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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004年,繼續死磕

    何小兵和夏雨果分開並不是為了另尋新歡,他只想一個人待着,所以當嚴寬把婚介網的會員名和密碼寫在紙上交給何小兵的時候,何小兵沒過一會兒就不知道把紙弄哪兒去了。

    一個人待着的時候,會寂寞、煩躁,需要找個伴兒,但和伴兒在一起的時間長了,會更煩躁,比一個人的時候還寂寞。何小兵覺得,人活着怎麼着都不得勁兒。

    一次何小兵喝多了,去找顧莉莉。

    "你不是説有事兒就找你嗎,我現在有事兒了!"何小兵見到顧莉莉後,醉醺醺地説。"什麼事兒?"

    "打炮!"

    "滾!"

    "不滾!"何小兵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端起茶几上的水就喝。

    "喝多了吧你?"顧莉莉一把搶過水杯,把水潑在何小兵的臉上。

    何小兵眼睛一閉,一頭倒在沙發裏,睡着了。

    第二天醒了的時候,何小兵發現自己正和顧莉莉摟着,睡在一個牀上。從此以後,何小兵就隔三差五去找顧莉莉一趟,他覺得這樣對自己沒有限制,雖然不能保證想去就去,需要看顧莉莉的情況,但至少何小兵可以保證自己想走就走,顧莉莉也不要求他什麼。

    你情我願,何小兵看得出,顧莉莉一個人的時候也挺沒意思。如果有幾天何小兵沒去找她,顧莉莉就會給何小兵打電話,沒事兒也聊幾句,給何小兵提個醒兒,他可以來找她。如果何小兵正好想去,就會去找顧莉莉,如果不想去,何小兵就會找個理由,顧莉莉也不強求,後來何小兵索性不再找理由,就直接説今天不想去,顧莉莉也不説什麼。當然,也有何小兵主動而被顧莉莉拒絕的時候,何小兵也理解顧莉莉。過不了幾天,兩人節奏一致了,又會見面了。何小兵覺得這樣挺好,既排解了一個人的孤獨,又沒有失去一個人的自由。

    一個人的時候,何小兵能清醒地感覺到,這樣的生活有問題,不可靠,先不説自己是否滿意,首先生活本身就有改變現狀的需要,但何小兵不知道從哪兒入手改變、改成什麼樣兒。就像在學習乘法以前,知道100乘以100肯定不等於200,否則要乘法幹嗎,但等於幾就不知道了,這是以後必然會知道的事情。所以,何小兵的態度就是過一天算一天吧,等待獲知答案的那一天,而這之前,只能湊合着過,不滿意也沒用,聽任命運和生活自己發展吧!

    無聊的時候,何小兵就去找顧莉莉,在她身上耗盡體力,讓自己筋疲力盡,以為就不會無聊了,但事後躺在牀上發現,時間彷彿靜止,變得更無聊了。不僅何小兵覺出生活有問題,顧莉莉也感覺到了。

    "你覺得咱倆整天這樣有勁嗎?"一次顧莉莉問何小兵。

    "是挺沒勁的。"何小兵仰望着天花板説,"不這樣更沒勁,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沒有。"

    "那還是先這樣吧!"

    兩人面對生活裏的問題,都束手無策,或者説,選擇了現在這樣的對策。

    昨晚,何小兵到顧莉莉家的時候已經半夜了,她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何小兵換拖鞋的時候,顧莉莉看見了何小兵胳膊肘上的傷。

    "又跟人打架了?"顧莉莉問。

    "自己摔的。"何小兵不想多説什麼。

    顧莉莉拿出醫藥包給何小兵清洗了傷口,貼上創可貼。

    顧莉莉曾評價過何小兵,打架的時候有股破罐破摔的狠勁兒,因為他不用考慮後果,他一無所有,除了受點兒傷,不會失去什麼,甚至希望打完架,能改變什麼,哪怕是壞情緒。何小兵無法否認顧莉莉看待任何問題都能看到點兒上,但他不願在顧莉莉面前過多暴露自己,即使這一點,顧莉莉也心知肚明,所以,很多時候,顧莉莉看穿了何小兵,也不挑明。比如,除了那次喝多了,何小兵從來不在顧莉莉家過夜,無論多晚他都要走,不想在這裏有家和過日子的感覺,顧莉莉從不問他為什麼,也不攔着他。

    顧莉莉和何小兵在一起的時候,就像一個看着孩子正在成長的家長,雖然何小兵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事實就是如此。何小兵想的那些事兒、説的那些話、説話時的神態,都是顧莉莉曾經熟悉的,它們也在她的身上出現過,純真而美好。如今,顧莉莉已經在自己身上找不到這些東西了,她相信,隨着何小兵的成長,這些東西也將隨歲月而消逝。

    昨天晚上何小兵還是回了自己那兒,他也對自己那麼晚了還打擾顧莉莉然後毫不留情地走掉有些愧疚,所以臨走的時候又找了一個理由:"我今天還沒練琴呢!"

    顧莉莉付之一笑,衝何小兵擺擺手:"好好休息,別忘了明天下午考試的事兒!"

    有個文工團正準備招些新人,顧莉莉知道信兒後讓何小兵報名試着考考,何小兵很不屑,説不喜歡這種事業單位。顧莉莉告訴何小兵這種單位的種種好處,不用坐班,還有基本工資,每年只需要適當地接點兒演出任務就行了,不耽誤幹自己的事兒。何小兵想,那就試試,如果真考上了,發現那不適合自己,大不了就不幹了。

    何小兵起牀後,拿起吉他練了會兒,彈着彈着,不想去考了,覺得沒勁。一是覺得肯定考不上,因為去現場報名的時候,那些工作人員的態度,就讓何小兵覺得這是一件不會公平的事兒,背後肯定有貓兒膩;二是覺得考上了又能怎樣,這並不是自己的理想。

    但何小兵還是決定去試試,他並不是還抱着自己能考上的希望,而是要見識一下到底有多黑暗。如果考上了,也不會和他們籤工作合同,讓他們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把能在他們那兒有個事兒幹當回事兒。

    何小兵吃完午飯,拿着吉他去了。文工團在一條衚衕裏,衚衕口已經停滿了車,陸續有人往衚衕裏走,看穿着打扮,就知道也是來考試的。這次不僅招聘器樂演奏的,也招聘聲樂、表演和曲藝演員,所有走在衚衕裏的人,都躊躇滿志的樣子。

    進了文工團大院,公告欄裏貼着考試流程和考生編號,兩點開考,一點半所有考試人員進入排練廳備場。早到的人,都在樓前的廣場等着。還有人在臨陣磨槍,有人把腿搭在一樓的窗台上壓,有人穿了一身中山裝對着一面牆在背詩,還有一些人趾高氣揚,看誰都一臉不屑,像天鵝似的,走到哪兒都挺着脖子。何小兵想,來這兒裝B的孫子還真不少!

    何小兵點了一根煙,走到樓側面的陰涼裏抽,見一胖一瘦兩個人説着相聲,沒有聽眾,也説得津津有味兒,胖子出了一腦門兒汗。何小兵蹲在一旁抽着煙,聽了會兒,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選這麼一個段子,一點兒也不逗。

    一點半到了,考生們被帶到排練大廳,自己找座位坐好,主持人介紹了考試規則,快兩點的時候,文工團的團長帶着各單項的負責人來了,在前排評委席就坐,立即有工作人員上前給每個杯子裏倒茶,團長打了一個嗝,問工作人員:"有牙籤嗎?"

    工作人員很快就拿來一罐牙籤,團長掏了半天,掏折了三根牙籤,終於把想掏的東西掏出來了,滿意地喝了口茶,衝主持人招招手,主持人走過來,團長説:"開始吧!"

    主持人走到場地中央,來了一段開場白,然後請團長講話,全場鼓掌。

    團長走上台,一手拿着麥克,一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先介紹了該文工團的豐功偉績和強大的人才陣容,提到了幾個明星,然後説了一下這次的考試情況,根據需要各個專業只招收一兩個人,所以在場的大部分人是要落榜的,但考不上也沒關係,團長還舉了幾個一線明星和歌星的例子説,他們當時也在這裏參加了考試,都沒考上,日後一樣在各自的工作領域取得矚目的成績,所以説,通往藝術殿堂的道路,不止一條。被團長舉例的這幾個明星,都比這個團在編的人員有名。

    為了能讓自己演奏的時候有點兒感覺,何小兵買了兩罐啤酒,趁團長講話的工夫,坐在台下喝着。旁邊備考的人問何小兵:"哥們兒,你是來陪人考的嗎?"

    "陪我自己考!"何小兵説。

    "你考器樂演奏?"那人看見了何小兵的吉他説。

    "怎麼了?"何小兵説。

    "喝完酒還能彈準弦嗎?"

    "不喝我也彈不準,反正都是瞎彈。"

    那人點點頭:"我覺得像你這種心態,肯定能考上!"

    輪到剛才坐在何小兵旁邊的那人上場了,開始自我介紹,有點兒大舌頭,如果這是在學校裏,下面肯定笑作一團了,但此時台下沒有人笑,不知道是憋住了還是覺得應該尊重同類。

    他是來考美聲的,曲目是《我的太陽》,唱得像打雷,只打了兩聲,考官沒給他打第三聲的機會。這哥們兒頓時下起雨來,哇哇大哭:"老師,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您還沒徹底領略到我的才藝呢,我考不上,是貴團的損失,是中國文藝界的損失!"

    "謝謝,我們已經欣賞過了,請你冷靜一些,回家等消息吧!"

    那哥們兒還賴着不走,上來兩個保安,把他架走了。何小兵站在排練廳門口看着,他途經何小兵身邊的時候,説了聲:"再見!"

    "再見!"何小兵回覆了一句,冥冥之中,兩人也算有過一面之交。

    也有一些表現不錯的考生,他們的演出時間會稍稍長一些,下場的時候會被考官叫到跟前,不知道聊了什麼,反正離開的時候臉上都帶着笑容。

    何小兵終於等到自己上場了,上場前他就覺得自己用不了一分鐘就會被叫停,結果出乎他的預料,彈了足足兩分鐘才聽見台下的考官説夠了。何小兵起身,拎着吉他從考官們面前走過,他們不是在喝水就是在抽煙,看得出,沒人對他有興趣,就讓他這麼離開了,沒人叫住他問點兒什麼。

    這是預料中的結果,何小兵離開考場,撒了一泡尿,坐上公車回家了。

    坐在車上,何小兵看着窗外的車流、人羣、城門樓、護城河、高聳的寫字樓,這一切對他並不陌生,這已經是他到北京的第四個年頭了,但此時,它們卻突然陌生起來,拒何小兵於千里之外。自己現在仍不屬於這裏,將來還未知,或許自己僅僅是這座城市的一個過客,何小兵坐在車上想。

    這裏的街道比老家的寬,這裏的樓比老家的高,這裏的人比老家的多,他們走路比老家的快,這裏的車比老家的好,這裏的天沒有老家的藍。除了這裏灰濛濛的天空屬於自己,別的似乎都和自己沒什麼關係。看着窗外並不親切的景象,何小兵想起了那個曾經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了何建國。

    自打何建國知道了何小兵退學的消息,兩人通過一次電話後,就再沒聯繫過。何建國曾託何小兵的媽給何小兵捎過話,如果何小兵還想回家,隨時歡迎,管吃管住,想喝酒,頓頓有酒,還幫他在老家找份鐵飯碗的工作,如果他想結婚,他們也會給他介紹對象,給他在老家買房,讓他過上穩定安康的生活,但是何小兵拒絕了,這些顯然動搖不了他繼續留在北京的決心。

    但北京帶給了何小兵什麼呢,想來想去,何小兵發現北京根本不適合生活,只適合來這裏做夢。夢醒了,就該幹嗎幹嗎,但在醒來之前,只有心甘情願地沉醉在這美好中,寧可忍飢挨餓,受苦受凍。

    退了學,一個人在北京生活的這三年,何小兵沒少受罪。就拿最近這半年來説,六個月前,正是一年裏最冷的時候,何小兵在平房裏生了一個爐子,不知道什麼原因,屋裏就是不暖和,彈琴的時候手都是僵的,在屋裏還得披着大衣,睡覺的時候,也得把大衣以及所有可以擋寒的東西蓋在腳底下。即使這樣,半夜還經常會被凍醒,冷得想撒尿都不敢出被窩,生怕撒的尿把體內的那點兒熱乎氣兒帶走,尿完會更冷。最痛苦的事情是起牀的時候看到自己的哈氣,彷彿置身冰天雪地之中,這時候穿衣服需要莫大的勇氣,大喊一聲,大義凜然地從被窩裏爬出來,火速穿上衣服——如此生活了一個月以後,何小兵覺得自己穿衣服的速度比消防員還要快了。穿上衣服以後,發現更冷了,因為衣服是涼的,像鑽進了地窖。如果這時候在自己家,有暖氣,暖氣不夠熱就開電暖氣,電暖氣還不夠熱就開空調,怎麼暖和怎麼來,反正也不用操心電費的事兒。生活環境的天壤之別,時常讓何小兵在北京冬日的早晨懷念自己在老家的那個温暖的家,但很快何小兵就把它拋到腦後了,只要一彈起吉他,這些困難對他來説算不了什麼,夢想的温度,能讓何小兵感覺不到寒冷。

    冷日子過去了,又到了雨季。下完雨,院裏都是積水,得墊着板兒磚進屋,屋裏也潮,牆是濕的,琴絃彈不到的部位都生鏽了,有時候還能看見地上爬着蚯蚓,地下的濕度太大了,它們都從土裏鑽出來了。

    何小兵自己不做飯,都在外面吃,這個歲數的人對吃沒有概念,身體好,多一頓少一頓的沒關係。何小兵吃飯不按點兒,從來都是餓了才吃,湊合買點兒什麼,拉麪、拉條子、手抓飯、蓋飯、炒餅、炒麪,總之,這段時間他出入於散落在北京各個地方的新疆館、成都小吃和大排檔,走到哪兒,餓了就吃到哪兒。

    去年何小兵賣了幾首歌,攢了點兒錢,到了這個月,那些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何小兵不想再為生存而寫歌賣歌了,因為寫的都是應景之作,或者是因為快沒飯吃了而無病呻吟,即使這事兒能解決生存問題,但不是長久之計,將來一定會後悔寫了這樣的歌,而且自己寫起這種歌來,已經越寫越差,有兩首已經被好幾家公司退回來了,而好歌自己又不捨得賣。

    何小兵覺得,就是自己去賣血,也不能賣自己認為寫得好的那些歌。賣了這些歌,就等於把自己賣了。他之前付出的一切——復讀兩年非得考北京的大學,考上大學後又迅速退學成了"北漂",找各種老師學吉他,寧可在北京過潦倒的生活也不願意回家過衣食無憂的生活——不都是為了他的音樂理想嗎,而這個理想,説白了就是一張專輯,再具體點兒,就是十首歌。他得給自己攢這十首歌。

    何小兵的母親曾經向何小兵轉達過她和何建國的不解:至於嘛,不就是一盤磁帶嗎?何小兵的回答是:當然至於,這是我的人生,不出這專輯我活着沒意思!

    就是這口氣,支撐着何小兵在北京待下去。

    眼看又要交下季度的房租,生活捉襟見肘了,何小兵決定沒志氣一回。下車後,他把母親寄給他的錢都取了出來。取完,為了斷了自己第二次沒志氣的後路,何小兵把銀行卡剪碎扔掉,並去銀行掛失,凍結了卡號,也斷了他媽繼續給他寄錢的可能。

    何小兵下定決心,花完這些錢,如果又活不下去,那就認清現實,找個工作,先在北京把自己養活,再考慮理想什麼的。只要人活着,理想就不會泯滅。

    到了家,剛進屋,顧莉莉的電話來了。

    "考完了嗎?"顧莉莉問。

    "一幫傻B!"何小兵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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