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相府,在府門處恭候迎賓的是大管家圖先。
這老朋友覷空向他們説出了一個密約的時間地點,才着人把他們引進舉行晚宴的東廳去。
他們是最遲抵達的人,昌平君、昌文君、安谷全到了,出乎料外是尚有田單、李園和他們的隨從,前者的心腹大將旦楚也有出席。
呂不韋擺出好客的主人身分,逐一把三人引介給田單等人認識。
項少龍等當然裝出初次相見的模樣,田單雖很留心打量他,但卻沒有異樣表情。不過此人智謀過人,城府深沉,就算心裏有感覺,外表亦不會教人看破。
呂不韋又介紹他認識呂府出席的陪客,當然少不了咸陽的新貴管中邪和呂雄,其他還有莫傲、魯殘、周子桓和幾個呂氏一族有身份的人。
莫傲似是沉默寡言的人,態度低調,若非早得圖先點破,真不知他就是呂不韋的智囊。
李園神采尤勝往昔,對項少龍等非常客氣有禮,沒有表現出被他得到了紀嫣然的嫉忌心態,至少是表面如此。
項少龍心中想到的卻是嫁與他的郭秀兒,不知這壞傢伙有否善待她呢?
感情確是能使人神傷的負擔。
只看這宴會的客人裏,沒有包括三晉在內,可知呂不韋仍是堅持連齊楚攻三晉的遠交近攻策略。既是如此,賓客裏理應包括燕人,可能由於倩公主之死燕人難辭其咎,呂不韋為了免得項少龍難堪,自然要避忌了。
各人分賓主入席。
只看座席安排,已見心思。
席位分設大廳左右兩旁,田單和李園分居上首,前者由呂不韋陪席,後者則以安谷作陪,接着下來的是項少龍與管中邪,昌平君兩兄弟則分別與旦楚和呂雄共席,打下就是滕翼、荊俊,田李的隨員和呂府的圖先、莫傲等人。
田單首先笑道:“假設這宴會是在十天後舉行,地點應是對着王宮的新相府了。”
呂不韋以一陣神舒意暢的大笑回答他。
到現在項少龍仍不明白呂不韋與田單的關係。看來暗中應有勾結,否則剛來犯秦的聯軍,就不應獨缺齊國了。
但又或者如李斯所評,齊人只好空言清談,對戰爭沒有多大興趣。
至於李園來自有份參戰的楚國,卻仍受呂不韋厚待,不過由於項少龍對情況瞭解,故大約亦有點眉目。
説到底,楚國現在最有權勢的人仍是春申君,此人雖好酒色,但總是知悉大體的人,與信陵君份屬至交,故必在出兵一事費了很多的唇舌。
呂不韋為了進行他分化齊楚,打擊三晉的策略,自然要籠絡李園,最好他能由春申君處把權柄奪過來,那他便可放心東侵,不怕齊楚的阻撓了。
田單當然不是會輕易上當的人,所以呂不韋與他之間應有秘密協議,可讓田單得到甜頭。
政治就是這麼一回事。
底的交易,比戰場上的勝敗更影響深遠。
對項少龍這知道戰國結果的人來説,田單李園現在的作為當然不智。
但對陷身這時代的人來説,能看到幾年後的發展已大不簡單了。
羣雄割據的局面延續了數百年,很易予人一個錯覺是這情況會永無休止地持續下去。
最好是秦國因與三晉交戰,致幾敗俱傷,那齊楚就可坐收漁人之利了。
田單湊了過去,與呂不韋交頭接耳地説起私話來,看兩人神態,關係大不簡單。
其他同席者趁菜餚端上來的空間,聊起來。
項少龍真不願與管中邪説話,可是一席那五、六尺的地方,卻是避無可避。
只聽對方道:“項大人劍術名震大秦,找日定要指點末將這視武如命的人,就當兄弟間切磋較量好了。”
項少龍知他説得好聽,其實只是想折辱自己,好增加他的威信。
不過高手就是高手,只看他的體型氣度,腳步的有力和下盤穩若泰山的感覺,項少龍知道來到這時代後所遇的人裏,除元宗、滕翼、王翦外,要數這人最厲害。
假若他的臂力真比得上囂魏牟,那除非他項少龍有奇招克敵,否則還是敗面居多。
那趟他能勝過連晉,主要是戰略正確,又憑墨子劍佔了重量上的便宜,才把他壓得透不過氣來,終於落敗慘死。
這一套顯然在管中邪身上派不上用場。
微微一笑道:“管大人可能還不知這裏的規矩,軍中禁止任何形式的私鬥,否則就是有違王命。”
管中邪啞然失笑道:“項大人誤會了,末將怎會有與大人爭雄鬥勝之心,只是自家人來研玩一下擊劍之術吧了!”
項少龍從容道:“那是我多心了。”
管中邪欣然道:“聽説儲君酷愛劍術,呂相恐怕項大人抽不出時間,有意讓末將侍候太子,卻忘了末將亦是俗務纏身。不要看相爺大事精明,小事上卻非常糊塗哩!”
項少龍心中懍然。
呂不韋的攻勢是一浪接一浪攻來。
先是以毒取代他在朱姬芳心中的位置,接着就是以管中邪來爭取小盤。
呂不韋由於不知真相,故以為小盤對他的好感,衍生於小孩對英雄的崇拜。所以若管中邪擊敗了他,小盤自然對他“變心”。
幾乎可預見的是:呂不韋必會安排一個機會,讓小盤親眼目睹管中邪挫敗他,又或只要迫得他落在下風,便足夠了。
假若這全是莫傲想出來的陰謀,這人實在太可怕了。
不由往莫傲望去,見他正陪着荊俊談笑,禁不住有點擔心,希望荊俊不要被他套出秘密,便可酬神作福了。
一連串清越的鐘聲響徹大廳。
十多人組成的樂隊不知何時來到大門左旁,吹奏起來。
眾人停止了交談,往正門望去。
項少龍還是首次在秦國宴會上見到有人奏樂,對六國來説這是宴會的例行慣事,但在秦國卻非常罕見。可知呂不韋越來越無顧忌,把自己歡喜的一套,搬到秦國來。
在眾人的期待下,一羣近三十名的歌舞姬,在樂音下穿花蝴蝶般踏着輕盈和充滿節奏感的步子,走到廳心,載歌載舞。
這批燕女人人中上之姿,在色彩繽紛的輕紗裹體裏,玲瓏浮凸的曲線若隱若現,加上柔媚表情和甜美的歌聲,極盡誘人之能事。
昌平君和昌文君終是血氣方剛之輩,都看呆了眼。想起呂不韋任他們挑選的承諾,不由落足眼力,以免挑錯了次貨。
項少龍最不喜這種以女性為財貨的作風,皺眉不語。
管中邪忽然湊過來低聲道:“大好閨女,落到任人攀折的田地,確是我見猶憐。但想想能把她們收入私房,再好好對待她們,也應算是善行吧!”
項少龍大感愕然,想不到他竟説出這樣的“人話”來,不由對他有點改觀。
燕女舞罷,分作兩組,同時向左右席施禮。
廳內采聲掌聲,如雷響起。
她們沒有立即離開,排在廳心處,任這些男人評頭品足。
呂不韋呵呵笑道:“人説天下絕色,莫過於越女,照我周遊天下的經歷,燕女一點不遜色呢。”
那批燕女可能真如呂不韋所説,都是黃花閨女,紛紛露出羞赧神色。
田單以專家的身份道:“齊女多情,楚女善飾,燕柔趙嬌,魏纖韓豐,多事者聊聊數語,實道盡天下美女短長。”
昌平君抗議道:“為何我秦女沒有上榜。”
李園笑語道:“秦女出名刁蠻,田相在此作客,故不敢説出來吧!不過得睹寡婦清的絕世容色後,恐怕該有秦越絕色之定論,誰可與項大人家中嬌嬈和清寡婦相媲美呢。”話裏言間,終流露出神傷酸澀之意。
管中邪插入道:“難怪昌平君有此抗議,據聞君上有妹名盈,不但劍術高明,還生得美賽西子,換了我也要為好妹子大抱不平。”
昌文君苦笑道:“不過秦女刁蠻一語,用在她身上卻絕不為過。我兩兄弟都不知吃盡她多少苦頭了。”
這幾句話一出,登時惹來鬨堂大笑。
項少龍愈來愈覺得管中邪這人不簡單,説話得體,很容易爭取到別人的好感,比之囂魏牟的只知以勇力勝人,又或連晉不可一世的驕傲自負,不知高明多少倍,難怪呂不韋選了他來剋制自己。
呂不韋笑得喘着氣道:“今趟太子丹送來的大禮,共有燕女百名,經我細心挑選後,剩下眼前的二十八人,儘管你們閉目挑揀,都錯不了,稍後我會派人送往各位府上。如今諸燕女給本相國退下去。”
諸女跪倒施禮後,瞬即退走。
昌平君等至此才魂魄歸位。
呂不韋生性豪爽,對要籠絡者出手大方,難怪他在咸陽勢力日盛,膽敢害死莊襄王了。
酒過三巡後,磬音再起。
眾人都大感奇怪,不知又有什麼節目。
忽然一朵紅雲飄進廳來,在滾動閃爍的劍影裏,一位體態無限誘人的年輕佳麗,手舞雙劍,作出種種既是美觀悦目,但又是難度極高的招式動作。
她身穿黃白相雜的緊身武士服,卻披上大紅披風,威風凜然,甫進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
披風像火焰般燃燒閃動,使她宛若天上下凡的女戰神,演盡了女性的嬌媚和雌姿赳赳的威風。
劍光一圈一圈地由她一對纖手爆出來,充滿了活力和動感,連項少龍也看呆了眼。
管中邪雙目透出迷醉之色,一瞬不瞬。
這美人兒以劍護身,凌空彈起,連作了七次翻騰後,才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再出重重劍影,似欲退下時,忽移近項少龍和管中邪的一席前。
在眾人驚異莫名間,兩把寶劍矯若遊龍般,往項管兩人畫去。
兩人穩坐不動,眼也不霎一下,任由劍鋒在鼻端前掠過。
少女狠狠盯了項少龍一眼後,收劍施禮,旋風般去了。
項少龍和管中邪對視一笑,均為對方的鎮靜和眼力生出警之心。
眾人的眼光全投往呂不韋,想知道這劍法既好,模樣又美的俏嬌娃究竟是何方神聖。
呂不韋欣然道:“誰若能教我送出這野丫頭,誰就要作我呂不韋的快婿了。”
項少龍記起她臨別時的不忿眼神,立時知她是誰。
當然是被他拒婚的三小姐呂娘蓉了。
宴罷回府,呂不韋已早一步送來三個燕女俏歌姬。
項少龍與滕翼商量了一會,對荊俊道:“小俊可接受其中一個,但記緊要善待她,不準視作奴婢。”
荊俊喜出望外,不迭點頭答應,項少龍尚未説完,他早溜了去着意挑揀。
項少龍與滕翼對視苦笑,同時想起昌平君昌文君兩人,以呂不韋這種手段,他們那能不對他歸心。
項少龍向候命一旁的劉巢和蒲佈道:“另兩女分歸你們所有,她們都是落難無依的人,我要你們兩人照顧她們一生一世,令她們幸福快樂。”
劉巢兩人自是喜出望外,如此質素的燕女,百不一見,她們應是侍候其他權貴,那輪得到他們染指,只有項少龍這種主人,才會這樣慷慨大方,自是感激不已。
處置了燕女的事後,項滕兩人坐下説話。
滕翼道:“管中邪此人非常不簡單,我看他很快便能打進最重英雄好漢的秦國軍方里,比起六國,秦人比較單純,易被矇騙。”
項少龍嘆道:“縱以我來説,明知他心懷不軌,仍忍不住有點歡喜他,今趟真是遇上對手了。”
滕翼道:“那莫傲才厲害,不露形,若非有圖先點醒,誰想得到他在相府這麼有份量,這種甘於斂藏的人,才最可怕。記着圖管家約了你明天在鳳凰橋密會,應有要事。”
項少龍點頭表示記住了,沉聲道:“我要在田獵時,佈局把這莫傲殺死。”
滕翼皺眉道:“他定參與此會嗎?”
項少龍肯定地道:“那是認識咸陽王族大臣的最好機會,呂不韋還要藉助他的眼力,對各人作出評估,故此他會參與應是沒有問題。而我們最大的優勢,就是莫傲仍不知已暴露了底細。”
滕翼道:“這事交由我辦,首先我們要先對西郊原野作最精細的勘察和研究,荊族的人最擅山林戰術,只要能製做一個令莫傲落單的機會,便可佈置得莫傲像被毒蛇咬死的樣子,那時呂不韋只可怨老天爺了。”
項少龍大喜道:“這事全靠二哥了。”
滕翼傷感地道:“難道二哥對倩公主她們沒有感情嗎?只要能為她們盡點心力,二哥才可睡得安寢。”
兩人分頭回房。
烏廷芳等仍撐着眼皮子在候他回來,項寶兒則在奶孃服侍下熟睡了。
項少龍勞碌了一天,身疲力累,田貞田鳳侍候他更衣時,紀嫣然低聲道:“清姊想見你,明天你找個時間去拜候她好嗎?她還希望我和廷芳致致三人,到她處小住幾天哩!”
項少龍聳肩道:“你們願意便成了,只不過我不知明天能否抽出時間。”
紀嫣然道:“你看着辦吧!”
另一邊的烏廷芳道:“你看嫣然姐今天心情多麼好!”
項少龍奇道:“發生了什麼事?”
愈發標緻的趙致道:“她乾爹使人送來了一個精美的芭蕉型五絃琴,嫣然姐自是喜翻了心兒哩!”
項少龍喜道:“有鄒先生的新消息嗎?”
紀嫣然欣然道:“乾爹到了巴蜀探訪華陽夫人,見那裏風光如畫,留了下來,專心著作他的《五德始終説》,以乾爹之學,那定是經世之作。”
烏廷芳笑道:“我們項家的才女,何時才肯動筆著書呢?”
紀嫣然橫他一眼道:“以前我確有此意,但自遇到項少龍這命中剋星後,發覺自以為是的見解,比起他便像螢火和皓月之爭,所以早死了這條心哩!要寫書的應是他才對。”
項少龍心叫慚愧,扯着嬌妻,睡覺去了。
那晚他夢到自己到了美得像仙境的巴蜀,同行的竟還有動人的寡婦清,在那裏過着與世無爭的生活。
轉眼又夢到病得不似人形的趙雅、渾身冒汗醒來時,老天早大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