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羣答:「彼此彼此。」
「真害怕失去你。」
「你這個可憐的人。」
「不,我還算幸運,不幸者另有其人。」
「你指那女孩?」
「是。」
「她近況如何?」
「已經出院,萬新設法替她還清了債,讓她在一間雜貨店工作,只是」慧羣揚起一道眉。
「她已不能説話。」
慧羣聳然動容,「是什麼毒藥這麼厲害?」
「不不,與服毒無關,醫生説,經過檢查。一切無恙,是心理上障礙,她一時無法再開口説話。」
「呵,多麼奇怪。」
「自始至終,無人知道她真正身世,來龍去脈。」
「還有那個小孩,她會重複母親命運嗎?」
「應該好得多。」
這次見面,雙方都客氣起來。
他沒有再找劉志偉踢球。
志偉告訴他幾個消息:「太婆已經辭世,我與妹妹打算去阿姆斯特丹。」
這叫變遷,萬亨默默接受。
志偉稱讚他:「你看你穿上軍服多麼神氣。」
萬亨笑,「操練時吊在直升機下像只烏龜。」
「還堅持原來計劃嗎?」
「是,一退役立刻開酒吧。」
「會同大學生結婚嗎?」
「如果她應允的話。」
志偉忽然説:「我老覺得你真正喜歡的是另外一個人。」
萬亨沉默半晌才答:「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志偉十分感慨,「太婆去後我半夜老是驚醒,聽見有幼兒哭,開頭以為是誰家的嬰兒,後來隱隱又覺得是自己小時候,不,也許,那是母親幼時?每個人都做過嬰兒,只是日後越長越大,越來越老。」
萬亨笑了,「你我是鄉下人,想那麼多幹什麼。」
志偉苦笑,「説得是,這次我去荷蘭也不過是種菜。」
他叮囑,「你我切莫失去聯絡。」
萬亨回去過一次。
母親患病,他與萬新在倫敦會合了往利物浦。
萬新問他:「可要去探訪秀枝?」
萬亨想都不想,「不必了,可免則免。」
「可見你心中仍有這個人。」
「你説得也對,應該更加大方。」
他買了玩貝糖果去看她。
她住在一户人家的閣樓,來啓門的時候,他十分驚奇。
秀枝幾乎已恢復了當年容顏,頭髮剪得很短,撥在耳後、,正在做飯,看到萬亨,有點靦腆。
小女孩看到萬亨還有記憶,仍然叫他爸爸。
閣樓沒有熱水暖氣,傢俱簡陋,看得出生活清苦。可是地方清潔,孩子也比從前胖。
這是一朵再生花。
他輕輕坐下,喝她斟出的茶。
她仍然沒有恢復説話的能力,或是説,她暫時還不想講話。
其實在很多情況之下,言語是多餘的,多講多錯,誤會重重,有人會錯意,有人傳錯言,不如緘默。
孩子詫異地看着靜默的他們,一會兒覺得悶,走到房去看電視。
萬亨低聲説:「還記得我母親嗎?她有病。」
秀枝關注。
「別擔心,我家人均健壯如牛,有優秀遺傳,父母雙方祖上都沒有大病。」
秀枝點點頭。
「退伍後我會結婚。」
秀枝臉上並無異樣,十分平靜。
閣樓上光線幽暗,一扇紗簾被風輕輕拂動,造成光與陰,使秀麗的她看上去似一張圖畫。
萬亨感慨地説:「人的命運真奇怪,我竟會入伍當兵。」
秀枝牽了牽嘴角。
萬亨握看帽子,因對方沉默,他也只得中止了談話。
他摸出一疊鈔票,放在桌子上,「給孩子買糖。」,站起來告辭。
秀枝送他到樓梯口。
萬亨的車子開出良久,同過頭去,仍然看到她站在那,衣袂飄飄,這種景象的確難忘。
周母時時咳嗽,容易累,傍晚發燒,經過診斷,竟是幾乎在先進國家絕跡的肺撈。
萬新十分擔心震驚。
萬亨則説:「不怕,早已有特效藥,三個月之內可望痊癒。」
萬新看看他,眼神有點欽佩,「你現在什麼都懂。」
萬亨自謙,「邊走邊學。」
「軍人生涯對你有益。」
「這是真的,我們還有會計課程可學。」
「真稀奇。」
周母叮叨:「多回來看我,家豪明年進小一,十分懂事。」聽到萬亨要退伍,高興得不得了,「真幸運,不用去貝爾法斯特。」
她不知他已去了回來。
所以,不知道的事不會傷害你。
辭職時長官挽留他。
「周,從軍也是終身事業。」
「是,長官。」
「你眼看就升准尉了。」
「是,長官。」
「軍中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周萬亨笑笑,這次沒有回答。
長官無奈,知他心意已決,只得批准。
「你的酒館叫什麼名字?」
「兄弟。」
「好,有空我是來喝一杯。」
萬亨立刻報名修讀有關校外課程,補充常識。
一邊他又去物色鋪位。
有兩間酒館鋪位頂讓,一間在大學區,另一間在市中心,租金差好遠。
萬新説:「位置不重要,十里方圓都有酒鬼聞風而來。」這是真的。
「那麼,就在皇家學院附近那一家吧。」
「那家條約上堅持不可更改名稱。」
結果,酒吧不叫兄弟,仍叫友誼,萬亨有點無奈。
最開心的是慧羣,她投資了一筆款項,因此是股東之一,成日在店瀏覽。
指手劃腳,「這兩塊染色玻璃真得好好保存,是什麼題材?」
萬亨揚聲,「我問過了,叫」約瑟芬的花園。「」誰是約瑟芬?「」一位女士。「慧羣瞪他一眼,」答了等於沒答。「她學習把啤酒罐接上喉管,一不小心,噴得一頭一腦,渾身都濕,又大笑一場。萬新來幫忙,精神奕奕,實事求事,像變了一個人,蹲地下打蠟,一次又一次,不嫌辛苦醃胺。慧羣這時又不覺他猥瑣了。自酒吧出來約他們兩兄弟去吃法國菜。萬新有意外之喜,」我也有份?「他總覺得與大學生有個距離。」對,一起去。「又帶萬新叁觀他們新居。萬新頷首,」恭喜恭喜,已經同居了。「慧羣不以為旰。事先她也徵求過父母意見。她母親説:「最好是結婚,」父親卻道:「現在他們這一代也很少人只結一次婚」,最後,仍是叫她自己小心。
當下萬新又説:「大學生到底是大學生,家居佈置得別緻極了。」
乘慧羣轉身,輕輕對兄弟説:「萬亨,你轉運了。」
萬亨但笑不語。
慧羣太喜歡這家酒館,「我現在明白為什麼有人留連忘返,一坐好幾個小時。」
酒館啓業,他父母自利物浦趕來叁觀。
母親總是過慮多多,「會賺錢嗎?」
「一定會。」
她開懷了。
近這一年來萬亨發覺母親頭髮日漸稀疏,皮膚更為黃黑,她已步入老年。
他非得分外痛惜她不可。
「幾時結婚?」
「快了。」
「請幾桌喜酒?」十分關注。
萬亨笑嘻嘻,「一個也不請。」
「什麼,那怎麼行,凡事有個交待。」
「這次,媽,你聽我的,」萬亨板起面孔,「是我結婚,不由你作主。」
周媽忽然記起上次她闖的禍,立刻襟聲。
慧羣過來,「伯母,請過來這邊看看新做的真皮沙發。」
她跟着慧羣過去。
酒吧生意很好。
座無虛設,人擠的時候人客索性站着吃喝,一點不嫌累。
友誼兼售各式三文治,利潤甚佳。
最起勁的是周萬新,他一改頹跡,開始有了打算,也重新找到約會對象。
只不過仍是洋妞。
他這樣同萬亨説:「外國女子要求簡單,她們一不會要求男伴光宗耀祖,二不會對物質需索無窮。」
萬亨笑笑,「是嗎,慧羣對我,沒有任何要求。」
萬新撥搔頭皮,「你不知走什麼狗運。」
那一整天,萬亨有空便扮一兩聲狗吠,汪汪,汪汪汪,慧羣莫名其妙,瞪他一眼,「神經病。」
那年五月,他們結婚。
觀禮的賓客全是酒館夥計,只有馬玉琴律師是外人,儀式簡單,註冊後在住宅園子請客,那日有陽光,適宜拍照,環境美得不似真的,萬亨坐着喝香檳,感覺太過幸福,幾乎有種淒涼感覺。
萬新過去陪他。
「快樂嗎?」
萬亨答:「真沒想到我還有這樣一天。」
「為什麼?」
「被前妻拋棄的我滿以為再也不會有幸福家庭。」
「那一切已成過去。」
不遠處穿看白緞禮服的慧羣正轉過頭來向他微笑。
萬新忽然説:「她到巴芙去了。」
萬亨不語。
「試想想,這一切本來都是她的,她卻丟棄不要。」
「不,」萬亨答:「這些都是慧羣的。」
他不想再提那個人,站起來走入客人堆中寒暄。
雙方家長都沒有來叁加婚禮,可是鄭重祝福他們。
婚後慧羣在市中心一間會計行工作,下了班在酒館幫忙。
她替友誼做賬,常笑道:「在英國當會計最便當,總而言之,毛利一半是税,剩下來貿客慢慢自理。」
生活彷佛已經安頓下來,直至有一日。
上午十時,照平時一樣去開店門,見萬新已經站在門口與一名警員指指點點。
「什麼事?」
萬新説:「東主來了。」
萬亨看到一塊雕花玻璃已碎,分明有人擲石,正嘆可惜麻煩,萬新遞一封信給他。
他打開一看,是一封恐嚇信,這樣寫:「支那人,你斗膽到我們的土地來殺人發財。」
萬亨的面色沉下去。
人在暗他在明,以後煩惱無窮。
警員説:「周先生,我想與你談談。」
萬亨延他進店坐下。
「信中的殺人一言是什麼意思?」
奇怪,他們第一個盤問的,往往是受害人。
所以常人選擇息事寧人,不喜報警。
萬亨語氣諷刺。「你應當去問寫恐嚇信的人,是不是,警官。」
「你有仇家嗎?心中有否嫌疑犯,近日還有什麼特別事?」
這種問題更加不着邊際,完全於事無補。
十五分鐘後警員走了。
萬亨責兄長:「你不該報警。」
「可是我以為你想照正規榘來做。」
「寫恐嚇信的人知我是軍人,現在做生意收入又不錯。」
「那麼説,是個熟人。」
萬亨沉默了。
「別太擔心,也許只是有人眼紅,惡作劇。」
「是嗎。」萬亨語氣苦澀。
「怎麼了?」
「記得在利物浦,同學怎麼叫我?」
萬新聳聳肩,「清佬。」
「讀公立學校,老師把我倆座位排在最後,專注前座的英童,可不理我們學到什麼。」
萬新笑,「我不知道你怎麼想,我根本無心向學,老師問我,十問九不應,要求見家長,爸媽一則沒空,二則不諳英語,我又故意不交功課,當然不為老師所喜。」
萬亨間:「這麼説來,你我咎由自取?」
萬新坐下來,「老師也是人,那不過是他一份工作,當然希望個個學生聽話易教。」
「哼。」
「萬亨,你太多心了。」
「日後在社會上,樣樣做到足,仍是人下人,退了役交罷税仍系支那人,要服從主流社會,你看每夜酒館門口蹲看的乞丐流鶯與癮君子,都是白人主流社會。」
萬新直搔頭皮。
萬亨重重嘆息。
「我不應把店挪出唐人街。」
那日周萬亨異常沉默。
慧羣開玩笑問:「是誰,誰得罪了老闆,還不前去叩頭認錯。」
第二天警員又來了。
顯然做過背境調查,態度不一樣,有明顯的敬意。
笑道:「原來是週中士。」
「好説,不敢當。」
「能到派出所來一趟嗎?」
「為什麼?」
警員臉色慎重,「我們恐怕這不是一宗簡單的恐嚇案。」
萬亨沉默一會兒,「不是青少年買不到啤酒惡作劇?」
「有資料顯示,這是一宗頗為複雜的有系統及計劃的案件。」
萬亨取過外套。
在派出所,警員史密斯給他看同類型的恐嚇信。
「請注意,筆跡完全相同,畜意挑戰警方能力。」
周萬亨頷首。
「恐嚇對象,有一共同點。」
萬亨豎起耳朵。
「全是退役軍人,曾經到貝爾法斯特執行任務。」
萬亨抬起頭來,忽然説:「呵,這是」「正確。」
「有無言出必行?」
「有。」
「説來聽聽。」
「像去年,四十五歲的可林斯少尉接恐嚇信後三個月連人帶車墮入山坡車毀人亡。」
周萬亨閉緊嘴唇。
「我們會派人保護你。」
「你們有無保護可林斯?」
史密斯十分尷尬,「呃。」
「三五七天後見無事便鬆懈下來,可是這樣?」
史密斯不禁有氣,「週中士,你必需明白我們人力物力有限。」
「那麼,自愛爾蘭撤軍。」
史密斯光火,「這番話你或許應當到唐寧街十號去説。」
聲音太大,有人來勸:「兩位兩位,請息火。」
周萬亨心情沉重,儘量維持鎮定。
他在派出所逗留了一段時間之離開。
那晚,慧羣説:「我想告假到歐洲逛一趟。」
萬亨立刻説:「我陪你。」
慧羣訝異,「你不是一直説老鄉們都抱怨歐洲既破又爛除了教堂什麼地無進賭場居然要西裝結領帶嗎?」
「我願意陪你奶還説上兩車話。」
「好好好,為免折福我立刻襟聲。」
「你這人真難討好。」
「都説丈夫死性不改才是好事,你何故刻意迎合?」
萬亨凝視她,「我有外遇,內疚。」
「有外遇會內疚,啊哈,笑壞我,可見這是好男人的假設,我家新眷中有一無知婦人,時時恐嚇丈夫,叫三個女兒同他説:你若對不起母親,我們一齊不理你,試想想,對於一個變心男人來説,豈非求之不得,由此可知全是天真。」
萬亨説:「你是聰明人,怎麼會同我在一起。」
慧羣靜下來。
「你擇偶條件應該比這個人高許多。」
慧羣笑咪咪。
可是周萬亨有男子氣概,她真怕那種滿腹經綸面白無鬚的文弱書生,時時需要女生小心侍候奉承他那脆弱自尊心,嚇壞人。
周萬亨是那種可以與之淪落荒島而存活的男伴,身在外國的華人,也就似置身荒島。
「夏天吧,夏天再説。」
@那個夏天特別炎熱,白天簡直不似北國,一到傍晚,人人都想來喝杯冰凍啤酒。
周萬亨長處警戒狀態,每一個黑影都叫他募然回首,漸漸杯弓蛇影。
一晚,正忙,看到慧羣向他招手。
他放下客人走近,「什麼事?」
慧羣滿面笑容,雙臂搭在丈夫肩上。
「好消息。」
「呵,老闆開除了你,你明天開始可全日幫我。」
「不,那是奇蹟,這是好消息。」
萬亨細細看她眉眼,電光石火間明白了,開心得有絲悽惶,他揚起一角眉毛作詢問狀,慧羣即時大力點頭。
萬亨緊緊擁抱她,淚盈於睫,「上帝待我不薄。」
預產期是明春。
「叫什麼名字?」
「若是四月出生,就喚阿佩兒。」
「或許父親會有好主意。」
「中文名不過用來點綴,將來也用不着。」
「不一定啊,何處開酒吧賺錢便往何處。」
周萬亨本來緊繃着的精神因此鬆弛下來。
「我希望孩子完全像你。」
慧羣詫異,「像我有什麼好?」
「福氣好。」
慧羣訕笑,「這樣轉彎抹角讚美自身。」
「不,我希望孩子無風無浪,平庸快樂。」
「呵,又如此貶低我。」
萬亨只是笑,稍後覺得冽着嘴那麼久一定像傻瓜,所以合攏嘴,可是過一刻忘了,又張嘴笑,簡直情不自禁。
經過兒童用品店,會得駐足欣賞,看到小小孩童,不期然留意他們動態,陪妻子去檢查身體,好幾次激動得喜極而泣。
初秋,慧羣開始長肉,時時想吃奇異食物。
一日半夜推醒他。
萬亨惺怯問:「又是覆盆子冰淇淋?」
「不,我想吃番石榴。」
「上次吃了皮膚癢足一星期。」
「下了班替我帶兩磅回來。」
「若買不到呢?」
「罰你在外流浪。」
萬亨打個呵欠轉個身再次睡着。
惠羣卻起牀不知做些什麼,終於吵醒了丈夫。
萬亨説:「不如同你一起吃早餐。」
慧羣轉過頭來,晨曦中她飽滿的臉龐純美聖潔,萬亨緊緊握住她的手。
走到門口,萬亨取出車匙欲開車門,一掏口袋,發覺忘記帶錢包。
「等等。」
慧羣卻説:「把車匙給我,今日我開車。」
近日萬亨對她千依百順,便把車匙遞給她。
慧羣開啓車門登車。
萬亨往家門走,忽覺不妥,回頭,伸出手叫住妻子,「慧羣,等一等」,慧羣用車匙打看着引擎,聽到丈夫呼喚,抬起頭來,嫣然一笑。
就在此際,強光一閃,慧羣消失,整部汽車也消失,周萬亨先是目定口呆,隨即被強大氣流推跌在地,他還來得及看到他的世界化為糜粉,接着,他失去知覺,很奇怪。
他沒有聽到爆炸聲。
恢復知覺是在醫院。
一室皆白,四周寂靜。
萬亨停一停神,知道自己還在人世間,接着,記憶紛沓而至,他明白已經失去慧羣以及末出生的孩子,急痛攻心,大力掙扎嚎叫,整張病牀震動。
看護匆匆進來,按住他替他注射。
他絕望地叫:「我妻子,我妻子」看護為之側然,「噓,噓,休息,休息。」
萬亨想抓住看護的手,一看,左邊肩膀之下,空空如也,他左臂已被切除。
剎那間他金星亂冒,再次失去知覺。
醫生在這個時候搶進房來。
看護喃喃説:「可憐的人,失去一切。」
醫生感慨,「誰説不是。」
再醒來是黃昏,萬新坐在牀頭。
萬亨看看兄長,木無表情。
萬新不知説什麼才好,半晌,落下淚來,嗚咽道:「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
萬亨非常疲倦,轉過頭來輕輕問:「爸媽知道沒有?」
萬新點點頭。
萬亨靜一會兒,又説:「幫幫忙。」
「一定。」
「替我帶瓶酒進來。」
「我馬上去。」
萬亨閉上眼睛。
「酒吧,有我照顧,你放心。」
他走了。
萬亨立時全身炙痛,人像被擱在火上烤,痛苦萬分,生不如死。
看護進來,温言問他:「好一點沒有?」
他反問:「為什麼救我?」
看護嘆口氣,「救人是我們職責。」
「救回的不過是行屍走肉。」
「這樣説就不對了,」看護沉默一會兒,「你一定會身心康復。」
他無言。
這時有人敲門。
看護轉過頭去,見是警員,顯得不耐煩,「病人尚未能見客。」
「他一甦醒我們就必需問話。」
萬亨揚手,「讓他進來。」
那是熟悉的史密斯警員,開口便説:「我致歉。」
萬亨不語。
他問了幾個關鍵性問題,周萬亨一一回覆。
史密斯嘆息,「他們又一次得手,人在暗,我在明,防不勝防,目標明顯是你,誤中副車。」
警員告辭。
萬新把一瓶伏特加塞給他。
他出乎惹料地平靜。
他用僅餘的右手,抓住那瓶酒,像遇溺的人遇到救星一樣,把瓶口對住嘴巴,骨嘟嘟將烈酒嚥下。
一個月後,他出了院。
失去一條手臂的重量,使他走路身體自然傾側,據警方説,他曾伸手去企圖拉開車門,是這個錯誤的動作使他肢體血肉橫飛。
他蹄姍回到家中,倒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萬新蹲下同他説:「振作一點。」
他點點頭,繼續灌酒。
「你需定期返醫院做物理治療。」
萬亨仍然機械化地點頭。
萬新深深嘆口氣,「我走了,改天再來。」
他一走,便似有一層黑色陰冷的濃霧罩在公寓中,萬亨渾身顫抖。
喝完一整瓶酒,他仍然瑟縮在角落,不住發抖,牙關打戰。
終於,他掙扎地爬起來,抹一抹滿頭冷汗,開門出去。
他知道什麼地方有他需要的東西。
他買到了那種白色的粉末。
吸一口,渾身如火烤的痛楚似消失了一半。
他跌跌撞撞返家。
進門,一骨碌倒在地下,可是他不覺得痛,因為他看到一個人走過來,扶起他。
那是慧羣,她怪心痛地説:「萬亨你當心」,萬亨徵徵地落下淚來。
她輕經揩去他眼淚,「萬亨,讓我來照顧你。」
萬亨閉上雙目,躺在亡妻的懷抱。
萬新來看兄弟,無人應門。
他驚疑不定,喚鎖匠來撬開大門。
沖鼻而來的是一陣穢臭,他找到了萬亨,他躺在空酒瓶之中,撞孔已經放大,嘴
呵呵作聲,已不認得人。
萬新立刻召救護車。
在緊急病房中的周萬亨已不似人形。
萬新緊緊握緊拳頭,他是他兄弟,他必需救他。
「你醒來了。」
萬亨不作聲,眼神澳散,思維已不在這世界上。
「我帶了一個人來看你。」
萬亨不置可否。
萬新嘆口氣,「你放心,不是爸媽,我不會叫他們看到你現在這樣子。」
萬亨沒有回答。
「一生人兩兄弟,從未見過你這個模樣。」他心酸地控訴。
萬亨轉過頭來,忽然笑了。
此刻他的雙目深陷,雙頰無肉,笑起來宛如貼體,萬新不禁流淚。
這時,病房門輕輕打開,一個人悄悄走進來。
萬亨忽然一愣,他感覺似有陣風吹上來,那絲空氣好似一把刀片,割向他的面頰,他覺得痛,於是下意識伸手去掩臉。
許久沒有任何感覺的他瞪大雙眼,看看門口的倩影。
這是誰?
他彷佛有點記憶,他呆呆地看着她,可是叫不出她的名字。
萬新在一旁説:「秀枝來看你。」
萬亨霍地在病牀上坐起來,指看着她,吆喝道:「是你,全是你害的,若不是因為你,我不會從軍,不會結識慧羣,也不會害死慧羣,你是罪魁禍首!」
他把牙關咬得格格作響,自牀上跳起來,撲向她,他用一隻手扼住她的咽喉,漸漸收緊,一隻獨臂非常有力,把她拖跌在地。
她似只小動物似一動不動,萬新連忙按動警鐘召人,立刻上去拉開他兄弟。
護理人員連忙趕來排解。
「快走,不要刺激病人。」
第二天,她又來了。
頸項上有瘀青色指印,她坐在一角垂頭不響。
萬亨看着她,千愁萬緒都湧上心頭,連他自己都吃驚了。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還會有強烈恨意?
他握緊拳頭,雙眼瞪得做銅鈴大,厭惡地對林秀枝説:「走,滾出去。」
像趕陰溝的大老鼠。
萬新推門進來,「我們來接你出院。」
秀枝前來扶他,他閃避。
「別碰我,別怪我不客氣。」
萬新看着他,「萬亨,你應接受命運安排,世上不止你一個驟夫,你毋需打罵女子出氣。」
萬亨走出門口,轉過頭來,「我不想見到這個人。」
回到寓所,發覺地方已經收拾乾淨,窗户打開,空氣流通。
萬亨打開酒瓶。
「別喝了。」萬新直勸。
萬亨不理,一口氣喝下小半瓶,不住嗆咳,嘔吐起來。
萬新掩鼻。
萬亨忽然笑了,知道他的情況狼狽到極點,一半是訝異,一半是羞愧,痛苦到極點,反而有種事不關己的冷漠。
他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萬新問秀枝:「你願意照顧他?」
她點點頭。
「你還不願意開口説話?」
林秀枝不語。
周萬新籲出一口氣,「一個啞巴,一個瘋漢,怎麼過日子?」
秀枝垂着頭。
他忽然抱怨:「萬亨也説得對,他變成現在這樣,你要負一半責任。」
他走了。
只剩下萬亨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醒來了,看到一個苗條的背影,心一絲歡喜,忘記時辰,忘記身在何處,沙啞着喉嚨叫:「慧羣,是你嗎,慧羣,你來帶我走嗎?」
她轉過頭來,一張尖削的瓜子臉,愁苦大眼睛,不,不是曹慧羣,是林秀枝。
周萬亨發狂,他吼叫着跳起來拉着林秀枝,大聲喊:「你在這幹什麼,你膽敢坐在這張椅子上?你給我滾!」
他把她推出門去,她掙扎,他硬生生把她塞出門,巴不得加上一腳。
把大門大力關上,幾乎軋斷她的手指。
他戒了毒。
可是不願意放棄酒精。
每天喝得醉醺醺,可是酒品還不錯,醉了便倒頭大睡,作滾地葫蘆,沒有聲響。
中午醒來,呆坐片刻,又再開始喝。
你不能説他真正活着,但是苦楚太大,若非這樣,真會活活痛死。
在醉與醒的晨曦,他時時看到慧羣。
她還是那樣愛笑,同他説:「若果孩子四月出世,叫她阿佩兒。」
四月早已過去,街上樹蔭像一把把綠傘,風吹過,枝葉婆婆。
慧羣——
她一日詫異地説:「快別這樣,有一日,我們會得見面」,他希望那一日會得快些來臨。
仍然由她照顧他起居飲食,每朝喚他起牀,告訴他,今天是什麼日子,是睛,是雨,抑或是某人生日。
若不是怕父母傷心,他一早趕了去與慧羣相會。
一個黃昏,翻遍家中,一瓶酒也無,周萬亨苦笑。
身為酒吧主人,居然沒酒喝,多麼笑話。
他打開門,走出去找酒。
街上尚有餘暉,可是一陣風吹來,他不由得打一個侈陳,啊,寒意沁人,什麼季節了?
他搖搖晃晃往友誼酒館走去。
推開門,進去,夥計都不認得他,他找個角落坐下。
然後萬新看見了他,「你怎麼出來了?」有點驚喜。
萬亨也不知怎樣回答這個問題。
半晌他説:「生意很好。」
「托賴,」萬新頷首,「所以這個酒牌不易拿到。」
萬亨説:「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萬新雙目紅紅,「什麼話,今日你難得來視察業務,」他喚住一個夥計,「阿陳,你去打鐘,説老闆請喝一巡酒,人人有份。」
鍾聲一響,人人歡呼。
萬亨靠在椅子上,彷佛看到慧羣站在櫃枱後笑。
他輕輕閉上雙目。
有人放了角子進點唱機,一把幽怨的男聲唱:「你微笑的影子,當你已離去仍會照亮晨曦」,蕩氣迴腸。
萬亨微微牽動嘴角。
他站起來,「我要走了。」
「我派人替你抬一箱酒回去。」
「不用,有這瓶已經很好。」
「萬亨,爸媽十分牽掛你。」
萬亨頷首。
「穿我的外套。」
他肩上搭着萬新的大衣。十分訝異,「什麼月份了?」
「十月三日,今年冷得早。」
什麼,整整一年過去了?
萬亨在玻璃門中照到自己,啊,頭髮糾結,一臉于思,可怕,似倒在陰溝的流浪漢,身上一定還有異味,婦孺見了他必定爭相走避。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站在浴室蓮蓬頭下,好好洗刷。
本來紮實的肌肉,曾叫不少異性伸手留戀輕撫的光潔皮膚,現在觸手部沒有彈性,似一團爛棉絮。
他顫抖起來,切莫到了那更好的地方,慧羣都不再認得他。
穿上毛巾浴衣,他喝了半瓶酒。
扭開電視機,熒幕正轉播一場足球賽,藍衣隊入了一球,挫敗紅衣隊,噫,這不是利物浦對曼聯隊嗎,萬亨徵徵看着焚幕,前塵往事,漸漸回到記憶中。
那一晚,他在沙發上睡着。
第二天起來,他看看鐘,十一點,決定出去理髮。
到了店外,髮廊還末開門,原來家的鍾早已停頓。
天上飄下零星的雪花。
有路人同他説:「早雪。」
理髮店終於開了門,他剪了一個平頂頭,刮淨了鬍子。
然後,到醫院去檢查斷臂。
醫生問他:「你願意佩用義肢嗎?」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答:「願意。」
多麼無奈,可是,這也是唯一的補救方法,活看的人,總還得設法活下去。
下午,雪轉為冰雨,寒氣蝕骨,他迴轉家中。
發覺爐頭有滾開的水。
他衝了一杯茶,喝一大口。
抬起頭説:「你出來吧。」
儲物室門打開,一個人怯怯地走出來。
萬亨對她説:「你可以走了,這些日子來,多虧你打點照料。」
林秀枝不出聲,站在門邊一動不動。
萬亨揚揚右手,「我好得多了,可以照顧自己。」
秀枝點點頭。
萬亨想起來,「孩子好嗎?」
她又點點頭。
一定是覺得不開口説話,反而沒有煩惱。
萬亨忽然笑了,「看,現在我倆都是殘廢,應該沒有恩怨,你還在這幹什麼呢?」
秀枝落淚。
「當初認識你,我年輕健康,你卻認為我配不起你,欺騙我丟棄我,今日我五勞七傷,你卻前來服侍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秀枝終於忍不住,搶過外套,奪門而出。
萬亨深深嘆口氣,又取出酒瓶。
他一直知道她在這偷愉地照顧他。
總有熱水,總有食物,地方又打理得十分清潔。
她默默在此贖罪。
酒瓶自他手中跌到地上,仆地一聲,萬亨睜開眼來,「慧羣-」在他心再也沒有他的時候,她又回來了。
第二天:天雨不停。
萬亨發覺秀枝站在對面馬路上,動也不動,彷佛在蹺踐,來還是不來。
這樣站下去,很快會感染肺炎。
萬亨只得出門去讓她進屋。
到了友誼,他輕輕走到飛鏢板前,連放四箭,均中紅心。
有人在他身後鼓掌。
他轉過頭來,看到一名高佻的華女,笑容可喜。
「誰?」
「老闆,是吧攘朱風芝。」語氣十分乖巧。
萬亨訝異,「這店裹彷佛沒有外國人。」
「有,兩個倒垃圾的及一個保鏢均是英人。」
「是周萬新的主意?」
「正是經理的意思。」
她梳短髮,穿着全套男服,加一件圍裙,看上去十分瀟灑漂亮。
周萬新出來,「風芝是我們這的活招牌,迷倒不少客人。」
是嗎,萬亨一點也不知道。
「風芝在大學讀美術,在這賺學費。」
「學生可以兼職?」
「唉,你不説,誰知道。」
萬亨只得沉默,他已經不懂得世界是什麼模樣,行情走勢人情世故又該如何處置。
他憂鬱地低下頭。
萬新連忙鼓勵他:「萬亨,你就打理酒吧好了。」
「一隻手如何調酒?」
「風芝幫你。」
那姓朱的女孩子把臉趨過來,「讓我試一試。」
萬亨看看她,忽然想起父親在家時時吟的一首詩詞,叫什麼花前常病酒,鏡朱顏瘦。
這一位朱顏説:「你調好酒,我替你倒出來,不就完了。」
萬亨沒有回答。
只有慧羣是他的左右手,並無他人可以佔去她的位置。
算一算,一輩子彷佛已經過去了,他像一個四十五歲的中年人,不不不,周萬亨的心境已經似六十五歲。
但是他實際年齡只有廿五歲。
他啞然失笑,廿五歲,很多人在這樣歲數還未自大學出來呢。
各人有不一樣命運。
入夜,客人漸多,聚集在爐火邊不願離去,把淋濕的大衣掛在爐邊焙乾。
風芝在爐添了些肉桂,爆出異常的香氣。
萬新見兄弟發呆,便陪他説話。
「你見過秀枝了?」
萬亨點點頭。
「我留她在廚房打雜,她很爭氣,從不犯錯。」
「那孩子呢?」
萬新很高興,「你還記得寶寶?上幼稚園了,説得一口好英語,同外國小孩一樣。」始終有點崇洋心理。
萬亨説:「最爭氣的是你才真。」
萬新摸摸後頸,「你不在,我不得不挺着,學着做,」有點尷尬,「曖,居然也長了頭腦,都稱讚我,説我前後判若二人,不再是從前爛塌塌好賭好色的周萬新了。」他訕笑。
萬亨走到後門口去,吸口新鮮空氣。
天空紫灰色,不全暗,沒有月亮,可是北斗星大而閃爍。
風芝出來倒垃圾,看到他。
他詫異,「怎麼叫女孩子做這種工作?」
風芝嗤一聲笑,「老闆心地真好。」
萬亨不再言語。
風芝一時沒有回去的意思。
風雨瀟瀟,萬亨温和地説:「頭等你呢。」
她啊呀一聲,匆匆迴轉去。
自那天開始,周萬亨每天到酒吧幫一兩個小時忙。
夥計們都喜歡他,周萬新有點小人得志,遇到挫折便暴跳如雷,周萬亨完全不同,他只消抬起頭來間一句「什麼事」,萬新便會靜下來。
但兀地庫漏水,意外停電,酒廠罷工,全不是問題,無論怎樣都水來土淹,兵來將擋。
有他在,事情好辦得多。
秀枝總是避開他,他在,她就遲些來。
一日,推門進來,見到他在監視換電器,連忙避到街上去。
朱風芝見到這種情況,看了萬亨一眼。
萬亨不理。
風芝大惑不解,「她為什麼怕你?我們都不怕。」
萬亨不語。
她去把燈開亮,「現在好多了。」
萬亨叫人把樓梯抬到另一邊去。
風芝又説:「我聽過關於你的故事。」
萬亨仍然不出聲。
「聽説,她是你的前妻。」
周萬亨走到另一頭,不去理睬她。
朱風芝卻跟過去,「即使是前妻,也不該那樣對她。」
萬亨佯裝聽不見。
「你不像是會對任何人不好的人。」
萬新出來聽見,瞪她一眼,「再多嘴你下學期學費就要到別處去賺了。」
「咄,」朱風芝説:「對街的紅攻瑰不知多想我過檔。」
萬新斥責:「大學生也以轉場子為榮?」
風芝看萬亨一眼,有點忌憚,悄悄走開。
萬新猶自在她身後嘀咕:「少不更事。」
萬亨問:「幾歲了?」
「廿三,查過她證明文件。」
「還不。」
「幼稚。」
「環境好,毋需長大。」
「萬亨,爸媽想見你。」
「是該回家走走了。」
萬新很高興,「你一年多沒回家。」
「義肢沒裝好,怕他們難受。」
萬新説:「現在看上去,同真的無甚分別。」
萬亨忽然笑説:「你真大大長進了,幾時學得那麼虛偽?」
萬新愣住。
他把假臂除下,用右手拿看它揮舞,一邊説:「真的一樣!」
萬新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萬亨把手臂又穿回去,「萬新,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萬新説:「我不是為自己。」
萬亨笑笑揚揚手,「你看,同真的無甚分別。」
他們決定週末返家。
朱風芝與萬新一起來,萬亨好不詫異。
萬新説:「我同風芝説好,由她客串你女友。」
「什麼?」
「給爸媽一個希望。」
「你搞什麼鬼?」
「聽我一次好不好?」
「你這唐人街爛腳,會有什麼好主意,風芝,你馬上給我回去看店。」
萬新按住兄弟,「萬亨,爸媽老多了。」
萬亨抬起頭,看見藍天白雲,想起父母的劬勞未報,不禁嘆一口氣。
萬新再遊説:「請讓他們放心。」
終於,一行三人齊齊出發,由萬新與風芝輪流駕駛,萬亨樂得輕鬆。