交通工具天經地義,到了三十八歲,還擠在地鐵裏,真不是滋味,所以,得趁年輕力壯,勤奮工作,賺取酬勞,安享晚年。
“我有個計劃,志厚,大屯區有座工業大廈減租,我想去看看,租兩層下來,打通,大家可以舒服一點……”
真好,老夥伴回來了,一切盡在不言中,他主外,志厚主內,合作無間。
承堅皮膚曬得金棕,本來就相貌堂堂的他更加豪放,他滔滔不絕,指手劃腳地説着擴張計劃。
忽然他停住,問志厚:“我走開個多月,一切都好嗎?”
“本來以為你的蜜月會半年或更長。”
“公司沒有事發生?”
“托賴,一切平安。”
承堅情緒忽然低落,“真是,誰沒有誰不行呢。”
志摩很認真地答:“承堅,少了你,差好遠,我們到處拉夫出外應酬接客,女同事像小姐,男同事似皮條客,尷尬狼狽,痛定思痛,無論如何,少不了你。”
羅承堅聽了不但不動氣,還十分自豪,“看,天下就是有應酬專員這件事。”
志厚把記事簿放到他手裏,“你與馬利去核對一下見客時間,拜託。”
羅承堅看着他,“你呢,你近況如何?”
志厚想一想,“照舊。”
“你氣色好多了,有什麼新發展,周炯第一天回辦公室就聽人説,姜成珊正辦離婚,你可知道此事?”
志厚點點頭。
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
這個道理千古不易。
承堅細細端詳他,有點意外,“你無動於衷,啊,周志厚,你活下來了,你痊癒了。”
志厚不出聲。
承堅大力拍打夥伴肩膀,“好傢伙,我還以為你這次死定。”
“有那麼難看嗎?”志厚摸着自己面孔。
“比殭屍更糟。”
志厚笑笑,取過外套,“我還有事,失陪。”
“喂,周炯做了下午茶,專程請你,請到舍下品嚐。”
志厚想一想,“可以帶朋友來嗎?”
“無上歡迎。”
羅承堅等志厚一走,就撥電話給妻子:
“他説與朋友一起來。”
“朋友,什麼朋友?”
“當然是女友,你這傻瓜。”
周炯不由得震驚及欷吁,“啊,那樣叫他流淚的愛情也會過去。”
“是,那一頁已經完全掀過。”
“真想不到那麼快。”
“大家不是都希望他快快痊癒嗎?”-
“可是姜成珊即要恢復自由身,他大可以等她……”
“陰差陽錯,來不及了。”
“真可惜。”周炯嘆息。
“一會兒他來喝茶,無論身邊帶什麼人,我們都得老練應付,不得表現失措,明白嗎?”
“多謝提點。”
“志厚愛吃巧克力蛋糕加覆盤子汁,咖啡加白蘭地。”
周炯忽然明白,“周志厚所以存活,皆因朋友們實在鍾愛他。”
“他也真愛朋友。”
那一邊,志厚匆匆回家去找芳鄰。
門一開,他看見姜成英醫生。
但凡醫生、律師或會計師出現家中,大抵不會是好事,志厚一怔。
他脱口問:“成英,什麼事?”
女主人任南施意外,“你們認識?”她笑,“太好了,兩位都是我的好朋友。”
她親自去斟茶。
姜成英説:“你放心,理詩情況穩定,我只想帶她到美國西奈山醫院去一趟。”
志厚一顆心一直跌到谷底。
姜成英忍不住説:“志厚,你看你,一把年紀;仍然七情上面,喜怒哀樂,無人不知”
志厚低下頭。
“虛偽是禮貌潤滑劑,你總沒學會。”
他一向把她當大姐,只得低聲答:“是,成英。”
南施端着茶出來,志厚對她説:“我想與理詩去一個朋友家喝下午茶。”
“呵,沒問題,是要戴白手套那種嗎?”
“是短褲球鞋那種。”
大家都笑了。
理詩正與補習老師在書房裏學習法文。
志厚坐在門口,聽她們練習會話。
老師説:“請講一講金捲髮與三隻熊的故事。”
理詩答:“一日,金捲髮來到樹林中,三隻熊不在家,金捲髮走人屋內,看到三碗湯……”
志厚靜靜聆聽,那故事把他帶人童年草原,他像是惆悵地看見十二歲的周志厚,在小熊的牀上沉睡,夢見將來,為一女子傷心落淚。
“姜醫生走了。”
“呵。”
老師繼續問理詩:“睡房裏有什麼?”
理詩答:“睡房裏有三張牀,爸爸熊的牀太硬,媽媽熊的牀太軟,小熊的牀剛剛好。”
“理詩的法文進度比中文快。”
“中文老師往往教得太多太深要求太高。”
“教屈原跳淚羅江自殺,有什麼意思?”
志厚微笑,“還有卧冰求鯉、孟母三遷呢,試問小朋友有什麼興趣。”
“噓;別讓老師聽見。”
“國粹派會用磚頭砸死你我。”
南施忽然説:“姜醫生才貌雙全。”
志厚笑笑,“她未婚夫甄醫生更是一表人才。”
“姜醫生已有對象?”
“她沒同你説嗎?甄大夫在美國史丹福進修、年底回來就可以結婚,成英不喜説私事。”
“那肯定是一對璧人。”
“我三十分鐘後過來接理詩。”
志厚開門離去。
他看到梯間人影一閃。
“誰?”
那人被他一喝,緩緩現形。
“呵,原來是你。”志厚的語氣冷淡。
正是那個男人,鬼鬼祟祟,搓着雙手。
志厚等他開口。
他嚅嚅問:“理詩的病怎麼樣?”
志厚一聽,十分訝異,這男子忽然口作人語,多麼突兀,志厚以為他一開口又會問要錢。
“聽説……活不長了。”
志厚鼻子發酸。
“我特地來看看她。”
他伸手按鈴。
志厚掏出鎖匙,開門回家。
掩上門,他跌坐在沙發裏。
還未回過氣來,有人敲門,志厚知道這又是那男人。
他去開門。
那男子説:“她們不放我進去,傭人推説母女都不在家。”
志厚不出聲,高大的他站在門口,也並沒有放人進屋的意思。
請客容易送客難,他與他,無話可説。
“我只想見女兒最後一面。”
志厚點點頭,想關上門。
“如今,我手頭也還寬順,我沒有其他意思。”
志厚已經關上了門。
這人手上本來有兩件瑰寶,可是他不懂得珍惜。
他一輩子不明所以然也好,省得懊悔。
志厚換上一套便服,過去接理詩。
兩家都沒有提到那名男子,自南施處,志厚學會忍耐:生活再不如意,也得全力應付。吃一塊蛋糕,聞一間花香,苦中作樂。
理詩換好衣服等他,她選一襲花裙子,看上去像個少女,陽光下的她十分瘦削,但是軟弱的身體並沒有影響她精靈的思維。
志厚見南施尚未更衣,“你也一起出去走走。”。
南施搖頭,“我想趁這個空檔眠一眠。”
志厚點點頭,繞着理詩手臂,“來,理詩,你我結伴。”
上了車他又説:“你累了同我説,我們隨時告辭。”
理詩一路看風景,目光依戀,“所有美麗的城市都依山沿海,像香港、三藩市、温哥華。”
志厚説:“也有東京、巴黎、上海,都是盆地,人煙不散,特別似紅塵地。”
“為什麼叫紅塵?”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佛偈,或是華人詩意:灰塵不夠美,故此叫紅塵。白雲未夠深刻。又叫青雲。”
理詩專心聆聽。
志厚天南地北那樣陪她聊天。
“十多歲少女叫紅顏,又説,每當紅時便成灰,這紅色對華人來説有重要含意。”
“有一天我不在了——”
志厚立刻轉移她注意力:“看山坡下的紅影樹,整個樹頂像在燃燒,我翻植物書籍,竟找不到它的英文或拉丁名稱,你説奇不奇?”
理詩轉過頭去看,“世界真美。”
“我們到了,羅氏夫婦住在那間小白屋裏,真懂享受。”
車子一停,羅承堅與周炯已經跑出來歡迎。
志厚説:“香檳在車後廂。”
承堅一邊説“又送香檳,存貨足夠用來洗澡”,一邊彎腰低頭去查看車裏坐着什麼人。
他意外怔住,車裏向他微笑的是一張雪白小面孔,皮膚白得透明,一絲血色也無,只看見血管紋路。
一看就知道這小女孩有病。
“我替你們介紹,理詩,這是我老友羅承堅與周炯。”
他們握手。
周炯比較含蓄,只把理詩當大人看待,“我們在平台喝下午茶,如果風大,就搬進客廳。”
那小女孩下車,四肢纖細,衣着考究,像一隻古董洋娃娃。
羅氏夫婦交換一個眼色,暗自嘆氣。
暗地裏承堅問妻子:“志厚搞什麼鬼?”
周炯低下頭,“看得出那小女孩已經病入膏盲。”
“把巧克力蛋糕拿出去吧。”
志厚似乎很高興,帶着理詩四處參觀。
羅承堅在地庫設了一個小型遊戲室,擺着各式九型彈子機、電子遊戲、乒乓桌,當然少不了點唱機。
志厚問理詩:“你想聽什麼歌?”
理詩笑而不答。
“我保證這唱機裏全是老歌。”
他放進角子隨意按紐,一把小公雞般男聲嘶叫起來:“噢,嘉露,你視我如傻瓜,親愛的我愛你;雖然你惡待我,但如果你離開我,我一定會即死……”
理詩聽了駭笑,她不由得對歌者説:“不,我肯定你不會死。”
大家忍不住笑起來,氣氛鬆懈。
志厚想,理詩説得對,大家最終都會勇敢地活下來。
他們又到二樓參觀。
門一推開,看到裝修到一半的嬰兒房。
志厚又驚又喜,“恭喜恭喜。”
各式一點點大嬰兒衣服堆滿地上,一排小小十來雙鞋子,每個號碼都齊全,像玩具似,都叫理詩蹲下細看。
志厚替他倆高興得幾乎鼻酸。
周炯開啓一隻音樂盒,小小木馬全部開始旋轉
理詩笑説:“這裏真温馨,我喜歡這家。”
周炯説:“歡迎你常常來,將來幫我們照顧嬰兒。”
“孩子叫什麼名字?”
“叫羅御風好不好?”
志厚一聽,頭一個反對,“太別緻了,周炯,幼兒無論叫阿豬阿狗才快高長大。”
周炯朝志厚使一個眼色,“容後計議。”
志厚會意,立刻噤聲。
“來,大家到後園去坐。”
志厚讚歎:“什麼,還有後園?”
這時,理詩明顯疲倦,卻不願告辭。
她欣賞羅氏伉儷的蜜月照片,津津有味。
周煙替志厚添咖啡。
她説:“志厚,成珊已回來工作。”
志厚不出聲。‘
“這名字已經遙遠?”
簡直似前世的事。
與她戀愛的那個周志厚,早已化灰,今日的周志厚,已是另外一個人。
“小理詩與你很投契。”
志厚只是喝咖啡吃蛋糕。
“累了,該帶她回去了。”
“理詩想多看這個世界。”
他們在五點多才告辭,南施不放心打過電話來。
車子到家門理詩已經睡着,志厚背起她。
理詩輕得沒有分量,志厚揹她上樓,按鈴,保母與看護迎出來,他不願放下她。
他一直揹着她人屋,走進卧室,仍然不願放下。
南施進來看個究竟,發覺志厚默默流淚。
“放下理詩好了。”
志厚仍然站着。
“你不覺得重?”
看護走近,“理詩要服藥了。”她張開雙臂。
這時,志厚不得不把理詩交還她們。
“看得出理詩玩得盡興。”
志厚目光看往別處。
“請到客廳坐。”
志厚情緒漸漸平穩下來。
“志厚,下星期我們會去西奈山醫院求診。”
志厚立刻説:“我陪你們去,我有假期,
我的夥伴羅承堅度蜜月回來了。”
“不,你聽我講,志厚。”
“我堅持陪理詩走一趟。”
南施十分鎮定,“志厚,我不想你去。”
“為什麼?”
“你有你的生活,作為一個朋友,你做得已經足夠,我不想你再花時間精神。”
“理詩需要我這個大哥。”
“即使你是親生大哥,也有你自己的工作、家庭、朋友,志厚,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到此為止,好不好。”
志厚黯然。
“姜醫生會沿途照顧我們,你可以放心,我又會帶着保母看護,我們不會寂寞。”
志厚的聲音極低,“也許你注意到,也許你沒有,這段日子,是理詩醫治了我。”
“是嗎?”南施微笑,“那多好,好心有好報。”
志厚鼓起勇氣,“讓我陪伴你們母女。”
“志厚,我們可以照顧自己,你的誠意,我終身感激。”
過了一會,志厚説:“你真有志氣。”
南施忽然微笑,“那是因為我身邊還有若干儲蓄。”
那樣坦白,叫志厚更加感動,他握住她的手,只一會,她輕輕縮回。
她對志厚説:“你同克瑤才是一對,你倆是那樣相似,連在笑之前先皺一皺眉都一樣,你應採取主動。”
志厚不出聲。
“你總不能叫人家全力出擊。”
志厚笑了。
他站起來,想了想,“我送你們上飛機,不要再推辭,不再叫我傷心。”
回到家裏,志厚倒在牀上。
去敲門。
去。
“克瑤,我們也該見面了,出來説幾句話可好?”
“原來人人都見過你,只除出我。
“告訴我你同我三叔的關係,他真是一個奇人可是。
“克瑤我們一定有很多話講。”
明天,他一定抖擻精神,穿上最好的西裝,
正式去敲客房門。
第二天,他一早起來,寫張字條,自門縫塞進去“克瑤,下午三時,我們在露台見。”
他隨即去上班。
那日陰雨,不知怎地,可能是天氣影響心情,同事間紛爭特別多,個個到志厚面前來抱怨討公道。
志厚唯唯諾諾。
他心急要回家,他有重要約會。
同事訴苦:“我現在明白為啥以巴兩國直打了三十五年無法議和,又愛爾蘭共和軍何故永不罷休,還有,幹嗎印巴在克什米爾一觸即發。”
志厚想一想,“對世界時事這樣熟悉真是好事。”
“志厚,公司裏有人逼害我!”
志厚取過外套,“你想我怎樣做?”
“為我出氣,親手把他的頭切下來,踢落大西洋。”
志厚笑,“我們住在太平洋沿岸,踢不到大西洋。”
他搶出門去。
交通擠,他怕遲到。
第一次約會,得留一個好印象。
周志厚額角出汗,啊,他驟然醒覺:他又在約會了,而且內心依舊忐忑;同大學時約女同學到畢業舞會時心情並無兩樣——
門打開來,他的舞伴已經打扮好預備出門,她穿一襲黑色低胸網紗寬裙,裙據上釘滿亮片,在燈光下宛如滿天星,襯托得少女光潔面孔像安琪兒一般。
他永遠不會忘記該剎那的驚豔。
稍後,他一定會有同樣感覺。
想像中克瑤有張鵝蛋臉,秀髮如雲,攏在腦後,神情略帶憂鬱,笑起來,卻一掃陰霆,如金光自烏雲深出……
他先到花店買了一小束紫羅蘭,趕到家門,剛好三點。
他匆匆上樓,剛想掏出鎖匙,劉嫂聞聲已來開門。
他看到露台上人影晃動,連忙叫:“克瑤。”
定睛一看,卻不是她,那不過是劉嫂掛出一件大衣在露台上晾曬。
他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去,“克瑤?”
劉嫂訝異地説:“王小姐已經走了。”
“走?幾時的事?”志厚張大嘴。
“她昨天下午三點多離開。”
志厚愣在那裏,頭上像被人淋了一盆冰水。對她幾時回來?”
“王小姐不回來了。她在上海的生意已經結束,功德完滿,她説學得許多寶貴經驗,她回老家體息過後打算到歐洲旅行。
志厚呆若木雞説不出話來。
“她在廚房留了字條給你,你沒看見?”
志厚頹然走進廚房,只看見一盒糖與一張字條。
“志厚,在上海我找到幼時外婆給我吃的豆酥糖,滋味極品,人口即融,願與你共享。又這段日子,多謝照顧,後會有期,瑤。”
志厚放下字條,走到走廊底,推開客房門。
劉嫂説:“我已經清理過了,王小姐十分整潔,沒有留下什麼。”
人去樓空,只剩白色窗簾緩緩拂動。
一隻襪子,一本書都沒有留下。
也沒有氣味,劉嫂已經噴過空氣清新劑。
茶几上只得那張他自門縫塞進的字條:“克瑤,下午三時,我們在露台見”。
每個字都像跳出來笑他。
那時,王克瑤已在飛機上。
他遲了許多許多。
他抬起頭來看着天花板,心中茫然。
待他準備好了,自繭裏走出來,人家卻已經離去。
下一步該怎麼辦?
劉嫂在他身後輕輕掩上門。
隔了很久,他把自己寫的字條搓成一團扔掉。
他緩緩走到客廳,倒在長沙發上。
志厚鼻端,像是又隱約聞到紅玫瑰靡靡香氛。
他嘆口氣。
人已經走了。
志厚看到電話上有人留言。
他過去按紐聆聽。
“志厚,飛機十分鐘內開出,請祝福我們——”
什麼?這是南施的聲音。
“我不想婆媽地叫你接送,故此到現在才通知你,請諒,昨午,克瑤來辭行,原來她誤會我對你有非分之想,我已努力澄清,志厚,珍重,再見。”
志厚“譁哈”一聲,突然大笑,啊哈啊哈,激起迴音。
真沒想到會走得一個不剩。
是,周志厚應該站起來了,這段日子,全靠左一個王克瑤,右一個任南施把他撐着,還有小理詩陪他解悶。
他是世上最幸運的人。
志厚回公司工作到晚上。
他對生事的同事説:“你再不向諸人道歉息事寧人,我將親手切下你人頭,一腳踢進印度洋。”
大家噤聲。
八時左右有人問志厚:“去不去梅子?”
志厚搖頭,“不,不去。”
再不用梅子的歌聲麻醉,他現在已恢復正常,心底那個血洞已結了痴、硬硬的。沒有感覺,很好。
承堅打電話來:“周炯做了幾個菜,可要來吃飯?”
志厚答:“不需要,我會照顧自己。”
“克瑤走了。”
“我知道。”
“她對我説,機會應當留給那鄰居太太,她是什麼意思?你推我讓,如此文明,並非佳兆。”
“克瑤語無倫次,不必去理他。”
“志厚,你怎麼會放走王克瑤這樣的可人兒。”
“請勿管我私事。”
“狗咬呂洞賓。”
志厚笑了。
那天晚上,志厚一個人在家看電視新聞。實在悶,駕車往羅宅,渴望聊天。
小白屋亮着燈,像童話世界裏小神仙住的屋子。
志厚去按鈴。
承堅出來開門,一見是他,驚喜,馬上説:“志堅,我以為你不來,成珊在屋裏,是個好機會。”
志厚一怔。
這時周煙走出來,“是誰按鈴?”
志厚立刻同老友説:“別講我來過。”
他轉頭就走,迅速上車,一支箭那樣駛走。
羅氏伉儷呆呆看着他絕塵而去。
他們的人客在身後問:“誰?”
承堅立刻答:“摸錯門。”
摸錯了門。
你來敲門時他沒心情開門,你聲嘶力竭,匐匍在門前也沒有用,待你受傷心灰走開。
另一人輕輕走過,門卻為他敞開,他順利進人心扉。
那道門不屬於你,你進不去。
志厚到隔壁敲門……
女傭來開門,“呵,周先生,是你,太太説,她一有時間會與你聯絡。”
志厚點點頭,“可有留下地址電話給我?”
女傭搖搖頭。
志厚返回自己家中,他上牀休息。
夢中看見有人靜靜向他走來,他以為是南施。不對,那少女個子小得多。
是理詩?也不是,那麼,是誰呢。
她仰起頭來,“志厚,你忘記我了。”
志厚看清楚那皎潔的面孔,她穿着一件低胸晚服,裙腳上釘滿亮片,像滿天星,好看極了。
志厚喜悦:“是你,伊利莎白。”
“你還記得我名字。”
“你此刻在什麼地方,畢業後在何處工作,近況好嗎?”
依利莎白微笑,“志厚,讓我們再次起舞。”
志厚挽着她的纖腰,用額角輕輕抵住她的額角,內心無比歡喜,由衷地笑出來。
音樂悠揚,是什麼歌曲,啊,是那首叫“夜裏的陌生人”的老歌……
然後,像所有的夢一樣,他甦醒過來。
可是,同其他的夢稍微不同,這個夢裏的温馨悠久不散。
第二天,區律師大駕光臨到公司找他。
“志厚,你一直沒來簽收房子。”
志厚打躬作揖,“對不起,發生許多事,一時走不開。”
區律師看着他,“對,許多更重要的事。”
他把文件攤開來,“請在這裏這裏簽上大名。”
志厚輕輕説:“克瑤走了。”
“你王叔刻意安排她來見你,你倆有無發展?”
志厚不出聲。
“地點對了,可是時間不對?”
志厚點點頭。
“真可惜,當年你三叔同克瑤母親,也是這樣擦身而過,去不到一起,有緣無分,他有次説:就差那麼一點點,克瑤就是他的女兒。”
即使那樣簡單説來,也覺得蕩氣迴腸。
“志厚,我有克瑤電話地址。”
“我知道。”
“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
志厚仍然説:“我知道。”
區律師站起來嘆口氣,“與你説話,像見周有伴一樣。叔侄二人十分相似,可惜他已不在,唉。”
區律師走了。
一連幾個星期,周志厚留在公司苦幹,一連趕出幾個計劃。
同事暗裏説:“以為志厚不再會有新意,可是嘩啦,又一次叫人歎為觀止。”
“那個叫磚牆逐塊移動打開大洞的特技,豔驚四座,有口皆碑。”
“他的腦子不知如何構造。”
可是志厚往往一連幾天躺在辦公室,苦苦構思,不斷試驗,只用冷水敷臉,身上都幾乎發出異味。
羅承堅也忙得頭生煙,他看中的擴張單位突然漲價,他天天去與業主糾纏。
這叫什麼?叫進行得如火如荼。
一日,有記者上門來要求訪問周志厚。
“我們是光明日報,與一位羅先生約好訪問周君,我們聽説荷里活重頭作品‘青雲凌志’中飛虎隊戰鬥特技部分將由周君設計,聞風而來。”
周志厚聽見是記者便退避三舍,他説:
“周志厚到荷里活去開會。”
“幾時回來?”
“你們訪問羅先生也一樣,他有資料。”
記者有點疑心,“你是誰?”
志厚笑笑,“我是辦公室助理。”
他回到自己房間鎖上門靜心工作。
稍後助手打電話進來:“承堅與記者嘻嘻哈哈談得不知多開心,你放心好了,辦公室助理。”
有承堅在真放心,他這人舌燦蓮花,保證把記者們治得服服貼貼。
這時,志厚案頭白色私人電話響起來。
他一怔,立刻取起話筒。
“志厚,第一個電話就找到你,真好。”
“是成英?”志厚認得這聲音。
“正是我。”
“有什麼消息?”
“志厚,理詩於昨晚時間八時三十四分不治,請你節哀順便。”
志厚沉默。
“理詩母親情緒還算平穩,我明日回來,再與你詳談。”
志厚聽見姜醫生掛上電話。
他坐下,用手揉一揉麪孔,一聲不響,工作到深夜。
回到家,斟杯啤酒,獨自坐在露台上喝光。
他聽見有人按鈴。
劉嫂已經搶先開門。
是鄰居女傭雙目通紅地走進來,放下一隻盒子,“太太説,還給周先生,謝謝他。”隨即離去。
志厚打開盒子,看見他送給理詩的兩件禮物,一小瓶黃土高原帶回來的泥沙,以及一條銀手鍊,物是人非,歸還原主。
劉嫂輕輕説:“鄰居太太已經託經紀出售公寓。”
“啊,是嗎。”
“她不回來了,索性結束生意,移民他鄉。”
志厚點點頭。
劉嫂説:“是我狗眼看人低,我看偏了鄰居太太,我以為她會到處獵取男人。”
志厚抬起頭笑笑,“即使是,歪頭歪腦,沒神沒氣的我也沒有資格做她目標。”
劉嫂説:“誰説的,王小姐就喜歡你。”
“我們只是好友。”
志厚有點惆悵。
“她給你留下的豆酥糖你嚐了沒有?她送我那盒,我都不捨得吃,希望她再來。”
何日君再來。
鄰居太太決定出售祖屋,想必不會回來。
什麼地方開心,就往什麼地方去,這裏分明是傷心地,不宜久留。
志厚像是接受得很好,如常工作。
姜成英醫生回來,約志厚見面。
她十分欷吁,“志厚,世事古難全。”
志厚斟一杯咖啡給她。
“她們母女很感激你,”成英抬起頭來,“我一直以為你與南施有私情,可見我是個俗人。”
志厚輕輕説:“好朋友更加難能可貴。”
“是,戀人一下子鬧翻。永不見面。”
志厚不出聲。
“理詩最後説什麼?”
“她告訴我,如果痊癒,會同你到加國卑詩省去看一棵三千歲的大香柏杉。”
志厚點點頭。
“還有,與她倆人住一間盪漾大熊湖浮在木筏上的豪華酒店。”
志厚又點點頭,理詩充滿希望,很好。
姜醫生納罕問:“有那樣的酒店嗎?”
“我把網址給你,那會是度蜜月的好地方”
姜醫生與他握手,“志厚,你知我欣賞你,一直希望你是我妹夫。”
志厚説:“祝福你,成英。”
“所有婚姻都需要祝福,謝謝。”
志厚送成英出門,看見對門有人進進出出,奇怪,都是些什麼人呢?
成英生活經驗比他豐富;輕輕説:“房屋經紀。”
原來如此。
志厚回家靜靜坐下。
一連好幾天,經紀踏破門檻,然後,人流停止。
一日,任家老傭人來告辭。
劉嫂請她進來。
她同志厚説:“周先生,我要走了,太太已給我遣散費,我打算還鄉休息。”
“那是什麼地方?”
“我在杭州出生,彼處還有親人。”
志厚親手把一張銀行禮券交給她,“不成敬意。”
“周先生真是好人,本來以為太太與周先生可以做好朋友……”
“我們的確是好友。”周志厚可以改名周好友。
女傭告辭。
過兩日,劉嫂説:“對面房子已經售出。”
“這麼快?”
“看樣子,裝修師傅很快會上來。”
裝修!可怕,日以繼夜,不停敲打,處處泥灰,鄰居吃苦……
周志厚也許要搬到公司去暫住。
劉嫂説:“周先生不用怕,你很少在家。”
第二天上班,志厚看見一個男人蹲在樓梯口。
他看見他,也不出聲,只是垂頭。
志厚認得他是伍某。
他哺哺説:“孩子竟先走一步。”
志厚真想趨向前説:“是,你已失去搖錢樹,你再也不能挾稚女而令弱婦了。”
他沒有那樣做。
他一貫維持沉默。
那男人像是意外,“你們兩人沒有在一起?”
志厚走往電梯口。
“我明白了,你嫌她有過去,牽絲攀藤一大堆人,你怕我上門來——”
志厚摹然轉身,舉起手,大力給這男記耳光,“啪”地一聲,打得他金星亂冒
“這一記是我的。”
志厚再掌摑他另一邊面孔。
“這一記是理詩的。”
打得他退後三步,差點滾下樓梯去,住兩邊面孔嚎叫:“你打人,我召警察,可打人——”
劉嫂這時剛來開工,把這情況看在一清二楚,她冷冷説:“他打人是因為你我,他保護婦孺,打退惡人,有何不可?走;我立刻召警。”
伍氏只得奔下樓梯逃走。
志厚的出手是那樣重,他自己的手心都腫了起來。
這時,裝修帥傅已經抬着工具上來,
着:“拜託讓開。”
志厚發一陣子呆,回公司工作。
他對助手説:“我家鄰居大肆裝修,搬出來住。”
“去女友家最理想。”
志厚沉默,“我沒有女友。”
“真無人相信。”
“不如在公司替我整理出一間客房來。”
“那也不難,反正你時時在公司過夜。”
志厚仰起頭,“不知是誰説的,情願失戀,也不願搬家,因為失戀自己慢慢會好,搬家非得親親為做個賊死。”
助手看着他微笑,“呵,是嗎?失戀自己會好。”
她出去吩咐夥計給志厚買日常用品,又訂購簡單傢俱。
第三天一早,志厚正收拾衣物,已聽到碰碰嘭嘭聲音,開始了。
他走到客廳,看見一盆雪白的牡丹花。
志厚訝異,“誰送來?”
劉嫂答:“對門,説是裝修騷擾鄰居,先打個招呼,真沒想到牡丹花這樣好看又甜香撲鼻,我一點也不覺得俗氣。”
“花怎麼會俗,俗的是人。”
志厚挽起行李袋出門。
對鄰正拆個不亦樂乎,石塊批蕩一籮籮運出。
志厚呆視對門。
他像是看到南施不施脂粉迎出來,小理詩就在她身後叫大哥。
理詩會認得路回家吧,志厚鼻子發酸。
正發呆,有人説:“請讓一讓。”
是一個年輕女子手攜圖則出來,想必是室內裝修師了。
她這樣説:“這位是周先生吧,打擾你了,牆壁三五天內即可完全清拆;以後不會有太大聲響,請多多包涵。”
志厚點點頭上班去。
人家這樣好聲好氣,他也不便發作。
到了公司查看電郵。
已經半個月了,南施與克瑤都沒有再同他聯絡。
周好友這兩個好朋友彷彿忘記了他。
她們兩人之間又有無通訊?志厚只得憑想像。
他在公司住了下來。
三天之後,羅承堅宣佈公司擴張搬新址計劃,同事們大表興奮,只有志厚一貫戀戀不捨舊人舊事,落落寡歡。
大家開始整理私人對象,助手搬出幾隻紙箱,放在志厚身邊。
下午,有點空閒,志厚看着那幾箱雜物。
都是些什麼。
拆開看看。
厚紙盒一打開,他自己頓時怔住,原來一整箱都是各式各樣名貴銀照相架子。因為多日沒有拭抹,有些已經氧化,略略發黑,更顯得歷史悠久。
志厚取起相架看,啊,都是姜成珊的玉照。
大部分由他親自拍攝:旅行途中,她在温習功課、她在吃水果,啊!這一張她靠在繩網牀上睡着了。
成珊一臉秀氣,衣着簡單素淨而名貴,她標誌首飾是一隻白金錶與一副珍珠耳環。
志厚看着照片,只覺無限陌生。
就是這個女子了。
他想一想,以為會有無限傷感,但是沒有,他實事求是地把照片通通拆出來,用切紙機切碎,然後把銀鏡框交給助手。
他説:“看看同事們可有用,每人一個。”
“咦,都是鐵芬尼出品,這裏一共十八隻,譁,價值連城。”
志厚覺得完成了一件大業。
一下午,他與同事一起乘車去看新寫字樓。
大家一進門便“阿哈”一聲,幾乎沒擁吻羅承堅。
只見無間斷的大辦公室放滿綠色盆栽,有幾棵高達天花板,每張桌子都近窗,個人空間大得可以見客、伸腿、吃茶。
有人笑説:“我一輩子不會離開這間公司。”
“每天交通時間多些也值得。”
“大家要更加努力工作了。”
承堅挺胸凸肚,十分高興。
窗外是_望無際的南中國海,靜寂平和美麗,海水在陽光下閃閃生光,有一個平台,可以推開長窗出去,坐在帆布大傘下沉思。
志厚站在欄杆邊,看着海景。
承堅走近,“還喜歡嗎?”
志厚讚道:“好極了,遠離都市煩囂。”
“志厚,我喜見同事分享你那些很相架。”
志厚卻説:“有一本小説,名叫‘海灩’,形容的大抵就是這種明媚的蔚藍。”
“志厚,同事説,我推介的人才何冠璋原來專程來挖角,我險些釀成大錯,唉,力不到不為財,以後告假,三天起,五天止。“”
志厚仍然看着海,“怎麼想得出那樣絕妙的小説名,給我一百年我也構思不出。”
有人叫羅承堅聽電話,他進去了。
半晌,志厚也回到室內。
他坐到新椅子上,開始工作,覺得事事得心應手。
一個星期後,他們搬到公司新址。
這個時候,志厚明白到,克瑤與南施大概是不打算再與他聯絡了。
她把他讓給她,她也把他讓給她。
結果志厚沒人要。
又過了半個月,劉嫂打電話到公司來:“周先生,鄰居裝修完工,再也聽不到敲打聲音,你可以搬回來了。”
志厚恍然若失。
他已習慣住在辦公室裏,每早六時正起來,梳洗一下到附近小茶室吃早餐讀早報,然後回來工作,省下交通時間,到了十一時已經做妥大部分工作。
回去?
他都忘記了另外有個家。
這個多月來他明白到原來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牽牽絆絆,一無用處,不足以安慰紅塵中痴人。
他單靠一隻行李廂就生活的很好,兩件襯衫兩條褲子,加一堆內衣褲,已經夠用。
可以回家了。
志厚駕着車子回去。
劉嫂迎出來,吃一驚,“周先生,你瘦許多。”
“不,鬍子長一點而已。”
廚房放着一籃子鬆餅,他取一隻吃。
劉嫂説:“鄰居送來,真有心思,多謝我們包涵。”
志厚問:“是大家都有呢,仰或單是送我們?”
“上下左右四鄰都有。”
“原來如此。”
志厚進房淋浴剃鬚。
他對自己家有點陌生,只覺空間太大。
劉嫂做了一碗肉絲麪給他。
志厚一邊吃一邊問:“對面一家幾口?”
劉嫂不出聲。
“你還沒打聽到?”志厚取笑她:“不像你呢。”
劉嫂答:“對面女傭不講中文。”
這倒好,省卻多少是非。
劉嫂説:“好像只是兩夫妻,沒有子女。”
“姓什麼?”
“姓李。”
“你已經知道不少,有無與鄰居太太攀談?”
“我還沒見過她。”
“住得那麼近,一定見得到。”
劉嫂洗了碗走了。
志厚在自己牀上睡着,夢中彷彿聽見克瑤開門出來,又開門回房。
又好像聽見克瑤輕輕走到他牀邊,探頭張望他,“志厚,是我。”
這樣的夢,也勉強可稱綺夢。
志厚醒來,已是深夜。
他走到廚房斟水喝,看到平台停車場有一輛明黃跑車駛回停下。
這部扁平蟹狀歐洲跑車,鼎鼎大名,叫做“魔鬼”。
只見車門打開,一個苗條身影獨自下車來。
離那麼遠都知道那女郎肩是肩,腰是腰,是個美人。
從來沒見過這輛車與這個人,是新搬來的嗎。
志厚一楞,莫非,這就是他的芳鄰。
他進書房工作。
第二天深夜,那輛跑車又在差不多時間駛回來,女郎仍然孑然一身,秀髮垂肩,挽着大幅絲披肩,緩緩下車。
那披肩上有珠片,在有限的燈光下閃閃發亮。
每晚都獨自一人。
照説,這樣的女子身邊應當有男伴才是,志厚想不明白。
早上,劉嫂來了,她有消息。
她煞有介事地説:“什麼風水!”
志厚自書桌上轉過頭去。
“一個是這樣,兩個又是這樣。”
志厚笑出來,“你有什麼新發現,請説一説。”
“鄰居太太是名外室。”
(P227缺)
周志厚打開大門,站在那裏等。
倘若她真是他鄰居,那麼她會上來開門。
果然,不出片刻,電梯門打開,女郎緩慢走出來。
慢着,什麼事?她的腳步蹣跚。
她手中提着雙極細跟的高跟鞋,赤足。
志厚剛想出去,她抬起頭,輕輕呻吟一聲。
志厚看到她豔麗的面孔。
原來是她!這樣漂亮的臉不容易忘記。
他停一停神,咳嗽一聲,輕輕走出去問:“扭到足踝?快搽藥揉一揉,否則後患無窮。”
她也看到他,難得她亦沒有忘記他,語氣驚喜,“志厚,是你,你怎麼在這裏?”
志厚微笑,“我住你對面,我是你鄰居。”
她也笑,“那真是太好了。”“來我家,讓我看看你足踝,希望能幫到你。”
他過去扶她。
她的身體半貼着他,隨他進屋,呵,那香糯的肌膚。
“志厚,真沒想到我們是鄰居。”
他讓她坐在沙發上,替他擱起雙腿,一看,左邊足踝紅腫,酒醒後一定痛得叫救命。
志厚取出銀酒桶,注滿冰塊冰水,把她的纖足浸進去。
上天造人的時候分兩批,一批是普通人,另一批是美人。特別用心思。
好看的人從頭到腳都那麼好看:雪白足背,小巧足趾,指甲經過修剪,搽着粉紅色。
她舒服地呀一聲。
志厚看着她笑:“跳舞時扭到?”
她不回答,大眼睛彷彿有點淚光,她舉起雙手,放到頸後,志厚這才發覺,她的肉色紗衣雖然有袖,但是袖與衣身不連在一起,舉起手,可看到腋下。
志厚從未見過那樣誘惑的一片肌膚,緩緩別轉面孔,不敢逼視。
她忽然問志厚:“我叫什麼名字?”
志厚輕輕答:“你姓林,叫妹妹。”
她笑了,“你真記得。”
“你摸錯房間,後來,又回到該出現的地方去。”
她看着他,“又有一次,你可是與長輩在一起?”
“那是我爸媽。”
“我猜到,你長得像母親,她容貌端莊秀麗。”
醉醺醺仍然那樣會講話。
志厚取出類固醇藥膏,幫她揉足踝。
她仍然把那隻酒瓶抱在胸前不願放下。
志厚説:“現在是你住在那裏了。”
她仍然沒有回答。
志厚發現她已經睡着。
他想一想,把她的頭墊得舒服點,腳部抬高,然後走到克瑤的房間,取出一條凱絲咪薄毯子,輕輕蓋在林妹妹身上。
能夠為一個美人服務,志厚覺得很高興。
只見她如雲的秀髮揚在沙發一角,好看煞人。
志厚還有工作,他坐到計算機面前,做了通宵。
是鳥鳴聲把她吵醒的吧。
她睜開雙眼,不但頭痛,足踝也痛,彷彿有一隻熨斗壓住她似,不由得呻吟一聲。
志厚探頭過去“睡醒了?”
她想起了昨夜的事。
微微笑,她朝他招招手。
志厚身不由己地走近。
她舉起雙手搭住他肩膀。
宿醉、殘妝,又被晨曦照射,美人卻仍然是美人。
她輕輕用額角貼住他額角。
“謝謝你。”
志厚答:“應該的。”
“志厚,我得事先告訴你,我此刻名義上是非正式的李太太。”
“我明白。”
“坦白了沒有牽掛。”
志厚輕輕説:“這是好事。”
她擰開收音機,“聽聽早上有什麼新聞大事。”
志厚説:“我幫你做咖啡。”
收音機卻沒有播放新聞,只傳出悠揚的一首四十年代英文老歌——
“如果我不關心,我會否説這樣的話,如果你不關心,你又會否有這樣的響應,呵,如果我不關心……”
志厚一邊調製咖啡,一邊跟着哼。
他覺得很好。
他的願望彷彿實現了。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