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把臉靠在他背上。
「大塊頭向你示愛?」
金瓶沒有回答。
「你若撇下我們,即時可享榮華富貴,立刻穿金戴銀。」
金瓶嗤一聲笑出來。
「他們都覺得你無可抗拒。」
「他們?」
金瓶想一想,「他們太年輕,不算數。」
「那麼,我的勁敵,只得大塊頭一人?」
「你真的那麼想?」
金瓶雙臂束緊他的腰。
他輕輕轉過頭來,「緊些,再緊些。」
「説你愛我。」
秦聰暢快地笑,機車飛馳過市。
他們當晚就走了。
漫無目的,離開這一組太平洋小島,飛往西方,在舊金山着陸。
玉露問:「當年,他們真的見過一座金山?」
「夢想金山銀山,我們對財富的看法真正徹底,如果這是舊金山,新的金山又在什麼地方?」
秦聰在飛機場租了車子,「跟我來。」
「不要走太遠,我的身邊只剩下一點點錢。」
這個時候,有兩個紅臉皮日本中年人圍住了玉露,問她姓名,要她電話號碼。
金瓶冷笑。
秦聰走近,他問:「我也有興趣,你可要我的住址?」
日本人看他長得魁梧,知難而退。
玉露卻不動氣,反而笑,「東洋人嫌師兄老。」
上了車,把他們的護照旅行支票現錢全部抖出來。
「咦,這是什麼?」
金瓶一看,「與未成年少年一起拍攝的極度猥褻照片。」
秦聰説:「連護照一起寄到派出所去。」
「正應這樣。」
玉露輕輕説:「鈔票全是清白無辜的。」也只有她會這樣説。
她笑着把現款放進口袋。
秦聰在信封上寫「警察局長」,然後將護照連照片放入信封丟進郵筒。
玉露説:「現在可以住套房了。」
他們在遊客區挑了一間五星酒店住。
秦聰説:「大隱隱於市,這是個龍蛇混雜的好地方。」
金瓶忽然想念岑園的清寧。
「人海茫茫。」她喃喃説。
秦聰握緊她的手。
玉露看在眼內,別轉面孔。
進了房間,放下行李,他們分頭梳洗。
幼時,師傅一直替他們置白色純綿內衣褲,到了今日,他們仍然保持這個習慣。
金瓶用毛巾擦頭,看見秦聰在私人電腦上看電郵。
「有消息?」
「你看。」
金瓶探頭過去。
「大衞之星要求與王其苓女士聯絡,介紹人:章小姐。」
金瓶説:「問他們有什麼要求。」
秦聰立刻問:「大衞之星,請説出要求。」
玉露在一旁説:「大衞是猶太人的祖先。」
「啊,是流浪的猶太人。」金瓶已經有了好感。
半晌,回覆來了。
「希望面談,請指明會晤地址。」
金瓶説:「舊金山唐人街中華會館門前,明日下午三時。」
他們考慮了幾分鐘,這樣答:「我們派阿伯拉罕海費茲來見你,他是一個高大的年輕人。」
秦聰説:「屆時見。」
「去查一查大衞之星來龍去脈。」
「鼎鼎大名的猶太人組織,分會布全世界,專為猶太裔出頭,就算一張免費派送銷路數千的區報上有言論對他們不敬,誓必採取行動,獅子搏兔,叫對方道歉賠償為止。」
金瓶嘆口氣,「華人也應採取同樣態度。」
「我們三千年來講究忠恕。」
玉露找到大衞之星資料,「他們至今仍然不放過德國納粹戰犯,逐一追蹤通緝暴露他們身份。」
「他們要我們做什麼?」秦聰納罕。
「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接看電郵又來了。
「大衞之星通訊人員得到可靠消息來源謂王其苓女士已於最近不幸辭世,請證實。」
金瓶答:「家師的確已因病去世,你們有權取消約會。」
「那麼,我們願意同金瓶小姐會面。」
「我正是金瓶,明日見。」
玉露羨慕,「師姐已經有名氣了。」
「想必是章阿姨關照。」
金瓶打一個阿欠,回房去小息。
秦聰取過外套。
玉露問:「你去哪裏?」
他回過頭來,「需向你交待嗎?」
「你不會撇下金瓶。」
「金瓶從來不會纏着任何人。」
他開了門走出去。
玉露取過桌子上的茶向他潑過去,茶只淋在門上。
她含怒走到露台,在那裏一直站到天黑。
漸漸她生了邪惡的念頭。
有一把聲音在她耳邊,「不不,不可以。」
她聽見自己説:「為什麼不可以,我們根本就是不法之徒。」
身後傳來金瓶的聲音:「你自言自語説什麼?」
玉露轉過身子:「沒事。」
金瓶嘆口氣:「師傅不在了,大家不好過。」
「師姐心想事成。」
「咦?」
「才嫌師傅,師傅就走。」
「我正在後悔。」金瓶垂頭。
「你現在當然這樣説,實際上,如釋重負,可是這樣?」
「玉露,我並無此意。」
「如今,每個人都得聽你的了。」
「你不服氣?」
「啊哈,哪裏輪到我有異議。」
「小露,心境欠佳,少説話。」
「是是是。」玉露揚起雙手走開。
秦聰推開門進來。
他説:「中華會館門口不遠有座牌樓,你們見了面,可約他到雙喜茶樓,我已與老闆打過招呼,那地方還乾淨。」
凡是有華人的地方,就非得籌款蓋一座牌樓,號稱中華門,結果也揚名四海,外國人就叫PAILAU,也懶得翻譯。
金瓶問:「雙喜可有後門?」
「有,在廚房裏。」
秦聰説:「我與小露會坐靠門的位子。」
金瓶點點頭,「小露心情欠佳,你陪她出去逛逛。」
「誰理她,都是你們把她寵壞。」
第二天,金瓶化妝成一箇中年婦女,衣着十分考究,可是衣服全是十年前式樣,外套還有大墊膊,白鞋,深棕絲襪,百分百過時。
她準時到中華會館,看到染金髮的華裔少年三三兩兩聚集。
三時正,有人走近問:「可是金瓶小姐?」
金瓶抬起頭,「海先生,請到雙喜喝杯茶。」
那年輕人欠欠身,「好。」
她們走進茶樓,靠邊坐下,夥計來招呼,海費茲用標準粵語説:「給一壺壽眉及一碟豉油王炒麪。」
金瓶笑了。
他凝視她,「你原來這麼年輕,始料未及。」
金瓶收斂笑容回答:「足夠做你母親了。」
這時,秦聰與玉露進來坐到門口座位。
「這件事,你太年輕了,怕沒有興趣。」他有點遲疑。
金瓶輕輕問:「你們做事,習慣這樣嚕囌?」
他臉紅,咳嗽一聲,喝一杯壽眉茶,定定神。
這女子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不笑也像在笑,根本不屬於中年婦女。
她能勝任這件任務嗎?
他自公文袋取出兩張十乘八照片,交給金瓶看,照片中是一幅西洋畫。
金瓶對美術的認識十分普通,但是西洋畫大師不過是那幾個人,風格突出,一望即知,甚易辨認。
這是一幅精美的風景畫,卻並非名家作品。
左下角有顯著簽名,畫家叫史洛域斯基。
一查資料就可以知道畫的市值如何。
另一張照片是畫的背面,貼着柏林美術館的卷標與編號,畫的名字叫春霧小城。
金瓶問了一個關鍵性問題:「這幅畫此刻在什麼地方?」
「直布羅陀。」
「什麼?」
「畫像人一樣,」海費茲感慨地説:「有它自己的命運。」
「它的命運十分奇突。」
「是,史洛域斯基是波蘭猶太裔畫家,這幅畫,二次大戰時落在納粹手中,收集到柏林美術館。」
「啊。」
「它的原主人,是我舅公。」
金瓶可以猜到,畫裏有一篇血淚史。
「這幅畫並非珍品,至今拍賣行估價不過十萬美元左右,納粹全盛時期,美術館借出這畫給德國大使館作裝飾用,這幅畫,最後掛在北非坦畿亞使館。」
金瓶嗯一聲,「當然,坦畿亞與直布羅陀只隔着一個海峽。」
「你説得對,稍後,盟軍步步進攻,德軍敗退,大使撤退,忽然有人將使館內值錢之物盜出出售,這幅畫,被直布羅陀一個商人買去。」
「呵,我們中國的文物,也有着許多這樣叫人唏噓的故事。」
「所以我説,只有華人才能瞭解猶太人的辛酸。」
「你要取回這幅畫。」
「是,大衞之星正設法尋回所有二次大戰前屬於我們的財產。」
金瓶輕輕説:「你們永誌不忘。」
「是,」海費茲斬釘截鐵般説:「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也絕不寬恕。」
金瓶不出聲。
「這是我們願付的酬勞。」
他寫了一個數字。
是畫價的好幾倍,這件事,已變成原則問題,他們務必要討回公道。
「請速下手,畫主已將畫售予柏林一商人,該人打算將畫贈送柏林美術館。」
「你可出更高價。」
「畫主是納粹同情者。」
啊,水火不容。
「請儘快行動。」
「沒問題。」
海費茲的國仇家恨忽然湧上心頭,雙眼發紅,「謝謝你。」
他站起來離開雙喜茶樓,秦聰與玉露尾隨他出去。
金瓶回到酒店,立刻找直布羅陀的資料。
她印象中那是一座白堊峭壁,海鷗啞啞,盤旋不去,景色壯觀肅殺。
她錯了。
互聯網上資-圖片叫她驚訝,她一看不禁叫出來:「像香港!」
不錯,高樓大廈順着山勢一層層建造,已經發展得一點空間也沒有了,一看就知道這半個世紀來,直布羅陀已進化成一個商業都會,是觀光熱點。
這時,秦聰與玉露回來了。
他取過那兩張照片,仔細看了一會兒。
「整件事,是意氣之爭。」
金瓶笑,「人為爭口氣,佛為爭爐香。」
玉露説:「我一直想到地中海遊覽。」
金瓶説:「這張畫真實面積是三乘五-,自畫框割下,捲起,放進筒內,掛在背上,可迅速神不知鬼不覺離去。」
「一分鐘內可以解決。」
「從進屋到離去,四十秒夠了。」
「直布羅陀講什麼語言?」
「英語,它是一個不願獨立的殖民地。」
「我同你一起出發。」
金瓶忽然説:「第一次沒有師傅獨立行動,感覺淒涼。」
她垂下了頭。
玉露牽牽嘴角,不出聲。
「這次行動,我無事可做。」
「不,玉露,你也一起去觀光。」
稍後,海費茲與他們接頭,他撥電話到他們房間。
「我有資料放在接待處。」
金瓶説:「玉露,你去拿。」
玉露到大堂取件,海費茲就在一角看報紙,見一少女活潑地取過包裹,他不禁一怔,這就是金瓶的真面目?抑或,只是她的同伴?
他對那聲音温婉動人的東方女子有極大好感,即使她真是一箇中年女子,他也不介意時時聽她説話。
玉露拿了一卷錄映帶上來。
金瓶播放觀看。
攝影機把他們帶到山上,私家路兩邊有棗樹及橄欖樹,一片地中海風情,接着,小型攝影機停留在一間平房門外,門牌上寫着奧登堡。
是德裔。
接着,有人打開門,攝影機跟進去。
秦聰問:「有沒有發覺鏡頭位置很低?」
玉露答:「偷拍的攝影機配在一個孩子身上。」
説得不錯。
接着,小孩走進書房,他們看到了那幅畫,完全不設防地掛在牆上。
書房一角,是落地長窗。
秦聰説:「好象任何人走進去都可以輕易把畫取走。」
「也許,他們志在必得。」
秦聰微笑,「現在,只有你與我商量了。」
金瓶看着他,內心惻然。
這時,玉露把雙肩掛在師兄肩上,「我呢?」
秦聰忽然推開她。
這時,有人敲酒店房門。
秦聰打開門,是一個侍者送飛機票上來。
秦聰笑,「只得一張飛機票。」
「不要緊,」金瓶説:「我請客,明早一起走。」
玉露説:「真累。」
她取過外套,説要出去逛街。
她一出門,金瓶説:「玉露還小,你對她好些。」
秦聰卻這樣答:「一個人若鍾愛另一人,就老是覺得他小,長不大,八十歲的母親還會對五十歲的女兒説:『下雨了,記得帶傘』,或是『多穿一件衣服』。」
金瓶不出聲。
「可是不喜歡一個人呢,她十七歲你也把她當老妖精。」
「小露是小。」
「你這樣的人,人家賣了你,你還幫人家數錢呢。」
金瓶掏出一把鑽石頭界刀,握在手中。
她拉出行李箱,敏捷地在箱子側面邊緣划過去。
整個箱子側面應聲脱出來。
秦聰説:「十三秒。」
「你負責破防盜鈐密碼,玉露駕車。」
「也許猶太人另有安排。」
「這名大衞的後裔長得十分英俊。」
「羨煞旁人,你在考慮做賭場老闆娘抑或咖啡園女主人之餘,還可以選擇當猶太王后。」
金瓶握緊他的手。
秦聰低頭深深吻她手心。
金瓶輕輕説:「賺夠了錢,我們就結婚。」
「這句話最可怕。」秦聰笑。
「是結婚?」
「不,是賺夠錢,什麼叫夠?」
「我小時候,以為一千元就足夠過一生。」
秦聰説:「許多大人至今仍然不知一生需用多少錢。」
「師傅能幹,從來不省錢。」
「我們是她生力軍嘛。」
「那是應該的,我後悔——」
「過去的事算了。」
金瓶問:「記得在外頭打架回來頭破血流我幫你包紮嗎?」
秦聰故意茫然,「有這樣的事?」
「還有自機車摔下,跌斷手臂,痛得飲泣……」
秦聰笑,「不記得了。」
「你長了鬍髭,第一個給我看,」金瓶停一停,「真的沒有人可以取替你的地位呢。」
「繞了那麼大圈子,原來是想告訴我,大塊頭沒有希望。」
金瓶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説:「從這次開始,我們收取的費用平均分三份,各自為政。」
「分開住?」
金瓶點點頭,「各人留一點私隱,到底不比小時候,一起睡一起吃。」
「你説得對。」
稍後玉露回來,像是非常疲倦,一聲不響關上房門。
第二天金瓶一早起來收拾行李,妝扮易容。
秦聰送她出門,「我隨後即來。」
金瓶微笑,「穿夠衣服。」
海費茲在大堂等她。
金瓶訝異地説:「毋需勞駕你,這樣簡單任務,我可以勝任。」
他微笑,「我想知道你真實年齡。」
「足可做你母親了。」
一路上她不再説話,在飛機艙閉上眼睛假寐,偶然要水喝,發覺海氏目不轉睛那樣看着她。
後來他也累了,取出一本小小舊照片簿看,有一張黑白照,是一家人在客廳中拍攝,背景,正是那幅畫。
金瓶暗暗嘆口氣。
也難怪他一定要報仇。
金瓶伸過手去,輕輕拍拍他肩膀。
海費茲露出感激神色來。
飛機降落,金瓶輕輕説:「相傳上古時期,地中海完全封閉在陸地之中,直布羅陀與北非連接一起。」
「完全正確。」
金瓶看到大廈似碑林般矗立,活脱像香港。
這些年來全世界亂走,真叫她看遍風景。
海費茲説:「我們住朋友家。」
金瓶點點頭。
海費茲的朋友開車來接載,他們住在一個市集樓上,金瓶百感交集。
在西方先進國家,住宅與店鋪完全分開,哪有住在雜貨店樓上的道理,今日,她像是回到老家。
房間裏可以聽到市聲,不必擔心,秦聰神通廣大,一定可以找得到她。
小公寓裏通訊設備精密齊備,海費茲説:「我的朋友在法新社工作,他到坦畿亞度假去了。」
「我向往卡薩布蘭卡。」
海費茲看着她説:「你可以卸妝啦。」
金瓶愕然,「我生成這個樣子,沒有面具。」
海費茲氣結。
金瓶説:「休息過後,我們出發巡邏。」
他坐在金瓶對面,「奧登堡夫婦每晚九時到十時,必然往市區俱樂部打橋牌。」
「有沒有養狗?」
「沒有動物。」
「什麼樣的防盜警鐘?」
「十分簡單的設備,一驚動門窗,警鐘響起,若果連電話線一起剪斷,則警局會立刻行動,不過,你一定會比他們快。」他微微笑。
「那麼,索性採取最原始的方法好了。」
「我也那麼想。」
「乾脆像一個尋常小偷那樣進屋行竊。」
海費茲忽然咳嗽一聲。
金瓶何等明敏,「什麼事?」
他有點尷尬。
「請講。」必定還有額外要求。
「可否在奧登堡家留下侮辱字句。」
「不。」金瓶斷然拒絕。
他臉上訕訕地。
「你目的既達,他臉上無光,何必再踏上一腳,不但浪費時間,且十分幼稚。」
海費茲耳朵發熱,「是,你説得對,多謝教訓,我終身受惠。」
金瓶忍不住笑。
他們租了腳踏車,踩到半山上去。
金瓶一向做體操,難不倒她,海費茲有點氣喘。
他們停在半途向小販買零食解渴。
金瓶意外看到綠豆刨冰,不禁哎呀一聲,她貪婪地吃光一杯。
海費茲凝視她天真吃相,這個女子,絕對不會超過二十一歲。
他們終於看到那間住宅。
金瓶巡過之後説:「晚上再來。」
他們依原路下山。
在公寓裏,她接到秦聰電話:「玉露突然急病,我們不能來了。」
「什麼病?」
「急性盲腸炎,需動手術,你能否單獨行動?」
金瓶立刻回答:「沒問題,你們保重。」
她按斷電話,抬起頭,想了一想,喃喃自語:「沒問題。」
太陽落山,她吃過簡單的晚餐,看當地的報紙作消遣。
八時正,海費茲開來一輛小貨車。
金瓶打扮成摩洛可婦女那樣,穿長袍,蒙臉。
天已黑透,半山可以看到一彎新月。
小時候,金瓶在夜總會門外賣花,有空時時抬頭看這一彎月亮,一時圓一時缺,非常寂寥。
今夜也一樣。
她脱去寬袍,露出緊身黑衣,仍然戴着頭罩,走到屋前,德國人已經出去了。
他們開着玄關小小一盞燈照明。
金瓶取出鑿子,輕輕一撬,已經開了門鎖。
接着,她取出剪刀,一下剪斷電話及警鐘線,推門進屋。
十秒,她同自己説。
迅速找到那張畫,開啓小電筒,驗過畫是真跡,她取出鑽石界刀,一手按住畫框,像溜冰似界出畫布,捲起,放進長膠筒,背在背上。
她同自己説:廿五秒。
三十五秒內可以離開現場。
可是,像一隻貓,她寒毛忽然豎起。
她轉過身子,想從原路出去,電光石火問,黑暗中她看到書桌後坐看一個人,那人沒有在她背後開槍,像是想顧存一點道義,待她轉身,他舉起手槍,噗一聲,開了一槍。
金瓶只覺左邊面孔像被蜜蜂螫了一下。
她知道這已是逃命的時候,不顧一切,撞開書房長窗,連奔打滾逃出去。
那人像是料不到她還有掙扎餘地,急追出來。
門口剛有兩部開篷跑車經過,收音機開得震天響,車上少男少女喧譁。
金瓶內心澄明,可是腳步踉蹌。
這時,其中一輛車裏有人伸手出來,把她拖進車廂,忽然加速,一陣煙似離去。
金瓶仰起臉,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她張開嘴,想説出沈鏡華三個宇,可是眼前漸漸模糊。
她閉上雙目喘氣,黑衣全濕,一身血腥氣。
但是腦海深底,她仍有些微知覺,剛才一幕,不住緩緩重複放映:怎麼會有一個人坐在黑暗中,他專門等她來,那是一個陷阱,主人早已收到風。
他一見她轉身就開槍,要置她死地,為的是一幅畫?不像,做他們這一行,純靠取巧,很少看到槍,少少財物,犯不着傷人。
為什麼會有一把槍在等着她?
那人看着她把畫割下收好,為何那樣大方?
終於,她的大腦完全靜止,轉往無我境界。
金瓶完全不知道自己會否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她看到一隻紅汽球,球上寫着「愛你愛在心坎裏」,像是某個情人節的剩餘物資。
她張開嘴,「鏡華」,聲音嘶啞。
有人握住她的手,「在這裏。」
原來一直守候在旁。
她想轉頭,可是轉不動。
「呵,可是已經昏迷了二十年?」
沈鏡華的聲音很温柔,「不,沒有那麼久,才七十多小時而已。」
「子彈射中哪裏-」
「你頭腦很清醒,」他有點哽咽,探過臉來,金瓶看到他一面孔鬍髭渣,腫眼泡。
「你怎麼了-」
他輕輕説:「你左邊頭骨被子彈連耳殼削去,現在頭上填補着一塊鈦金屬。」
啊。
「只差一兩個毫米,醫生説,便傷及腦部組織。」
金瓶呆呆看着他。
過很久,她問:「你怎麼會突然出現?」
「有人向我彙報,有一名槍手,應邀到一間平房去,事先匿藏在書房內,待一個竊賊出現,在他得手之後,才向他腦部開一槍。」
金瓶欠一欠身。
沈鏡華接住她。
「金瓶,我輾轉知道他們要應付的人是你們三人其中之一,我數次與你聯絡,可惜不得要領,於是親自趕到這裏來,我在平房守候了三天,你倆都是高手,我竟完全不發覺你們進屋。」
「這時,看護進來看見他倆喁喁細語,笑看勸:「別太勞累,康復後才山盟海誓未遲。」
待她出去了,金瓶才説:「我從大門進去。」
「我們竟沒看守大門!怎會想到你不用後門。」
「多謝你救我一命。」
「拉下面罩才知道是你,我一直以為會是玉露。」
玉露沒有同行。
金瓶問:「開槍的不是屋主?」
「他懵然不覺,只知道一張畫不翼而飛。」
「那張畫呢?」
「在我處。」
金瓶輕輕説:「兇手不在乎那張畫。」
「誰派你去取畫?那張畫市價只值十多萬美元。」
金瓶輕輕把大衞之星的事告訴他。
沈鏡華蹬足:「真笨,一張畫或一千張畫,失去拉倒,一個人一個民族只要爭氣做得更好,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哪怕給人看不起。」
金瓶説:「沒有過去,哪有將來。」
沈鏡華説:「這種時候,我不與你爭。」
「請把畫送到大衞之星去。」
「你肯定不是猶太人設計害你?」
「不,不是他。」金瓶沒有懷疑。
「也不是他背後的人?」
「我有第六感。」
沈鏡華重重嘆口氣,「那麼,你精靈的觸覺可能告訴我,是誰削去你半邊腦袋?」
金瓶閉上眼睛不出聲,一次失手,就遭人恥笑。
「我立刻叫人替你把畫送去。」
他出去了,開門之際,金瓶聽到走廊裏有人説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