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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福在有點惆悵,這個年輕人幫過她許多忙,在那段時間,些少援手,一兩句勸慰,對她不知有多大益處。

    當下她説:“千萬別失去聯絡。”

    “絕對不會。”

    電話一掛斷,已經失去音訊。

    少年時不明白日出日落,人來人往是自然現象,離別分手,交換紀念冊寫得密密麻麻,後來看到那些小冊子,迅速扔到垃圾桶:友(左人右齊)如果有些微成就,一定可以在報上讀到他們消息,如不,也只好算數。

    今日,福在已無感慨。

    下午,秘書打電話給她:“周先生好像有話説。”

    “我到公司來。”

    “四點鐘他有空。”

    福在買了幾盒糕點請大家吃下午茶。

    周子文親自迎出來。

    他情緒平靜得多,攤攤手,“留不住你,福在。”

    福在微笑。

    他説下去:“那天我到你家去,奔向大興問罪之師,可是沒説幾句,忽然醉倒,不知為什麼酒量愈來愈淺,我有否嘔吐,可曾胡言亂語?”

    福在回答:“你很乖,忽然盹着,動也不動,舒舒服服睡得香甜。”

    “司機説,王小姐叫輕點抬。”

    “碰着頭臉就不好了。”

    釋心中之疑

    周子文看着她,“我有無説過不應説的話?”

    福在微笑:“都忘了?”

    “像喝過迷魂湯似,一點記憶也無。”

    福在説笑,“你什麼都答應給我呢,可做得準?”

    “福在,你什麼都可以拿去。”

    “無功不受祿。”

    周子文仍然不放心,“我沒有無禮吧。”

    “子文,請告訴我一件事,釋我心中之疑。”

    周子文像是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麼事,他反問:“我説了,你會相信?”

    “你説了,我便放心。”

    “你問好了。”

    福在輕輕説:“那晚,我們曾在公司做到傍晚,你曾經走開一會,去醫院探訪鄧大和,可是大和説沒見過你。”

    “我推開病房門,他睡着了,鄧太太伏在他身邊也累極打盹,我沒叫醒他倆,只與主診醫生説了一會,警方已與那醫生會晤,他是我人證,月枚出事當晚,我每一分鐘都有着落。”

    “你沒用自己的司機。”

    “司機也要休息。”

    福在不出聲。

    周子文緩緩説:“警方亦用我説:‘周先生,你省下大筆贍養費,真是湊巧。’可見他們同你一般亦有疑心。”他深深嘆息。

    福在仍然沉默。

    “我並不憎恨月枚,她就是討厭我這點。愛與恨都不夠徹底迫切,她對我也有付出,她要的我都決定給她,我毋須陷自身不義。”

    福在微笑,“我放心了。”

    “福在,我們倆——”

    福在回答:“我們相識的不是時候,兩個人的過去加在一起牽牽絆絆比千斤還重,有什麼幸福可言。”

    周子文低下頭,過了很久,他這樣説:“再説,我長得醜。”

    福在走過去,緊緊握住他雙手。

    她很喜歡這樣抓緊周子文的手,這對他來説有鎮定作用。

    也許,當日如果月枚願意這樣做,可能會有不同的結局。

    只聽的周子文説:“分手,你也沒叫我難堪。”

    福在立刻笑了,“誰同你分手,我們仍是朋友:像你這樣牢的靠山到什麼地方去找,我這個小友有事,哇一聲叫,你可得馬上答應我。”

    周子文嘆口氣,把臉埋到福在手心裏去。

    過一會他説:“我給你介紹幾個能幹的人,他們是上海通。”

    “我一安頓下來就去找他。”

    “不,我讓他找你。”

    “也好,這是我浦東地址。”

    “福在,保重。”

    福在説:“我叫什麼名字?我自然有我的福氣在這裏。”

    周子文忽然哽咽,“你説的對,福在,你説的對。”

    他倆擁抱一下。

    福在聽見周子文輕輕問:“為什麼當初我認識的不是你?”

    硬漢也會説出這樣的話來,真叫福在黯然。

    出門那一天,年輕的周氏司機一早來送福在往火車站。

    他看到行李有點訝異,“王小姐,就這一件?”

    福在點點頭。

    他給福在兩隻小盒子,“周先生把這個交給你,説是上海人頂喜歡這款式金錶,禮多人不怪,有必要時拿這個作謝禮,夠體面。”

    福在微笑:“謝謝他。”

    “周先生説,火車票替你換了廂房,比較舒服。”

    福在又感喟,他對她由衷關懷,處處周到。

    知道得太多

    司機把行李搬上去,把礦泉水及零食交給她。

    “周先生説:到了上海南站,會有人接你。”

    福在點頭。

    司機下去了。

    列車準時緩緩開動,福在坐在窗口,看風景逐格後退,漸漸景緻迅速飛快地躍過,一切都過去了。

    在火車行駛的節奏裏她覺得寬心。

    她喝口水。

    真的渴睡,福在想,睡着了永遠不醒來也不要緊,這一陣子老有這樣消極的想法。

    她做夢了。

    她看到小小的自己步行上學,到了課室聽不懂功課,聰敏伶俐的月枚過來同她説:“福頭別流淚,我教你。”她倆從此成為好朋友。

    福在勤學,畢業後用功工作,啊,她認識了邵南,否極泰來,忽然之間什麼都有了:英俊的丈夫、温暖的家庭,還有,事業也前途光明,她不再寂寞。

    忽然之間,邵南變了臉,時勢不如意,叫他酗酒變態,他用皮帶抽打她,用腳踢她。

    她在夢中叫出來:“不,不!”

    列車的節奏更快,格隆隆飛奔出去。

    福在靜了下來。

    月枚,月枚,你在何處。

    月枚緩緩自一面鏡子裏走出來,握住福在的手。

    “我在這裏呢。”

    福在輕輕問她:“你還好嗎?”

    月枚嘟起殷紅色嘴唇,似笑非笑,“你説呢。”

    福在説:“那桑原,他不是好人。”

    月枚笑了,“他們都是惡魔。”

    福在説:“周子文他——”

    “你不認識他真面目,福在,我知道得太多,你也知道得太多,我們勢必有同樣的結局。”

    福在這時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我不講了。”

    月枚看着她,“你很快會明白。”

    “明白什麼?”

    月枚微笑,她看上去仍然那麼美嬌媚。

    她轉身,緩緩回到鏡子裏去。

    福在墮入深深的黑暗裏去。

    如果以後不再醒來,倒也是好事,她最後的意識,仍那樣悲觀的想。

    列車停站,乘客都有點興奮,願意下車舒絡筋骨。

    一直沒出來

    一羣小販圍上來兜售水果。

    “橘子、香蕉,又甜又便宜。”

    其中一個少女走近路軌,自車卡窗户外看到有女客的額角頂住玻璃,一動不動。

    少女用手敲玻璃,“買水果解渴,小姐,價錢便宜。”

    女客像是睡着,靜止。

    少女覺得奇怪,用手指給同伴看。

    她的同伴比較有經驗,趨近一點,只見女客的額角貼着窗户,面目姣好,可是皮膚已呈灰青色。

    他一聲不響,跑到站長那裏,説了幾句話。

    站長開頭有點不耐煩,後來面色沉下,自窗户看進去。

    他忽然聳然動容,奔回列車走廊,找到車廂號碼,想推門進去看個究竟。

    車廂門在裏邊鎖上,推不進去。

    站長大聲喊:“快找勤務員。”

    勤務員喘着氣過來,掏出總匙。

    站長氣急敗壞地問:“該名女客多久沒出來?”

    “昨天上午上車一直沒出來用餐。”

    那已是二十四小時之前的事了。

    勤務員用總匙打開門,站長往裏一看就説:“叫救護車。”

    只見年輕女客衣着整齊,行李就在身邊,尚未打開,她的頭歪在玻璃窗上,已無氣息。

    站長退後,掩上門。

    好奇的乘客已經圍上來。

    “什麼事?”

    “為何延遲開車?”

    不久,公安與救護人員趕到會合,把乘客隔開。

    公安問了幾個問題。

    “乘客叫什麼名字?”

    “王福在。”

    “目的地何處?”

    “上海南路。”

    “一個人乘包廂?”

    “正是,看情形一上車就鎖上門休息。”

    救護人員報告説:“初步瞭解是心臟病猝發,她已無生命跡象。”

    “還那麼年輕……”

    個人都十分惋惜。

    “察看行李,找身份證明文件,通知當地警方辦理手續。”

    “是長官。”

    救護人員迅速處理了事件。

    列車乘客靜了下來,又各管各的事去了。

    公安與救護車相繼離去。

    清潔工人隨後進車廂收拾,看到地上一隻空水瓶,順手扔進垃圾桶。

    列車格隆格隆地開動。

    一個年輕人咕噥:“真慢,蝸牛一般。”

    他的女伴笑説:“下次,我們搭乘磁路軌列車。”

    “真的,非追上時代不可。”

    他兩肩搭肩面對面笑起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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