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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仍然憨態畢露,粗眉大眼長方面孔,説他是個壞人真是過度恭維,可是老實面孔也有點想法,否則眼神不會那樣無奈憂鬱。

    “啓之,你好嗎?”

    “托賴,過得去。”

    “大學工作可適合你?”

    “環境很好,上司也算賞識。”

    “家人呢?”

    “也平安如常,穩如磬石,融島好市民。”

    “我已投你一票。”

    庭芳嫣然一笑,“可是對手也很強勁。”

    “競選宣言內容不能同你的比。”

    “真的,啓之,你真的那樣想?”

    “誠心誠意。”

    庭芳罕有地展齒而笑,“政綱都差不多,大家都希望天下太平,市民安樂。”

    啓之點點頭,“那兩個也是好人,在任何情形下,若果不是巧遇王庭芳,也應該當選。”

    庭芳忽然説:“領先報專欄一向把我寫得那樣正面,事事護着我,藉文字把我帶進市民生活,成為他們朋友,都是你的功勞吧。”

    啓之一愣,低下頭去。只有她才明白他的心思。

    “芝子幫了我很大的忙,芝子專欄使我形象親切,市民見我,都説早已認識我,稱讚我親民。”

    啓之輕輕説:“我寫過一陣子芝子。”

    “刁鑽的領先報事事對我網開一面。”

    “你是王小姐,領先或任何人討好你,打好關係,都有益處。”

    “他們找到我在大學時期醉酒鬧事的紀錄,都沒有發表。”

    “或者,留待將來才炮製你。”王庭芳笑了。

    這時,門外輕輕有人咳嗽,是新任保鏢阿心,她在門外説:“王小姐,選票初步數目已經出來。”

    庭芳問:“誰領先?”

    “蒙惠明。”

    “我們第幾?”

    “第三。”

    王庭芳卻不以為意,她看看時間,同啓之説:“來,我們再跳一次,練好功夫等走運。”

    啓之答:“是。”

    他倆穿着運動服共舞,庭芳身上散發淡淡香氣。

    她雙手仍然十分小十分柔軟。指尖有點冷,身體輕盈靈活,偶然錯一步半步也看不出來。

    音樂聲終於冉冉結束,餘音嫋嫋。

    啓之想説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一支舞,可是忍住不出聲。一生那麼長,説出來顯得輕率。

    這時秘書敲門,“王小姐,芬蘭總統府覆電肯定下月一號約會,總統無比歡迎王小姐。”

    庭芳答:“知道了。”

    啓之輕輕説:“芬蘭的總統是女子。”

    庭芳回答:“是,芬蘭也選出有史以來第一位女總理,因此,她是歐洲第一個同時由女性分擔總理及總統的國家。”

    “呵。”女性當家。

    庭芳説:“我願意向她們請教學習,日後並且打算寫一本書,集中資料,説一説世上各位女性領導人。”

    “譁。”

    庭芳笑了,“啓之,我從來沒有怪你。”

    “宰相肚裏可以撐船。”

    “你總對我説好話。”

    又有人敲門。

    庭芳無奈,“看到沒有,永無寧日。”

    是一把興奮聲音:“王小姐,我們在靜安區及華安區開始領先。”

    庭芳過去打開書房門,“我們排第幾?”

    “我們一路帶領。”

    眾人圍上來,興奮地發表意見。

    啓之輕輕退下。庭芳轉過頭來,眼神與啓之接觸,像是説再見。

    管家向啓之招手:“這邊。”啓之走近。

    管家説:我有一個侄子,英語基礎欠佳,想找一個可靠的人補習,啓之,你可有人選?”

    啓之答:“我馬上推薦一個最佳學生給你。”

    “啓之,有空常常來坐,你是一號之友。”

    “明白。”

    一號之友。

    頂着這個名字,可以在江湖上放肆行走:打遍天下無敵手一號之友笑面虎周啓之!

    啓之不由得咧開嘴笑起來。

    他自後園離去。

    有人按車號,一抬頭,看到庭芳。“送你一程。”

    啓之一眼看見保鏢坐在車後,他搖搖頭,“我自己有車。”保鏢明顯鬆口氣。

    庭芳説:“那麼,後會有期。”看,完全像武俠小説一般。

    啓之開着小房車走了。

    回到學校,只見學生們圍牢電視機看選舉新聞。

    鏡頭接到各個選舉總部,王庭芳總部掛滿蛋黃色氣球,精神奕奕。

    啓之提高聲音:“各位,選舉結果要待午夜才又分曉,請各位先上課為要。”

    學生不願移動雙腿。

    “老師,當作補習公民課,融島頭一次投票選舉首長。”

    “你們投票沒有?”

    “還早呢,看看形勢再説。”

    “你呢,周老師?”

    “我一早已投票。”

    “投給誰?”

    “怎麼可以這樣問人,投誰屬私人秘密。”

    “你們女生一定投女生票。”

    “女人會得修身,又懂理家,想仔細了,一個城市同一頭家其實差不多,且聽我説:體諒別人,以市民為重,還有,量入為出,勿作大花筒。”

    “説得好。”

    “兩個伊麗莎白都是英國曆史上最好君主,還有維多利亞,更稱歐洲之母。”

    “有無人統計一下,世上現今究竟有幾個國家由女性領導?”

    “喂,這是我的論文題目。”

    “你登記沒有?”

    “我這就去登記。”

    熒幕下方不停打出選票數目。

    王庭芳漸漸去到第二位置。

    啓之有點緊張。

    他的手提電話響起來,啓之走到走廊去接聽。

    是小娟的聲音:“你在什麼地方?”

    “學校裏。”

    “今日人人無心工作,你倒是勤力。”

    “市民像觀世紀球賽似,就差沒啤酒爆谷。”

    “還早呢,下午一定開始慶祝。”

    “你看誰會勝出?”

    小娟答得好:“誰贏我都高興,這是融島第一次自由選舉,誰當選不是問題,只要自由選舉成。”

    “你很激動。”

    “師兄,我忍不住熱淚縱橫。”

    啓之微笑,“在這以後,相信為失戀流淚的年輕人少一點。”

    “師兄,我守在鳳凰台,王庭芳出來了,她穿淡紫色套裝,譁,整個人似霞彩般美麗--”

    “小娟,你去做事吧。”他掛斷電話。

    只見電視上王庭芳出現了,她站在一號大門外與市民説話,羣眾守候多時,紛紛送上花束,她一一親手接過,鏡頭推近,小娟有點誇張,啓之覺得庭芳並非豔若春花,可是那股淡淡書卷氣襲人而來,看了真舒服,明亮雙眼又充滿智慧,她完全成熟了,已變成一個矚目的政治人物。

    記者提高聲音不知問了一個什麼問題。

    她這樣説:“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啓之脱口問:“什麼問題?”

    學生答:“問她有意中人沒有?”

    “咄,真無聊,記者才不會問蒙慧明這種問題,他三年前離婚,至今未娶。”

    “性別歧視。”

    啓之提高聲音:“各位同學,我們不如租一輛十四座位車,親身到各投票站兜一兜。”大家舉手贊成。

    啓之不忘説一句:“回來要寫報告。”學生們一鬨而出。

    那天陽光極好,街上非常熱鬧,有點過年氣氛。

    各個投票站都有人龍,自二十一歲到八十歲的市民都出來排隊,近住宅區票站還有家庭主婦帶着孩子們一起來。

    拉票隊伍在投票站外各施各法,送氣球襟章不止,還有人舞起獅來,更有鑼鼓助興。

    同學們很高興,有幾個忙着取出筆記本子寫下數據,他們各自投票。

    跑了幾個區,累了,坐茶餐廳吃午餐。

    同學們七嘴八舌高談闊論,啓之抬頭看到電視上報告:“三個競選人爭持不下,並不如當初想象會有一面倒現象。”啓之多喝一杯咖啡。

    回到十四座位車時看到一個交通警察在寫告票。

    “什麼事?”

    “逾時停車。”

    “我們自投票站回來。”

    “今日還給告票?普天同慶呀。”

    交通警察抬起頭想一想,“你們説的對,這個停車表壞了。”他緩緩走開。

    同學們歡呼。

    一直巡到下午,投票人龍愈來逾長,他們的十四座位車廂裏有一股汗燥氣,大家都興奮,買了冰茶,在車中喝了解渴。

    有女同學説:“我累了,腿痠腳痛,想回學校。”

    有人舉着攝錄影機説:“還剩兩個區,撐一撐。”

    “吃塊巧克力,吸收能源。”

    啓之説:“我想去王庭芳競選總部。”

    “好主意。”

    王氏競選總部內似通了電,人人精神奕奕,神采飛揚,忙得不亦樂乎,但是顯然有條理,有次序,有節奏,每當王庭芳多得一票,大家就歡呼起來。

    有人忽然叫:“啓之,快請進來。”

    啓之一抬頭看到管家,他一愣。管家怎麼在這裏?

    “我替三軍張羅糧草呀。”對,這才最重要。

    “我們這邊餐桌有雞粥,炒麪,牛肉三文治,奶油蘑菇湯及各式飲品,咖啡是藍山牌。”

    同學們見到食物,一湧向前。啓之一直點頭。

    管家輕輕説:“王小姐已經領先。”

    啓之籲出一口氣。

    他四周圍看一看,只見整個天花板上都掛着一層層黃色氣球,待會勝利,這些氣球想必都會降下來。

    “啓之。”管家叫他。啓之明白這老好人知道他將會永遠失去王庭芳。

    “啓之,你前途似錦。”啓之緊緊握住她的手。

    他們一大隊人告辭。

    同學説:“真精彩,每一票都接到終端電腦,即時知道賽果,勿須點票。”

    “亦無可能作弊。”

    “科技萬歲。”

    在車上,年輕人已經睡着。啓之當然沒有那般撇脱,他感慨萬千。

    抵達宿舍,同學們都説休息一會便回到康樂室看競賽結果。

    啓之回家洗了一個澡,他勘出一杯冰凍啤酒,打開電視。

    原來競選隊伍趁黃昏日落,抬出霓虹光管名牌作最後努力,像嘉年華會般熱鬧。

    王庭芳繼續領先。

    這情況真不是一年前可以想象,市民是衷心喜歡王庭芳,他們彼此帶出了雙方最好一面,像一對合拍的伴侶,擦出火花,這叫做緣分。

    啓之躺沙發上漸漸倦極入睡。

    上次帶庭芳往啓超家吃飯已似前世之事,唉。

    他睡得很熟。

    啓之被歡呼聲吵醒。

    什麼事?他睜開雙眼,剛好來得及看到熒幕上放映王庭芳競選總部天花板上所有黃色氣球緩緩降下。庭芳的雙臂被助手舉得高高,她臉上綻出晶光。

    她得勝了。

    但並不是全面性壓倒,她只贏了蒙惠明一萬多票,但是民主選舉中,一票贏也就是贏了。

    天色已經魚肚白。

    啓之聽見有人放鞭炮。

    是慶祝王庭芳勝利嗎?

    也許只是慶祝自由選舉成功。

    啓之忽然哽咽,一個小市民,在時代轉變中,做了見證。

    電話鈴響起來。

    不知是什麼人找他,啓之實在不想説話。

    他揉揉雙眼,走到門前郵箱去拾領先報。

    一打開便看到王庭芳一整版那樣大玉照,相片中的她正在接受市民獻花,一臉祥和,清麗動人,大字標題:《特首小姐你早》。

    本來,啓之會覺得這是阿諛獻媚,奉承到肉麻地步,可是照片中的王庭芳是那樣漂亮,使讀者認為亦可以接受。

    打開報紙,內頁全是王庭芳消息,二十多名記者二十四小時辛勞報道。也真虧得他們。

    電視上排山倒海是王庭芳消息。

    王氏助選團徹夜不寐,清晨仍不願回家,駐紮重要路口,高舉“多謝選票”字樣,向一早上班的投票人及車輛致謝,車子響號回應,場面動人。

    國際新聞網絡亦有報道此事,短短幾句,同時打出王庭芳照片。

    天漸漸亮了。

    電話鈴又響起來。

    這時啓之精神比較好一點,他取過聽筒。

    對方這樣説:“啓之,我當選了。”

    啓之楞住,他當然認得這把聲音,剎時間他像是被人扔進水池,又似踏在雲端。周啓之一時説不出話來。

    “曾經一度是蒙惠明君領先,十分驚險。”

    啓之清清喉嚨,他渾身千億個細胞緩緩逐個活轉來。

    他輕輕説:“我都看到了,恭喜你。”

    “啓之,長話短説--”

    “是是。”

    “啓之,下星期就職禮晚會,我想邀請你做我舞伴。”啓之呆住。

    “啓之,請你答允赴會。”

    周啓之聽見自己這樣回答:“我——這是我最大榮幸。”他面孔通紅。

    王庭芳鬆口氣,“啓之,我會送請帖來。”

    啓之聽見那邊有人叫她:“王小姐,記者們在等你。”

    庭芳猶自説下去:“啓超一家好嗎,幾時再去吃飯,這一陣子忙得一點私人功夫全無,試過開會期間盹着自椅子上摔下,唉。”啓之靜靜聆聽。

    身邊人不住催她:“王小姐,記者會鼓譟。”

    庭芳説:“啓之,下次再談。”

    電話掛斷,啓之放下聽筒,這才發覺手指痠痛,原來剛才握得太緊。

    他呆了片刻,忽然跳起來,滿屋又跑又跳,手舞足蹈,這驚喜叫他無所適從,終於,他到浴室取過一條大毛巾,矇住頭,像一個幼兒般,在毛巾下大聲喊出來,似要叫全世界聽見。

    他叫得直至有人大力敲門:“師兄,師兄,為什麼不聽電話,你沒事吧,快開門!”

    啓之這才摘下毛巾去開門。

    小娟看着他微笑。

    “我接獲線報。”

    “什麼事?”

    “啓之,領先報一定要得到你與特首小姐共舞的照片。”

    什麼?他也是剛剛才知道此事,領先報莫非又買通了一號的工作人員?可是周啓之再也忍不住,咧大嘴,笑了起來。

    這等於親口證實了流言。

    餘小娟由衷替他高興:“你這愣小子福至心靈,守得雲開見月明,難得之至。”

    啓之又怪叫起來,跳上沙發,又躍下,滿屋亂跑。

    餘小娟笑得淌下眼淚。

    地球的另一邊。

    雪山之上,一幢原木建築的大屋內,鄧伯誠與王灼榮兩個老朋友又見面了。

    鄧伯誠再開了一枝香檳,身邊已有好幾只空瓶,他們興高采烈,酒逢知己,一千杯也嫌少。

    每喝一杯,便仰起頭,對着天花板,哈哈哈大笑數聲,叫水晶吊燈都微微震動起來,輕輕叮咚作響。

    鄧伯誠重重籲出一口氣,“總算叫我償了多年心願。”滿頭白髮的他窩在大皮沙發裏,看着熊熊爐火,七分滿足,又有三分傷感。“連眉毛都白了。”他嘆氣。

    王灼榮笑,“的確是,但卻不一定是為融島而白。”

    “你也開心呀。”

    “當然,庭芳連任,證明我眼光正確,我兄弟在天之靈有知,也覺安慰。”

    “可是,你仍然不打算回融島。”

    “融島這地方什麼都好,就是不宜養生。”

    “融島一波三折,也大不如前了。”

    “仍有作為呢。”

    鄧伯誠又舉起酒杯,“看年輕人了。”

    “庭芳做事大刀闊斧,敢做敢為,又毫無私心,我為她驕傲,我兄弟生了一子一女,一個消極,一個積極,性格南轅北轍,奇是奇在庭芳女生男相。”

    鄧伯誠忽然笑了。

    他的老朋友看着他,“這笑聲裏有內情。”

    鄧伯誠説:“整件事過程都在你我意料之中。”

    王灼榮搖頭,“你起先想不到庭芳會連任。”

    “不,八月時大家已很清楚她深得民心。”

    王灼榮想一想,“還有一件意外。”

    鄧伯誠承認,“是。”

    王灼榮説:“一個叫周啓之的傻小子闖進了鳳凰台一號。”

    鄧伯誠説:“這年輕人不知有什麼本事,吸引庭芳注意,曾經一度,她考慮為他放棄競選,為他做一個普通人。”

    王灼榮咳嗽一聲。

    鄧伯誠警惕。

    “伯誠,多年老友了,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我聽人説,你曾經向周啓之暗示,叫他放膽追求庭芳。”

    鄧氏打個哈哈,“什麼都瞞不過你法眼。”

    “你不想支持庭芳,你心目中另有人選,你希望庭芳退選。”

    他搶着説:“可是我很快了解到庭芳的實力。”

    王灼榮目光炯炯,“你是一隻老狐狸。”

    鄧氏不服氣,“彼此彼此。”王灼榮失笑。

    鄧氏説:“你派人向庭芳揭露周啓之真實身份是記者,好叫庭芳與他反目。”王灼榮不出聲。

    “你也會耍手段,而且手腕比我厲害。”

    王灼榮答:“我是家長,我不贊成庭芳在這種時刻談戀愛,而且那周啓之資質平凡,你説他老實呢,他居然到一號去做卧底替小報挖新聞,你説他油滑呢,他又蠢得要命,死心塌地護着庭芳。”

    鄧伯誠走近大露台。

    這時,一個僕人走近。輕輕拉開了長窗。

    清冽如水晶般的冷空氣立即透進室內,叫人深深吸口氣,地球上居然還有如此自然新鮮空氣,太難得了。

    鄧伯誠又説:“就得你會享受生活。”

    他們兩人走到露台看風景。

    是一個大晴天,陽光射在厚厚積雪反彈,叫人炫目,萬里冰封,冬青樹上全是白雪,這種景色,使人心曠神怡。

    忽然之間,鄧氏聽到犬吠。

    這是什麼一回事?

    只見遠處有兩列雪橇向大屋奔馳而來,在雪地上留下兩行長長痕跡,煞是好看。雪橇各由十來只愛斯基摩犬拖着咆吼飛速奔騰。這愛斯基摩犬的近親是野狼,土著將它們訓練成工作犬,它們力大無窮,很快奔進大屋。

    兩架雪橇顯然在競賽鬥快,一先一後差十碼左右抵壘。

    只見那跑第一的人身穿鮮紅色滑雪衣,哈哈嬌笑,原來是一個女子。

    這時王灼榮揮手,“明媚,這裏。”

    笑聲,犬吠,招呼聲,大屋前忽然熱鬧起來。

    這時自然有僕人過來帶走狗與雪橇。

    鄧伯誠也向兩個女子揮手。

    那穿紅的戴着一頂銀狐帽子,真是漂亮,她除下帽子,露出雪白麪孔及機靈大眼,可不正是老王的女伴關明媚小姐。

    鄧伯誠由衷問候美女:“別來無恙乎,關小姐。”

    她也揚聲,“我很好,謝謝你,鄧先生,歡迎大駕光臨。”

    鄧伯誠轉過頭去問:“你倆結婚沒有?”

    “還沒有。”王灼榮笑。

    聲音自身後傳來:“鄧先生,他不肯同我註冊呢。”

    鄧伯誠笑,“你倆在一起超過三年,依照北美洲規矩,註冊與否,他一半財產都是你的。”

    大家都笑起來。

    鄧伯誠這時看到一個駕雪橇的人。他朝她點點頭。那也是一個妙齡女子,身段健美,再厚的衣物也遮不住。

    那女子開口:“鄧先生,你好。”

    聲音真熟,鄧伯誠一怔。薑是老的辣,他何等機靈,立刻認出聲音來,“愛司,原來你在這裏。”

    那女子笑了。她摘下帽子雪鏡,可不正是愛司。

    她瘦了一點,臉上稚氣退盡,比在王庭芳身邊時更加老練,剛才顯然是故意讓關小姐贏了第一。

    鄧伯誠脱口問:“你現在替王先生工作?”

    愛司笑笑答:“我一向負責保護關小姐。”

    電光石火間,鄧伯誠完全明白過來。

    這時,王灼榮與關明媚站到露台上看風景,鄧伯誠喃喃説:“厲害,真厲害。”愛司只是微笑。

    “你一直是老王手下的人,由他派你去看住王庭芳。”愛司默認。

    “原來如此,揭發周啓之是記者身份的人,也是你吧。”愛司點點頭。

    “老王教你那麼做?”

    王灼榮走進屋內,“都是我。”

    關明媚笑説:“我去換件衣服,你們慢慢談。”

    鄧伯誠喝了許多香檳,他放鬆精神,跟着説:“王庭芳真可憐,身邊都是奸細。”

    王灼榮説:“我們都為她好,現在她有能力獨立,我們可以放心。”

    鄧氏看着愛司:“你把鳳凰台所有事都向老王回報?”愛司又笑。

    “怪不得,老王,你身退勢仍在。”

    王灼榮伸手出去拍打老友肩膀。

    鄧氏畢竟不服氣,“老王,你也有失算的時候。”

    王氏看着他,“我不明白你意思。”

    鄧伯誠笑咪咪,“王庭芳在就職典禮宴會與誰共舞?”

    王氏不由得氣餒,“全世界都知道是周啓之。”

    “這周啓之到底有什麼好處?”

    他們沒有留意到愛司突然變得黯然的神色。

    “愛司,你説説看。”

    愛司輕輕開口:“周啓之對人十分體貼,他細心,會得替人着想,有學問,懂得生活情趣,會跳舞,又不多言,且不追求功利,十分難得。”

    “愛司,你觀察入微。”

    愛司牽牽嘴角。

    “這麼看來,庭芳是想事業與家庭並重啊。”

    關明媚換了便服出來,見他們還在聊天,十分詫異。

    她説:“愛司,辛苦你了,你去休息吧,王老頭你纏住愛司説些什麼?”愛司笑着退下。

    “老頭?”

    關小姐靠在男友身邊,“是呀,他不願同我結婚,我便侮辱他,叫他老頭。”鄧伯誠駭笑。

    關明媚説:“不過,他也虐待我,他也有不好聽的名字叫我呢。”

    鄧伯誠忍不住問:“叫你什麼?”

    關明媚的俏臉亮了起來,“他叫我妖女,哈哈哈哈。”鄧伯誠不出聲。

    老王真會享受,他樂極人寰,與女友環遊全世界耍花槍。這間原木大屋裏容不下客人。他識趣地説:“老王,我告辭了。”

    關明媚好不失望,“鄧先生,你為什麼不多住幾天,你若嫌悶,我替你介紹朋友。”

    “不,我很好,我約了家人到歐洲度假。”

    王灼榮苦苦挽留,“無論如何吃了飯才走。”

    關明媚忽然説:“咦,遠處雪崩。”

    她立刻取來望遠鏡,交給客人。

    鄧伯誠走到露台,用望遠鏡看到山顛去。只見山頂鬆散積雪像雪浪似往山下滾。

    “滑坡了。”

    遠遠傳來悶雷般聲響,一大幅塌下,接着又是一幅,如萬馬奔騰,煞是奇景,鄧伯誠看得呆了,片刻,雪山又轉為平靜。

    王灼榮輕輕説:“人類多麼渺小,”他忽然吟道:“是非成敗轉頭空,幾度夕陽紅。”

    關明媚鶯聲嚦嚦問:“在説什麼啊。”冰雪聰明的她當然不是不懂,只是不想男伴頹氣,故佯裝不明。

    那晚,一頓飯吃到深夜。話題仍然圍繞王庭芳。

    關明媚問:“一個女子,事業與家庭並重,可以嗎?”

    她男伴回答:“那會像玩雜技走鋼絲般困難。”

    “庭芳做得到嗎?”

    “我不知道,也許可以,也許不。”

    關明媚幽幽説:“我既無事業,又無家庭。”

    王灼榮笑了。

    他這樣説:“明媚,我們在一起也有多年,彼此有相當瞭解,又互相愛護關懷----”

    關明媚看着男伴,輕輕嘆氣,以為接着又是“何必一定要註冊簽字”之類推搪之詞,深覺無趣,可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王灼榮竟這樣説:“----明媚,如果你不嫌棄我,我們正式結婚吧。”

    他取過一隻錦盒,打開,裏邊是一套閃爍的藍寶石首飾,他取出指環替女友戴上。

    關明媚掩着臉喜極而泣。藍寶石配着她的雪白玉手,煞是好看。

    這時,僕人進來説:“王先生,牧師來了。”

    關明媚一怔。

    王灼榮站起來,“鄧兄,勞駕你做一次證婚人。”

    關明媚歡呼一聲,整個人跳到王灼榮背上,像只小動物般伏在那裏不肯下來。

    王灼榮哈哈大笑,“明媚,讓我告訴你,這套香奈兒首飾,有個名堂,叫做‘説故事的人’。我就是喜歡這個名字,才選了它。”

    牧師滿面笑容進來。

    “鄧兄請你做見證人。”

    鄧伯誠説:“是在下的榮幸。”他大筆一揮。

    短短十五分鐘,關明媚小姐正式簽名成為王灼榮夫人。

    鄧伯誠第二天上午才離開雪山。新婚夫婦送他上車。三個人都籲着白霧,叮囑對方珍重。

    車子載着人客愈駛愈遠,終於轉上公路。

    半年後。

    融島。

    領先報陋習不改,大清早,報攤上出現的頭條是:“夫復何求:打得,睇得”,讀書人很難想象如此俚俗字眼可以用來形容融島的領導人既會辦事,又長得漂亮。可是,愈是市井愈夠傳神,這也正是心花怒放的市民心聲。

    周小寶如常做他的小學生,這半年來他的書包輕鬆得多:用電腦作功課,省下書紙筆,規定每天功課時間不得超過六十分鐘,大量增加課外活動時間,小寶只覺得他愈來愈喜歡上學。

    他父母心情也好得多,最近兩人都獲得加薪,雖然只得百分之五,可是無論如何是一種鼓勵,肯定了經濟向上,政府一連串新措施顯著見效。

    今日,周小寶要向同學講解showandtell:每人在家帶一件獨一無二的物件,到班上演説它的歷史,內容,用途——

    周小寶帶了幾張照片及一件紀念品。

    “這是融島特首王庭芳,亦即是我二叔周啓之的女朋友,這張照片中,她正在幫我媽媽洗碗,芳姨對我很好,她會講希臘神話給我聽,又送我這件禮物。”

    他又把小小紀念品取出來,原來是一架小小馴鹿車。

    “芳姨到芬蘭赫爾辛基開會時順道帶給我。”

    大家都趨近欣賞。

    小同學都豔羨,“王庭芳不兇惡?”

    “不,她和藹極了。”

    “她會與你二叔結婚嗎?”

    “暫時還不知道。”

    “她那麼忙,時時上你家?”

    “不時時,但請她一定來,爸爸説需預約。”

    “她真會洗碗?”

    “洗得很乾淨。”

    “這些照片,不是電腦特技吧?”

    “嘿,不睬你。”

    年輕的女老師凝視照片良久,嘖嘖稱奇。

    洗碗,不可思議。

    她有點羞愧,也許,下次到男友家吃飯,也該學着幫伯母洗碗。

    小息時她也忍不住問周小寶:“請問你二叔做什麼職業?”

    小寶很神氣:“他在大學做講師,最近才升職。”

    老師心裏啊一聲,這不算是高職。也並非院長,或是得過諾貝爾獎。

    她微微低頭,她男友追求她已三年,她一直嫌他在家庭小生意幫忙,不像是有出息的樣子,這時,好像覺得過分勢力,也許亦是改變態度的時候了。

    老師又問小寶:“他們在一起,你有沒有看見是誰將就誰多一點?”

    小寶老氣橫秋地答:“他們是好朋友,他們天天歡歡喜喜,他們互相尊重。”

    老師又啊地一聲。她心中還有許多問題,只是為人師表,怎好問個不休,只得硬生生忍住。

    “周小寶,你今天做得很好。”

    小寶笑嘻嘻,鄭重地,收好了照片及紀念品,跑出操場。

    真令人三思,可是特首小姐都可以這樣遷就,其他女子也應相繼學習。女教師用手托住腮深思。

    不驕,不矜,勤工,好學,才是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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