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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待宦暉能清醒地坐在早餐桌子前的時候,股市已經下跌一千一百點。

    他母親猜得不錯,這次教訓叫他沉默下來,但是他妹子看出他眼神渙散,精神不振。

    宦楣趁空檔問他:"你到底買了多少,賠了多少?"

    他只是答:"別問。"

    "你可以告訴我,我不會同任何人説,毛豆,打小時候起我就替你保守一切秘密。"

    "一切已成過去,我已得到教訓,眉豆,不要再問。"

    宦楣總覺他的氣色欠佳。

    宦暉緊緊擁抱妹妹,"別為我擔心,知道嗎?"

    "那麼我要你現在跟着我説:宦暉以後做個乖孩子。"

    宦暉問:"你記得艾自由?我會帶她到家裏吃飯。"

    "她才真是個乖孩子。"

    "眉豆,聽説你也有新朋友,喚他一起參加如何?"

    "還未到時候。"

    "眉豆,不知怎地,我忽然想結婚。"

    "你,宦暉?"他妹妹大吃一驚,用手指指着他,"你想害誰?"

    宦暉聞言低頭不語。

    宦楣即時後悔,不該在他不如意的時候打擊他。

    於是連忙説:"好,你先去註冊,我跟着來。"

    宦暉忽然問:"你想會不會有人願意同我們結婚?"

    宦楣一怔,立刻強笑道:"怎麼沒有,前仆後繼。"

    但是宦暉沒有笑。

    宦楣亦感覺到一絲強顏歡笑的氣氛。

    事情好像真的全過去了。

    這個城市天賦異稟,無論是什麼樣的傷口,都可以迅速止血,癒合,了無痕跡。

    只有老司機一個人還在訴苦:"要命不要命,四塊九角半會跌到五角三仙,不知何日可返家鄉。"

    宦楣也並不十分同情他,願賭總得服輸。

    宦暉沒有痛改前非之前她已經脱胎換骨,現在兩兄妹常常在家陪母親晚膳。

    宦太太開頭覺得高興,稍後就有點擔心,"出去呀,你們出去玩呀。"她受寵若驚,擔當不起,就希望恢復舊狀。

    宦暉變了一個人似的。

    宦楣總不相信他會學乖,在父親身上打探消息。

    "爸,毛豆想成家立室。"

    宦興波不置可否。

    宦楣小心留意父親的神色,不見有變,略為安心,她不信這麼大的事故會沒有後遺症,只要父親稍露端倪,她便盤問到底。

    她要父親説宦暉,父親偏要説她,"你又是幾時決定做乖女兒的?"

    宦楣想一想,已經有了答案,當我發覺自暴自棄一點幫助也沒有用的時候,但嘴裏卻説:"我自出生就是個好女兒。"宦興波莞爾,"是嗎,你是嗎?"

    "當中身不由己的誤會太多而已。"

    宦興波回味這句話,頓時百感交集,當下不露聲色,只説:"你叫宦暉把那女孩帶回來我們瞧瞧。"

    噫,父子雙方都有誠意。

    艾自由上來那一日,穿着時下少女流行的名貴便裝,水手領藏青夾白條子毛衣配寬身裙子,雙手插在口袋裏,一頭青絲用根緞帶鬆鬆紮在腦後,宦暉跟在她身後,替她拿着書包,他剛自補習老師處把她接來。

    宦楣這次看到自由,才知道為什麼對她有特殊好感,她像足幾年前的宦楣。

    當日拿書包的那個人是鄧宗平。

    宦楣招呼自由,"你請坐,家母馬上下來。"

    自由朝宦暉笑一笑,一點不覺拘謹,在沙發中伸一個懶腰。

    宦楣萬分感慨,不多久之前,她也是這樣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倘若可以把當日那個自己找回來,走遍萬水千山也是值得。

    此刻她只希望自由的感情道路比宦楣順利。

    宦暉有點緊張,"我去催催母親。"

    宦楣趁他走開,問自由:"你覺得宦暉怎麼樣?"

    自由坦自爽直,"對我很好,我很喜歡他。"

    宦楣微笑,"是怎麼樣的喜歡?"

    自由並無靦腆之色,"很深的喜歡。"

    宦楣不知怎地忽然問:"倘若他不是今日的宦暉了,你仍然喜歡他?"

    自由詫異的問:"人可以分昨日今日明日嗎?"

    "可以,人會變的。"

    "不,"自由笑説,"你的意思是環境會變。"

    "對。"這小女孩真有意思。

    "環境不會比現在更壞,宦暉説,許多人都利用他的身分,對他有企圖。"

    他那樣説過?宦楣大大訝異,她一直以為他喜歡那些人,愛搞那種關係。

    看樣子兄妹之間瞭解不夠。

    "他説他有點厭倦,有機會的話,他想找一個風景幽美的小鎮隱居。"

    宦楣覺得好笑,他,毛豆?她不相信,這不過是一時的意興闌珊。

    宦太太下來了,把自由迎到樓上小會客室。

    宦楣沒有跟上去。

    老司機匆匆過來,"小姐,麻煩你,宦先生要那隻黑色公事包。"

    宦楣進書房取給他,一邊問:"他要公事包乾什麼,不是説好回來吃飯嗎?"

    "看我,險些給忘記,"老司機拍一下額角,"宦先生與冉先生談公事,不吃飯了。"

    宦楣一怔,這個日子事前徵求過父親的同意,他不回家赴約,可見是有急事,宦楣知道她父親的脾氣,他一向喜歡主動,今日取消一個約會去遷就另一個,可見是被動,不但有急事,且有點身不由己。

    同冉鎮賓談公事。

    宦楣忽然想起坐在冉某身邊的葉凱蒂,她伸手拍拍胸口,聯想力別太豐富了。

    "眉豆,眉豆。"

    她聽見叫,走進飯廳去坐下,一邊説:"爸爸有事,不回來了。"

    誰知宦暉一聽,手一震,半碗湯傾潑出來。

    自由連忙取過餐巾替他揩手。

    宦楣看在眼裏,發覺自由也對宦暉很好。

    宦太太對自由説:"你別見怪,宦家男人一向視工作為第二生命。"

    自由笑笑不語。

    宦楣肯定宦暉跟她一樣食而不知其味。

    只聽得宦太太不嫌其煩地問了足足千餘條問題,把艾家家宅查得一清二楚。

    宦楣只聽到自由答:"父母已經過身,我跟兄嫂生活已經有十年以上,十分渴望有自己的家庭。"

    宦楣知道母親會得喜歡這個單純但絕不愚鈍的女孩子。

    她讓她倆繼續談下去,向宦暉使一個眼色,便離開飯桌。

    宦暉與她走到走廊,她悄悄問:"爸爸同冉鎮賓有什麼新計劃?"

    宦暉強笑,"我只知道,冉鎮賓要娶葉凱蒂。"

    "什麼?"

    "不能置信是不是,凱蒂終於得到她要的一切。

    兩兄妹面面相覷,苦笑。

    宦暉嘆口氣:"現在我才知道,我逼人太甚了。

    宦楣始終護着大哥,"冉鎮賓跟你全然不同,他可以做主,你不能。"

    "凱蒂不會原諒我。"

    "我們需要她原諒嗎?"

    "如果還想同冉鎮賓談生意的話,我們需要。"

    宦楣説:"別低估冉鎮賓,商場無父子,亦無恩仇,惟利是圖。"

    "眉豆,我一直覺得你的腦袋遠勝於我。"

    "這算是稱讚嗎,比你好就算好嗎?"

    説到這裏,大門打開,他們的父親回來了。

    "宦暉,跟我來。"

    宦楣連忙説:"爸爸,艾小姐在這裏。"

    宦興波像是沒有聽見女兒説什麼,一徑朝書房走進去,宦暉只得撇下女朋友跟在父親身後。

    自由過來問:"宦暉呢?"

    宦太太笑:"他們父子有話説。"

    宦楣拍拍自由肩膀:"我開車送你回家。"

    自由就是這點好,非常容易商量,她點點頭。提起書包,並沒有不愉快的樣子。

    在車上,官婚問:"自由,你如何認識宦暉?"

    "我哥哥是鈞隆的職員。"

    "啊。"宦楣笑,就這麼簡單。

    艾家位於森林般的住宅大廈其中一幢,自由清晰地指導宦楣把車子駛進相當狹窄的馬路。

    自由笑笑説:"比起宦宅,這裏並不是理想的居所。"

    宦楣即時回答:"但是你看上去比我開心得多。"

    自由沒有回答,笑着揮揮手,上樓去了。

    宦楣覺得她很有意思,宦暉自有他的福氣。

    她把車子駛向聶家。

    一邊駛一邊同自己講道理:他也許不在家,也許不歡迎不速之客,也許正在招呼朋友。

    也許……他倆的關係還未到女方可以隨時出現的地步。

    道理管道理,宦楣雙手一點都不聽話,直把車子開到郊外,駛進聶宅的私家路,才停下來。

    引擎一熄,她的心也靜了。

    她把臉伏在駕駛盤上不動,過一會兒,她嘆口氣,又開動車子,迅速掉頭,往大路駛去。

    一抬頭,看到一個人,穿着運動服,站在路口上,雙臂抱着胸前,笑眯眯的問:"小姐,找人?"

    宦楣鬆一口氣,停車,他一定是聽到引擎聲了。

    聶上游走過來,笑説:"是一輛火辣辣的車子。"

    宦楣下車,"這並不是我的座駕。"

    "把它的故事告訴我。"

    "你有無好酒美餚?"

    "你説什麼有什麼。"

    宦楣把手臂圈着他的手臂,仰起頭笑了。

    他的家是那麼舒服,那種老式大張的沙發,永遠罩着雪白的套子,鼻端接近了可以聞到新近漿熨過的香味,躺下去便不想起來。

    聶上游是好主人,客人一進門他就知道她要的是什麼,她不必多説一句話,他看她的眉梢眼角就已經服侍得她舒服熨帖。

    "我以為你不在家。"

    "我剛回來。"

    "又以為一個碩健的雪白皮膚的血紅嘴唇的女郎會得應門而出。"

    "料事如神,我剛在後門把她送走。"

    宦楣不得不佩服他應對的本領,"你究竟在做什麼?"

    "你真的想知道?"

    宦楣遲疑了,無緣無故漲紅了面孔,他一個人在他家中做什麼是他的私隱,真的告訴她,怕尷尬的是她。

    "跟我來。"

    他把她自沙發上拉起來,她猶自忐忑不安,他已經一手推開廚房門,撲鼻而來的是巧克力無與倫比獨特的甜香,只見大理石桌面鐵絲架上擱着一大堆剛出爐的巧克力餅乾,每塊巴掌大。

    宦楣忍不住嚷出來,"聶上游,我愛你。"

    也不徵求物主的同意,抓了一塊就張開嘴咬。

    聶上游開一瓶香檳,斟一杯給她,笑問:"愛我,這又是不是結婚的理由?"

    與他在一起,總是佔下風,又那樣愉快,不可思議。

    "你瘦了。"他説,"不妨多吃兩塊。"

    "我瘦?你應當去説宦暉。"

    聶君不出聲。

    "你同他有生意往來,請告訴我,是否有擺不平的地方。"

    聶君注視她,"今日你來,就是為了這個吧?"

    "坦白的説,我有點擔心。"

    "請聽我分析,即使有什麼大事,宦興波也可以控制場面,倘若連他都覺得有困難,我們擔心又有什麼用?"

    "你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聶君搖搖頭。

    宦楣知道他騙她。

    但她感激他,説實在的,她根本無能為力。

    "到了我這裏,就不要再有煩惱。"

    "再喝下去就不能開車了。"

    "我知道你往哪裏。"

    "哪裏?"

    "弱水蓬萊西。"

    總難不倒他,他總知道什麼時候説什麼話。

    宦楣閉上雙眼,輕輕嘆息一聲。

    她沒有把所有的巧克力餅乾報銷,但的確獨個兒喝光一瓶香檳。

    還堅持開車,聶上游只得坐在她的身邊護駕。

    她記得很清楚是怎麼回家的,她沒有醉,女性惟有在十九歲之前醉酒尚可容忍,之後,凡事還是清醒點的好。

    她跑進書房去。

    她沒看見宦暉,父親揹着她託着頭獨坐。

    她過去叫他,他抬起頭,宦楣驀然發覺她父親已經憔悴。

    宦楣裝作沒事人似,在父親身邊站了一會兒,想説話,又覺得無話可説,靜靜離開書房。

    她現在明白母親為何極少同父親交談。

    皆因不知從何説起。

    宦暉一整夜把自己關在房內,他妹妹看到房門底縫那條光線整夜不滅,知道毛豆沒有睡着。

    眉豆也沒有。

    天亮時分她悠然入夢。

    忽然像是置身一間大堂,排排坐滿數百人,彷彿進行聚會,轉眼她自窗口看見隔鄰大廈失火,烏黑濃煙滾滾冒出,有人説:"疏散,疏散。"所有人站起來有秩序地向大門走去,宦楣忽然看見她母親就在前面,跌跌撞撞,慌慌張張,她連忙叫:"媽媽,媽媽,我在這裏,不怕,不怕。"過去緊緊抓住母親的手,一驚而醒。

    她睜開眼,看見許綺年站在牀頭。

    "昨夜喝多了?"

    許綺年笑吟吟,宦楣錯愕地看着她,這人倒是恢復得快,沒事人一樣。

    "你怎麼來了?"

    "幫令堂大人挑服裝。"

    "這個時候換季?"

    "辦喜事總得穿新衣。"

    "喜從何來?"

    "宦暉結婚呀。"

    宦楣見狀,説説就變真了,她跳下牀來,"你呢,許小姐,公事不忙?"

    許綺年答:"對公關部門來説,什麼都是公事。"

    宦楣笑,"鈞隆真少不了你。"

    許小姐也笑,"我就是要造成這種幻覺。"

    "我洗把臉就好。"

    "幾時輪到你?"

    宦楣一怔,"我?"訕笑了。

    "我都聽説你的男朋友一打一打的。"

    宦楣轉過頭來,接下去説:"紅黃藍白黑俱全,是不是?"

    的確有這麼一句,許綺年非常尷尬。

    宦楣套上衣裳,"聞名不如目見?"

    許綺年連忙解嘲説:"是我造次,鈞隆一連開除了好幾位老臣子,我這張嘴要是不當心,遲早輪到我捲鋪蓋。"

    宦楣問:"開除誰?"

    許綺年説了幾個名字。

    都是陪宦暉進出與走得密切的那幾個人。

    看樣子父親是動了真氣,殺無赦。

    宦楣拉起許小姐的手,"來,我們下去看宦老太打算怎麼治妝。"

    宦太太在她的房間裏,宦楣一進去,便看見滿地滿牀滿沙發的衣料,晶光閃閃,都抖了開來,一邊站着兩位綢鍛店女職員,笑嘻嘻地極好耐心服侍,不時把料子往宦太太身上披搭,指出優點。

    難怪許綺年要過去討救兵,這樣子挑到幾時去,非得宦楣提點一兩句,速戰速決不可。

    "眉豆眉豆,快來幫眼。"

    她終於找到精神寄託。

    宦楣決定樂它一樂,縱身跳過衣料堆中,扯起一塊桃紅嵌銀線的羽紗,當沙裏似,在腰間纏了幾纏,整匹抖將出來,往肩膀上一披,再自背後把紗料兜過來遮到頭上,雙手合十,説道:我是蓬遮普的馬哈拉尼。"

    房間內幾位女士笑得彎腰。

    正在歡樂,有人輕輕敲啄房門。

    宦楣一抬頭,"毛豆,進來,我們替準新娘挑衣料呢。"

    "眉豆,請你出來一下。"

    宦楣只得把身上層層紗料拆下來,跟哥哥進偏廳。

    她先發制人:"聽説鈞隆許多老夥計因你的緣故提早告老回鄉?"

    "眉豆,"宦暉答非所問,"我有事與你商量。"

    他是嚴肅的。

    "毛豆,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宦暉開口:"昨夜父親與冉鎮賓去商議一件事情。"

    "我知道,那事沒有成功。"

    "你猜到了?"

    "從他的臉色看得出來。"

    "我相信失敗是因為葉凱蒂的緣故。"

    "毛豆,別荒謬,冉鎮賓不是那樣的人。"

    "我去會晤凱蒂。"

    宦楣站起來,"毛豆,你過慮了,我知道你迫切地希望戴罪立功,但這不是正途。"

    "我要查清楚。"

    宦楣説:"凱蒂恨我倆入骨,你是知道的。"

    宦暉嘆口氣,搓着雙手。

    "你幾時擔心過這些事?"宦楣笑問。

    宦暉看一眼。

    "如果被凱蒂辱罵一頓會令你好過一點,我代你做一次代罪羔羊如何?"

    宦暉抬起頭來,"你肯為我犧牲?"

    "你是我兄弟。"

    "眉豆,你一向最會賺我熱淚。"

    "毛豆,放心,我肯定父親有能力彌補一切紕漏。"

    宦暉點點頭,"我要回銀行了。"

    "喂。"

    宦暉轉過頭來。

    "你真的要結婚?"

    "自由與我下個月訂婚。"

    "恭喜你。"

    宦暉臉上一點喜意都沒有。也難怪,辦喜事的並不是他,是宦太太。

    那日下午,她勒令宦楣陪同自由一起去選擇禮服。

    宦楣説:"自由,老太君御駕親征,多疼你。"

    自由只是笑。

    一進店門宦楣便看見鄧宗平,宦楣的一顆心不由自主幾乎沒從喉嚨裏跳出來。

    他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莫非來訂禮服預備小登科。

    宦楣呆呆的站在門口,小鄧這時候也看到了她,神色一般的驚疑不定,兩人悽苦的凝視半晌,還是宦太太先招呼他:"宗平,我給你介紹,這位艾小姐是我們宦暉的未婚妻。"

    鄧宗平才回過神來,"啊,宦暉要結婚了?"

    宦太太笑問:"你呢,宗平,你陪誰來?"薑是老的辣,不慌不忙套取資料。

    "我做我師兄的伴郎。"

    宦楣鬆一口氣,但適才那一驚,已經令她憔悴。

    她把兩手插在外套袋裏,看母親與設計師嘀咕。

    鄧宗平終於走出試身間,靜靜站在她身邊,過半晌問:"為他人做嫁衣裳?"

    宦楣抬起頭,"最近很忙?"

    "並不。"

    "為什麼沒聽見你的聲音?"

    "我已經決定了,倘若沒有更好的理由,就不會像上次那樣無故出現。"

    "你一直吝嗇。"

    "對大家比較好。"

    宦楣微笑,"你也最懂得自我控制。"

    "為此我恨自己一輩子。"

    宦楣不出聲。

    鄧宗平過去與宦太太道別,祝賀艾自由,然後離開禮服店。

    宦太太説:"若果沒有更好的式樣,我們到歐洲去買。"

    自由拿着圖樣輕輕問宦楣:"你仍然愛他,他也仍然愛你,為什麼?"

    宦楣聽到這樣的知心話,一下子怔住,眼睛一霎,小心翼翼含住的兩顆眼淚流下來,掉到圖樣上。

    她連忙説:"自由,你好不天真。"別過臉轉過來,已把憔悴抹掉。

    宦太太在一邊抱怨:"一個月籌備婚禮太難為人,最好有半年時間慢慢來。"

    宦楣説:"當心他們私奔。"

    擾攘半晌,才挑了一襲仿五十年代含蓄秀麗的款式,指明要象牙白的真絲緞縫製。

    不過宦太太又急了,"訂婚穿什麼?"

    宦楣疲倦的説:"我需要一杯濃茶。"

    "好,我們回頭再來。"

    自由仍然維持同一的笑容,站得筆挺,侍候在旁。

    這個小女孩子不簡單,宦楣開始佩服她。

    一行三人還沒走到茶座,宦太太又嚷着要看首飾,換了平時,宦楣早就一聲救命落荒而逃,但今天是特殊的好日子,母親難得借到個名正言順高興的藉口,做女兒的有義務陪她瘋。

    轉過頭去吁氣的時候,只見自由給她一個鼓勵的神色,宦楣只得笑。

    經理正招呼她們,職員開門又放進一位客人。

    那位女賓穿一套寶藍色衣裳,更顯得膚光如雪,明豔照人。

    宦楣朝她點點頭,她也矜持地頷首。

    一邊宦太太與自由正低頭鑽研一套項鍊耳環。

    宦楣知道母親必定一早就看到什麼人在這狹小的店堂裏,但她老人家永遠有視而不見的本領。

    宦楣原本早已得乃母真傳,但這次她有任務在身,於是開口説:"你好,凱蒂。"

    凱蒂在她身邊坐下來,取出香煙,遞給宦楣,宦楣倒有點受寵若驚,一時不知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亦不相信世上會有不記仇的人,只得先取了香煙。

    店員取出一條項鍊替她掛上,葉凱蒂顧影自憐。

    宦楣心想,也不能在她面前太過謙卑,微微笑道:"闊了。"

    凱蒂轉過頭來,輕輕一笑,"想開了,自然天空海闊。"

    這話很有點意思,宦楣乘機説:"渴死人,喝杯茶?"

    "好呀。"葉凱蒂仍然願意被人看到她與富家千金坐在一桌,證明她吃得開,有交情。

    宦楣與凱蒂推開玻璃門出去。

    宦太太與艾自由皆無抬起頭來,任由她倆離開。

    由此更加可知她們完全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這年頭,誰不是狐狸。

    凱蒂笑問:"與令堂有商有量的那一位,就是你未來的嫂子吧?"

    凱蒂自然已經聽説了。

    宦楣與她找到位子坐下。

    凱蒂又説:"世上永遠有人得來全不費功夫,不流一滴汗,眉豆,那人也不是你。"

    "好端端怎麼又把我扯進去。"

    "一個人際遇的好壞,全然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或是沒做什麼。"

    "凱蒂,你也混得不錯呀。"

    她沮喪地苦笑,"聽聽,混,運氣好你也不會用到這個字。"

    "凱蒂,與宦暉這樣的人生活,並非福份。"

    宦楣忽然之間明白,凱蒂並不介意對面坐的是什麼人,她只想好好的吐一次苦水,而宦楣正是最佳聽眾,故事中的每一個主角,宦楣都認識瞭解。

    這並不代表凱蒂會與她冰釋前嫌,所以宦楣非要把握這次難得的機會不可。

    "聽説冉先生對你很好。"

    凱蒂點點頭。

    "且快要正式結婚了。"

    "聽到這兩個字都怕,真沒想到,一直夢寐以

    求的機會,真正來到,卻把它拒絕。"

    宦楣意外,"你沒答應他?"

    凱蒂説:"跟你一樣,我也想戀愛。"

    宦楣慢慢套她的話:"但是,我還想得到權柄勢力。"

    "你?"凱蒂挪揄,"倒是看不出來。"

    "冉先生沒有興趣栽培你?"

    "也許會送若干股份給我,但男人的事,還是男人的事。"

    宦楣已經得到她要的訊息,仍然不動聲色,笑道:"這麼説來,你不打算垂簾聽政。"

    "你真愛開玩笑,我此刻比任何時間都想退休歸隱不問世事。"

    "我曉得了,大概是冉先生不想你操勞。"

    凱蒂忽然醒覺,狐疑的看着宦楣,"你好像對我的事很有興趣。"

    宦楣笑,"你是城裏的傳奇。"

    "你們宦家跟冉鎮賓很熟吧?"

    "是呀,所以擔心有一日見到你要叫伯母。"

    "你放心,我仍然是葉小姐。"

    宦楣忽然勸她,"做冉夫人也不失禮,感情有許多種,冉先生學問好,有肩膊,正所謂有身分有地位,你莫輕視他。"

    葉凱蒂笑了,接上去説:"煙花女子嫁予他也算是理想歸宿,值得豔慕了。"

    宦楣一抬頭,看見宦暉正朝她們走過來,怎麼搞的,一整個下午,所有的人都擠到這個商場來。

    凱蒂自然也看到宦暉,她臉上笑容不變,神色自若,但是顫抖的手指出賣了她。

    宦暉朝妹妹頷首,然後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凱蒂説:"我要走了,多謝你這杯茶。"

    "凱蒂——"

    "算了,你説的話,我永遠聽不進耳去,總而言之,我不是壞人,你不是壞人,好了沒有?"

    "凱蒂,宦暉也不是壞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

    凱蒂踏着高跟鞋而去,晶光燦爛的外表,千瘡百孔的內心。

    宦楣剛想結帳,她大哥出現,拉開沙發椅子坐下來。

    這時候,一茶座已經客滿,四周圍的人高談闊論,樂隊又開始演奏,三流提琴手把一隻梵啞鈴拉得鬼哭神號,令不安的人更加心煩意亂。

    "她説什麼?"宦暉問。

    "她什麼都不知道。"

    "當真?"

    "我打探得很仔細,冉鎮賓的公事,她不瞭解。"

    宦暉抱怨,"你讓凱蒂瞞過去了,她這個人有機心。"

    宦楣覺得好人難做,"我已經盡了力。"

    宦暉不響。

    "媽媽來了。"宦楣站起來。

    宦太太拉着未來媳婦,另一隻手提滿大包小包。

    艾自由隨便一坐,剛好坐到適才葉凱蒂的位置上。

    宦楣看在眼內,不禁想,此刻鄧宗平身邊又是誰?

    艾自由右手無名指上已戴着一枚鵝蛋形鑽戒,她伸出手讓宦楣瞧。

    宦楣哪裏有心思看那個,兄妹倆幾乎同時站起來,"媽媽,你們慢慢休息,我們有事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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