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下班回去後,周舟已經到家,地上仍是一片狼藉,電視依舊放着昨天那個頻道,快二十四小時了,居然圖像清晰,沒有冒煙。我一看牌子,是國貨,不禁為國產品牌質量過硬而倍感欣慰,多少年前就吵吵着要騰飛的民族工業,終於離開地面了。現在正是冬季,氣温不高,不知道到了夏天,還能不能開這麼久。
我邁過滿地棄物,就像去郊區遊玩躲閃隨處可見的馬糞,回到自己屋,躺在牀上看晚報。
一股香味兒潛入,周舟煮了一碗康師傅,聞得我垂涎欲滴,好像是紅燒牛肉的,還卧了雞蛋。擱平時,我會拿過周舟的筷子就吃了,但這次忍住了,我把報紙翻到有社論的版面,讀上幾段,食慾便消退了。
報紙都看完了,食慾捲土重來。出了卧室,見周舟正在廚房刷碗,不知道鍋裏還剩沒剩湯。
遙控器上下兩片塑料板摔開散在地上,我沒有注意,踩了一腳。撿起一看,上學的時候居然在專業課的實踐中生產過這種遙控器的模具,而且怎麼看怎麼像我做的那個,氣孔巨多,內表面還特粗糙。按生產標準,做成這樣要回爐重塑的,但老師卻説:就這樣吧,然後把它放到成品箱中。我以為我只會看電視,沒想到也能生產出電視配件。其實這並不驚奇,我的同學畢業後還有去製造輪船船身的,不知道造出來沒有,漏不漏水,別造出來的成了泰坦尼克。
我把遙控器的兩塊塑料片上下對齊,電路板夾在中間,然後一捏,便組裝好了,對着電視按了幾下,不管用,又拆開,看到電路板上沾滿灰塵,還趴着一個蜘蛛,正在數字鍵的位置結網。我把遙控器拿到水龍頭下衝洗,弄掉雜物,又放進微波爐轉了半分鐘,在沒有聞到糊味兒前及時取出,再次組裝好,對着電視使用,居然比以前還好用。不禁佩服起自己,不僅能生產遙控器,還會修理。
遙控器修理好了,我和周舟能否完好如初呢,還是像那個破碎的茶壺,無法破鏡重圓。
那個電視劇又開始了,我坐在沙發上盯着屏幕。
周舟刷完碗,在我旁邊坐了會兒,然後起身打掃地上的茶壺碎片。
看着周舟拿着笤帚俯着身子讓地面重新煥發光澤,我再也坐不住了:“擱那吧,一會兒我來!”
“不用,看你的電視吧。”周舟繼續掃地,已經把碎片歸攏一堆。
“坐下。”我上前搶過周舟手裏的笤帚,把周舟拉到沙發上,“喝水不?”
周舟説不喝,但我還是給她倒了一杯。
“想看什麼電視自己播。”我把遙控器塞到周舟手裏。
周舟沒有換頻道,放下遙控器。
“還生氣呢?”我問。
周舟沒有説話。
“昨天是我不對。”我説,“別生氣了。”
“是我酒喝多了,有點兒失態。”周舟説。
“是我態度惡劣,不應該摔東西。”我説。
“是我誤解你了,你才發那麼大火兒。”周舟説。
“是我冷落你了,你才有了怨氣。”我説,“以後除了六歲以下和六十歲以上的女演員,我不再看有女人的戲。”
“除了《動物世界》,沒有這樣的電視節目。”周舟説。
“那我就戒電視。”我説。
“該看就看,只要別不理我。”周舟説,“哪怕只拉着手。”
我拉上週舟的手説:“好,一起看。”
這時候第一集演完了。我還沒吃晚飯,打開一袋康師傅,邊看邊啃,還拉上週舟的手:“第二集馬上開始了。”
剛啃了兩口,周舟一把奪過方便麪,説:“我去給你煮煮。”
我一個人在沙發上坐得難受,便拿起笤帚,收拾地上的茶壺殘骸。許多小碎片存留在地磚的接縫處,難於清掃,要用笤帚尖一點一點往外扒拉,早知道掃起來這麼麻煩,昨晚我就不摔茶壺了。
5
我攬了一個私活兒,一家電腦公司要印製兩千本廣告畫冊。他們先是把電話打到馬傑那,説費用預算是六萬塊。馬傑算了一下,覺得利潤太低,而且人力投入太大,現在手上有幾個電視廣告還忙不過來呢,沒工夫兒搭理這種屁活兒。我知道後,向馬傑要了這家公司的電話,決定自己接這個活兒。
那家公司負責這個項目的是個女的,我向她吹噓了一番自己在業務上有多牛逼,曾成功服務過西門子、諾基亞、摩托羅拉、聯想、海爾等五百強企業,收到表揚信、錦旗不計其數,而且價格可以商量。這個女的説,價格倒不是問題,反正也是公司花錢,只要不超過預算就行,只是我這裏……我猜出她的意思,立即答應,給她百分之十的回扣。我知道換成別的公司,回扣頂多給百分之五。
我已經計算過,每本畫冊包括設計、出片、打樣、買紙、印刷的費用在內,頂多二十塊錢,兩千本就是不到四萬塊錢,如果六萬做下來,刨去給她的六千,我還能剩兩萬左右。工作量也就是一百多個小時,我早下會兒班少睡會兒覺,用不了一個月就能搞定,還是很划算的。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成立一個能蓋公章、有正式發票的組織。我諮詢了一下,註冊資金最少的經濟組織就是“中心”,要註冊“公司”,得十萬以上。
我現在明白為什麼大街上能洗澡的地方都叫洗浴中心,不叫洗浴公司,就是因為註冊“中心”的門檻低。
我手裏有一萬塊,還需存入銀行兩萬塊註冊資金。註冊完了,這三萬塊錢可以取出投入到實際運作中。
晚上,我和周舟説了我的計劃,還説想從她那先拿兩萬塊錢。
周舟擔心地説:“這行嗎?那人辦事兒靠得住嗎?”
我説:“放心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要籤合同的,那麼大一公司擺着呢,還至於騙我這點兒錢。”
周舟把她的銀行卡給了我,讓我明天自己取兩萬出來,並一再叮囑我:“小心點兒。”
我裝起銀行卡,問周舟:“下個月就是你生日了,等這事兒一完,我掙了錢,給你買點兒什麼?”
周舟説:“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能把兩萬塊錢拿回來就行。”
我拍着胸脯説:“到時候,恐怕這兩萬就變成了四萬。”
6
第二天,我把三萬塊錢存入我在銀行的賬號,然後去工商局註冊。他們留下我的資料,説要審批,讓我回家等結果,一個禮拜內會有答覆。這些部門就是這樣,不折騰你幾回,不浪費一下你的時間,不讓你着着急,
好像就顯現不出他們的權威性似的。我都想譴責他們:“為什麼中國經濟發展得緩慢,全是你們耽誤的!”但為了日後得到的結果不是否定的,便沒有及時指出他們的錯誤。
晚上,我向周舟彙報了私活兒的進展情況,周舟也告知我她的動態,公司明天要去上海開年會,一個星期左右。又快過年了,各個公司都在這時候做年終總結。
周舟叮囑我,在她外出的日子裏,我必須遵守以下幾項條款:
l、最多五天打掃一次房間衞生和個人衞生,勤換洗內衣褲。
2、一個星期只能吃一次方便麪,不能幹嚼,要煮着吃,還得卧雞蛋。
3、不許聯繫無關的漂亮女人,醜女人更不可以。
4、做有女人的夢可以,但女主角只能是周舟。
5、遇事要謹慎,多思考,拿不準就剮着急做決定。
6、努力執行好上述五條,就像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鬥那樣努力。
最後周舟補充説:“知道你嫌煩,但這是為你好。”
我心裏盤算:如果我為了做到一個星期只吃一次方便麪,在沒有飯吃的時候,只好餓着,還不如多吃幾次方便麪。
為了讓我牢記在心,周舟還把上述規定抄到紙上,貼在牆上,我一抬頭就能看見。
叮囑完我,周舟拿出一堆瓶瓶罐罐,開始往自己臉上抹,抹完一瓶,我就拿起看看,發現做女人,真是太不容易了。
周舟先是濕潤了臉部,塗抹的第一瓶是,美白潔面乳,塗上後輕輕拍打,三分鐘後用清水洗淨臉,又打開第二瓶,嫩白去角質素,塗上後用手指反覆輕柔面部,直到感覺死皮污垢呈屑狀脱落,然後再用清水洗面,接
着打開第三瓶,美白亮膚水,抹在臉上直到滲入皮膚,之後沒有再洗臉,而是打開第四瓶,羊胎素眼霜,擠到手指尖,塗在眼睛周圍,因為擠多了,還給我的眼角也塗了一點兒,然後是一個紙包,從裏面取出一張補水面膜,找對眼睛鼻子嘴的開口,貼在臉上,貼了大概半集電視劇的時間,揭下面膜,又打開第五瓶,二十四小時美白保濕乳,邊抹邊拍打。我看了一眼時間,問道:“什麼時候才能完,十二點多了?”
周舟説:“快了,最後一步了。”
“你整得光彩照人,打算給誰看啊?”我有點兒醋意。
周舟説:“給所有人看,明天我要在年會上做工作總結。”
“做女人真累。”我感嘆説,“做個白領女人更累!幸好我是男人。”
做完美容,周舟開始收拾瓶子。我説:“就放這吧,給我留着。”
“你要幹嗎?”周舟問。
我説:“我看介紹裏説這些東西里面含有牛奶、蛋白質、甜杏仁、維他命A、維生素c,餓了的時候,我就喝這個了。”
“你還是直接買飲料喝吧。”周舟拿起一個瓶子説,“這麼一小瓶,比一桶牛奶都貴。”
“噢,看來資本主義不是真的有錢,要不他們為什麼不倒化妝品,而
是倒牛奶呢。”我恍然大悟。
周舟走後的第一天晚上,給我打來電話,問我一天都幹什麼了。我説白天在廣告公司貢獻了八個小時青春,下班吃了麥當勞,現在正做睡覺前的準備工作,打算今晚做一個女主角是她的夢。周舟又問我註冊的事情有
結果了嗎,我説還沒,不過估計問題不大。
第二天晚上,周舟又打來電話,問我聽話沒,聯沒聯繫別的女人。
我説:“聯繫了,晚上買報紙的時候,和賣報的小姑娘説了一句話。”
“説什麼了?”周舟問。
“我説:‘來份晚報。’然後給了她五毛錢,她拿給我一份報紙,沒理我。”我説。
“活該。”周舟笑着在電話裏説。
第三天晚上,我病倒了。渾身乏力,胸悶氣短,頭痛發燒。周舟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剛吃了一把藥片,正躺在牀上休息,沒去醫院看,也不知道得了什麼病,就每種藥都吃了點兒,總有一種能對症下藥。
周舟聽我説話聲音虛弱,問我怎麼了,我説有點兒難受,無大礙,但還是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周舟讓我趕緊吃藥,説要不她回來照顧我,我説不用,輕傷不下火線,被這點兒小病嚇倒,以後還怎麼開展革命建設。
掛了周舟的電話,我找了一本王小波雜文,躺在牀上看。老王在文章裏不止一次地哭窮,寫了很多東西,生前卻沒能名利雙收。死了以後情況就變了,以他的名氣和書的暢銷度,如果還活着,説不定能上福布斯名人榜.可惜死了,福布斯不給死人排座次。但話又説回來,如果王小波還活着,不一定能有現在的知名度,説不定還在訴窮。這就是中國文人的悲哀。
正看着,聽見有人敲門。我去開,見喬巧站在門外。
“你怎麼來了。”我沒有開門的意思。
“來看看你。”喬巧説,“你能不讓我站在門外説話嗎?”
“你進去不太方便。”我想安靜地休息會兒,只好這麼説。
“怎麼?有別的女人?”喬巧問。
“周舟在裏面。”我隨口一説。
“那裏面沒人。”喬巧説,“她去上海了,我知道。”
“你是不是間諜啊,這也知道。”我只好打開門。
“聽我哥説的。”喬巧進了門,“過幾天才能回來。”
“你哥怎麼總騷擾周舟啊。”我非常不滿。
“誰讓我哥看上她了,還沒見我哥對哪個女孩這麼投入過。”喬巧説,“沒見你多出色啊,周舟怎麼會在你這棵樹上吊死呢。”
見我無精打采,一臉倦色,喬巧問:“怎麼了你?”
“病了,有點兒難受。”我躺在沙發上。
喬巧摸了一下我的額頭,又把手放到自己腦門上摸摸,問我有什麼症狀,聽完後説:“內火攻心,導致感冒發燒,幫你去去火就好了。”
“你想怎麼給我去?”我説。
喬巧從錢包裏掏出一枚一塊錢的硬幣説:“我去拿個碗,接點兒涼水,給你刮刮。”
我説:“不刮,你那赤腳醫生的招兒不靈。”
喬巧説:“你不試怎麼知道不靈,我爸上火的時候,我媽就這樣給他去了火。”然後接了一碗涼水,“趴下,給你刮刮後背。”
我趴在牀上,一動不動。
“毛衣脱了。”喬巧説。
我脱去毛衣,剩下內衣。
“內衣也脱了。”喬巧説,“脱光。”
“內褲也要脱啊?”我説。
“説讓你脱褲子了嗎,我説的是上身。”喬巧説。
我光着膀子,像受刑一樣,趴在牀上。喬巧用鋼鏰蘸了點兒水,在我後背上耕耘起來。
“輕點兒,疼。”我説,“使那麼大勁,一塊錢刮完就成五毛了。”
喬巧説:“不疼不去火。”説着更加用力。
“哎喲!”我慘叫一聲。
颳了二十分鐘,後背火燒火燎,一碗涼水剩下少半碗,喬巧把硬幣扔到碗裏説:“衣服穿上吧,睡一覺明天早上就好了,不好再來給你刮。”
“不用了。”我套上毛衣説,“再刮就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