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真不是周志厚的好日子。
三叔周有洋急病辭世,女友姜成珊與他分手,本來擁有運動員身段的他因整日發呆,疏於練習,一日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發覺雙臂肌肉少了一圈,肩膀垮垮,一臉于思,忽然像個怨懟的書生。
朋友很替他擔心,尤其是公司夥伴羅承堅。
承堅説:“我替你找個堪輿師看看流年。”
“堪輿師是風水先生,算命先生才管流年。”
“呵是,你比我更清楚,找區陽大師吧,他廣告刊得大大,又時時上電視。”
“不必了。”
“聽説你將要搬進三叔的公寓?”
志厚點點頭。
“他把所有財產留給你?”
志厚又頷首。
“羨煞旁人,約值一億元吧。”
“沒有那麼多。”
“你父母仍在伊輪上?”承堅問題多多。
“昨日通過電話,他們正穿過巴拿馬運河前往大溪地。”
“真嚮往老夫妻可以如此逍遙。”
“我同你就沒有這樣福氣了。”
承堅瞪他一眼,“誰説的?”
“你我還未結婚,何來老伴?需知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我正朝正當路線出發,收穫指日可待。”
這時秘書進來説:“周先生電話。”
區律師找他,“志厚,大門鎖匙隨時可以交給你。”
“下午五時在公寓門口見面。”
承堅知道了,“我也想去看看紅棉路八號頂樓公寓。”
志厚點點頭。
他很不起勁;要是成珊還在他身邊就好了。
想到成珊,他整張臉掛下來,一顆心“咚”一聲跌到腳底,人分手,他分手,他特別慘情。
兩人出門去,乘羅承堅新置跑車,他當場表演車篷上下:“看見沒有,十六秒鐘自動升降,確是藝術與科技結晶,車內有衞星導航系統,最佳音響設備,按摩發熱座位,聲納停車指示,八安全汽袋。”
志厚看一看,“還有四隻杯座,二人跑車,何用那麼多杯座?”
人瘦了,西裝有點松,看上去,志厚真有點憔悴。
已有妙齡女郎走近稱讚:“好車。”
承堅居然十分謙虛,這樣回答:“從甲點到乙點沒有問題就是了。”
他倆上車。
承堅正解釋車子扭力,志厚忽然問:“成珊到底不喜歡我什麼?”
他的好友忽然動氣;“都大半年了,還念念不忘。她就是討厭你這種婆媽。”
志厚唏噓。
“姜成珊有什麼好?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簡直仇視男性,相貌身段又平凡普通,天天一套深藍套裝,職業尤其可怕,她是法醫官!志厚,她願退出,你家山有幸。”
志厚不出聲。
“條件比她好的女子,不知凡幾。”
志厚仍然黯然。
承堅把跑車駛上半山。在著名的紅棉路八號停下。
區律師迎上來,説聲“好車”。
三人乘電梯到頂樓,區律師把門匙交給周志厚,志厚打開大門,心底喝一聲採。
整個都會就在露台下。
他身不由己走出露台,只見兩隻皮蛋缸內種看老根盤纏的紫藤花,此刻開出花來,像藝妓頭飾般一串串紫霧似花束香氣撲鼻。
志厚每年都來一兩次,可是記憶中景色從來沒有今日般動人。
承堅説:“真靜,一點聲音也沒有。”
區律師説:“志厚,過兩日來簽字接收。”
他剛要走,忽然想起一事。
“對,志厚,忘記對你説,你三叔有一附帶條件。”
志厚轉過身來,“是什麼?”
“公寓整層面積三千三百平方尺——”
羅承堅“譁”一聲。
“其中五百尺是一間客房,通往後門,人客可自由出入。”
志厚詫異,“有人要入住?”。
“是,是你三叔一個朋友的女兒,她在上海有生意,這段日子有時會借住,先與你打一個招呼。”
“是三叔男友抑或女友的女兒?”
“女友。”
羅承堅好奇問:“舊情人?”
區律師點頭,“那女孩叫王克瑤。”
“舊情綿綿。”
“真難得。”
志厚在沙發上坐下來,“成珊若是嫁人生子,她的女兒有一日要來舍下借住,絕無問題。”
羅承堅沒好氣,“人家才不理你,一早忘記你。”
區律師説:“志厚,你是屋主。你不反對最好,她週末來一兩天不定,也許你們會成為好朋友。”
“來,參觀一下房子。”
傢俱簡單,擺設大方;三叔已在此住了超過二十年,是一般人口中的舊錢,自然含蓄。
志厚只用一間睡房及一間書房。
承堅説:“可請一百人客來狂歡。”
志厚微笑,“生命對你來説就是狂歡。”
“咄,像你,愁眉百結亦是一天,我看見都怕,當然要歡樂。”
“你雖然少了半球腦、七條筋,這番話卻有道理。”
“今晚我女伴生日會,要不要來?”
“可有香擯衝身?”
“神經病。”
“那我不來了。”
“你乾脆在此建一個姜成珊紀念館,夜夜焚香默禱。”
志厚想一想,“好主意。”
“志厚。我可否來借住?”
“無任歡迎。”志厚一向大方寬爽。
羅承堅看着好友;那姜成珊是睜眼瞎子,一輩子嫁不出去,無家無兒,孤苦終老。”
“無故別出口傷人。”
過兩日。周志厚搬進紅棉路。
那日綿綿微雨,露台上紫藤更加鮮豔。
他看到紅磚地上有一雙黑色高跟木屐,上面用金漆描着牡丹花。
志厚呆住。
很明顯,那個叫王克瑤的女子已經搬進來了。
是什麼樣的女子穿如此嬌俏的拖鞋?
當然不是一個法醫官。
想像中她亦穿黑色香雲紗唐裝衫褲;戴秋海棠葉翡翠耳環。
與成珊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
她不出來與主人招呼,志厚也不去打擾她。
公寓寬敞,自一頭走到另一頭要好幾分鐘。
志厚工作到深夜。
他已習慣把工作帶到家中做,他是一個計算機動畫設計師,很多人以為周羅公司專負責畫卡通,其然不止,世界也許有點醜陋,需要加工。客户多數請周羅公司美化產品:美女在洗頭之後,秀髮亮麗得不似真的,光可鑑人,一絲絲都柔順飛揚,連帶她的肌膚都變得潔白無暇,發出晶光來……都由計算機逐格逐格做。
志厚特別心細,工作效果特佳,客户讚不絕口,生意在淡市中源源不絕。
針無兩頭利,忙得不可開交,就阻礙志厚發展更大的計劃,本來有電影公司邀他合作,也只能暫時擱下。
這天晚上,他在計算機上做一滴水的變化,客户是一種健康飲品,志厚需要做得使一個游泳健將自這滴水裏跳出來。
他對牢計算機熒屏直至眼倦。
去年一位師兄決定辭職,皆因視網膜忽然脱落。
開頭他以為眼鏡髒了,擦洗不已,到最後,頓悟,原來是視力出了問題。用激光治療修補後他再也不願回到工作桌上,遊山玩水去了。時時電郵告訴志厚,在北美洲大湖飛線釣魚樂趣無窮:與大自然接着一片,仰頭可見金鷹飛翔,參天古樹就在身旁。
志厚並不特別嚮往,除非成珊與他在一起。
成珊嫌他什麼不好呢?突然提出分手。
--“我還沒有資格成家,工作繁忙,隨時應召,望你見諒。”
好象交遲了功課一樣,一聲道歉便可擺平一切。
志厚不能形容當時的心情,他有點迷惘,手足無措,忽然恨爸媽生了他,想哭,又不敢有反應,只是忍耐的低下了頭。
他記得他問:“我有什麼惹你生氣?”
成珊答:“沒有,不是你,不是你,是我。”
她們都那樣歉意,那樣客氣,事實上,每件事都與他有關。
她不再愛他。
想到這裏,志厚放下工作,走到露台上。
他好象聽見遊絲般音樂,側耳細聽,又聽不見了。
是客人乘夜闌人靜享受樂聲嗎?
志厚也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志厚發現廚房不鏽鋼冰箱門上有一張字條:“志厚:請代購一安士裝加士比海勃路加魚子醬,克瑤。”
志厚放下咖啡杯。
鋅盤裏有隻小小空魚子醬罐,以及一隻貝母制的小調羹。
食家認為用銀匙吃魚子醬會惹金屬味,故此考究的人都用貝殼做的匙羹。
志厚從來吃不出其中分別,他也不喜歡魚子醬的味道,但是他很高興王克瑤不是門外漢。
一個女子半夜起來烤麪包夾魚子醬當宵夜……
志厚沒有時間暇思,他需趕回公司開會。
這份工作救了他,每當他想一眠不起之際,十多二十人催他開會。
司機上樓敲門,秘書半小時內十個電話,羅承堅配了他家的鎖匙。
他能丟下他們騎鶴西去嗎?恐怕不好意思。
客户要求看那滴水的初稿。
志厚把設想説出來,又放映小小片段。
健康飲品公司代表看得目定口呆,他只不停説:“神乎其技,在下五體投地。”
羅承堅笑,“一連三集,第二集是長跑手從水中衝出來過終點,第三集是籃球手投籃,你説怎麼樣?”
客户滿心歡喜。
稍後;志厚到茶水房斟咖啡,聽到收音機內播放一首極其悽清的歌,他脱口問:“這是什麼歌?”
秘書轉過頭來。“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是它了,是昨夜若隱若現的樂聲。
那日,志厚特地早下班。六時不到已回到家裏。
他剛用鎖匙開門,對面大門忽然打開。
“周先生?”
一個少婦倚在門邊朝他招呼。
[有什麼事?”
那少婦膚色非常白皙。淡妝,異常秀麗,穿戴考究,笑容可掬。
志厚不敢正視,他微笑地眼觀鼻;鼻觀心。
[我是你鄰居伍太太。”
“伍太太你好。”
“叫我南施好了,我贊成睦鄰,遠親不如近鄰,所以特地來招呼一聲。”
“伍太太説得有道理。”
她轉頭去叫人:“理詩,理詩。”
一個十一二歲穿校服的小女孩走出來。
那小少女長得與她母親極其相似,一般小杏臉、白皮膚。可是感覺完全不同,十分親切可愛。
“理詩,你同大哥哥説,你的計算機有什麼問題。”
小理詩有點忸怩。
志厚説:“我先回家放下公文包,再過來替你檢查可好?”
他剛想進門,伍太太又説:“周先生,你太太既漂亮又和氣。”
志厚轉過頭來,“誰?”
“今午我在這裏看到周太太挽着行李出門去。”
志厚恍然大悟,“我還沒結婚;那,那是我表妹。”
“原來如此。”
志厚脱口問:“她去何處?”
“上海呀,我還託她帶一包杭菊給我。”
原來已經出門去了。
志厚有點惆悵。
開了門,跟隨他多年的女工劉嫂迎出來,“周先生好。”
志厚點點頭。
“王小姐説牀頭有一盞燈環了,該叫管理員來修理嗎?”
“我來看看。”
女工打開客房門。
志厚只聞到一股香氣。
劉嫂推開窗户,香氛很快消失。
牀頭几上有一盞鐵芬尼式枱燈,志厚測試,發覺燈泡燒掉,他把它旋下來,這種鬱金香型燈泡需要到特別的地方去買。
志厚走到計算機前,找到網址立即郵購。
又想起魚子醬;也一併辦妥。
接着他淋浴更衣,這才到鄰家去。
鄰居太太千過萬謝。
“我對科技一無所知,自己也在學習中,周先生,多謝幫忙。”
微笑着訴苦,叫人難以抗拒。
表妹出門,他卻不知,不是去上海,就是到北京,同一批人,先一陣子一窩蜂湧到温哥華、墨爾本,今日又似蝗蟲趕往內地,像一陣無名的怪風,今日吹向西,明日刮向東,一切都在三五年內發生,反應遲鈍如周志厚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常説咖啡杯還未放下,世界已變。
當下他到小少女書房去看個究竟。
小理詩物質豐富,擁有許多累贅的、毫無用處的玩意兒,擺滿一室,一寸空間也無。
人人都説她會後悔,偏偏她一點不後悔,又有什麼用。
“紅玫瑰的用家是你的新女友?”
“她是我表妹,我想給她驚喜,送香水做禮物。”
“有一次,鑑證科憑同一罕有名貴雪茄煙味證明兇手曾經在現場逗留。”
“鑑證科有的是好故事。”
周炯放下一張名片,“假使你想聽故事,記得找我。”
她笑笑離去。
那天傍晚;有人敲門;是小理詩送來蛋糕。
“周大哥,我親手做的,你試一試。”
“快進來。”
“咦,你傢什麼都沒有。”
周志厚忽然微笑,“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室,回不改其樂。”
有人“嘻”一聲笑。
原來是理詩的母親任南施,志厚有點靦腆,公寓假使套現,起碼還值千餘萬,不合陋室規格。
她捧着咖啡壺,走進屋內;一下子準備好下午茶。
小理詩笑説:“這叫簡約主義吧。”
蛋糕老老實實,絕無花巧,雞蛋牛油香氣撲鼻,志厚吃了很多。
門角放着他的跑步鞋,有恃無恐。
任南施有點好奇;她像是走進一個不熟悉的世界。故此小心翼翼雙臂抱着自己肩膀,可是充滿求知慾的目光四處瀏覽。
志厚不覺自己的住宅有什麼特別,帶理詩參觀。
“間隔同你家一樣,可是感覺上比較大。”
理詩走進他書房,“譁。”
那是周志厚的工作室,電子設備齊全。
“像科幻電影里布景。”
“我給你看幾項特技。”
志厚拍攝母女照片,然後按程序把女兒五官逐步變成母親,打印出來送給她們。
理詩十分開心。
任南施説:“我們該告辭了。”
理詩説:“我可以整日留在這裏。”
“有空請過來坐。”
理詩看着他;“許多人説有空來坐不過是口頭禪,你若真去坐,他會嚇一跳。”
志厚笑,“我不是那樣的人。”
他伸手去摩挲小少女的頭髮,她想退後已經來不及,最意外可怕的事發生了,理詩的頭髮整頂被周志厚扯起,他一驚,頭髮落在地上。
是假髮!
理詩立刻揀起,她母親迅速替她戴上,志厚已經看到她的光頭。
志厚不想掩飾他的震驚,理詩,你的頭髮呢?
理詩沮喪,“真沒想到第一次約會已經拆穿真相。”
志厚一聽,忍不住笑出來。
這種態度是正確的,無論怎樣,應當樂觀。
“同周大哥説吧。”
三人又重新坐下。
理詩索性除下假髮,頭上只得半公分頭髮,但是感覺並不難看。
她説:“老師説我像聖女貞德。”
“你的學校師資很好。”
任女士忽然流淚。
“是什麼病?”
“我患白血病,已完成化療,醫生説有極佳進展,壞細胞已經睡着。”
世人對這種惡疾已十分熟悉,“你可曾接受骨髓移植?”
“有。我父親幫助過我。}
“啊。”
“主診醫生是誰?”
“姜成英醫生。”
志厚又是“呵”一聲,名醫姜成英正是成珊的大姐,他不動聲色。
志厚再次伸手輕輕觸摸理詩頭髮。
“不必戴假髮,真面目仍然好看。”
任南施説:“是我的主意。”
“理詩,歡迎你隨時來玩。”
“真該告辭了。”
這次茶聚之後,志厚對她們母女看法完全不一樣。
他趁空檔跑到姜成英診所去。
成英忙得走油。
看護説:“她躲在茶水間喝杯咖啡。”
志厚走進去説聲好。
“咦,什麼風把你吹來?”
“春風。”
“與成珊和好如初?這才是喜訊。”
志厚搖搖頭,各人都厚愛他。
“什麼事?”
“你有個病人叫伍理詩,十二三歲,很可愛;我想知道關於她的事。”
姜成英醫生取起一塊椰絲奶油蛋糕送進嘴裏,“醫生需對病人守秘,這是操守。”
“我不是想知道她病情,小理詩是我鄰居,我很喜歡她。我想與她做朋友。”
“志厚,你感情太豐富。”
“而且喜管閒事。”
“伍氏母女相依為命,莊敬自強,處變不驚,我對她們評價甚高,伍理詩生父人品則不敢恭維。”
“為什麼?”忠厚訝異。
“理詩需要親人捐贈骨髓,他一口答應。但開價一百萬。”
“啊!”
“還是生父,其為人可想而知,結果我找了張律師做中間人,以五十萬成交。”
“我還以為伍氏母女生活由該人負責。”
“做夢呢,下輩子吧,”由西醫口中説出前生來世,可知她相當憤慨,“任南施孃家經營生意得法,她持豐厚妝奩,否則,母女一早睡到坑溝裏。”
“任家做什麼生意?”
“傢俱及室內裝修。”
怪不得屋子佈置得金碧輝煌,顧客隨時可進去參觀選購。
“滿足了你的好奇心沒有?”
周志厚點點頭。
“志厚。別去管別人家事。對待鄰居呢,一忌太過接近,二忌太過生分。”
“成英,你句句珠璣。”
“可是你一字也聽不進去。”
周志厚笑了。
“幾時幫我拍一輯計算機修飾過美麗照片。”
“一定,你希望把頭接往誰的身上?”
姜成英醫生不假思索地答:“J。LO。”
志厚笑了。
在街上他無限感慨。
表面現象與真相竟有這樣大距離。
第一眼看到伍太太,他以為她愛串門,不甘寂寞,丈夫遠遊,或是在外地做生意。故此有點風騷。
誰知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一個人帶着病童生活,真想睦鄰:萬一有事,可過來敲門。
任字同伍字,字形筆畫差不多,求人不如求己。
志厚找了一個計算機教師上門去指點理詩。
開門進屋,劉嫂説:“周先生,我替你做了幾個經放菜式:豆瓣醬、冬筍燒肉。你有空取出吃。”
“太好了。”
“王小姐大約明日回來。”
志厚一怔,“你怎麼知道?.”
“她人頂和氣,她親口同我説過。”
志厚脱口問:“你覺得她人可漂亮人?”
問得十分技巧,沒提及他根本沒見過她。
“好看極了,驟眼還以為是哪個女明星,腰身像柳枝。也很會穿衣服。你説是不是。”
一定是打賞過了。
劉嫂輕輕關上客房間。
下午,羅承堅來找他。
司機把一箱箱香擯抬上來。
“喂,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答應借地方給我開舞會。”
“幾時?待我及早避出去。”
“你是主客,怎可逃避,朋友們明晚來。”
“晚上八時至十一時,客人需依時離去,不準進書房、寢室,事後你得把地方收拾乾淨。”
承堅看着他,“也許姜成珊就是怕你這點婆媽。”
志厚警告:“別牽涉成珊在內。”
“好好好。”
“吃自助餐?”
“不,光喝香擯,叫他們自己吃過飯來。”
這倒也是好主意。
“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約人看電影。”
“我有精彩的女生介紹給你,有電影明星,也有大學講師。”
志厚拍拍好友肩膀,“好好享樂。”
他到對門約伍理詩看電影。
“你愛看什麼種類影片?”
理詩答;“科幻及愛情喜劇。”
志厚答:“我也是。”
兩人十分投契,一同哼起星球大戰主題曲,理詩以朗誦姿態敍述:“很久很久之前。在一個遙遠又遙遠的銀河系裏……”
任南施站在一邊微笑。
理詩問:“因此你從事計算機動畫?”
“正是,熒屏是我星空,我願如流星般畫下生命記號。”
“最想做哪一個故事?”
周志厚毫不猶疑:“西遊記,”他忽然緊張,“理詩,你讀過西遊記沒有,如不,我們不能做朋友。”
理詩大笑,“我看過。我看過,孫猴子被壓在五指山下動彈不得。他會七十二變……”
“理詩。我已初步設計悟空與二郎神君大戰一場、他們二人總共變過八次,緊扣緊張。”
“一定精彩。”
“每次變化都需維持猴子原貌,二郎神楊某是一個非常討厭的道德主義者,但是他長得極其俊朗。一般人把他第三隻眼倒豎地設計在額角中央,我卻認為那是一隻可以全身遊走的眼睛,像一隻微型電子攝像器,可轉到掌心,也可移到腦後。”
“譁。”
任南施緩緩坐下聆聽。
志厚醒覺,有點汗顏,他説:“我去買票。”
怪不得那麼多人愛吹牛,原來大話西遊有這樣好樂趣。
他才轉身,忽然聽見任南施説:“我有份參加嗎。”
志厚詫異,“我沒想過你會不去。”
母女鬆一口氣。
他們出去看戲的時候,羅承堅約的人客已陸續到達。
志厚覺得僥倖,他也有人陪。
在戲院中,燈一熄滅,他就想起成珊。
其實在心底下,他約莫知道她有什麼不滿。
她嫌他孩子氣。
童真與童心對一個法醫官來説大抵是至多餘的感情。
散場後理詩説:“女主角並非美女。”
“但是她一笑起來,像是陽光忽然自層層烏雲裏金光閃閃地探出。”
任南施在一旁點頭。
志厚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好的聽眾,有點感動。
他説:“我請你們吃飯,我知道一家日本小館子,他們有最美味的牛肉飯。”
母女十分歡喜。
三個寂寞的人,組成隊友。
任南施一直沒有説話。
志厚説:“好像我一人演講似,太不好意思。”
“不,你説的題材我們都有興趣。”
志厚想一想,“我每天早上跑步二十分鐘,理詩,上學前你也來好不好?”
理詩忙不迭説“好”。
志厚看着她年輕的母親;“歡迎你參加”
任南施感激地答:“我們問過姜醫生一定來。”
志厚點點頭。
他把她們送回家。
已經十一點半了;打開門,只見曲終人散,滿屋酒杯酒瓶,清潔工人正在收拾。
羅承堅累得倒在沙發上。
志厚問:“玩得可高興?”
他卻興奮地拉住志厚,“我特地等你回來”
“還有什麼事?”
他把志厚拉到書房,“王克瑤是你什麼人?”
志厚意外,“你見到她?”
“她剛自上海回來,聽到人聲出來張望,我邀她加入我們,她很隨和,也很會喝酒。”
“你總垂涎漂亮女性。”
“喂,哪個男人看見美女不睜大眼心疾跳?”
“講得對,不過各人對美的觀點大大不同。”
“我主要看大眼睛、細腰、親切大方。”
這就是王克瑤嗎,這麼説來,他的人客確是美女。
“我們還以為你會早回,克瑤一直等到十一點,她一早有事,故此提早休息。”
“啊。”失諸交臂。
“她會笑的大眼睛流露一絲寂寥神情,十分吸引,她坐在你對面,不是不專心,但看得出並不投入,她有心事。”
“啊。”
“謝謝你借出地方,我累了,再見。”
志厚知道他老友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漢,明天一早,他便會忘記那雙寂寥的大眼睛,改為追求更近更易的美人。
志厚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起身跑步。
沒想到對鄰比他更早,已在門口等他。
志厚檢查過她們的跑鞋,“很好很適合。”
三人緩步跑到一道長石級。
走下兩百多級,又再跑上來。
半途母女有點氣促,志厚放緩腳步。
回到斜坡時理詩笑着蹲下,“我的肺像炸開一樣,雙腿發軟。”
她母親不説什麼,可是靠在一棵樹上,臉色通紅,氣喘不已。
志厚説:“過三天就習慣,千萬不可放棄。”
他回家更衣上班。
冰箱上有英語字條:“志厚,你是一級房東,多謝服務,令友羅君的香擯美味芬芳,請代購一箱,瑤。”
志厚立刻叫辦館送來。
他的便條這樣説:“有時也得吃些肉食蔬果”,光是香擯魚子醬怎樣續命呢。”
他等她出來招呼,她始終不見人影。
三天之後,理詩母女已經可以氣定神閒地上下石級。
“真稀奇,”任南施説:“我只覺神清氣朗,沒想到二十分鐘運動有這樣大功能。”
“下星期我們上下跑兩次。”
“周先生,你對理詩真好。”
“叫我志厚得了。”
她有點沮喪,“你又怎樣叫我呢,伍太太,任小姐,都十分見外,南施是英文名,不見得除出西施、東施之外還有南施,真為難。”
志厚微笑。
“理詩的小同學都叫我理詩媽。”
“姜醫生怎樣叫你?”
“南施。”
“那我也叫你南施。”
“那我豈不是與理詩同輩?”
“嗯,真需好好的再想一想。”
傍晚,理詩來敲門。
“大哥,我有一條几何不懂。”
“初一就讀三角幾何?”志厚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