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緩緩下山,橘紅色晚霞反映到這一片濕地上,更顯示寧靜自然美態:水氹像鏡子,偶爾有小魚躍出水面,破壞平滑明鏡,青蛙鳴聲漸漸響亮,平時罕見的候鳥成羣返巢裏休憩。
一輛簡陋的馬車緩緩在小路上躑躅而過,老馬識途,不慌不忙選擇乾地落腳,像是怕踩到昆蟲,或是一窩蝌蚪。
駕駛馬車的識一個年輕男子,長髮,一臉大鬍鬚,衣着隨便,外套肘位已磨穿洞,這種不經意卻十分配合自然環境,人與馬再走一會,便可離開濕地,走進叢林。
正在這個時候,一陣引擎咆吼聲破壞黃昏寧靜,驚起三兩隻斑點鳩往叢林驚惶飛去。
男子抬頭,誰,誰這樣煞風景?
只見一輛黑色凶神惡煞般的軍用吉甫車從泥沼衝鋒陷陣飛撲而至。
男子輕輕冷笑一聲。
他想説:閣下不知這裏環境。
話還沒出口,龐大的吉甫車已陷入泥沼之中,那輛車足足幾噸重,雖然四輪驅動,一時哪裏出得來。
司機猛踩油門,想脱出窘境,卻像人在浮沙之中掙扎,越陷越深,車輪滾動,濺出泥漿。
男子身上被泥斑擲中。
他喃喃發牢騷:“無知之徒,破壞生態。”
他不想多管閒事,令老馬離開現場。
這時,又有兩匹馬飛馳而至,在吉甫車面前停住。
“福怡,福怡,打開窗門。”
這時,車胎三分之一已經陷入泥漿,四驅車的作用是,只要有一隻輪子着到實力,車子便可以輾前,可是此刻車身陷入軟綿綿爛地,完全不能着力。
男子停住馬車,看這班魯莽的遊客如何脱身。
黑色車窗落下,男子呆住。
他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美女,真是奇景,原來車裏坐着一男一女兩人,男子白髮白鬚,起碼啓事歲,大聲怪叫:“車子出不來了!”
那個叫福怡的女子卻氣定神閒,臉帶笑意,“你們快來救人。”
老馬不耐煩地嘶叫一聲,馬上的人注意到了,轉頭問:“請問你是否本地人?能否幫忙?”
男子見他們還算禮貌,點點頭。
白鬚翁鬆口氣,“那麼,請你去叫一輛貨車把我們拖出泥沼。”
男子説:“不用。”
他們一怔,“不用?”
男子下車,找到一根大枯木,拖進泥沼,鋪在吉甫車前,接着,鬆了老馬,用繩索結在吉甫車頭。
他説:“我數一二三,你立刻踩油門把車駛前。”
白鬚翁嘖嘖稱奇,“就憑這匹瘦馬?”
男子笑,“正是。”
白鬚翁只得説:“儘管一試。”
男子數到三,車子發動前輪搭上樹幹,突然發力,老馬這時一拖,性能強悍的四驅車借力便駛上小路,他們四人一起鬆氣道謝。
男子一直假裝不經意地偷看美女,心中想,原來美人如玉這四個字千真萬確。
這時白鬚翁問:“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男子這時才説:“我叫朱子山。”
白鬚翁伸出手,“我是周松方。”
朱子山只覺這個名字耳熟。
白鬚翁又指着馬上兩個年輕人説:“這是我的哼哈二將:羅祖羅住兩兄弟。”
朱子山電光火石間記起這三個名字,他在報章財經版上不止一次見過這三個人。
那女子,為什麼他們不介紹那女子。
白鬚翁下車,“朱先生,我鄭重向你道謝。”
朱子山這時收斂笑容,他把老馬結上木車,他的聲音轉為冷淡,“我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統元地產公司的要人,這塊濕地的主人。”
白鬚翁哈哈笑,“別客氣,我請你到統元的木屋子去喝杯水酒,以示謝意,如何?”
朱子山婉拒:“改天吧。”
白鬚翁看着他,“莫非你也是環保人士?”
朱子山忍不住説:“周老先生,看樣子你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你應知地球上濕地已比五十年前減少百分之三十,嚴重影響生態,濕地功能猶如一塊海綿,吸取雨季多餘水份,在旱季放出水份,是人類與其他生物的休憩地,統元地產卻打算將這塊濕地泵幹建度假屋,堪稱行駛毀壞。”
羅氏兩兄弟詫異,“你是示威抗議一份子?”
朱子山嘆口氣,“不,我不是環保士,我只是想到颱風卡川娜毀壞新奧爾良市到那種悲慘程度,就是因為該處沿海區濕地被髮展商一手摧毀。”
羅氏兄弟笑説:“朱兄高瞻遠矚,口口聲聲生態、地球、環境,我等俗人自嘆不如。”
他們並沒有生氣,這倒也是一種量度。
白鬚翁轉頭向羅氏兄弟説:“你們先送伍福怡回去,我與朱兄慢慢談。”
朱子山敬老,不想叫長輩看他的臉色。
只見周老坐上他的馬車,“來,你還有什麼話,儘管説清楚。”
這時太陽已經下山,但山邊仍有餘輝,天空呈現美麗灰紫色雲彩。
伍福怡忍不住説:“好美的大自然景色。”
她窈窕身型在晚霞襯托下更加動人,朱子山看得發呆。
白鬚翁微笑説:“福怡秀外慧中。”
朱子山連忙驅走馬車。
小路盡頭,他們看到火把。
周老説:“是環保組織,他們在此紮營抗議已有整月。”
朱子山冷冷説:“沒有什麼示威抗議改變統元地產一心發財的心意。”
周老涵養工夫一流,他回答:“我們主張和氣生財。”
朱子山無奈。
馬車駛近,那羣年輕人認得朱子山,“朱子,你好,這位是你朋友?”
朱子山點點頭。
“我們誓死不讓推土機過這條路,這塊濕地屬於公眾,官商勾結,出賣人民意願。”
他們高聲呼喊口號,敲響銅鑼。
朱子山把馬車帶入叢林。
他問:“你們一行四人出來視察濕地?”
周老微笑答:“可以這樣説。”
周松方年紀不小,但是精神閃爍,中氣十足,朱子山知道他是統元地產鎮山之寶老臣子。
“朱兄,想必你已讀到新聞吧。”
“請喚我子山即可。”
他嘆一口氣,“統元先生在去年初已因癌症去世。”
“這是一宗大新聞。”
“他遺言把地產王國交予長子林智科。”
子山小心聆聽。
“智科就在前邊木屋等我們,子山,請來喝一杯。”
再推辭就是沒禮貌,子山點點頭。
“子山你可有工作?”
他坦白説:“我是一個失業演員。”
周老大意外,“你是什麼意思,你會演戲?”
“是,我在大學念戲劇系,編導演均想嘗試。”
周老納罕,“我真沒想到,我以為你是一個工程師,”他細細打量朱子山,神情忽然閃爍,“像,真像。”
子山以為周老説他像工程師。
“到了。”
他伸手一指。
什麼小木屋,的確是原木建築的屋子,卻起碼佔地七八千平方尺,隔着窗户,都可以看到大堂那盞像劇院中央晶光燦爛的水晶燈,十分豪華。
已有管家前來伺候,看到馬車,不勝訝異。
周老招待子山入內,他帶客人走進圖書室。
子山欣賞到極點:這是一間寬敞無間斷的大房間,四周都是書,大大皮沙發,正好窩進去消磨一整天,子山注意到沒有電視,只有音樂。
音樂輕輕播放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快樂頌一段慷慨激昂,振奮人心,可是貝氏三十八歲之際,雙耳已全聾。
周老斟咖啡給他,“告訴我,你最喜歡哪出戏劇?”
子山微笑,“不勝枚舉。”
“可是王子復仇記?”
“窩喜歡慾望號街車。”
“嗯,是那個漢子撕心裂肺大叫:‘史蒂拉’那出。對不起,我是外行,我喜歡蘇三起解與杜十娘。”
原來周老喜歡文藝女性戲劇。
周老既健談又好客,子山十分自在,接着,羅氏兄弟迴轉,他們更加熱情,定要斟出威士忌敬子山。
這時管家進來問:“周先生,今晚仍是五十客三文治及鬆餅,熱咖啡及可可吧。”
羅佳説:“他們仍在小路駐紮,你們速去速回。”
子山愕然,“是你們每晚送點心給那羣環保士?他們一直以為是支持環保的市民。”
羅祖笑,“我們雖不贊同他們的意見,可是絕對支持他們有發表意見的自由。“
子山沒想到商業集團有這樣量度,不勝歡喜。
周老問:“福怡回家去了?”
子山聽到福怡兩字,耳朵豎起。
“福怡每晚必定陪外婆聊天。”
周老又説:“我還沒問,智科在哪裏?”
羅佳答:“智科在樓上,你沒見到他?”
這時,有人在圖書館門邊説:“誰,誰打鑼找我?”
子山目光移到門口,他木定口呆。
啊,從沒見過那樣戲劇化人物,只見鼎鼎大名吒叱風雲的統元地產新一代領導人林智科穿着一套翠綠色絲絨睡衣,頭髮凌亂,手裏握着一瓶葡萄酒,他似乎半醉,走到人客面前,上下打量子山。
他説:“試試我家在那帕谷新出的仙芬黛酒,我決定命名福,福怡的福。”
林智科唯一可取之處也許只是熱誠直爽,可是,這樣個性的人是否可以統領地產王國,實屬疑問。
這時,羅祖羅佳兄弟忽然低聲細語。
林智科對着酒瓶喝一大口:“智學一早叫人送酒來,我到現在才有空喝,的確是好酒,極香果子味,智學這人一無是處,可是你不得不佩服他對酒的學問。”
子山猜想這智學是林智科的兄弟,一個管科學,一個管文學,林統元對他們曾有期望。
可是看情形,兄弟倆對實力苦幹均無甚興趣。
周老説:“明日上午有大事,智科,少喝點。”
林智科指着周老笑,“老爺子話越來越多。”
他手舞足蹈,忽然絆到什麼,像是要摔跤,子山連忙上前扶着他。
羅佳與羅祖實在忍不住,“剛才在濕地還不發覺,原來竟這麼像。”
子山莫明其妙。
只聽得林智科説:“客人可是留下吃飯?我去準備一下。”
他搖搖晃晃又上樓去。
周老問:“酒由智學送來?”
羅佳答:“我已檢查過。”
“明日董事大會,他至少得坐着兩個小時,不出聲不要緊,可是人總得清醒。”
子山暗暗駭笑,天下最佳營生怕是二世祖了。
羅祖微笑:“朱兄好似渾然不覺。”
子山問:“什麼?”
周老這時稱讚子山:“他就是這樣梗直。”
子山又問:“什麼好,好什麼?”
羅佳説:“朱兄你沒發覺你長得與林智科十分相像?”
子山一愣,“不……”他駭笑,“我怎麼能同他比。”
羅佳説:“身型骨胳臉型都像,朱兄若把鬍鬚剃掉,保證印子一般。”
周老説:“子山,府上是什麼地方?”
“祖父母、爸媽與我三代在維多利亞出生,打理一間果園,我家是老華僑,祖上曾招待中山先生。”
“來自何縣何鄉?”
“鎮江寧波。”
周老沉吟。“這麼説來,與江蘇的林家是一點關係也無。”
羅佳笑,“唯一相同之處是智科與朱兄均不擅中文。”
周老説:“我一見子山就訝異:兩個人怎麼如此相像。”
子山也笑。“所以才請我來喝一杯?”
羅氏兄弟忙説:“我們的確欠朱兄一杯。”
不一會林智科又下樓來,他又換了一套衣服,這次穿黑色緞子西裝,配七彩絲空間襯衫,卻敞着領子,不結領帶,子山看了,忍不住轉過頭去暗笑。
最慘是他用一種髮蠟膠了頭,頭髮住後掠,看上去像七十年代舞男。
是什麼令一個人作如此打扮,這不是殘害自己嗎,難道,他認為他這樣才夠漂亮?
呵匪夷所思的審美觀。
他身上還有一股香味,氣息並不難聞,果子混檀香,在老太太身上最適合不過,可是一個男人用這種香水,實在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